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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陰沉的陽光從廂樓頂層的小陽臺漫射進來時,我正坐在客廳的灰布沙發(fā)里一邊吃著從樓下街市買回的早點,一邊打開電視看《第一時間》。如果不值班,大多數(shù)早餐都這樣打發(fā),這是獨居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女主持人的酒窩有增進食欲的作用,她笑起來讓我胃腸蠕動加快,就像貓咪在愉悅的時候肚子會咕嚕咕嚕亂叫。
遺憾的是,今天那對甜美的酒窩沒有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熟悉的紛亂和隱約的消防警報。我的心提了起來,但很快又放下,里面播報的并不是安市新聞。屏幕上彎著一雙淺栗色眼睛、神情略顯疲憊的外景女記者正以蔽日濃煙為背景,站在遠離隧道入口的鏡頭前,對抗著身后的嘈雜。
“事故發(fā)生在六時三十分左右,據(jù)初步了解為隧道內(nèi)多車連環(huán)相撞導(dǎo)致一輛油罐車側(cè)翻泄漏,進而引發(fā)大火……”聽到這里我嘆了口氣,像目睹了小孩子一本正經(jīng)地撒謊。一輛油罐車起火怎么會上新聞直播呢?通常只要人員一疏散,等它燒光就是了。沒辦法,許多隧道在郊區(qū),消防隊趕到時基本剩下個空殼子,但很少會死人。那雙淺栗色的眼睛能認出洞口的洗消帳篷就不會這么輕率了,多么觸目驚心的一片橘紅色呀!我對屏幕里拿腔拿調(diào)的女人嗤之以鼻。況且還有載滿生石灰和沙土的重型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二百米警戒線,排煙機也來了,還有環(huán)衛(wèi)灑水車,這還差不多,除了油罐肯定還有別的。運危車就不該進隧道,出了事總得有人擦屁股。
“當?shù)叵啦块T出動了21輛消防車、140名指戰(zhàn)員進行現(xiàn)場處置,公安、安監(jiān)、交通、環(huán)保、急救和其他社會力量配合。事故發(fā)生在我身后隧道近北口約三百米,區(qū)間沒有應(yīng)急通道,大霧和濃煙也對滅火救援工作造成嚴重阻礙。由于事發(fā)段南端被損毀車輛和塌落的石塊封堵且過于縱深,不利于展開救援和緊急撤離,主攻方向只能鎖定在北端。截至目前,消防救援隊員已經(jīng)奮戰(zhàn)了將近五十分鐘,火勢初步得到控制,人員傷亡情況尚不知曉?!迸浾哂盟呛寐牭膸е稽c點鼻腔共鳴的聲音繼續(xù)播報,吐字清晰又不刺耳。她的聲音獨特,神情憂郁,讓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識。或許是獨身太久的緣故吧,隨便一個女人都能勾起我的幻想??杀M管如此,那種熟悉感還是過于強烈了一點,使我不自覺地在記憶里搜尋起來。但很快,我的注意力便被接下來的播報,更確切地說是被播報中一掠而過的四個字攔截。
“索蘭隧道位于西川北郊,全長2.4公里,為單洞雙線結(jié)構(gòu),建成于1996年……”西川北郊——這四個字猶如平淡日子里突然點燃的導(dǎo)火索,激散出一大團煙霧,白茫茫,沉甸甸,肆意翻滾著湮滅了記者的聲音,化作一只巨手,將我的思緒拉扯到時間深處的一片迷霧之中。
2000年仲夏,西川北郊消防指揮學校的大操場上,成百上千只橡膠鞋底摩擦地皮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是一群新入伍的地方大學生干部,在晨霧籠罩下笨拙地排著班隊列。他們初來乍到,還分不清東西南北,顯得茫然無措。霧濃烈干燥,視線不及數(shù)米,我與眾學員浮蕩于混沌之中,無論飄往哪個方向,無形的牢籠都如影隨形。我苦惱于這鬼天氣,但也僅此而已,至于別的就不是我這個音樂生能操心的了。我只關(guān)心自己的感覺,壓抑、胸悶、呼吸不暢,比第一次吹十二拍小號長音時還難受。操場中間光禿禿的,四周的沙土里生出一圈叫不上名字的亂草,猶如東倒西歪的一口爛牙勾勒出口腔的輪廓。直覺里,霧就是這個嘴巴咳出來的。這種天兒,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留在室內(nèi),如這般一頭扎進霧里做自以為有意義的事,在我們老家就是個彪。
彪了沒多久,低伏的霧開始蠢蠢欲動,吞噬了月亮和天空。霧氣難聞,如點燃一只塑料桶,令窒息加重。在不遠的地方有十余層的銀行大樓高聳入“云”,它的頂端有幾只閃亮的霓虹燈,現(xiàn)在都成了孤零零的星星,若隱若現(xiàn)。孫喜子站在排頭顯得截然輕松,這個高大的體育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調(diào)侃,那些俏皮話穿花蝴蝶般飛舞,什么“訓練非人化,管理監(jiān)獄化,領(lǐng)導(dǎo)變態(tài)化”啦,“霧里來操練,提早都完蛋”啦,音量控制精準,只讓身邊人聽見。孫喜子是土生土長的西川人,進西指校集訓如同串門。他告訴我們北郊是工業(yè)開發(fā)區(qū),三天兩頭下酸霧,霧里的臟東西會鉆進肺子里不出來。他這么一說,我就更感覺呼吸困難,再看其他學員,也是面色難看。然而在這奶白色的稠霧里,有一個人站得卻比白楊樹還直,那是我們的教官。
教官姓雷,一個彪得無話可說的人。集訓前幾個月,他是我們的班長,隨后會從學員堆里扒拉出一個班長來替代他。雷班長體格敦實,脾氣又糟,給人的感覺有那么點心直口快。我們私下里管他叫雷管。正如絕大多數(shù)教官班長,雷管也是從本省基層選調(diào)上來的新提連排干部。剛下班級時孫喜子就告訴我們,班長是戰(zhàn)士考學上來的,百米十一秒,歲數(shù)沒咱大。沒過一會兒他又說,班長原先是特種兵,別人都說他是嫌那里苦才調(diào)過來,其實是跟著上邊人的調(diào)動過來的,方便提干。這是在總隊掛著大校銜的姨父給他透露的?!八幸粔K限量版軍表,上面刻著一個‘雷字,聽說每個離開特種部隊的都有一塊?!睂O喜子又問:“跨兵種調(diào)動,夠硬吧?”這幫二愣子聽了都折服地說:“夠硬?!彼麄兊纳禈幼诱娼腥藧盒?。
對于二區(qū)隊二班,孫喜子就像一只安裝在屋頂?shù)穆┥?,時不時為我們這些外省學員過濾些上面淋淌下來的湯汁,這讓我們覺得濃眉大眼的體育生孫喜子除了不太穩(wěn)重外,還是挺實用的。然而每次大家圍捧孫喜子時,我的心情都難免有些復(fù)雜,感覺有這么一個事事精通的當?shù)貙W員既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不幸。幸福的是有了壞事他能撐著,不幸的是有了好事也得可著人家先來。這種感覺勾起了我被領(lǐng)導(dǎo)子女擠對到偏遠安市的痛楚。特招的宣傳骨干又怎樣?最后還不是把蒼蠅咽下去,分享這只蒼蠅的還有我的父母,他們結(jié)束了短暫的象征性的憤怒后不無悻悻道:“剩飯也是飯,能跨進這個門檻就燒高香啦?!奔依锶と耍搅宋疫@輩終于不當工人了,這是父親面對工友時所能展現(xiàn)的最大驕傲??晌疫€是感覺到了被冰冷堅硬之物強行進入的屈辱,它在我心里沖撞融化,攪得那團火苗搖曳跳動滋滋嚎叫,最終七零八落——我融化了它,它也熄滅了我,我們同歸于盡在別無選擇里。那一刻我就斷了念想,這世上就算沒有孫喜子,還會有張喜子、趙喜子,自己照樣拱不上槽子。如此轉(zhuǎn)念,我就覺得吃上一口剩飯也不算太糟,至少管飽。
除了孫喜子,當過兵頭的雷管對每個學員都牛氣哄哄,訓起話來如熱鐵穿冰,直上直下。一整天被這樣一個“后生”吆喝,任我這等芥豆小民也難免灰頭土臉。此刻躊躇滿志的雷管站在班隊列前指手畫腳地給我們立規(guī)矩,最后一指西墻外那片廢棄的工地:“都看到?jīng)]有?”目光所及,幾幢殘破的樓影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散發(fā)著逼人的冷氣。
“半年之后,你們是成為高樓大廈還是半成品取決于我的態(tài)度,我的態(tài)度取決于你們的表現(xiàn),”雷管轉(zhuǎn)回身,中指貼緊褲縫,兇巴巴道,“我們消防部隊養(yǎng)兵千日用兵千日,基礎(chǔ)打不牢,以后上了火場必定害人害己,所以這六個月你們要做足思想準備,我,就是弱者的噩夢,哪個敢掉隊我就要哪個噩夢纏身,我就要他變成爛尾樓!”
陜腔濃重,把“我”咬成了“餓”,滑稽之感因聲色俱厲而成倍爆發(fā),令兩個外省學員不禁笑出聲來。雷管黑下臉,盯住笑聲傳來的方向,冰冷的眼神把那片空氣都凍裂了。他命令兩名學員用承包全校所有旱廁的清掃工作來為今天的笑聲買單。
盡管如此,雷管依舊受到了愛戴,尤其是在大家得知全校只有一個旱廁之后。與那些終日陰沉著臉的區(qū)隊領(lǐng)導(dǎo)比,拋開脾氣暴躁心眼兒小,終究要好打交道些。畢竟是新提的年輕干部,身上的兵氣還沒有完全退化,做事簡單直接,一時興起還會稱兄道弟,不像那些老家伙,利害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懂得將血性蟄伏下來,謹言慎行。城府尚淺的雷管一張撲克臉沒繃多久就化開了,變成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糾動作時照樣打得粗魯罵得難聽,只是在休息時開始有說有笑,談起女學員來語氣更加意味深長。不過大家都記著剛剛立的規(guī)矩,誰也不敢造次。
西指校抓訓嚴厲的傳聞終于落實,學校把早操時間延長了半小時,我們便不得不每天提前三十分鐘起床,唯一的好處就是增加了十分鐘的操間休息。學員們圍坐一圈,雷管提議每人自我介紹一下。這件事自然該由班長先來。剛說了一句“老家漢中”,下面就“哎喲”一聲,小矮子胡江把他的三角眼瞪得滾圓,放出綠豆大的光,卷成O形的嘴巴仿佛下輩子都合不攏?!斑@么說來,我們是老鄉(xiāng)嘍!”盡管孫喜子已經(jīng)透了雷管的底,但仍阻擋不了胡江噴薄而出的驚詫?!澳闶菨h中的?”雷管有些訝異。
“四川,漢中離四川比離陜西還要近!”
雷管懶得糾正這個邏輯錯誤,問道:“那你一定是廣元的了?”
“我是自貢的?!焙寡缘馈?/p>
“差十萬八千里哩!”雷管的正牌老鄉(xiāng)孫喜子不禁嘲諷起來。
“可是我入伍的地方近些子嘛。”胡江被揭得不好受,立刻辯駁。
“那你入伍在廣元?”雷管隨口一問。
“樂山?!?/p>
孫喜子笑出了眼淚,拍打著軍帽,罵道:“你不該說是班長的老鄉(xiāng),你該說是李宗吾的老鄉(xiāng)?!?/p>
在一片笑聲中,胡江搔了搔頭,自嘲道:“親不親,嶺南人嘛!”
雷管的臉抽動了一下。他別過頭去,不再看胡江。
隨后的自我介紹稀松平常。霧色沉迷,我們在霧茫茫的操場邊空坐。大概是覺得如此氛圍著實難受,抑或自認為四川與漢中至少也算得上近鄰,胡江操著兌了半吊子普通話的巴蜀腔調(diào)問雷管,那個工地咋個就停工嘍?
“不是差錢,就是差事兒?!崩坠芤桓崩系侥?。
“半點動靜都沒有,鬼氣森森。”有人嘟噥一句。
“停工大半年了,有動靜那可就見鬼了?!?/p>
“要我說,這霧里頭才有鬼。咱老家說霧是冤氣化的,你們瞅這大霧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冤鬼……”我的老鄉(xiāng)慶民應(yīng)景道。慶民和我同樣來自安市,這一年安市只招了我們兩個地方大學生。慶民生得又黑又胖,和我形成鮮明對比,像頭黑皮豬。雷管打趣我倆是“黑白雙煞”。
“唯物主義者不信鬼,以后不要再講這類屁話!”雷管有些生氣,接著又說:“再說有鬼也早他娘投胎了?!?/p>
雷管剛說完,工地方向就響起了一聲悠蕩蕩的悲鳴。那聲音沖破晨霧的封鎖,在天際里百轉(zhuǎn)千回,如泣如訴,嗚嗚咽咽了好一陣方停。大家都站起身來,側(cè)耳細聽。清晨五六點鐘,一個大霧彌漫的無人工地里突然響起這般凄厲的聲音,我們直感到脊背發(fā)涼。
那聲音一響,雷管就打了個激靈,一直還算和善的他繃起臉上的肉,站起身喊道:“整隊,訓練!”
胡江嘴快,問那是什么人吹的。
“關(guān)你屁事!”雷管一吼,嚇得胡江一吐舌頭。
雷管心情糟了,接下來的訓練變成了正步分解動作,一步一動,腿踢起來就不讓放下。新學員們架著肩膀和腿在那里搖搖欲墜,雷管便掄起武裝帶,在那些高的、低的、晃的、翹的腳尖上一通猛抽,正步隊列一下子就整飭了。我們二區(qū)隊二班,在新訓第一天別人都在站軍姿、齊步走時,跳過《訓練大綱》,硬把正步隊列動作擼下來了,這才真是見了鬼了。
2
每一個起霧的清晨,我們都伴隨嗩吶聲操課。
嗩吶聲聲,太過凄婉,使每一次濃霧籠罩下的早操都演變成一場巨大的葬禮。我們?nèi)缤蝗菏レ`魂的肉身在濃霧下徘徊,這讓緊張的集訓生活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詭異的氣氛。不過日子一久,眾多學員也就習以為常了。一睜開眼睛,下霧了,還會有人俏皮上一句:“快走吧,我們的葬禮要開始了?!敝劣谥餍廾駱返奈遥@兩個月來倒一直期望有機會拜訪那位神秘的演奏家,他的演奏扼放自如,各種吐音、顫音、滑音、彈音、撥音、嘟嚕音如臂使指,全都臣服于他的精神世界,絕不亞于大學里的那些資深教授,但是軍校封閉集訓的外出機會實在彌足珍貴,總有不得不辦的事情令這個小小的愿望擱淺。
雷管毫不掩飾他對吹嗩吶者的敵意?!按怠⒋?、吹,早晚都吹死!”他嘴里罵著,手上沒輕沒重,好像那聲音是我們搞出來的。好在全班對雷管的臭脾氣已經(jīng)習以為常,甚至還在若干次的會操比賽中,磨合出一種類似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情誼。我對班長同志的了解也與日俱深,與其說他是一枚雷管,不如說是一枚受了潮的雷管,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這個性情難以琢磨的家伙,大部分時間里只要一點點火星,甚至輕微的磕碰就會引爆。摳隊列條令時,雷管用制式皮鞋踢學員的膝窩,那些腿沒繃緊的一下子半跪在地上。雷管還具有打油詩人的潛質(zhì),善于挖掘每個學員的缺陷,對應(yīng)上一種動物,編出令人無地自容的順口溜。不可否認,這些惡劣的行徑對提升訓練成績倒還管用。
與其他班長的平和相比,雷管整人的招數(shù)可謂喪心病狂,這使他在班長堆里顯得很跳。三班長經(jīng)常在拉歌的時候打趣我們:“特種兵們來一個!”整個三班就山呼海嘯地“特種兵們來一個”。有趣的是,喪心病狂的家伙竟對這種明顯帶有挖苦意味的調(diào)侃十分受用。一天中午,一攤鳥糞落在他的肩章上,他的厚殼腦袋里瞬間閃過一道白光。這個粗壯的漢中人居然想出了在我看來只有道德敗壞的知識分子才會想得到的餿點子:練正步踢腿時背裝備參數(shù),一人背錯全班連坐,保持單腿站立直到全部通過。雷管說那攤灰色的鳥糞散發(fā)著酸性味道,使他聯(lián)想起吃過的一種藥,他把自己發(fā)明的訓練方式命名為“復(fù)方式訓練”。
“我是恨鐵不成鋼呀!”雷管語重心長,“過段時間就要選班長了,每期培訓的立功名額優(yōu)先從班長里出,你們就不動心?”雷管說到班長,我就不自覺地瞄一眼孫喜子,另幾學員也下意識地掃了他一眼,眼神一致的程度勝過踢了兩個月的正步。此刻孫喜子正低著頭,用草棍撥著兩腿間的一只黑螞蟻,那只螞蟻不管是猛沖還是繞圈,最終都被撥回到原地。
“槍管掛磚頭,一天兩千發(fā)。越野十公里,負重五十斤。那才叫魔鬼訓練哩!”雷管從圓圈西邊那個位置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不無慨嘆道。這時他的視線越過我們的頭頂,奔向遠方。兩千發(fā)是個什么概念?后來學校組織了幾次實彈射擊,我就開始懷疑雷管是在吹牛皮。兩千發(fā),骨頭要震散,耳朵會震聾。
這兩個月,雷管熱衷于傳授他在特種部隊里的擒拿術(shù)和野外生存技能,還說等有機會了就讓我們見識一下真正的單手換彈匣火力不間斷。雖然半個月前就已介入裝備課,但實際操作不列入?yún)R演內(nèi)容,只有在課時安排不得已時,各班才會領(lǐng)學員進入裝備室,看那些奇形怪狀的金屬。裝備室里積滿灰塵,如品種匱乏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班長們像疲憊的農(nóng)戶兜售自己的蔬菜那樣,無精打采地介紹各型接口管徑參數(shù)。半節(jié)課就介紹完了。雷管卻會把每件裝備都從灰塵里拎出來演示,并專門編了七八套裝備熟悉口訣。故而在其他班級的學員還痛苦于辨認那些模棱兩可的數(shù)據(jù)時,我們班早已全員熟透了所有參數(shù)。至于考核項目,我們自然更是遙遙領(lǐng)先,這令全隊學員不得不由衷佩服,也令雷管更顯孤立。他和其他教員間似乎存在著無法言說的疏離,連帶著班級之間也是如此。那些班長們看向雷管的眼神里包含著極度復(fù)雜的情感,雜糅著努力隱藏卻又不時流露出的贊賞與不屑、嫉妒與厭惡……我相信雷管比誰都擅長處理那些蠱惑人心的目光,通過不停地閃躲,優(yōu)雅地迂回到那團目光的側(cè)后方,在最薄弱的位置鉆一個洞,滲入到那些目光的內(nèi)部。但結(jié)果并不理想,就像兩塊相斥的磁鐵,他每前進一分,別人就退避一分,始終保持著彬彬有禮又不可逾越的距離。
九月的西川秋雨纏綿,西指校大操場被星羅棋布的水洼占領(lǐng),同被占領(lǐng)的還有隊部墻上的周安排、月計劃。在這樣一個被雨打濕的時節(jié),學校計劃外安排了紅色之旅。胡江對慳吝如鐵的校長做出如此決定百思不解,堅信校長是看著課程表上密不透風的“板凳課”,突發(fā)了密集恐懼癥,引起精神錯亂。
大概難得放風一次,區(qū)隊長和教導(dǎo)員一路上哼著小曲,除了汽車拋錨罵了幾回娘,其他時間都很和氣。
直到日頭偏西,一路冒著黑煙的大巴才到達當?shù)伛v軍安排的招待所。晚宴還算豐盛,雷管他們幾個班長陪著區(qū)隊長、教導(dǎo)員喝酒,還把孫喜子拉了去。不一會兒,領(lǐng)導(dǎo)和班長們開始稱兄道弟。席間區(qū)隊長把我叫到政委那一桌,他們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支海笛,讓我給老區(qū)的首長吹兩個小曲,我就吹了《堅決要求上戰(zhàn)場》和《歡迎解放軍》,政委很高興,把區(qū)隊長和雷管表揚了一通。酒桌上的雷管很活躍,頻頻舉杯,打了個通桌又輪回來敬幾個班長,只是幾個班長似乎并不買賬,在雷管發(fā)表祝酒詞時在底下交頭接耳。三班長也斜著醉眼,一口痰啐地上,頭扭到另一邊。不過這都無傷大雅,因為領(lǐng)導(dǎo)很高興。喝暢快了的領(lǐng)導(dǎo)們把風紀扣解開,露出里面粗紅的脖子。這時雷管傳過話來,說區(qū)隊長允許大家適量地飲酒。學員們一陣歡呼,也扯開風紀扣,有板有眼地劃著拳、盡著興。
晚宴過后,雷管被幾個學員架回來。他踢掉臭熏熏的膠鞋趄歪在床邊嘿嘿直笑,笑著笑著便哭了起來,最后趴在床邊吐得七葷八素。這個一天到晚把全班學員整得跟孫子似的漢中人出了洋相,我卻高興不起來,誰讓我和酒鬼分到了一個房間。我也認命了,有些人清醒的時候禍害你,喝醉了也不放過你。雷管一倒,那幾個家伙立刻作鳥獸散,我只得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把穢物清理出去。
遺臭難消,我打算推開窗子透透氣。那扇鐵窗常年不動,銹住了,被我用力一拍,“咣啷”一聲大開,冷氣猛地倒灌進來,竟把雷管激醒了。他睜開迷茫醉眼,說出的第一個字就是:喝。
雷管喝酒堪比自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有那么兩次,看他馬上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了,結(jié)果只是晃了一晃。在酒精的腐蝕下,雷管的智商呈現(xiàn)片片斑駁。他就著小賣部買來的花生、榨菜、鳳爪,囫圇地喝,囫圇地講,囫圇地哭,我猜他一定是把西川的潮氣全都帶到了這里。雷管愛聽我講大學校園里的青春愛情故事,間或也要吹一吹自己在軍校里那些無從考證的狗屁情事。當然,嘴巴里的愛情最適宜散場告終。這樣的雷管和語重心長的雷管重疊起來,顯得很不真實。
不真實的雷管喝到后面反倒精神了一些?!澳阒牢易類勐犇阏f哪個詞兒嗎?”雷管打了一個漫長的酒嗝,說,“就是你喊別人‘小子,霸氣!可是你也不霸氣呀,文縐縐的,你這種人干脆不要混部隊,跟個娘兒們似的。你不會真是個女的吧?來,把褲子脫了,讓我檢查檢查?”
我無言以對,只好再次將他的杯子滿上,希望那些黃色的液體能堵住他的嘴。我已經(jīng)搞不清楚雷管到底有著幾層醉意,全程硬著頭皮跟著。他說女兵稍息!我就喝半開。他說女兵跨立!我就全干了。沒一會兒,一些虛幻的螞蟻開始在我頭頂亂爬,其觸感如此真實,讓我忍不住頻頻抬手去撓。雷管一巴掌拍掉我的手,那只手背上立即呈現(xiàn)出三個白印,在我的目光中慢慢變紅,頭頂?shù)哪切┪浵佉惨婏L使舵地轉(zhuǎn)移到這只手上,它們分泌出的蟻酸刺激得這只手微微發(fā)抖?!澳飪簜?!”雷管吼了一嗓子,又緩下臉色道,“可我還真是喜歡你這股娘兒們勁,跟誰都不爭不搶的,不像那幫猴崽子。沖這手,老子再給你講兩個我的真事兒?!?/p>
雷管開始了比那個酒嗝還漫長,還歪歪扭扭的講述。他的敘述不時出現(xiàn)斷層,每個斷層之間是漢斯啤酒奔騰而過的情緒晦暗的地下河,我不得不用想象來修復(fù)那些場景:一個漆黑如墨的夜晚,雷管和他的戰(zhàn)友悄悄潛入邊境某鎮(zhèn)一個逼仄的棚戶區(qū),踹開房門的瞬間,一個細瘦的女人撕開衣襟撲向槍口,將驚恐的男人擋在身后。
雷管說那是他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本該十拿九穩(wěn),結(jié)果面對發(fā)瘋般嘶吼的女人,他的大腦出現(xiàn)了0.5秒的真空,使他一下子掉落回十多年前漢中老家那個破敗的平房。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的謾罵與撕扯后,細瘦的母親衣不蔽體地攔向他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醉漢揮起扁擔,“砰”的一聲將他母親打倒在地,然后一邊罵著“野種”,一邊把他扔進了狗窩。
雷管翻開他的衣領(lǐng),向我展示后頸下一塊微微隆起的月牙形疤痕。他說他的父親每次從集市上回來都要喝酒,喝得爛醉便挽起袖子揍他們母子。他母親終于挨不住,領(lǐng)他逃到渭南。打零工的母親得了腎病,全身腫得像金魚。她沒錢看病,躺在床上等死。有好幾次,無計可施的他都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沖動,拿刀劃開母親的身體,把里面的水放出來。一天晚上,他母親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摸到他的手,要他發(fā)誓一輩子不喝酒也不打女人。他母親把他的手心摳出血來就咽氣了。
他找到傳聞中的“野男人”,那個在懵懂年紀和母親相好過一段時間的男人,據(jù)說后來做了將軍的女婿。他知道,面前這個在部隊里混得風生水起的帥氣男人不可能是他老子,但他還是覺得那個男人欠了他的。
第二年冬天,雷管入伍了,他玩了命地訓練,發(fā)狠要混出個樣子來。從新兵到班長,他一路拔尖,誰擋他的路,誰就是他的死敵。他不能讓母親白死,更不能讓人看低,特別是那個改變了他命運的“野男人”。他恨這個男人,錐心蝕骨地恨!父親的懷疑并不是完全沒有依據(jù),如果這個男人在回鄉(xiāng)奔喪時不執(zhí)意來見已婚的母親一面,如果這個男人和母親見面能刻意避開他那幾個無聊的同學,那就不會有流言傳出,更不會發(fā)生后面一連串的不幸。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的一次心血來潮,使他的母親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要把他們欠我的討回來?!蔽衣牭嚼坠艿暮韲道锇l(fā)出野獸般的嗚鳴,使他的回憶陷入一場惡劣的風暴。有雷聲在遠處滾動,回應(yīng)著他的情緒?!昂髞?,我被隊長從后面一腳踹醒,”許久之后,雷管也終于從他的回憶中蘇醒,“下意識地一摟九五式,女人身上就開了排梅花,栽進幾只破籮筐中間。那個男人也沒跑掉,被隊長爆了頭。女人不停地抖,嘴巴鼻孔身上的血不要錢似的往外冒,她坐在自己的尿里,卻只顧扭頭看那個掛在窗戶上的男人,抖了一會兒就斷氣了。她和我媽死的時候一樣,都沒閉眼。我媽臨走時的眼神讓我記一輩子,可我到底沒聽她的。我現(xiàn)在不單喝酒,還殺女人。”
雷管掩面而泣,垂下的袖口里露出那塊槍灰色的軍表,鋼帶扣上磨得發(fā)亮的“雷”字與他此刻的表現(xiàn)極不協(xié)調(diào)。
哭夠了,他便自己把杯子酙滿,連喝了三個,在酒精的作用下,繼續(xù)了他的講述?!吧厦嫦胍羁?,我和隊長挨了批。其實當個兵殺個人算得了什么事?職責所在。我就是覺得她長得像我媽,眼神更像。任務(wù)結(jié)束之后那一個來月,我總夢見那女的,弄得我連覺都不敢睡。這件事我誰都沒告訴,自己苦熬了一個月才算走出來?,F(xiàn)在只要不沾酒,就跟沒這回事一樣,和我接下來要講的比,這個頂多算是陳糠爛谷子?!?/p>
雷管一邊說著一邊用粗大的手指擰著杯肚兒,印滿油膩指紋的四兩口杯在他的手心里咯吱咯吱地叫,里面的酒水發(fā)出痛苦的戰(zhàn)栗,使我一度擔心他的手掌會在下一秒被破碎的杯子豁爛,但是這種情形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杯子的亂叫里,雷管兩度張開嘴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就好像他要講的這個事支棱八翹地卡住了喉嚨。醞釀許久,他還是放棄了。
雷管沉默著,把紅得起砂的額頭抵在小桌上,用拳搗了搗胸口,就垂了下去。窗外夜色蒼遠,屋內(nèi)杯盤狼藉,天邊隱隱起了雷聲。我呆愣良久,正欲撤下殘席,雷管又突地坐直了身子。這回他脖子梗著將酒續(xù)滿,用杯底墩了墩桌面,也不管有無回應(yīng),便一氣灌下。我就坐在他對面,看他一個人喝。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噼噼啪啪的雨聲四起,一陣緊過一陣,雨滴砸在招待所樓前的水泥地上、廂房頂泛著白光的鐵板上和院心的沙土地里,發(fā)出高高低低的亂唱,翻開大地的層層傷疤,將腐爛的葉子和泥土的苦腥味兒送進了我的鼻孔。雷管喝得云山霧罩,一會兒很豪邁,一會兒又很萎靡?!拔衣犈肿诱f,你們老家說霧是冤魂變的,真的假的?”雷管突兀的問話令人猝不及防。我撓了撓頭皮,告訴他在我們老家倒是這么傳的,上了年紀的老人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說你害過幾個人,你的背上就趴著幾個鬼。現(xiàn)在沒啥人信這個了,都是扯淡。
雷管收了杯,但依然昂著頭,仿佛等待隱隱的疼痛如雷鳴滾過天空般從身體上蔓延過去,才眼神頹然地問我:“人要活,總會做一兩件昧良心的事,對不對?”我無法回答他。
秋雨滴沰,空氣變得更加潮濕。一夜的雨水把入山的石階打得濕滑。早上醒來,酒氣氤氳的雷管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拍了拍腦袋罵道:
“昨晚喝大了,盡他娘胡言亂語哩!”
雷管一路上罵罵咧咧,罵自己也罵別人,我猜他也不確定自己昨天到底胡言亂語了些什么,索性用虛張聲勢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隊伍浩蕩,如群蛇入山。將至烽火臺,二區(qū)隊二班這條小青蛇被打了七寸。小矮子胡江把腳崴進泥坑里,疼得他坐在地上哼。雷管對著他大罵一通“肥川鴨”,便扛起他的一根“肥翅”搖搖晃晃下山。教導(dǎo)員看了看我,朝山下努努嘴。我回頭望一眼重新整隊后繼續(xù)朝摘星樓方向行進的隊伍,便不無遺憾地向山下跟去。
打車到了地區(qū)醫(yī)院,一路上罵罵咧咧的雷管似乎泄去了一些火氣,神情溫和許多,走進門診大廳后竟背起胡江拐進男廁,蹲在水池邊為其脫去鞋襪,洗去了腳上的泥巴。這是我憋壞了腦子也想不到的,我只好把它歸類為反常。反常的雷管比返潮的雷管更讓我看不懂。
3
我相信,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愛,也沒有平白無故的恨。
我問慶民:“你愛聽嗩吶嗎?”
慶民狐疑地看著我,說:“那玩意兒吹得跟哀樂似的,誰樂意聽?”
“別人呢?”我追問。
慶民重新看了看我,好像剛才沒看清楚似的,他說除了我這個吹小曲的,沒人愛聽那玩意兒,就算是好嚼貨天天吃也得膩,何況不是。說完,他笑瞇瞇地問:“兄弟,你不會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吧?”
我搖了搖頭。慶民是個直言不諱的人,他的話像個熨斗,瞬間就將我的滿腦子問號熨燙直了。直到那一天到來。
那一天早操,霧濃得邪氣,說是稠如牛乳也不為過。我們像浸泡在奶白色的乳汁里,動作變得遲緩笨拙。東天上殘月如鉤,如新打的銀飾,北郊的月亮向來昏黃,銀白色實屬罕見,它發(fā)散出的金屬般的冷輝,將那刻的一切都鍍了銀。這一天,工地里的嗩吶也吹得邪氣,彎彎繞繞,沒完沒了,好像受這霧的感染,一直把悲壯渲染到極致后才戛然而止。這天雷管喊錯了兩次口令。他自己都不知道。不過沒兩天,團霧與月色便恢復(fù)如常,雷打不動的早操依舊在昏黃的晨霧中縹緲,區(qū)隊長從縹緲中走來,疲憊地命令各班自主安排訓練便離開了。自主安排訓練是學員們的至愛,意味著班長可以適度放松要求。這種訓練模式通常在兩種情況下出現(xiàn),要么是區(qū)隊長要補回籠覺,要么是區(qū)隊長老婆來討公糧。這次兩種情況同時出現(xiàn),意味著區(qū)隊長一整天都將無暇他顧。我們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綻放,滿臉掛霜的雷管就潑下冷水,下達的科目竟是著裝繞操場跑十公里。一班長嘲笑雷管是想出成績想瘋了。雷管不理他,掏出一塊秒表掐時間,不達標就要加菜。一番折騰下來,二班成了全隊的笑料,朝著跑道看過來的目光有幸災(zāi)樂禍的同情和兔死狐悲的慶幸。二班學員們繞圈繞得頭暈?zāi)垦!⒑沽鳑驯?,停下來那一刻,每個人頭上背上都冒著蒸氣,如得道成仙一般。最慘的當數(shù)班里的兩大體能困難戶,胡江的鴨腿、慶民的象腿已然抖得攏不成直線。
至于上午的操課,依舊是永恒而乏味的隊列,大家已經(jīng)輕車熟路,操作起來也自認為有些賞心悅目。不知是著裝十公里跑使雷管的起床火得以宣泄,還是我們的隊列動作真的整齊劃一到令他有了強烈的成就感,總之整個訓練下來我們并沒有被罵上幾句。雷管甚至有暇抬頭望著云霧漸開的天空,喃喃道:“真是個好天兒?!边@是雷管整個上午說的唯一一句閑話。說這話時,雷管鼓起疙瘩肉的臉頰向上推著眼皮,使他看去像條故作深沉的巴哥犬。我沒敢仰頭看天,在靜止的隊列里,大檐帽會將任何細微動作無限放大,我只是看到雷管粗壯的影子在逐漸蘇醒的陽光底下變得更加瓷實。休息哨適時地響起,一些男學員朝小操場邊的旱廁蜂擁跑去,解手的解手,過煙癮的過煙癮,其余學員直接在操場的沙土上席地而坐,鄰班間組織起拉歌。吼得累了,便擺起龍門陣。所有人都覺得今天的早操有些怪異,好像缺了點什么,于是都擰著眉頭想。胡江一拍腦袋,沒聽見嗩吶呀!眾人恍然大悟。還真沒聽見。是啊,沒聽見,你呢?我還以為吹過了,自己沒注意到。咱跟著操嘛的心,沒準人家娶了老婆正忙著種地呢,打了種回來接著吹……大家一陣哄笑,雷管突然怒吼:“都他媽閉嘴!”
于是,操場上只剩下沙沙聲,像一萬響“大地紅”崩過之后紅色碎屑拂過沙石路面發(fā)出來的。我側(cè)耳聽著,聽著,又什么都沒有了。
霧也說散就散了,離風和日麗簡直近在咫尺。午休時沒有加操,這有點反常。距月底大會操已經(jīng)時日不多,有人可一直指望著拿會操總成績做提職的籌碼。雷管破天荒地請了一回假,連午飯也沒吃,就急匆匆趕出營區(qū)。慢性腸炎搞得我無精打采,但是沒有加操,沒有大霧,我就感到了滿足。雷班長下午也沒回來,班副孫喜子第一次組織操課,效果差強人意。這也都在意料之中。
高遠的天空呈現(xiàn)出久違的淡淡藍灰色,令人有種劫后余生的幸喜,我甚至能夠利用自由活動時間到禮堂前的小操場上享受難得的清新空氣。一個人的小操場出奇地落寞,西側(cè)柏樹蒼綠,很沉著地擺著姿勢,就像一輩子也死不了似的。與其做伴的低矮樹墻也蒼綠,頂上竟跳動著星星點點的鵝黃綠,那是新抽的嫩芽,如不諳世事的孩子忽然闖入這嚴肅的季節(jié)。雷管說,部隊是個用無情表達有情的世界。這讓我想到東北老家的冬天,它正是用凍掉下巴的無情孕育來年的風調(diào)雨順。但我還是熱愛郁郁蔥蔥的夏天,掀起塵土熱浪的汽車和對著人行道猛吹的空調(diào)外掛機除外,它們?nèi)缱运降默F(xiàn)代人,只想著自己舒服。可是身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真的舒服了嗎?我們在迷霧里一邊窒息著一邊呼吸,而同樣窒息著的雷管卻在不斷地打碎我們的尊嚴,又強行堆壘起那些經(jīng)他認可的東西。我看到自己身體里曾經(jīng)的美好在流失,一絲想要不管不顧大鬧一場的念頭在滋生?;蛘哒f人天生就是這樣,身體里埋著黑暗的物質(zhì)。我甚至看到了黑煙滾滾的迷宮里的自己在防護裝備里冒冷汗,眼前是強光手電投在煙霧上的光斑。我失去方向太久了,被牽引繩拉出了模擬訓練設(shè)施,繩子另一端的雷管有如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幽閉恐懼了?你怎么能證明自己,不吹小曲還能干點什么?小白臉!”雷管越吼我越心慌,我感到心跳如鼓,雙腿如陷泥沼。即便多年之后的我已經(jīng)站到了指揮崗位,雷管的訓斥仍然不時地回蕩在我的夢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恐懼,那只是芝麻大的一塊優(yōu)勢興奮區(qū),你要戰(zhàn)勝它!真搞不懂消防隊為什么要招一個吹小曲的廢物!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這是假的,這是模擬訓練,你能戰(zhàn)勝嗎?”
我能戰(zhàn)勝嗎?我戰(zhàn)勝了嗎?那些揮之不去的黑色的煙霧讓我痛苦。我挺著,我讓自己麻木,我在數(shù)不清的火場里渴望看到光亮,哪怕是火光。我只能一次次地重新戰(zhàn)勝自己,假裝無視那些無邊的吞噬生命的黑暗。人的勇氣是有死角的,人的認知也是有死角的,就如我曾認定氨氣不能燃燒。一個錯誤的命令,將戰(zhàn)斗員王志推入永久的深淵,他那殘缺的結(jié)滿疤瘤的軀體是我無數(shù)噩夢的主體。那次,火場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反復(fù)地嚙咬我的心臟,與雷管的吼聲互相佐證,令我不住地動搖。我知道,我就是個吹小曲的,腦子里裝的應(yīng)該是勃拉姆斯、《春江花月夜》,而不是枯燥的符號、數(shù)字、方案以及不著邊際、不可預(yù)測的幽深。夢想消散,靈魂夭亡,我甚至在一次寫字樓火災(zāi)中荒誕地渴望大火一直燒下去,直到把我吞噬。這是我的秘密,可怕的秘密,除了慶民,誰也不知道。他領(lǐng)我走過很多隧道,鉆過防空洞,看過心理醫(yī)生,都無濟于事。慶民也有秘密被我保管,兩米板障是他跨不去的坎兒,雷管的武裝帶在他屁股處的那片橄欖綠上留下密集的白印,嘶啦一聲,那么肥的軍褲那么有彈性的針織褲衩統(tǒng)統(tǒng)被掙裂了,慶民的兩只黑卵暴露在整個二區(qū)隊面前……
那晚慶民像個冤魂,哭喪著臉在燈下縫他的軍褲。我說別理那孫子,他還怕吹嗩吶的呢!慶民說他第一次希望那支破喇叭永遠也別停下來。
可是,晨霧里的嗩吶聲到底還是停了。操場上起了西風,落葉被吹來卷去,一時顯得十分熱鬧。西風掠過梧桐樹、柏樹和楊樹的枝干,發(fā)出像人哭泣的聲音,哭聲起起伏伏,讓我一下子又想起消失了的嗩吶。那是怎樣的人,吹出這樣悲傷的曲子?吹嗩吶的人還會回來嗎?無數(shù)個問號重新在我的腦海里翻滾起來。
和預(yù)想的不同,雷管沒有因為嗩吶聲的消失而變得愉悅,他的情緒依然不穩(wěn)定,時而暴躁,時而面露神秘笑容,時而又會像丟了魂似的發(fā)呆,甚至在一次“向右看齊”后連“向前看”的口令都忘了下。我問他,你真的百米十一秒?他卻說,槍油的味道真好,但沒女人的味道好,我的女人有四個酒窩,臉蛋兒上有兩個,你猜另外兩個長在哪兒?陷入甜美回味中的雷管,臉上除了濃烈的愛欲,還寫滿了撕裂般的痛苦表情。我意識到,雷管可能真的戀愛了,但是沒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誰,只聽三班長語氣怪異地說過,特種兵這回撿了個大漏,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下得去口?撿了大漏的雷管同樣怪異,像那首歡鬧著哀傷著的《百鳥朝鳳》,充滿了糾結(jié)。吹奏那首曲子的人,不是用技巧、天賦來吹奏,而是用血、用淚在吶喊。至于雷管,他是用什么來愛的呢?
我也沒有感到多么愉悅,每天的操課像時間一樣不會靜止,隊列、條令、裝備、參數(shù)、燃燒理論……無限循環(huán),枯燥難耐。我猛然意識到,沒有了“安魂曲”的伴奏,早操成了剔去筋皮的雞肋。我都開始懷念那些能把空氣里的悲傷凝成水滴的演奏了,一有閑暇便在腦海里顛來倒去地揣摩著那個人吹奏時的神采,還憑空搭出了一方舞臺,如荒塬孤絕,一曲曲《百鳥朝鳳》在它的上空浮蕩。但我從始至終依然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人,捏著怎樣一支嗩吶,才吹出杜鵑啼血般的歡鳴?同樣想象不出的事情還有很多,天上地下水里岸上……最令我意外的當數(shù)那位嚴肅的唯物主義者。紅旅之后,雷管同志迷戀上了怪力亂神之事,常于熄燈之后邀我去他宿舍講講東北怪事。有一天他告訴我,自己每晚醒來都會看到有人站在他的床頭,露出白色的瞳孔。雷管的故事簡單粗暴,嚇得我汗毛倒豎。
日子似乎平淡如水,我們看起來也一切安好。當晨霜染白操場、汗水冷透衣衫,軍校生活已悄然邁入深秋時節(jié)。一段時間以來,更確切地說,自打那位神秘的嗩吶演奏家停止了演奏,他,還有他的曲子就利用我的懷念,不由分說地占據(jù)了我的腦袋。一開始我是熱烈歡迎、如醉如癡,每一天都陶醉在音樂的世界里,仿佛每一個音符都是一個城管隊隊員,把腦袋里那些惱人的瑣細排空,使我得以在潔凈的街道上自由徜徉。然而就如所有的好事那般,令我向往的日子不久之后就變了味道,那位可敬的嗩吶演奏家率領(lǐng)著他的曲子,未經(jīng)我的允許便粗魯?shù)亟庸芰宋业哪X袋,日夜無歇地循環(huán)播放他那悲喜交集的曲調(diào)。慶民說得對,好嚼貨天天吃也會膩,何況是分分秒秒不停地吃。我越想把這該死的曲目刪除,它就越是變本加厲地奏響。就是從那時起,我得了頑固的頭痛病。雷管傳授了我“密西西比讀秒”,效果……聊勝于無吧。
蒙蒙天際下,操場如一只粗瓷淺盤,盛著一條條蠕動的青蟲?;杌璩脸恋奈見A在早操隊伍中機械地數(shù)著步子,以此緩解揮之不去的倦意。排頭兵孫喜子在最前方努力壓住步頻,試圖降低肺泡功率,這讓我在每兩個數(shù)字之間都要多倒一口霧氣。正當我數(shù)過兩千個數(shù)字、猶豫是否繼續(xù)下去的時候,工地方向平地拔起一長串久違的哀鳴。那聲音婉轉(zhuǎn)嗚咽,悲愴嘹亮,一下子穿透了溟蒙的霧氣,直抵我的腦海,與里面那個充滿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交叉共鳴,亦真亦幻。但是出于專業(yè)的敏感,我立刻察覺到這支曲子和以往的略有不同,不禁慢下腳步細聽。行進中的二區(qū)隊二班也慢下腳步,被快速跟進的三班追尾,引發(fā)一陣騷亂。而我們的班長則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慘白。三班發(fā)出一陣哄笑,使我的戰(zhàn)友們感到屈辱。吵罵聲頓時升級,眼看就要動起手來。
兩班間的小型沖突在嗩吶聲里不斷發(fā)酵,最終引起了區(qū)隊長的注意,他從操場另一端快速跑來,一邊了解情況一邊嚴斥兩個班長。雷管臉色更加難看,直說自己突發(fā)腹痛阻滯隊伍前進引發(fā)了騷亂。最后,他以就醫(yī)為由請了假。三班長嬉笑著揚揚下巴,朝旁邊的一班長說,老雷去找他的婆姨哭鼻子去啦。一班長卻皺著眉毛說,干了臟事兒,連特種兵也變得特沒種了。不知所以的兩班學員再度爆發(fā)出哄笑。
二班組訓由教導(dǎo)員代勞。年輕帥氣的教導(dǎo)員忙著和校長的女兒約會,沒有多少心思抓訓,所以這一天我們又獲得了鮮有的輕松。只是第二天一早雷管就回來帶操了。沒有霧,也沒有嗩吶,天空晴朗得不像話,但雷管卻變得沉默寡言,他的氣色不太好,軍姿站得像一株生了病的白楊,昔日哨花子般的亮嗓子不見了,穿山豹子般的好身手藏起來了,就連區(qū)隊長也察覺到了雷管的異樣,刻意過來關(guān)心了一番,說病沒有痊愈就再養(yǎng)養(yǎng)。雷管只是淡淡地一笑,說沒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個血氣方剛的人,忽然間如喪考妣,就更容易博得憐憫。二班的學員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每個人訓練起來都特別用心,正步拍得腳疼,口號喊得嗓啞,這份生龍活虎與班長的無精打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雷管看在眼里還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沒說。
雷管性情大變成了二班茶余飯后的熱點。上午訓練一結(jié)束,胡江顧不得解下武裝帶,追上孫喜子問:“老雷同志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孫喜子一頭霧水的樣子。
“別裝啦,平白無故坐地上。還有,一班長那話啥意思?你說班長和那個吹嗩吶的是不是有貓膩?”
“人家的事,我哪里知道?”
胡江輕撇了一下嘴,對孫喜子的回答并不滿意。
“你去工地問問不就知道了?!蔽腋诤竺娲蛉さ馈O喜子狠狠剜了我一眼,用警告的語氣說:“你們都別亂管閑事!”
“好歹也是自己班長,這不聞不問的,還不得讓人看扁嘍,”油滑的慶民見老鄉(xiāng)被懟,站出來不軟不硬道,“關(guān)起門來一家人,咱們哪兒說哪兒了,還信不著自己兄弟咋的?”其他人也一股腦兒地幫襯,要孫喜子給透透風。被問急了的孫喜子一肩膀撞開寢室門,邊向里走邊氣哼哼道:“這事你們管不了?!?/p>
“你看,還是有事?!睉c民抓住了話柄。孫喜子卻不再吭聲,從內(nèi)務(wù)柜的最里邊掏出那瓶私藏的豆豉醬,順在袖筒里大步朝食堂奔去。房間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有胡江摩拳擦掌道:“要不我們一起去工地?”大家用一哄而散回應(yīng)了他的提議。
中午的臊子面一如既往地寡淡,胡江挨著我坐,慢吞吞地吸溜著,等我一放下碗筷,便偷偷扯我去食堂后門。后門兩旁的紅磚墻根兒碼著幾只空蕩蕩的泔水桶,散發(fā)出同樣寡淡的餿味。胡江摸出難得一見的“嬌子”,朝我彈出一小截白亮亮的過濾嘴。我伸手一擋,他便順勢收回兜里。“你說的去工地問問,真心的?”胡江轉(zhuǎn)動著小眼睛,試探著問。
“那幫慫貨,平日里豪氣得很,關(guān)鍵時候做了縮頭烏龜?!焙樞χ?,熱情地招呼我蹲下去,好像雨搭下的那塊水泥臺就是他家的,今日賣了我好大一個人情,“班長這個人不賴,身世也挺苦,他身上肯定出了事,我想幫他,抽個時間我倆……”
“不去。”沒等他說完我就拒絕了,拒絕胡江并不讓我感到為難,反而多了一絲快感。他的自說自話使我想到“任人擺布”這個詞。我想他是沒有膽量無視孫喜子的警告,需要一個人來分擔恐懼。俯視著那顆沒有棱角的肉球似的腦袋,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沖上去用制式皮鞋的硬底把它碾碎在水泥臺上,好看看里面裝了哪些惡心東西。胡江對我的拒絕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下?!把b什么嘛,看你夠仗義才喊上你,不像那幫人吃飯壘尖尖,打架梭邊邊?!?/p>
我無視了他的嬉笑,脫口而出道:“雷管不是我的半吊子老鄉(xiāng),也沒給我洗過臭腳,誰愛幫誰幫?!焙t了臉,覷著眼問:“那你就不好奇?”我用鼻子哼了哼,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傳來胡江的大吼:“你也一慫貨!”聲音挺大,食堂的胖廚子透過后窗,好奇地向這邊打量。那吼聲就像一根火柴,“嗞”的一聲將我點燃,怒火在幻想中傾瀉而下,將胡江擊倒在雨搭下,露出電影反派被打倒時特有的痛苦表情……不過兩秒鐘,我又跌回到現(xiàn)實,眼前浮現(xiàn)出窮光蛋父親轉(zhuǎn)過身抽我嘴巴時漲紅的丑臉,他身后站著那個興師問罪的學生家長。“小時惹事挨嘴巴,長大惹事挨電棍?!备赣H嚴厲地告誡我。這次,他靠自己的忍氣吞聲在好人履歷上再添一筆,而我的靈魂的一部分卻被他閹割了,從此成了任人擺布的軟蛋——我有多討厭這個詞,卻又無法擺脫。當你既輸不起也贏不起的時候,就會無師自通地掌握各種逃避的技能。為了抓牢剛剛到手的飯碗,我把尾巴夾得更緊,唯有靠想象來填補干癟的尊嚴,讓它看起來豐盈一些。一浪浪惡心翻江倒海般襲來,心理上的痛苦加劇了生理上的痛苦。想象的羽翼把我?guī)У迷礁?,摔下來時便越懂得大地的硬度。但我無法停止想象,它能讓我短暫地脫離精神的泥沼,出來透口氣。我終于忍不住了,撐著紅磚墻,把那團火辣辣的臊子面一股腦兒吐進泔水桶里,它們簡直要把我的食管燙化了,酸腐的氣味很快就從鐵桶里升起,吸引了周圍的一群綠蒼蠅。
我不再理會胡江,他也不再理會我,我們都心事重重地朝著相反的方向默默離開。我發(fā)現(xiàn),此刻的我生不出一絲恨意,因為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本質(zhì)上和胡江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拒絕胡江,也是因為害怕。胡江的嘴巴太松,我寧愿去找慶民完成這件事,他的黑皮膚使他看起來像鐵塊一樣可靠。然而慶民只是往鐵床上一躺,摸著圓滾滾的黑肚皮,優(yōu)哉游哉地說:“關(guān)老子鳥事?!?/p>
對呀,關(guān)慶民鳥事?他的腦袋里可沒有一個戲班子。連日來,那個素昧平生的家伙在我腦袋里信馬由韁,吹吹打打,玩得有滋有味,而苦不堪言的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抓住,順著耳朵眼兒踢出去。如今他回來了,我自然要去討個說法,順便讓他把那個可惡的播放鍵關(guān)掉。
4
西指校的外出名額比晴朗的早晨還要稀少。如果遇到一個晴朗的周末外出日,那可真讓人振奮得想要做點什么。我踏著自己的影子,快步走出軍校大門,與同行戰(zhàn)友道別后便向右拐去。我對他們說,要到鳳城路郵局寄一封信。他們哈哈大笑,說新兵信多,老兵病多,去吧去吧。
走到第一個路口再向右拐,便看到工地遮擋墻的中間處露出一道鐵門,斜斜地戳在那里。從夾縫進去,是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擠在沒腰的雜草中間。走在狹窄的土路上,兩旁茂密挺闊的馬藺葉子擦拂著我的褲管,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小路轉(zhuǎn)彎的盡頭是一間紅磚砌成的平房,生著爐子,平房的后面隔著一大片雜草的就是那幾棟爛尾樓,窗口和埡口黑洞洞的,有一些建筑材料散亂地堆放在四周。
我敲了敲平房的門,里面一個警惕的聲音問:“誰?”
這個問題一時難以回答,我便把門推開一道縫,煤焦子味撲了出來,里面光線幽暗,一個人影坐在角落的一張小鐵床上。盡管我沒有看清那個人的面目,但我卻清楚地看到了那人身后的墻上掛著一支銀亮的嗩吶!
看到一個穿著軍裝戴著大檐帽的人出現(xiàn),那道人影有點緊張地晃了晃身子。我說你別擔心,我只是來問點事情。那人趕緊起身,給我騰出小床。
“坐,坐?!彼尩?,濃重的當?shù)乜谝簟?/p>
我沒坐,問他貴姓。
“免貴姓蘭。”
我向前走了兩步,才看清面前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半大老頭兒,中等個兒,豌豆臉,生著一對小眼睛。由于外出假時間不多,我開門見山地問:“嗩吶是你吹的?”
那人羞怯地笑笑:“我哪有那本事,是老伍吹的。我身后這個就是他留下的?!闭f著,老蘭扭身摘下嗩吶,撫著銀亮的銅碗。這是一支鍍了銀的嗩吶,我猜它的哨片也要更寬更厚一些,要不然可吹不出那么悲的曲子。
這么好的嗩吶,怎么就不要了呢?“怎樣才能找到老伍?”
“你找他做什么?”老蘭捏嗩吶的手抖了一下,小眼睛來回轉(zhuǎn)動著問。
“我是院兒里的學員,再過倆月就回東北了。大學時候?qū)W的民樂,特喜歡老伍的《百鳥朝鳳》,現(xiàn)在我就是好奇,想知道老伍為什么總是在下霧的早晨吹,前段時間咋還停了,他去哪兒了?”
一聽到我這么說,還一口東北口音,老蘭明顯放松了不少。他松了口氣問:“你是東北哪兒的?”“遼寧。”“那地方冷不?”“比這兒冷?!薄拔矣袀€親戚,在那邊的鋼廠,好多年不走了。”“路太遠,這次集訓回去,恐怕我也不會回來了?!?/p>
“老伍走了?!?/p>
“什么時候走的?”
“走一個多月了?!?/p>
“去了哪兒?你有地址嗎?”
“就在下面?!崩咸m用手指了指地面。
老蘭的回答把我溜到嘴邊的話摁了回去。我感到脖子后面冷風颼颼,咽回去的話變成涼氣扎進胃里,使我猛烈地咳嗽起來。
老蘭問:“知道老伍怎么走的嗎?”
我沒作聲。老蘭笑了笑,接著說:“他其實是來看兒子的,借住在我這兒,我倆是老鄉(xiāng),都是郃陽的??上Я恕@衔橄聧徢霸诔抢锘弿S干,能看圖下料、放大樣,八幾年還評了工人工程師,下崗之后給人吹喪事,是我們村里出去的最有本事的。”
老蘭講到這兒,停下來,點了一支煙:“這嗩吶是老伍留給我的念想。我們那個村的人,都能來兩下,只是有老伍在,我不好意思吹。前兩天我夢見了他。他對我說,‘老蘭,你得替我吹呀!我想這是老伍給我托夢啦,那天早晨我就吹了一把。這嗩吶好哇,通靈性,第一次吹上它我就感覺不一樣,我可從來沒有吹得這么好過,過癮呀!可后來,我做夢總夢到老伍,就再不敢吹了?!崩咸m抽煙快,三口五口就到了煙屁股,馬上又續(xù)一支。
“老伍怎么死的?”我看了看表,九點鐘了,得讓老蘭加快點速度了。
“跳樓哇?!崩咸m嘆了口氣,望向窗外。窗外起了霧,灰藍的天空被霧漂得發(fā)白,遠處枯死了一半的楊樹枝冠如浮云。
“從他年初來開始,只要早晨下霧,他就一定到小紅房后面那棟樓頂吹《百鳥朝鳳》,老伍的《百鳥朝鳳》是整個郃陽吹得最好的,別人吹得歡快,他吹出哭聲,能把死人吹哭,郃陽的喪事都愿意找他。伍家班八個人,是個散班子,有活兒了打個電話才湊到一起,平日里大部分時間是各自討生活?,F(xiàn)在掙錢不容易。老伍說他兒子膽小,只有聽見他的嗩吶,才不會害怕。”
老蘭忽然笑了起來,露出滿嘴細碎的黑牙:“這個混蛋老伍打月科起就拿哀樂哄他兒子,還說什么孩子受了驚嚇不用捶不用叫,只要他拿起嗩吶一吹,立馬就安穩(wěn)了。這世上哪有用哀樂哄娃的?”老蘭笑得牙都快掉出來了,眼角擠出了兩滴眼淚。
“這爺倆感情好哇,一顆花生粒剝出來都要你謙我讓的。他兒子就在你們院里當兵,學開車?!?/p>
老蘭的話讓我有些意外,絞盡腦汁也沒想起有這么個人,就問:“他兒子在院兒里?我沒聽說有姓伍的?!?/p>
老蘭笑容收斂了,連著眼角的兩顆淚珠也收進了眼窩。“他兒子把部隊的車開翻了,把自己給砸死了?!崩咸m聲音抖了,哆哆嗦嗦地又掏出一支煙,平復(fù)了下情緒接著道:“部隊領(lǐng)導(dǎo)說他是違規(guī)動車,連因公犧牲都算不上,更別說烈士了。老伍不甘心,非要來討個說法,還說討不著個說法就陪兒子一塊死在這兒。老實人發(fā)起狠話還真嚇人……”
老蘭慢慢地講著,講了一會兒又講不下去了,蜷起食指抹了抹眼角。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一點,距離銷假還剩下不多的時間,但我沒再催促老蘭加快進度。老蘭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歉意地看了我一眼,繼續(xù)了自己的講述。他說自己應(yīng)該早想到的,那個時候老伍就抱了死的心思了。老伍的老伴兒早沒了,自己把兒子帶大,感情深。兒子沒了,他就什么也沒了,他能活著,就是想給兒子討個烈士。
在老蘭的敘述里,老伍兒子小伍死亡那天也是一個多霧的清晨,那天的霧像牛奶一樣濃。這樣的壞天氣,偏偏趕上有領(lǐng)導(dǎo)視察,匯報科目里的重頭戲是舉高車演示。這車是陪同視察的一位總隊領(lǐng)導(dǎo)不久前給學校協(xié)調(diào)來,從某個特勤中隊淘汰下來的。我知道那車,終日停在操場西邊最大的庫眼里,據(jù)孫喜子講是德國底盤國內(nèi)改裝,價格不菲,維修費高昂??傟狀I(lǐng)導(dǎo)一度規(guī)劃在學校建個二級普通站,解決保護半徑問題,到時候這輛車平時當教具,戰(zhàn)時能出動,兩不誤。為了這輛車,學校專門配了一個老兵,帶了一個小兵——就是小伍。不巧那天大霧,老兵摔壞胳膊去了醫(yī)院,小伍的隊長就要小伍上去頂一下。小伍說我還沒下證,隊長就罵他是廢料,跟車這么久,關(guān)鍵時候沖不上去。罵得難聽,把一向要強的小伍罵哭了。隊長說下證只是時間問題,只要升起來,誰還看你有沒有證?按照步驟來就沒問題,又不是沒擺弄過,否則他也不愿擔這風險,出了事第一個倒霉。接著又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只要經(jīng)受住這次考驗,下步任命班長和選取士官都會優(yōu)先考慮,頂不下來就準備卷鋪蓋走人吧!小伍的淚眼里放出光,咬咬牙爬進駕駛室,可是霧太大了,小伍沒看見有條支腿沒撐開就升起臂架,車傾了,小伍慌了手腳,跳下車去蹬那個支腿,這時車就翻倒了,把他實實地壓在了下面。
“那個東西叫什么來著?”老蘭夾著煙的手繞過后腦,從后向前撓著,煙灰抖落在頭皮上,“我記性不好,對對,是叫伸縮臂,那個東西甩出老遠,砸到看臺邊上,把人家一個領(lǐng)導(dǎo)都剮了,陪同的領(lǐng)導(dǎo)氣炸了,當場拍板這是一起責任事故。后來調(diào)查報告出來了,說是小伍這個沒經(jīng)培訓的新兵蛋子私自動車,搞出這大事情。我講的這些都是每天晚上從老伍嘴里聽來的,那些日子,老伍一天天都被這件事填滿了。可是他搞到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上不了臺面。沒證據(jù),也沒誰肯給他做證。私底下說是一回事,拿到法律上白紙黑字又是一回事,車的事還是小伍戰(zhàn)友私底下透露給老伍的。那孩子告訴老伍,校長主持動員大會說迎接檢查是個政治任務(wù),干部們挨個兒立了軍令狀,只準成功不準失敗,誰搞砸了一年內(nèi)都別想進步。他們隊長正在提拔的節(jié)骨眼兒上,連罵帶唬地把小伍激上車。那孩子說小伍幫過他,所以才跟老伍講了這么多,小伍含著眼淚上車,他看了心里難受。沒多久,那個小戰(zhàn)士就被調(diào)走了。”
老蘭的半盒土匪煙抽沒了,可是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還在繼續(xù):“那天老伍對我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的兒還沒成手,連駕駛證都沒有,領(lǐng)導(dǎo)不發(fā)話他敢上去摸車?那車沒毛病他能開翻?承認車有毛病,學校就有責任,承認我兒是聽從命令開車,那個下命令的干部就有責任,所以他們死活不承認。我的兒是受害的,被那個年輕隊長逼上的車,他臨死了還挨著罵,死了還要給他們背黑鍋,哪有這樣的道理?”
“老伍說他兒子當兵死了,如果說是保家衛(wèi)國他也認了,光榮。但是現(xiàn)在兒子死得不明不白,村子里說啥的都有,還有說他兒子在部隊犯了罪,被槍斃了,否則縣上怎么會沒人來掛匾慰問?搞得他在村里抬不起頭。老伍還說,別人這么死那么死,都給了因公犧牲,憑啥他兒子不行?老伍咽不下這口氣,就連我也咽不下這口氣!”
老蘭說:“老伍不僅找了學校,還找了省里,有幾次還被人從火車站給硬攔了回來。人家找他談話,說要私下給他些補償,老伍不干。老伍說跟小伍比,錢是最不值錢的,錢買不回來他兒子的命,錢就是沒用的狗屎,只有狗屎才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老伍像掉了頭的蒼蠅,東一頭西一頭地找了大半年,人家也不理他。聽說學校有個階段也想挽回這個事,想做工作給小伍弄個因公犧牲,但是一來上頭沒法交代,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想法;二來老伍這么鬧,把事情捅亮天了,報告打上去,上邊開了會研究,都是有記錄的,不能出爾反爾,只能按規(guī)矩辦了。后來人家干脆把老伍定性成‘無理訪,就更加不理他了,他連軍隊的大門都進不去了。人家說,你再鬧事,就把你抓起來,真要算個清楚,修車也要賠個幾十萬。后來,老伍又出了一件事,被派出所抓了,說他偷了一輛自行車。那輛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放到工地門口,老伍回來問我啥時候搞個破車,也不上鎖。那輛車在那兒放了兩個星期也沒人來取,老伍說八成是沒主了,我提來買菜。他剛把車推進工地,就被人家拿住了。人家錄了像,老伍沒話說。后來,是部隊派人把他領(lǐng)出來的?!?/p>
“那天早晨,沒見過掉一滴眼淚的老伍哭了,他說老蘭,我屈!我就說認命吧,孬好就這一輩子。老伍說兒子想跟著他吹喪事,被他揍了一頓,送到縣武裝部報名參軍,走的那天孩子對著他哭個不停,把大紅花都哭濕了,從小到大沒離開郃陽,沒離開他。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陪老伍哭了一陣子,他就出去了。那天早晨霧下得邪乎,伸出手來你都像能抓到什么似的,我從后窗看不見老伍,但我聽見馬藺葉子掃他褲管的聲音,知道他又上樓頂吹嗩吶去了。只要一吹嗩吶,我就知道老伍沒什么事,他總念叨,兒子的魂在霧里,能聽見哭聲,他得吹著嗩吶給兒子收魂,不然就算評上了烈士小伍也不知道?!崩咸m停頓了下來,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就在我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他的聲音又像幽靈一般飄來:“老伍那天沒完沒了吹了好幾遍《百鳥朝鳳》,然后我就聽到后窗外面‘咕咚一聲。老伍跳下去了。”
老蘭送我走出小屋時,霧已散開,露出了頭頂?shù)奶?,做了一上午瓊枝玉干的枯樹如歷黃粱一夢,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知道回去銷假時免不了一頓臭罵,弄不好還要背個處分。老蘭沖我笑了笑,說:“老伍死得好,干脆。”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聽說人能死得好?!袄衔樽詈笠菜阈欣?,小伍的女朋友給他收了骨灰?!?/p>
“女朋友?”
“小伍在這里認識的,老伍之前都不知道。這些事,老伍沒告訴那女娃,不想拖累了她。老伍走后,部隊出人陪她去撿的骨灰。那女娃模樣生得好,小伍也不含糊,像他爸一樣帥,腰板筆直,像根笛子。這回一家人葬到了一處,團圓了,有多少人死了燒成一股煙就沒了。還有……”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可憐兮兮地說,“這個事情,你可千萬別亂講,工頭和你們隊里人熟,傳進他耳朵,能打折我腿?!?/p>
我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5
隧道里的情況并非播報那般簡單。
其實沒一個火場簡單,每個細節(jié)都人命關(guān)天。白霧里,手持話筒的女記者咳嗽起來,一開始輕微,說上一陣子咳嗽一下,后來說上幾句話就會咳一聲。她的臉有些緋紅,一縷碎發(fā)貼在腮幫上。
蠢女人,不知道霧里有壞東西嗎?不,她知道。她剛剛說那是氯磺酸罐車,她居然還知道那是劇毒化學物質(zhì),有強腐蝕、強氧化性。那東西沾到身上就會把你灼爛,遇到水會“嘭——”劇烈分解,產(chǎn)生又濃又熱的白煙,甚至爆炸。這次她的表述非常準確,我在心里給她加了一分。真夠瘋的。這女人要么在臺里混得挺菜,要么就是想搞點大動作上位。想想,噴著火苗的油罐車橫在隧道里,兩輛轎車也碰撞起火。這還沒完,居然還有一輛載客長途大巴擠在泄漏的氯磺酸和汽油罐車中間……這下熱鬧了,真是個好新聞。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似曾相識的場景:一隊年輕人身穿臃腫的全封閉防化服,拎著沉重的裝備一步步走進黑洞,隔絕式呼吸器里發(fā)出“呼——嘶——呼——嘶——”的拉鳴。人在黑洞中久了,會懼怕光明,但沒有人會停下對光明的向往,何況在這狹長如墨的管道深處,烈火濃煙與高溫毒氣交織,被腐蝕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生石灰和干沙土,不時有石塊從頭頂墜落,爆炸和轟燃如潛伏在幽暗處擇機而動的野獸。他們開始分組,封堵罐體和破拆救人應(yīng)該會同時進行,油氣濃度太高就要使用氣動切割刀破拆,并用泡沫覆蓋散逸的油和明火,用開花水霧持續(xù)稀釋和降溫。他們不能弄出半點火星,不能讓水和泡沫進入氯磺酸泄漏區(qū),他們要對三個區(qū)域隔離處置??墒窃趺锤綦x呢?怎么救?泄漏液體與高溫毒氣是流動的,無孔不入,人是喘氣的,體表布滿各種孔洞。現(xiàn)在說什么疏散都為時尚早,沒有嚴密的防護,沒人能活著穿過油火和毒氣封鎖。
有些人只看結(jié)果,比如現(xiàn)在,千里之外。氯磺酸罐車司機和助手,油罐車司機,還有那兩個轎車司機,這五個人已經(jīng)確認死亡。氯磺酸裝載量無法確認,只能按照滿載六十噸考量。油罐車副駕駛倒是命大,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趕在火燒起來之前自己先跑了出來。不知算幸還是不幸,大巴車里連司乘人員帶乘客一共四十八個人都活著,但有一多半受傷,還有幾個中毒昏迷,司機被擠在方向盤后面無法移動,神志暫時清醒。還有幾個倒霉的轎車司機也被困在了車里,壓在變形的A柱下面陷入昏迷。這是女記者的最新報道,應(yīng)該是從輪換下來的那組攻堅隊員嘴里套來的消息。那些只看結(jié)果的人一定會心驚膽戰(zhàn),我想鉆到他們心里樂呵一下,這些只會給消防員施壓的偽唯物論者心里一定在一遍遍地念“阿彌陀佛”。
“隧道建設(shè)年代較早,缺少排風設(shè)施和逃生通道,燃燒產(chǎn)生的油蒸汽、高溫濃煙、有毒氣體無法及時排出,北側(cè)入口方向有氯磺酸泄露產(chǎn)生的大量毒氣,南側(cè)出口方向有火勢阻隔,人員被困其中危在旦夕。泄漏的燃油沿兩側(cè)排水溝流淌,極易形成流火,一旦大火溝通氯磺酸泄漏區(qū)和燃油泄漏區(qū),救援者與被困者都將……”女記者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面臨更大的災(zāi)難?!蔽也滤胝f再難生還或者面臨滅頂之災(zāi)什么的,事實就是這么回事,新聞貴在準確,但我理解她的委婉。她遣詞酌句時眉頭微蹙的焦慮神態(tài)非常特別,勾動了記憶深處那道隱匿的身影,使它浮出了水面。我終于知道那種強烈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麥子,第一個接收到默默無聞、有些自卑的我確切愛意的女人。她從榆林來到西川讀大學,課余在指揮學校邊上的一家飯店里打工,兼做家教。她和女記者有著相似的鼻音,說起話來咬文嚼字,聲音好聽。她們也都有著淺栗色的眸子,但我無法在兩者之間畫上等號,十余年的歲月不可能將人的外貌改造得如此徹底,曾經(jīng)青澀的臉龐怎么可能變得這般滄桑?女記者的身上,除了聲音、眸子以及焦慮的神態(tài),我再找不到任何麥子的影子。但這毫不影響我在電視機前對那份失敗初戀的緬懷。我的心臟一陣刺痛,一如當年那般尖銳。婚姻的現(xiàn)狀也加劇了這番痛楚。
為了填補巨大的情感空白,從西川回來的第三年我便草草地結(jié)婚?;楹笪业乃缴畈⒉粰z點,現(xiàn)在想來,這也算是那段失敗的婚姻里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我在骨子里不算一個保守的人,當我想起一個女人,就忍不住想起其他有過接觸的女人,并且不自覺地從床上到廚房給她們來一個橫向的比較,打一個分數(shù)。當我酒足飯飽時,就更加看重她們床上的表現(xiàn)。麥子是我唯一無法打分的人,這導(dǎo)致麥子在我的記憶里溢價嚴重。一如當年我對她的愛大多來自想象。這或許是所有初戀的通病。起于誤解,終于了解。和沉重的婚姻比,戀愛兩個字總顯得過于輕飄。
婚后我和前妻有好幾年時間租房住,房子有水綠色窗簾、吱呀作響的床和周圍鄰居對臨時住戶的鄙夷。岳母對此耿耿于懷,前妻卻只是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這個破爛的出租屋里?!彼裰惶籼薜谋刃苋嶂亲铀奶幮幔宰幼兊迷絹碓郊痹?。從隊里回家,她也要抽動著輕薄的鼻翼抱怨從火場帶回來的濃烈煙味,還有來不及洗凈的漆黑鼻孔與指甲縫。后來即便買了房子她也習慣抱怨了,說自己有多么累多么不幸,以致做任何事情都要留點尾巴給我,大概唯此才能令其心理平衡。我們關(guān)系徹底惡化是從奧運會那年開始的,此后的好幾年隊里沒歇過一個節(jié)假日,環(huán)京護城河生生不息地流淌,老婆就這樣順著河流躺到了別人懷里。當然,并不是每一個老婆都會躺到別人懷里,我只是慨嘆自己的婚姻太過悲摧。女人一天到晚病懨懨的,給男人戴起綠帽子來倒是干凈利落。我們苦熬了七八年,最后還是離婚。
電視里開始播放衛(wèi)生巾廣告。事故雖大,社會影響卻有限。大火一時半會兒滅不了,《第一時間》也不能一直陪著它燒。這個時候點開手機,估計那些門戶網(wǎng)站和社交平臺已經(jīng)炸了鍋,但我還是把電視調(diào)到了當?shù)厥∨_繼續(xù)關(guān)注。那個貌似麥子的女記者多少克服了一些緊張,介紹剛剛的突發(fā)狀況,隧道內(nèi)有石塊開始塌落,所幸沒有傷人。插入隧道內(nèi)部的泡沫消防車換了一輛又一輛。還有戰(zhàn)士防護服被翹起的鋼板斷口劃破,里面血流不止,馬上有人員替換上去。又有黑煙從隧道口躥出,裹挾著微不可察的白霧,黑與白扭曲纏抱在一起。不停地有消防員拖動水帶走進大霧深處的黑洞,然后就不再出來了。一旦進入拉鋸戰(zhàn),對救人十分不利,這些普通人堅持了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奇跡了,奇跡不會總是出現(xiàn),我知道積分歸零時的痛苦和無奈。
乳白色的霧在空間里涌動。一開始像一滴白墨水從洞口滴進黑煙里,快速地氤氳擴散。但那絕對不是稀釋,而是一種生長,一種無限復(fù)制的瘋狂蔓延,一種情緒吞噬另一種情緒,從交錯扭動、分庭抗禮,到不分敵我、融合一體,直到徹底取代。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能看到車頂?shù)募t藍警燈閃爍,警戒線估計要撞到身上后才會發(fā)現(xiàn)。這時黑煙再一次縮回隧道入口,霧更白了,里面應(yīng)該多了汽化的氯磺酸成分。內(nèi)攻的人再次輪換,出來的快速鉆進橘紅色帳篷,灑水車對隧道口進行不間斷的開花水霧噴灑,生石灰和干沙土被源源不斷地運進隧道,一些黏稠的泡沫順著排水溝從隧道口里流淌出來,不時地發(fā)生沸溢,好像有個暴躁的巨人在里面洗泡沫浴。牛奶一樣黏稠的大霧也在流淌,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屏幕后面溢出來,我已經(jīng)聞到了它的氣味,灼燒塑料桶的氣味。
此時我發(fā)現(xiàn),女記者竟然被放行到了指揮車那個位置。她應(yīng)該是常年跑政法線新聞,借助了一些關(guān)系才得以越過警戒線。那里是總指揮部,說是總指揮部,其實就是一輛改造的依維柯面包車,上面有幾套個人防護裝備、一塊電子白板、三防筆記本電腦,最重要的是通信設(shè)備,相當于一個移動基站,雖然我沒看到那輛車里什么樣,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全國上下消防指揮車都那點玩意兒,有的連車都沒有,幾個指揮員抵近指揮,一張桌、幾張圖,軍用帳篷都算高配。
我看到女記者在猶豫要不要繼續(xù)深入,一定是這樣,與其說她怕連累放行的熟人還不如說她的恐懼讓她止步。她看了好幾眼隧道口,濃霧里還有前沿指揮部,還有一線官兵,當然還有隨時爆發(fā)的危險。如果單單從記者的角度講這是一個好記者,但我最不喜歡這類人,沒用、找事、麻煩透頂,她的敬業(yè)精神或者說是面子問題讓她執(zhí)拗于某一件事,結(jié)果卻會給別人帶來災(zāi)難。有時個人行為可能會導(dǎo)致所在的集體必須承受整個社會的壓力,事件會被不斷放大和利用,信任危機會對今后的救援行動產(chǎn)生影響,會讓其他人即便堅持原則也會受到抨擊。所以,一個集體里的人很容易達成共識,就是不允許有任何污點存在,他們視集體榮譽高于一切,甚至包括真相。
警戒范圍擴大到三百米。紅光發(fā)白,天地失音。我感到呼吸窘迫,有那個女人傳染給我的情緒,也有身體里自己發(fā)酵出來的。我總會因為代入角色時無力面對而緊張兮兮,慶民不會這樣,他從來不會為千里之外的一場火而焦慮,他只做好眼前跟自己相關(guān)的事,這是我們最大的不同。女記者的緊張通過瞳孔散發(fā)出來,彌漫在整個屏幕上,但這并不能動搖她的站位,她在隨后的報道里顯示出相當高的專業(yè)水準。此時鏡頭給了她一個特寫, 我注意到她淺栗色的眼珠里有一種屈辱的空洞感,令我莫名地心跳加快。女記者穿著絳紫色上衣,站在紅色依維柯指揮車前。此刻油罐車海底閥處的大漏點已成功封堵,還有漏點位于側(cè)翻罐體緊貼地面那一側(cè),只能通過泡沫覆蓋保證安全??拷淼廊肟谔幱捎诼然撬崞欤F(xiàn)場酸霧太濃,攻堅組第一次進攻連漏點都沒有摸到,通過排煙降低酸霧濃度后,攻堅組嘗試第二次堵漏,但堵漏裝備被嚴重腐蝕也沒能成功。
“總指揮部決定進行倒罐處置,現(xiàn)已確定倒罐地點,沿途路口全部封閉,牽引車已經(jīng)到位,罐車將被拖至該地點進行倒罐,”淺栗色眼睛一邊報道一邊下意識地向后張望,“消防部門堅持第一時間救人思想,緊急調(diào)派足量呼吸器給被困人員,并利用噴霧水槍對他們進行持續(xù)降溫保護,稀釋空氣中的有毒氣體,為救援工作爭取了時間……”一個消防戰(zhàn)士拯救了她,從依維柯駕駛室跳下來,把她勸離到警戒線外。
她一邊撤離一邊回頭,她的絳紫色外套在白色背景下像一滴靜脈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住地回頭。白色的泡沫,白色的霧氣,縱橫交錯的亂發(fā)一樣的白色水帶,最終又都被黑洞,被沒有光亮沒有盡頭沒有方向沒有時間的黑洞吞噬。
6
頭頂?shù)奈嗤┤~子在西風里呼啦啦地翻動。
我忽然想起雷管跟我說,他的女人有四個酒窩,臉蛋兒上兩個,還有兩個在腰上。
“這四只小酒窩真是特別,嘴邊上那兩個,平時說話、吃東西、笑都不出來,你猜都猜不到,只有在哭的時候,那兩個酒窩才出現(xiàn)。那是盛眼淚的酒窩呀,深得不見底兒?!?/p>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道楚楚可憐的倩影,她是沒有酒窩的。
“至于另外兩個嘛,你想都不要想,只有床上看得到?!崩坠馨透缛愕哪樕蠈憹M了得意,眼里有兩團火躥動。
第一次見到麥子,是嗩吶消失的那個下午,我在站崗。她低著頭,雙手捏著一只袋子,躲在崗?fù)づ缘年帥隼镘U躅不前。
我注意到她看向我時眼睛亮了一下,這讓我膽子大了起來。我朝她笑了笑,擠了下眼睛。她顯得有些驚惶,眼睛看向地面。她的眼神迷茫而空洞,散發(fā)出淡淡的淺栗色的光。她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直,皮膚像凝脂一樣白膩,身材像模特一樣纖細。她穿著一套飯店服務(wù)員樣式的工裝,蹬著一雙清爽的黑布面練舞鞋。她的腳很瘦,白襪子和鞋幫之間有挺寬的縫隙,讓我感覺這雙鞋隨時會掉。
“送餐?”我保持著挺拔的軍姿,略略歪頭問她。大院里的干部偶爾點餐,但都從就近的北門走,北門外有一圈小餐館,里面的服務(wù)員熟門熟路,這個大概是新手,稀里糊涂跑到正門來,不過記憶里正門附近只有幾家大飯店,不知道哪個干部這么奢侈?
她抬起頭,又看了我一眼,說:“你的氣質(zhì)很像我的一個朋友?!甭曇艉寐?,沒有當?shù)厍?,甚至不比中央電臺的廣播員差。我從崗哨里把頭往外探了探,看到她從陰涼中邁出一步,迎向我的目光。她的臉照耀在陽光下,透明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汗毛,每一根都發(fā)著光。她眼瞳里有怯弱的水光閃動。我很想對她說點什么,但腦袋里塞了團草,理不出個頭緒。麥子的光芒沖刷著我的身體,我感到周圍的世界晃動了一下,色彩明麗起來,有音符在空氣中飄蕩,強烈的心跳將寬松的夏常服撐得緊繃繃的。
麥子舉了舉手里的袋子,說是給二區(qū)隊二班的雷班長,問我能不能喊他出來一下。我有些訝異,卻也如實相告雷班長中午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皼r且,就算他在學校,正門也不讓送餐?!丙溩佑行┦?,但還是點點頭,離開了崗?fù)ぁ?/p>
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我終于鼓起勇氣對她說:“要不,我破一回例,你把袋子放在崗?fù)だ?,等他回來我交給他?!?/p>
麥子搖了搖頭,說不了,謝謝。
“要不你留個電話?”在我鬼使神差地說出這句話之后,麥子露出了并不完全吃驚的表情。她笑了笑,翻出一張便箋,用漂亮的字體寫下了一串號碼和她的名字。
我沒有把便箋給雷管,而是等到了第二天晚飯后,請假到北門外打了那個電話。嘟嘟聲響了很久,終于有人接起電話?!笆裁??張麥?你是誰呀?又是她的兵哥哥?”一連串的問號之后是銀鈴般的笑聲。我的心一陣狂跳,仿佛有一個天大的幸福硬生生撞進了我的身體。最后那個女聲說,一般只有閉舍前才能見到張麥。“你可要努力喲,小麥兼了兩份工,太累?!?/p>
隨后的一個星期,我給麥子打了七次電話,有一次甚至是值夜崗時溜到北門外的電話亭打的。三次有人接,四次沒人接,而麥子只接到一次,那次我們聊了很久,直到打光IC卡里的所有話費。那個周末,我們見面了,她請了一個小時的假,我們在她打工的那個飯店附近找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公園。公園靠近一個工地,花上、草上、樹葉上,還有石桌上都積滿塵土。她拿出兩張飯店的宣傳單,一人一張鋪在木條椅上。我們尷尬了半小時,慢慢地漸入佳境,在得知我是民樂系畢業(yè)后,她的眼中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又提到了他的那位朋友,讓我稍稍有些嫉妒,她說很多人都像動物、野獸,但你和他就像青草,清新無害。我要她說說那位朋友,她說他會吹嗩吶,吹得那么好,他吹嗩吶的時候,臉上有光。我要她把那位朋友介紹給我。她說他去了別的地方,不會回來了。我說你真瘦,還把手指插進她的鞋子與腳的縫隙間,她咯咯地笑紅了臉,用手拍掉了我的手指。這時我看到了她的衣袖里露出兩塊巨大的青紫,她收了笑臉,說是干活時不小心撞的。我輕撫著那片淤青,她就貓兒一樣瞇起眼睛。離開時,我們拉著手走到公園門口,然后依依不舍地分開。除此之外,我們什么也沒做,我感到心靜如水,除了想到下次約會的時間。
軍校外出時間非常有限,一個月見不到幾回麥子,但我覺得已經(jīng)夠用了。這時我已知道麥子是西川大學新聞系的學生,家境極糟,從初中到大學,一切學雜費用都是她自己賺的,否則只能輟學。說心里話,我挺佩服她的堅忍,而這絲敬意反過來也沖淡了我從心底不斷涌起的雜念。
在之后的一次見面里,她帶來了一只口琴。我對自己的演奏還是很自信的,在我的演奏中,她眼含淚光,望向遠方,最后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但我也沒自負到覺得自己的演奏會打動一個女人到如此地步。我默默地停下來,陪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前方。那里有一只挖溝機的鏟斗不停地從墨綠色的樹冠后頭升起來,再落下去。雖然我很想把這些眼淚的由來搞個水落石出,但直覺告訴我,這個時候的女人,只需要一只肩膀,而不是一個多嘴多舌的男人?;氐綄W校后我的眼前還不斷流淌著麥子的眼淚,像漫過杯口的白開水從下眼瞼的各個位置無聲滾落,洪峰席卷俏臉,留下道道溝壑,讓我懷疑她的每一滴眼淚都有一噸海水那么重。
戀愛期的雷管喜歡和我分享他的體驗,卻又從未把他的女友領(lǐng)到我的面前,哪怕看一眼照片。軍校只規(guī)定戰(zhàn)士和學員不能在駐地談戀愛,對干部沒要求,雷管把他的女朋友捂得那么嚴實,我只能把他理解成一個得到了玩具的小孩,既想炫耀又害怕被搶。雷管說,他在攢錢,打算在她的生日到來之前給她買部手機,樣式都看好了,翻蓋的,比政委那個還貴。雷管自己都沒有手機,他每個月把一大半工資都給了那個女人?!八募依锢щy,我是把她當老婆寵著哩?!苯又?,雷管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家里老人過世,我陪她撿的骨灰,辦的喪,入土為安。她爸害了重病,我拿出兩萬多送去最好的醫(yī)院。做到這樣,我覺得夠用了吧?”我只好點點頭。的確,如果一切如雷管所說,做到這步,我打心眼兒里覺得可以,要知道那個時候的雷管每個月也就一千多塊錢的收入,只是雷管的語氣里透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讓我品來品去品不出個所以然。我建議雷管哪天把女朋友帶到學校里給大家見見。雷管罵了句娘,說那是娘兒們才干的事。
雷管每個星期出去兩次,和他的女朋友約會,回來后也看不出他有多么快樂,有時他會帶著一身酒氣偷偷地潛回宿舍,滿臉都是大病初愈尚有諸多后遺癥難以根除的表情。但是只要有人經(jīng)過他的身邊,他就總要人為地樂觀一下。他告訴我,自己正物色著租一間房子,說完還沖我揚了揚粗大的眉毛,一副只可意會的模樣。他的輕佻讓我感到厭惡,卻又無力拒絕,我還不太擅長拒絕令人作嘔的好意,不像我的老鄉(xiāng)慶民,這大概也是雷管喜歡找我談話的原因。雷管收好他的眉毛,又煞有介事道:“這些話我可只對你說過,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雖然看上去你小子就是個小白臉,但我信你。而且你放心,嘉獎那些事,我都想著呢?!崩坠苷f起“你小子”上了癮,把它當成了我的專屬昵稱,但我并不喜歡這種帶有侮辱性的親昵,它總讓我感到背后有隱隱的涼意。這時我忽然想起了高個子的三班長,他的話里總像包裹著驚天秘密,含沙射影,意有所指。我對雷管說:“三班長好像知道你女朋友的事?!崩坠苈牶竽樕兞俗?,憤怒里帶了些煩惱道:“三班長不厚道,背地里打過我不少小報告,我倆是對頭。”
我和麥子交往,比雷管還要隱秘。
一直以來,那個破舊的公園,就是我們的據(jù)點。那個地方非常適合我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如果無懼工地的轟響和多如牛毛的蚊蟲,那里茂盛的植物、幽亂的小徑、清脆的鳥鳴倒也算得上賞心悅目。當然,作為一個公園,游人還是有的,就算鉆進公共廁所,也總仿佛有那么一雙眼睛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視著你,而且不止一次,我都察覺到了來自斷裂的墻體和樹縫間的窺視。于是在被疑神疑鬼和不斷躥出的欲火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我終于放下矜持,決心拉起麥子不顧一切地跑到最近的那家旅館開個房間,狠狠地突破一下我們的界限,但是低頭看到自己一身不茍言笑的軍裝,又馬上泄了氣。
我發(fā)現(xiàn),麥子似乎很滿足于這種現(xiàn)狀,她對我產(chǎn)生開房這種想法感到不可思議,眨動著她那雙清澈的淺栗色眼睛說:“我們又不做什么,為什么要花那個錢?”于是我明白,麥子還只是個女孩,而不是女人,她只陶醉于和我在一起的感覺,而不是陶醉于我的身體。至少現(xiàn)階段如此。一想到我們交往才短短幾個星期,我就為自己的操之過急而感到羞愧。不過很快,這種情況就有了好轉(zhuǎn),麥子租了房子,也買了手機,我們約會起來似乎更方便了一些。
麥子生日那個周末,我和當班的雷管請了假,帶著禮物去了她的出租屋。我看著她的新手機,感到有些自卑。我說:“你用了這么好的電話?!丙溩影阉P(guān)機,塞到枕頭底下,說這是家里一位有錢的哥哥送的。她把我放在門口地上的禮盒擺到屋子中央的折疊桌上,鄭重其事地拆開絲帶,掏出我用一個月生活費換來的橘色電子表,戴在了手腕上。我忽然覺得有了手機,這個禮物買得有點多余。但是麥子是欣喜的,抱住了我的頭,在我的臉頰上濕乎乎地吻了一下。那天我們在那間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聊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學業(yè),關(guān)于我的事業(yè),關(guān)于音樂,關(guān)于普通話,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東北和榆林……直到晚飯前三分鐘,我才奔跑著抵達隊部銷假。那一天,我們依然什么也沒做。
“東北真的是……”麥子聊到東北時明顯地停頓了一會兒,就像等待一列火車從她腦袋的一極跑到另一極,完成一次漫長的旅行后,站在冰天雪地里打了個哆嗦后說,“嗐,真的是太遠了。就像我的老家,真的是,太窮了。”我笑著直搖頭,麥子說話像雷管,讓我品味了好久,同樣品味不出個所以然。我忽然想起在那個破舊的招待所里,雷管對我說的酒話,他說喜歡一個女人就要把她弄上床,不上床,還扯個毛蛋??!你越往死里弄她,弄到她懷疑人生,她就越會死心踏地愛你。每次想起,我都在心里罵句“放屁”。
最后一次見到麥子,是在入冬后的一個周末。
隨著軍校集訓結(jié)束臨近,麥子的情緒還有我的情緒都變得不太穩(wěn)定,我知道,一段感情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我們在電話里談到了未來,但從那個將近二十五分鐘的談話里,我似乎并沒有看到什么未來。我們不斷地爭辯、爭吵,又緩和,然后用謊言互相勸慰。
見面之后,我們站在小出租屋的門口相視無言。最后我問,為什么?
“太遠了,真的是太遠了,我無法去那么遠的地方。還要照顧父母,我……”她猛然抬起頭,用那失去神采的淺栗色的眼睛注視著我,神態(tài)焦慮,眉頭微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后才說:“我想了很久,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我喜歡的是你身上的一些東西,但我并不愛你,你只是,只是身上有那個人的影子,對不起,我利用了你,我這些天終于想明白了,自己只是依賴和你在一起的感覺,給我一個靠回憶彌補遺憾的機會。”
“那個人是誰?”
“小伍。和你一樣,一個消防員,他……”
“別說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制止了她,轟鳴著快要碎裂的身體有些踉蹌。麥子驚慌地把我扶到了她那張鋪著橘色小白碎花床單的雙人床邊,推開灰白條紋枕頭和放在枕頭邊上的那只藍灰色翻蓋手機,讓我靠坐下來。而這時,我卻看到原先擺放枕頭的位置,躺著一塊熟悉的槍灰色軍表,鋼帶扣上若隱若現(xiàn)的“雷”字泛著模糊的金屬光澤。
我顫抖著拿起那只表,問她為什么?我今天真是問了太多的為什么!麥子一把捂住了臉,屈辱地哭了,這次哭泣不同于在公園里聽到我的口琴演奏時那種無聲的哭泣,而是一種壓抑許久之后的放聲大哭。她的臉扭曲著,透過指縫,我看到了一對無比完美也令我無比痛苦的酒窩,深不見底的酒窩。最后,我還是扶起了哭彎了腰的麥子,我的眼前重新浮現(xiàn)出那個從崗?fù)さ年幱袄镒叱鰜怼⒂业哪抗?、臉上每根汗毛都發(fā)光的麥子。麥子在我懷里抽搐著,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自己對他的感情就像面對一位可親的哥哥,他在她最難的時候幫助了她,她依賴他的臂膀,小伍死了之后,她一度崩潰、抑郁,是他幫她走出了陰影,她真的太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了。她的家庭,現(xiàn)實里的一切,都讓她不得不選擇他。小伍死了,但她嫁給雷管,嫁給消防員,就覺得自己還沒有徹底離開小伍。
那一刻,我多想把真相和盤托出,但是最終我只是天旋地轉(zhuǎn)地離開了那間屋子。真相總是殘忍的,有時讓一個遭受了痛苦的人知道真相,無異于在傷口之上再深深地刺入一刀,就如此刻我在滴血的心。而更讓我痛苦的是,我對雷管、對麥子、對整件事都恨不起來,唯獨感到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我是多想找到一個可以去恨的理由??!但我知道,無論雷管對麥子的感情里有多少愛,多少贖罪,抑或多少不可告人的企圖,甚至是恨——對我一直扮演著的那個倒霉家伙的恨,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我開始接受雷管所講的那些狗屁理論,不再迷信那些涇渭分明的是非了。
現(xiàn)在,坐在電視機前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苦澀的巧合,那些與自己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或者自己喜歡過的女人,無論是我的前妻,還是那個能勾動食欲的女主持人,以及其他,無一例外都長著一對深深的酒窩。
7
從老蘭那里回來,我的心久久難平,就把這事跟慶民說了。
第二天晚上,慶民讓我站夜哨的時候給他望風,自己悄悄從西墻翻進工地。我不知道肥胖笨拙的他是如何將那支銀色的嗩吶偷出來,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擺放到雷管床頭的,我猜一定是大霧幫助了他。沒過多久雷管調(diào)走了,據(jù)說回漢中老家,方便照料他生病的父親。他走得悄無聲息,沒有告別,也沒有感傷,像秋天告別冬天一樣自然。
雷管走了的那天,孫喜子終于給我們講了他的一些事情。一班人沉默著,靜靜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又過了一個月,新招地方大學生干部集訓就徹底結(jié)束了。吃散伙飯時,我借著酒勁問胡江:“自行車你放的?”對方驚恐地瞪圓了雙眼。終于離開西川,回到了東北老家,仿佛從一只瓶子輾轉(zhuǎn)到另一只瓶子,那段往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模糊,只在記憶深處留下一道身影,時而明亮,時而晦暗,時而空蒙,再有,便是那哀婉的嗩吶聲時不時地回繞在我的耳畔,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仿佛看到一個男人清冷的背影,端坐在某棟樓房的屋頂,手持一柄銀白色的嗩吶,在濃得像牛奶一樣的霧色里,動情地吹著。
凄厲的長鳴在耳邊回響。氯磺酸罐車終于被緩緩地拖離隧道,前方有安監(jiān)和公安的車開道,后邊是一輛消防罐車護送,車隊漸行漸遠,消失在霧里。被困群眾,包括大巴車司機在內(nèi)的四十九人戴著空氣呼吸器也撤離了隧道,他們有的相互攙扶著走出來,有的是被擔架抬出來,他們從黑洞里一出來,便融化在了乳白色的霧氣里?!鞍踩冯x的四十九人,無疑是全省強推化整為零式消防站建設(shè)的受益者。兩年過去,當年的爭議計劃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作為首批試點項目,建于北郊消防指揮學校院址內(nèi)的特二中隊,便是今起事故處置的第一到達力量和主戰(zhàn)力量,出警用時僅三分四十七秒。這個計劃最早提出是在2000年,囿于建制及經(jīng)費等問題……”女記者的嗓子有些喑啞,應(yīng)該是受到了毒氣的影響??梢詳喽ǎ浅D旮佬侣劦?,門兒清,只是有點傻白甜。但我挺喜歡她的悲慨。這個計劃當年在全國消防系統(tǒng)著實火了一把,內(nèi)網(wǎng)還掛過一篇專訪,支隊組織過討論,褒貶不一,卻一致認為是個短命計劃。
“得準備準備了,”慶民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進來,照舊無需任何開場白,“咱們安市有三條隧道,你選一條搞個實戰(zhàn)演練,再安排個戰(zhàn)術(shù)研討,估摸著上邊很快就得下通知,咱們搶在通知前面來一波。匯報材料要精心準備。還有化學危險品救援,也搞個實戰(zhàn)演習吧,苯還是氯由你來定?!睉c民懂得抓機遇,能不失時機地布置工作,所以同一批入伍,他是中校副團,主抓司令部工作,我還是正營副參謀長、主持工作。我對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這一套深惡痛絕,哪兒出事了就一拍大腿,一窩蜂地搞專項治理專項訓練。可上面就好吃慶民這一口。
“兄弟你再辛苦辛苦,花多少錢都是小事。等忙活完了,喝酒、洗澡,還是捏腳,隨便挑!”談完正事,慶民的聲音慵懶起來,說起話來像個土財主,一副什么都不管,只管用錢砸到你跪的架勢。別看這樣,又黑又糙的慶民卻心思縝密得賽過三層防雨綢,和他做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的老子一個德性,這層關(guān)系讓慶民跟市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能攀點交情?!澳愕酶母狞S鱔性子了,”慶民戲謔道,“多干多露臉才有業(yè)績,將來做工作也有得吹不是?”“多干多出錯,你以為我傻?”我知道有些道理講起來賊對,但鳥用沒有,就像教科書里頻頻被打臉的真理。隔著手機屏幕我都知道慶民的嘴巴撇到了腮幫子上。“我問你,火場里有司機、供水員、通信員,為啥戰(zhàn)斗員立功多?因為人家沖在前面。較勁的孩子多吃奶,犯了錯找領(lǐng)導(dǎo)談唄,就指望工作上那點關(guān)系,猴年馬月吧。別人只要不出事,等機會就行了,你等就是坐以待斃,兄弟你還別不平衡,這就是你的命,晉個連排也得流血流汗拿命換!”
慶民鮮有地激動,讓我有些不好受。是啊,這一批副團后備干部里除了我誰還沒有點背景,就算如此,人家還是拼命地學呀練呀,搶著露臉給自己加分。風氣還是變了,不養(yǎng)閑人了,體能、理論、民主測評,這些硬杠杠全都捅到明面上了,人人都怕。可是這些東西我都不怕,我就怕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像陰影里的毒蛇,會在你勝利在望的時候咬你一口。那些堅硬的始終存在著的陰影令我望而卻步。一個正營副參謀長的位置被我死蹲了八年,參謀長都換了兩個,還不見亮。我都聞到屁股底下的霉味了,那些尖硬的草梗扎得我終日如坐針氈,可是我已經(jīng)習慣了等待,沒完沒了地等,等得太久了,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然而一朝被人戳破,還是會感到痛楚難當。
“話說回來,你也別太小瞧了自己,”可能意識到剛才的話有些過火,慶民放緩了語氣,“什么防火處處長、后勤處處長、政治處主任,都得把部門放前頭,你聽說過有誰介紹說,這位是司令部參謀長的嗎?沒有。只有某某軍、某某總隊、某某支隊參謀長。你別不當回事,這說明了參謀長先天高人一腦袋,副的就相當于他們正的。整個安市消防戰(zhàn)線就你一個參謀長,多牛,三百萬老百姓的守護神哪?!蓖A艘粫海瑧c民忽地從鼻孔發(fā)出哼哼的笑聲,仿佛剛剛講了一個很冷的笑話,把自己逗笑了。
說實話,對于這個世界,有時我也愛它,還有我的崇高信仰。但那些假裝偉大的瞬間還是把我逗笑了。我也發(fā)出哼哼的笑聲。誰在受到保護?獅子、老虎、角馬、蒼蠅,還是那些躲在生活側(cè)面拍抖音刷朋友圈連燒焦的尸體也不放過的巨嬰?誰又來保護我們?
“樂呵點兒吧,沒啥大不了的,”慶民終于不再發(fā)出哼哼的聲音,語氣變得低沉,“老爺子蠟頭不高了,你得多做一手準備?!?/p>
我聽過他父親的事,市委書記找去談話,說信裝了一麻袋,你是年底自己抱走還是我交上去?那年班子進行重新分工,慶民不再分管防火工作,轉(zhuǎn)而主抓司令部,這讓司令部那些守著清水衙門的科室干部們著實興奮了一陣子,不過對我來講,只剩下心灰意冷。
對面?zhèn)鱽砹撕魢:魢5暮人?,和樓下漸漸喧騰的車水馬龍聲混雜起來。我的耳鼓里分泌出一些陳舊的聲音,它們巨大的體積將不斷涌入的現(xiàn)實推遠。忽然而至的孤獨感讓我想起了遙遠的父親。年初給他雇的那個老伴兒昨晚又打來電話抱怨,她說這活兒簡直沒個干。和小腦萎縮的老頭擠在老家三十八平方米的單室里,時不時地還要清理甩到墻壁上的糞便。我咂咂嘴,在許諾增加一百塊工錢后,老太太勉為其難地同意再忍一個月。這時我突然想到老太太一直讓我把錢打到她女兒的賬戶里,那她平時花誰的?當我意識到這個嚴肅的問題時,慶民突然張口說話了。
“吹小曲的,”從西指校開始慶民就調(diào)侃我是“吹小曲”的,調(diào)侃了十幾年,我也沒回敬過一句“黑卵”,開不了口。慶民說:“大火這么一著吧,我就想起那件事兒了,聽說那渾蛋回去了。這白花花的霧跟那天真是一模一樣。還有那個喇叭,你到底處理掉沒有?”
“那叫嗩吶。沒呢?!币惶岬絾顓?,我的心里生出異樣,像黑夜里點了燈,腦海倒映出百鳥爭鳴、云中穿梭的場景。
“一個吹死人的東西你留著!耳朵不響了,腦袋不疼了?”慶民有點氣急敗壞,身邊傳來一陣乒乓聲,大概是忽然坐起來,撞翻了什么。慶民急了,我就不再說話,等那邊消停下去,我告訴慶民,自己想好了,到了四十歲還上不去就走人。
“故意氣我是吧?”又是一陣嘈雜,“八年了,就快勝利了,你打退堂鼓了,你跑了,我咋辦?”
“我的心理素質(zhì)不好,不適合指揮崗位,太累?!边@是真話,對于一個天生敏感的人,警鈴一響,生死便難以預(yù)料,還有什么比這更糟糕的?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在不斷地萎縮,最后退化成一只被木棍撥來撥去的螞蟻,類似失敗婚姻強加于我的虛脫感,令我心情焦慮、性欲減退、食欲不振。殘缺的結(jié)滿疤瘤的軀體再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獨坐在黑暗深處,張口努力喘著粗氣?!澳阏f,人身上有多少根汗毛?”我忽然問慶民。王志出事的時候我正漸入佳境,一開始我只負責供水,跟著車亂轉(zhuǎn),給車加滿水再回到火場。后來憑著不錯的口才在幾次戰(zhàn)例研討中脫穎而出,慢慢轉(zhuǎn)到前沿指揮。在所有人看來,我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王志事件把我打回了原形?!澳銌栠@個干什么?”“我查過資料,一般人有三平方米左右的皮,你的應(yīng)該多點,能有四平,我數(shù)過自己胳膊上指甲蓋大的地方有十來個汗毛孔,有的地方密點,有的地方稀拉點……”
“你閑的吧!”慶民好像預(yù)感到我接下來要說些什么,變得惱火。出了事之后是他父親幫我壓下來的,又趕上王志沒啥背景,爹媽沒見過大錢,幾個來回工作就做通了。他母親全程只顧著哭。當時我真的非常感激他父親,當然也包括慶民,但是當那些感激隨著時間慢慢蒸發(fā)掉后,就只殘留下一些令人作嘔的渣滓。我閉上眼睛,對慶民,也對自己的心說:“一個毛孔就是一張嘴,王志八成皮都燒壞了,那么多嘴閉上,他得多難受?!薄澳憬o我閉嘴!”慶民真的發(fā)火了,但他阻止不了我的動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動搖?;蛟S慶民嘴里的那個渾蛋說得都對,我就不該存在于此。我和那個渾蛋,本就沒有區(qū)別。
“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離開了這個崗位,你還有啥優(yōu)勢?”
不離開我就有優(yōu)勢了?窩囊了八年,出風頭的事向來屬于那些手握實權(quán)的區(qū)縣大隊長,能搞來經(jīng)費不出事就是業(yè)績。我也知道,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在被利用,有時被利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離開這個崗位,我連被利用的資格都沒有,注定成為被邊緣、被差額的人,身份大跳水。
“再說支隊也不能讓你走哇,你走了,誰干活兒。所以兄弟,再累也得混下去,待遇啊?!?/p>
“有啥大不了的。”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
“還有啥大不了的?我看你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營和團天差地別,你不把便宜占透了就想跑,傻???再給你吹個風,這身綠穿不了幾天了,抓緊提半格,到哪兒都不虧。”
“慶民你這么多年的部隊干部就想著占便宜?我是不想任何人占我便宜,也不想占任何人便宜,這是我的原則。”
“屁原則,這么多年你被人占的便宜還少?千年老二的帽子不想摘了?當初把你頂?shù)桨彩心菍O子你不想弄他了?你費勁巴力娶的媳婦叫人給睡了你也忍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社會怎么教我就怎么學,誰惹我,我弄誰!”
我用拇指和中指捏住兩個太陽穴,緊張像潮水一樣漲上來,放空療法、讀秒療法都不管用了,它要淹沒我的太陽穴了,伴隨著滾動的雷聲……
“你知道嗎?那個渾蛋倒霉了?!膘o默良久,慶民平緩下來的聲音傳來。他是個消息靈通的人,和所有同學戰(zhàn)友都保持聯(lián)絡(luò),四海之內(nèi)皆膠漆。到東北來的同批戰(zhàn)友都喜歡找他,不像我,那本紅封皮的通信錄只能躺在書柜里接灰。慶民問:“你相信報應(yīng)嗎?”
我沒出聲。
“聽說那渾蛋的兒子得了怪病,叫什么視神經(jīng)瘤,就是燈光底下,一只瞳孔是白色的。發(fā)現(xiàn)不到一年就死了。還不止這個,”慶民喘了口粗氣,說,“當年那個說錯話被調(diào)走的小戰(zhàn)士,退役之后找到了小伍的女朋友,把事兒都說了。你猜小伍的女朋友成了誰的老婆?雷管的老婆,這渾蛋可真是缺了大德!那女人也是夠狠,知道真相后二話不說就跟雷管離了婚,回頭又給他來個實名舉報?,F(xiàn)在上邊已經(jīng)成立專案組徹查這件事,雷管的靠山已經(jīng)倒了,沒人管他了。這真叫眾叛親離,妻離子散!”
不知道是不是電視臺直播信號的問題,還是眼睛過度疲勞,我似乎在那片迷蒙的白霧中看到幾星紅色光點。女記者介紹完那段背景資料,又回到了現(xiàn)場,表情里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即將大功告成的輕松。
“現(xiàn)場還剩下最后一名被困者,他駕駛的小轎車位于隧道左側(cè)排水溝上方,車身受擠壓變形,司機重度昏迷,生命垂危。攻堅組沒有放棄任何一線生的希望,正在對車身進行精確切割和液壓擴張,在避免二次傷害的情況下實施營救……”
紅色光點不再凝實,變得忽明忽暗。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突然那光點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像是在黑夜里被擦燃的火柴頭,閃耀出眩目的光芒,緊接著是一聲轟響,隔著屏幕能感覺得到那種震動,多么熟悉又可怕的震動。有人形容那是一輛疾馳的汽車突然撞在胸口的感覺,整個人就不由自主地飛起來。我沒飛起來過,不知道這個形容是否準確,但我遠距離感受過這種震動:心臟離開原來位置,向后下方沉。鏡頭里女記者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尖叫,鏡頭顫動了一陣子便很專業(yè)地定住,那個女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表情驚惶地回頭觀望著,那里紅光收縮,隨后一閃即逝,被重重迷霧掩埋。
到底沒控住,黑煙翻滾而出,沖天數(shù)十米,但很快被白霧中和成怪異的銀灰色帶。好在攻堅組提前撤退了,泡沫車也出來了。人影有那么幾個,霧氣太重,看不清。指揮員真不賴。
沒過多久,一輛救護車沖進了大霧里,畫面拉近隧道,那里被煙霧封鎖,什么也看不到。增援力量不斷涌入隧道。奶白色的霧氣與濃煙絞纏在一起,將視野調(diào)和得更加稠密,仿佛空氣里有無數(shù)隱形的軀體阻擋著人們的視線,令人不自覺地拿手在空中撥動。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身影忽然跨到白霧前面,臉色比晨霧還要蒼白,頭發(fā)比消防水帶還要雜亂,眼珠比淺栗色還要淺淡。她手持著話筒,用低沉得像是有人扼住喉嚨似的聲音進行播報:“就在剛才,隧道內(nèi)發(fā)生二次爆炸,一名消防指揮員為掩護戰(zhàn)友撤離不幸犧牲,火勢重新得到控制,救護車已進入現(xiàn)場,但醫(yī)護人員已經(jīng)無力回天?!?/p>
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加厲害:“請讓我們記住這位英雄的名字,他就是西川消防支隊特勤大隊二中隊指導(dǎo)員,雷明陽……”女記者難忍悲痛,最后彎下腰去,雙手掩面。她的肩膀猛烈地聳動,扭曲的指縫間現(xiàn)出兩潭深深的酒窩,盛滿了淚水。就在導(dǎo)播切斷現(xiàn)場聲音的瞬間,我分明聽到了一聲低沉嘶啞的呼喊:小伍!
天光瀲滟,霧色蒼茫。隧道深處一片悠遠之聲,如泣如訴,亦悲亦喜。我在溟蒙的晨光中肅立良久,無數(shù)感傷潮起潮落,最后只能緩緩地舉起右手,向著被淚水模糊的電視屏幕敬出一個漫長的軍禮——為逝去的他們,也為活著的我們,為所有背負枷鎖努力尋求自我救贖的人。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羅維,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鞍山市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退役軍人,自由職業(yè)者。201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遼河》《海燕》《鴨綠江》《文學少年》《中篇小說選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