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

跑步是命運給予他的一條生路

M182，是黃關軍貼在胸前的號碼。今年5月6日下午6點43分，他交了1000塊錢，報上了16天后將在甘肅白銀舉行的黃河石林山地越野賽。

對他來說，這筆錢不是個小數(shù)字，相當于他半個月的工資。今年年初，他在成都一家飯店當服務員，后廚切一天菜，一個月掙2600塊。他還在綿陽當過外賣小哥，烈日下跑一天掙七八十。

這個清瘦文弱的年輕人很安靜，那不是來自于性格，而是來自于一場醫(yī)療事故。他出生于四川綿陽一個貧窮的農(nóng)民家庭，一歲時因為一次打針失誤，變成了聾啞人。初二輟了學，他在許多地方打過零工，大部分工作做不了，也做不長。既是心靈手巧，又是工作難找的一個例子是，他還學過刺繡。

這是一個內(nèi)心敏感，渴望被認可，又身處無聲孤獨中的男孩。他曾經(jīng)因為跟不上普通學校的學習而急得每晚大哭，也曾經(jīng)因為學會了十字繡、羌繡而意態(tài)昂揚。他曾經(jīng)想去當兵，渴望有一個女朋友，但這些都沒能實現(xiàn)。

唯一做得好的是跑步。那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他小時候就喜歡在村子里跑，每天悶頭跑十幾公里，是村民眼里性格怪異的小朋友。后來，他拿了四川省殘運會萬米長跑的第一名。再后來，他總是在各種馬拉松比賽中斬獲名次，那時候他的QQ 簽名是“寂寞跑步”，網(wǎng)名是“寂寞一個人”。跑步似乎是命運賦予這個年輕人珍貴的一條生路，一場比賽能有幾千塊到上萬的獎金，只要成績好，就有獎金拿?！八且元劷馂樯摹！秉S關軍的好友、馬拉松運動員魏靜說。

5月22日，這場黃河邊上的百公里越野賽，對很多跑步愛好者來說是愛好，是觀光，但對于黃關軍來說，是生存，這場比賽前10名都有獎金，第一名15000塊，第十名2000塊，他計劃著在10個小時之內(nèi)完賽，拿一個好名次。窘迫的經(jīng)濟條件既是他奔跑的理由，也是他熱愛的證明，訓練時，他常常只有泡面可吃，那可是30公里的跑量。

他的好友安寧說，黃關軍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平時很節(jié)省，總是穿賽事方發(fā)的衣服和設備，這次第一次跑100公里，他特意買了一雙新的運動鞋，藍色的，還買了一塊黑色運動手表。他很刻苦地訓練，每天早上8點鐘起來去綿陽南河體育館跑30多公里，有時候下午還要再增加一點跑量，稍微在城市中對跑步淺嘗輒止過的當代人，就能明白，每天30多公里，是多么恐怖的數(shù)字，幾乎是對身體和精神的一種自虐。作為綿陽跑者里的佼佼者，他經(jīng)常組織大家去跑山路，綿陽附近的山都跑了個遍。對跑步這件事情，他是個絕不認輸?shù)娜恕０矊幱浀茫?月上旬，他們和其他一群跑者一起跑步，突然下起了大雨，其他人都停了，只有黃關軍還在跑，甚至越跑越快，別的人都走了，他還在往前，“他就是要達到那種極限?！?/p>

安寧記得，兩個人一塊跑步的時候，每次她跑不動，放慢速度時，黃關軍總會在旁邊比畫著手勢，“你要咬牙堅持，再堅持！”

無人知道這種被人贊頌的、讓他取得很多次成功的堅持，在他此后的命運中發(fā)生了何種作用。5月19日，他坐了一夜的火車，在早上8點抵達了蘭州，然后轉(zhuǎn)去白銀，此時離比賽還有3天，那幾天他過得輕松而愜意，品嘗了著名的蘭州拉面，吃了羊肉，參觀了永泰古城門，歪著身子在一個紀念碑處拍了照。關于比賽，也準備得很妥當，前一天去石林國家公園提前踩了線路，從視頻來看，線路很陡峭，幾乎沒有清晰的道路，他得從陡坡上坐著出溜下去，在正常情況下，這對黃關軍這樣的職業(yè)跑者并不困難，他踩著輕快的步伐，小跑著遠去，身影越來越小，像一只靈巧的巖羊。

5月22日是比賽日，上午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早上6點，安寧收到了黃關軍的微信，他告訴她，聽說這次比賽規(guī)模比較大，如果能上領獎臺（通常是指前3名），可能會有額外的獎勵金額。安寧鼓勵他，你也可以的，加油！黃關軍回了簡短的一個字，“嗯。”

那是黃關軍的最后一條微信。后來，安寧無數(shù)次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鼓勵他，為什么不跟他說，安全完賽就好。

他還在繼續(xù)往上跑

9點，發(fā)令槍響，氣溫18°C，那時候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陰，風也開始刮了起來，很多人的帽子都被吹跑了，但奔跑已經(jīng)開始，沒有人預料得到致命的危險開始包圍他們——比賽終止一天后，中新網(wǎng)記者致電景泰縣氣象局，相關人員介紹，景泰縣氣象局為本次比賽提供了現(xiàn)場氣象服務，給組委會的主要領導發(fā)送了比賽場地的氣象信息專報。氣象專報中提供了最低氣溫、最高氣溫、風級風向等信息，“但是具體的冷空氣過境信息沒有。”

黃關軍以1公里4分45秒的速度，跑完了前13公里，在10點02分26秒抵達了第一個打卡點。此時他的名次是第一。接著，他甚至進行了加速，以1公里3分54秒的速度，跑完了CP1到CP2，在10點45分31秒抵達了第二個打卡點，此時他的名次是第四名。他的狀態(tài)很好，那一個簡短的“嗯”字，似乎正是他的決心。安寧可以在GPS上看到他的位置和速度，這個速度令她心驚，“前面跑這么快，后面怎么辦?！?/p>

而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先是小雨點，之后越來越密，風也越來越大，對于選手們來講，他們進入了百公里賽道最艱難的部分。從第二個打卡點到第三個打卡點的8公里，有1000米的爬升，石頭和沙土混合的山路，雨沖路滑，越發(fā)難走，選手們不得不手腳并用往上爬。一位名叫“流落南方”的跑友在一篇文章中回憶當時的感覺，“風裹著雨點打到臉上，像密集的子彈打過來一樣，真疼。眼睛在強風密雨下睜不開，視線受到嚴重影響?！?/p>

衣服越來越濕，天氣越來越冷，黃關軍沒有帶厚衣服。此次比賽中，沖鋒衣并沒有被寫入強制裝備，在比賽前一天，賽事方收集了大家的補給包，放在了62公里處的第六個轉(zhuǎn)運點。這也就意味著，在狂風暴雨下，很多人只有短褲和T恤。

魏靜說，越是成績好的精英跑者，越不愿意帶很多沉重裝備，多帶100克的重量，也許會讓最終的完賽時間拖延很多，“對于黃關軍，應該也是這樣。”

天氣越來越糟，越往上爬升，風雨越大，在半山腰的時開始夾雜冰雹，人們開始不可遏制地發(fā)起抖。很多人在此退賽，開始返回，但這場狂暴的風雨在黃關軍耳朵里大概還是寂靜的，他還在繼續(xù)往上走，一個名叫張小濤的跑者在這條路上超過了黃關軍，他們打了個招呼，黃關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不見，張小濤注意到，黃關軍的狀態(tài)不太好了。包括張小濤和黃關軍在內(nèi)，這是一個由6 名頂級跑者組成的領先小隊，張小濤排第四，黃關軍排第六，后來只有張小濤一個人活了下來。

沒有人見證后來的黃關軍發(fā)生了什么，安寧整個下午一直在打黃關軍的電話，但始終無人接聽。直到晚上十一點半，依然沒有音訊，但她依然抱有希望，對于跑者來講，遇到惡劣天氣，最怕的是失溫，黃關軍不是沒有遇到過，此前在都江堰馬拉松比賽中，他遇到了短暫的失溫，但他拼命繼續(xù)跑，慢慢熬了過去。此前在大雨中跑山，他全身濕透，后來找了一個地方生火，把衣服烤干，也平安下山了。安寧想，這次也沒事的，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我弟娃首次越野白銀黃河石林100公里越野賽，據(jù)說今天突然惡劣天氣……希望我弟娃安全歸來，姐想你?！迸淞艘粡堻S關軍舉著雙臂，站在黃沙中、意氣風發(fā)的照片。

和黃關軍一起去白銀的還有綿陽其他兩位跑者，他們提前退了賽，后來加入了救援隊伍。凌晨兩點，他們在山上找到了黃關軍的遺體，在比賽現(xiàn)場的另一位朋友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哭了，“他是聾啞人啊，他都不能呼救。”

等我老了，就去聾啞學校教其他孩子跑步

睡不著的安寧在群里看到了一條消息，“人沒了?！彼悬c懵，不太相信， 雖然壞消息那么多，她總覺得他能熬過去的，但那條信息是真的。黃河邊上的這場百公里越野賽，一共172 人參賽，最終造成21 人遇難，成為了馬拉松史上傷亡人數(shù)最多的單次比賽。死者大都是第一梯隊的跑者，包括中國超級馬拉松紀錄保持者梁晶，魏靜說，那些名字在跑圈里耳熟能詳，黃關軍是其中之一。

他孤獨地死在了山上，孤獨也是他近乎全部的命運。因為聾啞的關系，他沒有太多親近的人，2014年一位記者采訪過黃關軍，記者在紙上寫，“和爸爸和媽媽平時交流多嗎？”黃關軍用筆在“爸爸”下畫一條線，寫上“沒有”，又在“媽媽”下畫一條線，寫上“少”。記者又問，那和妹妹呢？他寫下一個字，“少”。記者安慰他，“爸媽忙，他們也愛你?！秉S關軍低著頭，寫了一句，“不是，不喜歡聾啞，無聊?！?p>

安寧說，后來是跑步讓他有了一些朋友，看到別人的跑姿不對或者不標準，他總是會寫在手機上，告訴別人要怎么調(diào)整，慢慢的，大家熟悉了起來，綿陽的跑友們大都知道黃關軍的情況，時不時會資助他。他在拿到獎金或者打零工的工資后，會把錢再還給別人。她可憐他，把他當成弟弟，給他減免房租。他不好意思，主動幫安寧做飯，菜炒得很好吃，比賽之前還幫安寧做了披薩。

在這場比賽前，黃關軍參加了綿陽的一個比賽，得了獎，獎品是一瓶白酒、幾袋洗衣液和辣椒醬，他全拿給了安寧，他也沒有別的人可以給。黃關軍無法呼救，不能說話，但安寧記得他會像正常人一樣說出兩個字，姐姐。

黃關軍跟安寧提起過自己的理想，他的馬拉松最好成績是2小時38分鐘，他現(xiàn)在是四川省隊的隊員，他想著要努力跑進2小時30分鐘，這樣有希望加入國家隊，那代表著更科學的訓練和更穩(wěn)定的收入。他在紙條上寫給她看，等我老了跑不動了，就去聾啞學校，教其他的孩子跑步。

那個愿望永遠地破滅了。她記得，黃關軍去白銀參加比賽時，只帶了一個特別小的行李箱。那個20平米的房間，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外，沒有太多他個人的財產(chǎn)。最多的是跑步的衣服和裝備，除此之外，在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孑然一身，身無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