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曉琳

在古羅馬，當將軍凱旋時，傳說會有一個仆人，在他身邊重復“死亡警示”（memento mori）。意思是，記住你終會死亡。

這種必死的警示，時不時會因為“英雄人物”的突然離世而被短時間放大。5月20日，貝殼發(fā)布公告，公司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左暉先生因疾病意外惡化于當日離世。

左暉的朋友獸爺在一篇紀念文章中回憶：2013年，這個不吸煙、喜歡踢足球的人得了肺癌。他說一定要努力活3年，讓孩子記住他，那時他的第二個孩子只有3歲。

左暉生病后，鏈家反而進入快速發(fā)展階段，包括發(fā)起一場消滅“假房源”的長期戰(zhàn)役；用重互聯(lián)網(wǎng)的方式“把‘住這個行業(yè)重做一次”；2020年8月貝殼找房在紐交所上市。

置之死地而后生，喬布斯也曾如此。2003年喬布斯確診癌癥后，蘋果完成了數(shù)次本壘打。2005年iPod銷量暴漲，當年售出2 000萬臺；同年，啟動保密項目，開始打造iPad；2007年第一代iPhone亮相，被數(shù)碼極客捧為“耶穌手機”……

殘酷的死之警示，究竟如何逼迫人抵達本質(zhì)？企業(yè)家可能是尋找答案的最佳樣本之一。在既短又長的時間窗口中，他們?nèi)绾螢樗劳鲎鳒蕚?，同時奮力求生？

- 01 -重新校準Benchmark

和一般患者一樣，企業(yè)家對生病也毫無準備，控制欲使他們強烈渴望世界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式運行，但疾病是個例外。

哪怕是極具“現(xiàn)實扭曲立場”的喬布斯，也不得不接受疾病的棒喝。在確診癌癥后，他有9個月不肯進行切除手術，直到掃描結(jié)果顯示腫瘤已長大并可能擴散。

企業(yè)家的“慣性”會使他們以夾雜著自己領導力風格的方式來對待疾病。2013年橋水基金創(chuàng)始人達利歐在體檢中發(fā)現(xiàn)了食管癌前期癥狀，他的“原則”是和可信的人一起審視各種意見。他迅速與4位專家會面，結(jié)果峰回路轉(zhuǎn)，最終發(fā)現(xiàn)并無異常。

英特爾前CEO安迪？格魯夫的忠告是：“自己研究、自己決策、速戰(zhàn)速決，在癌癥面前要‘好斗一點?！边@簡直和他的經(jīng)營理念如出一轍。

面對逆境的過程也會激發(fā)反思，畢竟絕大多數(shù)順境或逆境并非朝夕之間而成，甚至在很久以前就被“設置”了。鼎暉投資創(chuàng)始合伙人胡曉玲曾經(jīng)評價左暉是中國企業(yè)家中有名的勞模。生病前，他的工作強度非常大，經(jīng)常住在公司旁邊的酒店，每天深夜一點多睡覺。生病后，喜歡踢足球的左暉“踢不動了”，轉(zhuǎn)而好上了從前覺得不靠譜的太極拳，開始信奉“哲學是生命在于不動”。

時間標尺和意義砝碼，全都變了。疼痛會時刻提醒一個人“你會死”，而一不小心它就會對大腦產(chǎn)生影響。喬布斯說他生病后不會做超過一年的計劃，為了強迫自己像要活很多年那樣去做計劃，他開始設計建造一艘豪華游艇。途中，他有時覺得自己活不到它造好的時候，有時又認為也許僥幸可以活到那時候。

“如果我停止設計，然后又多活了兩年，我會氣瘋的。所以就堅持了下去。我知道有可能我會死掉，留給勞倫（妻子）一艘造了一半的船。”他說，“但是我必須做下去。如果我不這么做，就是承認我快要死了?！?/p>

而左暉則練起了“長力”——太極拳練的就是長力，從“單一的鏈家”升級成“行業(yè)的貝殼”也是。

- 02 -“丹心等死灰”

在一款名為“四國軍棋”的游戲中，司令、炸彈、工兵的子力配合最為關鍵，其中司令最大。高手有一種玩法叫作“丹心等死灰”——將司令放入大本營，一旦被滅，陰局轉(zhuǎn)陽，四方郁積的“結(jié)”反而得到了“解”。

類似的情形，把“自己快要死了”當作客觀事實，人們會拎清什么真正重要，然后做減法、去噪音、走向純粹。

在那場著名的斯坦福大學畢業(yè)演講中，喬布斯講述了確診癌癥后的想法：記住自己很快就要死了，這是我面對人生重大選擇時最重要的工具。因為，幾乎一切——所有外界的期望，所有驕傲，所有對于困窘和失敗的恐懼——這些東西都在死亡面前煙消云散，只留下真正重要的東西。

幾乎一切——所有外界的期望，所有驕傲，所有對于困窘和失敗的恐懼——這些東西都在死亡面前煙消云散，只留下真正重要的東西。

正因為疾病提醒著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在疾病形勢暫緩的窗口期，企業(yè)家往往會帶著一種使命“歸來”，全速向前、大開大合。

貝殼找房創(chuàng)立于2018年，但實際上從2014年就開始籌備，正是左暉確診癌癥一年后。在“難而正確”的核心戰(zhàn)略上，左暉表現(xiàn)出驚人的決心、極強的行動力和迫切的改革意愿。比如他痛恨假房源、痛恨欺騙、痛恨經(jīng)紀人不爭氣。此后數(shù)年，他一直在解決他的“痛恨”。

左暉曾說，2008年第一個孩子的出生讓他開始思考中介行業(yè)的罪與罰：“當時我就想她以后肯定得上學，學?？隙ㄗ屗龑懽魑摹段业陌职帧?，如果她說我爸是北京最大的中介頭子，會是怎樣呢？”

面對不可變的終點，人會愛惜羽毛、精益求精、自我強化。2009年5月底，喬布斯做完肝移植手術后，庫克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歸來的興奮，“他充滿斗志，迫不及待”。到2010年初，喬布斯恢復了大部分體力，重新投入工作，此后一年是他也是蘋果最多產(chǎn)的一年。

- 03 -CEO的隱私與法律的灰色地帶

左暉離世的消息突然傳來，外圍震驚。但至交親朋知道他在2013年已經(jīng)確診癌癥。一則網(wǎng)傳的風險提示也顯示，左暉在2013年9月被診斷出肺癌，在國內(nèi)手術，切掉1/3的肺，正在做化療和細胞療法，當時身體狀況較好。

《紐約時報》曾有一篇專欄譴責蘋果對喬布斯健康問題的處理方式?！霸趩滩妓沟念I導下，蘋果創(chuàng)建了一種保密文化，這種文化在很多方面效果不錯，但也正是這種文化毒害了它的公司治理?！彼谧珜戇@篇批評文章時，從蘋果那里得到的反饋是喬布斯的健康純屬“私事”。

《喬布斯傳》中記錄，蘋果公司董事會的大部分成員也沒有獲得充分的信息，而且股東最初得到的信息是錯誤的。這引起了一些法律問題，證券交易委員會立案調(diào)查蘋果公司是否向股東隱瞞了“重大信息”。輿論認為喬布斯和他的魔力跟蘋果的再度崛起緊密相關，他的健康問題似乎就符合“重大信息”的標準。但這是法律的灰色地帶，必須要把CEO的隱私權考慮在內(nèi)。

證券交易委員會的調(diào)查無果而終，董事會聘請外部律師研究法律規(guī)定和最佳做法，然后按章行事地保護喬布斯的隱私?！懊襟w希望我們透露更多個人細節(jié)，”蘋果公司董事會成員阿爾·戈爾回憶，“但應該由史蒂夫來決定是否提供超出法律要求的信息，他非常堅決地反對自己的隱私受到侵犯，他的愿望應該得到尊重?！?/p>

有一次，彭博社誤發(fā)了提前準備好的喬布斯的訃告。幾天后，喬布斯在他的年度音樂活動上引用了馬克·吐溫的名句：“關于我死亡的報道是嚴重的夸大?！?h3>- 04 -體面退場

與向公眾“交待”身體狀況相比，平穩(wěn)、有序的權力過渡是開不得玩笑的大事。

2005年秋，確診兩年后，喬布斯任命庫克為首席運營官。在喬布斯數(shù)次病休期間，庫克都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同時，庫克又避免讓自己進入公眾視線。做喬布斯的替補很難，出風頭該死，不出眾也該死，庫克避開了這些風險。

但喬布斯還是逐漸意識到，對公司來說他可能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在一次跟分析師的電話會議上，庫克富有煽動性地宣講了為什么即使喬布斯不在，蘋果也會繼續(xù)高歌猛進，“這些價值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在這家公司”。喬布斯對“庫克教義”極為氣憤又頗感欣慰。

基因留存——當合伙人、高管、基層員工認同創(chuàng)始人的價值觀并“如法炮制”地執(zhí)行到日常瑣碎中，企業(yè)便擁有了“血統(tǒng)”。

一位基層經(jīng)紀人在一篇懷念左暉的文章后留言：再次看了一遍《貝殼的七面旗幟》視頻，您說經(jīng)紀人的核心競爭力是“不騙人就非常具有競爭力”，我將它刻在了心里。我將一直踐行貝殼價值觀和《榮譽準則》。緬懷您。

5月24日，貝殼公告，經(jīng)公司董事會決定，任命彭永東接任貝殼董事長一職。彭永東曾在IBM全球企業(yè)戰(zhàn)略咨詢部工作，2010年加入鏈家，此前擔任貝殼CEO。左暉曾經(jīng)在接受采訪時說：“很多人問，你為什么選彭永東？我說什么叫選彭永東，彭永東是跑出來的，跟選有什么關系？”

在疾病后期，隨著健康狀況不斷惡化，喬布斯開始慢慢地面對一個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辭職的時間到了。“我期望為蘋果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為如何正確地移交權力做一個榜樣?！?/p>

2011年8月，在公司董事會的一次例會上，喬布斯大聲朗讀了由他口授寫成并反復修改了幾個星期的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簡單直接，只有8個句子。他建議由庫克接替他。

有人問喬布斯，放棄親手創(chuàng)建的公司的控制權感覺如何？他的語氣充滿留戀，開始使用過去時?！拔矣羞^很幸運的事業(yè)，有過很幸運的人生。我已經(jīng)做了我能做的一切?！?blockquote>人類學家羅賓·鄧巴曾提出著名的150定律（Rule of 150），指出人類智力允許人類擁有穩(wěn)定社交網(wǎng)絡的人數(shù)是148人，四舍五入為150人。而最親密的僅7人而已。歸根結(jié)底還是愛與感情。

- 05 -回歸親密關系

生病幾年后，有記者問左暉，如果可以穿梭歷史，最想跟誰對話。他回答說如果能穿梭到后面就好了，“等我孩子長大了，我想去跟他聊聊，就聽他說說就行了”。

李開復形容生病前自己的家庭生活只能以函數(shù)優(yōu)化的方式“被處理”：盡可能少花時間并且實現(xiàn)預期結(jié)果。確診后他決定馬上回家寫遺囑，只有一頁：把所有財產(chǎn)給我的妻子。但律師堅持讓他寫4份。假如妻子先去世呢？如果其中一個女兒去世呢？如果妻子和女兒都去世了呢？

達利歐回憶自己被誤診那48小時的感受：“慶幸這一病情預斷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來做安排，以確保最關心的人在沒有我的情況下依然安好，我可能還有時間和剛剛出生的第一個孫子混熟?！?/p>

喬布斯難得反省了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苛刻：“我知道跟我生活在一起不是件享受的事情。”在結(jié)婚20周年紀念日上，他給妻子寫了一封情書，還給每個孩子做了一套照片，猜測他們可能愿意看到父親也曾經(jīng)年輕過。

他甚至幾經(jīng)猶豫后出了一本傳記，想讓他的孩子們了解他。“我不經(jīng)常在他們身邊，我希望他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并理解我做的事情?！?/p>

人類學家羅賓·鄧巴曾提出著名的150定律（Rule of 150），指出人類智力允許人類擁有穩(wěn)定社交網(wǎng)絡的人數(shù)是148人，四舍五入為150人。而最親密的僅7人而已。歸根結(jié)底還是愛與感情。

喬布斯死在了Siri發(fā)布后的第二天。在生命的最后，未竟的大業(yè)被擱置，對抗虛無只能靠親密關系。妻子勞倫繼承了他的財富，包括550萬股蘋果股票和7.3%的迪士尼股份，這使她成了億萬富翁，甚至一度成為迪士尼最大的個人股東。

喬布斯照顧家人的方式是成立生前信托，好處是避開公眾視野，只要沒有法律訴訟，基本上可以保護家庭隱私。為了追求私密性，他甚至忽略了節(jié)稅等常規(guī)訴求。

截至2021年2月28日，左暉持有公司38.8%的股權，投票權為81.1%。股權專家王英軍律師曾經(jīng)指出，按照法律規(guī)定，繼承人取得股東資格，應當受到公司章程的限制，在公司章程對股東資格繼承有約定的情況下，應充分地尊重股東之間的約定，司法不會強制干涉。他建議，除了工商局注冊用的公司章程之外，還必須有一個內(nèi)部的股東協(xié)議，公司股東通過這個內(nèi)部協(xié)議，對去世股東的股東資格繼承進行明確的約定。

他介紹，一般會有兩種方案。第一種是約定清楚如果某個股東去世，或者突然變成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他的股權由他的繼承人繼承，但是他的繼承人繼承的只是財產(chǎn)權，沒有投票權、提案權和表決權。

第二種是約定繼承人沒有資格繼承股權，也不會成為公司的股東，需要將繼承人能夠繼承的股權，以協(xié)議約定的價格轉(zhuǎn)讓給其他股東或者其他股東認可的第三方，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變相取消了繼承人的股東繼承資格。

貝殼和左暉的選擇，我們?nèi)圆坏枚劳鍪亲陨砣怏w與外在世界的和解，本質(zhì)如左暉本人，想來早已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