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諾雷·德·巴爾扎克(1799-1850),法國小說家,被稱為“現(xiàn)代法國小說之父”。 他的《人間喜劇》描寫了十九世紀前半期法國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交替的歷史時期,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巴爾扎克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最大的貢獻在于他對典型人物形象和社會風俗的細致刻畫,并表達人物性格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變化和發(fā)展?!陡呃项^》是巴爾扎克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
他對當差的說:“我是為了她馬上要死的父親來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們……”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訴他,說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說話?!?/p>
歐也納等了好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個時候死了?!彼睦锵?。
當差的帶他走進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面,見了客人也不請坐。
“伯爵,”拉斯蒂涅說,“令岳在破爛的閣樓上就要斷氣了,連買木柴的錢也沒有;他馬上要死了,但等見一面女兒……”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對高里奧先生沒有什么好感。他教壞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當做擾亂我安寧的敵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這是我對他的情分。社會盡可以責備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現(xiàn)在要處理的事,比顧慮那些傻瓜的闊言閑語緊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現(xiàn)在那個模樣沒法出門,我也不讓她出門。請你告訴她父親,只消她對我,對我的孩子,盡完了她的責任,她會去看他的。要是她愛她的父親,幾分鐘內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行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墒侵辽傥夷芟嘈拍闶侵v信義的吧?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告訴她,說她父親沒有一天好活了,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jīng)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歐也納憤憤不平的語氣,回答道:“你自己去說吧?!?/p>
拉斯蒂涅跟著伯爵走進伯爵夫人平時起坐的客廳。她淚人兒似的埋在沙發(fā)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叫他看了可憐。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氣表示她精神肉體都被專橫的丈夫壓倒了。伯爵側了側腦袋,她才敢開口:
“先生,我都聽到了。告訴我父親,他要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一定會原諒我。我想不到要受這種刑罰,簡直受不了??墒俏乙纯沟降住!彼龑λ恼煞蛘f?!拔乙灿袃号U埬銓Ω赣H說,不管表面上怎么樣,在父親面前我并沒有錯?!彼裏o可奈何的對歐也納說。
那女的經(jīng)歷的苦難,歐也納不難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來。聽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齊已經(jīng)失去自由。
接著他趕到特·紐沁根太太家,發(fā)覺她還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說,“從舞會出來受了涼,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醫(yī)生來……”
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哪怕死神已經(jīng)到了你身邊,爬也得爬到你父親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聽到他一聲,馬上不覺得你自己害病了?!?/p>
“歐也納,父親的病也許不像你說的那么嚴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難過死呢;所以我一定聽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這一回出去鬧出一場大病來,父親要傷心死的。我等醫(yī)生來過了就走?!彼谎劭床灰姎W也納身上的表鏈,便叫道: “喲!怎么你的表沒有啦?”
歐也納臉上紅了一塊。
“歐也納!歐也納!倘使你已經(jīng)把它賣了,丟了……哦!那太豈有此理了?!?/p>
大學生伏在但斐納床上,湊著她耳朵說: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訴你吧!你父親一個錢沒有了,今晚上要把他入殮的尸衣都沒法買。你送我的表在當鋪里,我錢都花光了?!?/p>
但斐納猛的從床上跳下,奔向書柜,抓起錢袋遞給拉斯蒂涅,打著鈴,嚷道:
“我去我去,歐也納。讓我穿衣服,我簡直是禽獸了!去吧,我會趕在你前面!”她回頭叫老媽子:“丹蘭士,請老爺立刻上來跟我說話?!?/p>
歐也納因為能對垂死的老人報告有一個女兒會來,幾乎很快樂的回到圣·日內維新街。他在但斐納的錢袋里掏了一陣打發(fā)車錢,發(fā)覺這位那么有錢那么漂亮的少婦,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樓梯,看見皮安訓扶著高老頭,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當著內科醫(yī)生在病人背上做灸。這是科學的最后一套治療,沒用的治療。 “替你做灸你感覺得到嗎?”內科醫(yī)生問。
高老頭看見了大學生,說道:
“她們來了是不是?”
外科醫(yī)生道:“還有希望,他說話了?!?/p>
歐也納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納就來了?!?/p>
“??!”皮安訓說,“他還在提他的女兒,他拼命的叫她們,像一個人吊在刑臺上叫著要喝水……”
“算了吧,”內科醫(yī)生對外科醫(yī)生說,“沒法子了,沒救的了?!?/p>
皮安訓和外科醫(yī)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發(fā)臭的破床上。
醫(yī)生說:“總得給他換套衣服,雖則毫無希望,他究竟是個人?!彼终泻羝ぐ灿枺骸拔业葧涸賮?。他要叫苦,就給他橫隔膜上搽些鴉片?!?/p>
兩個醫(yī)生走了,皮安訓說:“來,歐也納,拿出勇氣來!咱們替他換上一件白襯衫,換一條褥單。你叫西爾維拿了床單來幫我們。”
歐也納下樓,看見伏蓋太太正幫著西爾維擺刀叉。拉斯蒂涅才說了幾旬,寡婦就迎上來,裝著一副又和善又難看的神氣,活現(xiàn)出一個滿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損失金錢,又不敢得罪主顧。
“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和我一樣知道高老頭沒有錢了。把被單拿給一個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白送嗎?另外還得犧牲一條做他入殮的尸衣。你們已經(jīng)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單,以及旁的零星雜費,跟等會兒西爾維要給你們的蠟燭,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個寡婦怎受得了這樣一筆損失?天??!你也得憑憑良心,歐也納先生。自從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五天功夫我已經(jīng)損失得夠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發(fā)這好家伙歸天,像你們說的。這種事還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錢,我愿意送他進醫(yī)院??傊闾嫖蚁胂氚?。我的鋪子要緊,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p>
歐也納趕緊奔上高里奧的屋子。
“皮安訓,押了表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賬已經(jīng)還清。當票壓在錢下面?!?/p>
“喂,太太,”拉斯蒂涅憤憤地奔下樓梯,說道:“來算賬。高里奧先生在府上不會耽擱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兩腳向前的出去了,可憐的人,”她一邊說一邊數(shù)著二百法郎,神氣之間有點高興,又有點倔強。
“快點兒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爾維,拿出褥單來,到上面去給兩位先生幫忙?!?/p>
“別忘了西爾維,”伏蓋太太湊著歐也納的耳朵說,“她兩晚沒有睡覺了?!?/p>
歐也納剛轉身,老寡婦立刻奔向廚娘,咬著她耳朵吩咐:“你找第七號褥單,那條舊翻新的。反正給死人用總是夠好的了?!?/p>
歐也納已經(jīng)在樓梯上跨了幾步,沒有聽見房東的話。
皮安訓說:“來,咱們替他穿襯衫,你把他扶著。”
歐也納站在床頭扶著快死的人,讓皮安訓脫下襯衫。老人做了個手勢,仿佛要保護胸口的什么東西,同時哼哼唧唧,發(fā)出些不成音的哀號,猶如野獸表示極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訓說。“他要一根頭發(fā)練子和一個小小的胸章,剛才咱們做灸拿掉的??蓱z的人,給他接上。喂,在壁爐架上面。”
歐也納拿來一條淡黃帶灰的頭發(fā)編成的練子,準是高里奧太太的頭發(fā)。胸章的一面刻著:阿娜斯大齊;另外一面刻著:但斐納。這是他永遠貼在心頭的心影。胸章里面藏著極細的頭發(fā)卷,大概是女兒們極小的時候剪下來的。發(fā)辮掛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滿意足的長嘆一聲,教人聽了毛骨悚然。他的感覺這樣振動了一下,似乎望那個神秘的區(qū)域,發(fā)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隱沒了。抽搐的臉上有一種病態(tài)的快樂的表情。思想消滅了,情感還存在,還能發(fā)出這種可怕的光彩,兩個大學生看著大為感動,涌出幾顆熱淚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樂得直叫:
“噢!娜齊!斐斐納!”
“他還活著呢,”皮安訓說。
“活著有什么用?”西爾維說。
“受罪啰!”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抬起身子,抽換被單。高里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后一些氣力伸出手來,在床的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拼命抓著他們的頭發(fā),輕輕的叫了聲:“?。∥业膬耗?!”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里面,而靈魂也隨著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憐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嘆感動了。這聲哀嘆,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后激動了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后一聲嘆息還是快樂的嘆息。這嘆息說明了他的一生,他還是騙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頭放倒在破床上。從這個時候起,喜怒哀樂的意識消滅了,只有生與死的搏斗還在他臉上印著痛苦的標記。整個的毀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他還可以這樣拖幾小時,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去。他連臨終的痰厥也不會有,腦子全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有一個少婦的腳步聲。
“來得太晚了?!崩沟倌f。
來的不是但斐納,是她的老媽子丹蘭士。
“歐也納先生,可憐的太太為父親向先生要錢,先生和她大吵。她暈過去了,醫(yī)生也來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著:‘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叫人聽了心驚肉跳?!?/p>
“算了吧,丹蘭士?,F(xiàn)在來也不中用了,高里奧先生已經(jīng)昏迷了?!?/p>
丹蘭士道:“可憐的先生,竟病得這樣兇嗎?”
“你們用不著我了,我要下去開飯,已經(jīng)四點半了?!蔽鳡柧S說著,在樓梯臺上幾乎覺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現(xiàn)叫人覺得又嚴肅又可怕。床邊黑魆魆的只點著一支蠟燭。瞧著父親那張還有幾分生命在顫動的臉,她掉下淚來。皮安訓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沒有早些逃出來。”伯爵夫人對拉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地點點頭。她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原諒我,父親!你說我的聲音可以把你從墳墓里叫回來,哎!那么你回來一忽兒,來祝福你正在懺悔的女兒吧。聽我說啊——真可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會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愛我。連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恨我。你帶我一塊兒去吧,我會愛你,服侍你。噢!他聽不見了,我瘋了。”
她雙膝跪下,瘋子似的端詳著那個軀殼。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著歐也納說,“特·脫拉伊先生走了,丟下一身的債。而且我發(fā)覺他欺騙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已經(jīng)把全部財產(chǎn)交給他。唉!一場空夢,為了誰來!我欺騙了唯一疼我的人?。ㄋ钢母赣H)我辜負他,嫌棄他,給他受盡苦難,我這該死的人!”
“他知道?!崩沟倌f。
高老頭忽然睜了睜眼,但只不過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勢,同彌留的人的眼睛一樣凄慘。
“他還會聽見我嗎?哦,聽不見的了?!彼诖策呑匝宰哉Z。
特·雷斯多太太說要守著父親,歐也納便下樓吃飯。房客都到齊了。
“喂,”畫家招呼他,“看樣子咱們樓上要死掉個把人了嘛?”
“查理,少找點兒凄慘的事開玩笑好不好?”歐也納說。
“難道咱們就不能笑了嗎?”畫家回答,“有什么關系,皮安訓說他已經(jīng)昏迷了?!?/p>
“哎!”博物院管事接著說,“他活也罷,死也罷,反正沒有分別?!?/p>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聲。
一聽見這聲可怕的叫喊,西爾維、拉斯蒂涅、皮安訓一齊上樓,發(fā)覺特·雷斯多太太暈過去了。他們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門外的車;歐也納囑咐丹蘭士小心看護,送往特·紐沁根太太家。
“哦!這一下他真死了?!逼ぐ灿栂聵钦f。
“諸位,吃飯吧,湯冷了?!狈w太太招呼眾人。
兩個大學生并肩坐下。
歐也納問皮安訓:“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把他眼睛闔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們上區(qū)公所報告死亡,那邊的醫(yī)生來驗過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還想怎么辦?”
“他不能再這樣嗅他的面包了?!币粋€房客學著高老頭的鬼臉說。
“要命!”當助教的叫道,“諸位能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靜一下?一個鐘點以來,只聽見他的事兒。巴黎這個地方有樁好處,一個人可以生下,活著,死去,沒有人理會。這種文明的好處,咱們應當享受。今天死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去哀悼那些亡靈不成?高老頭死就死吧,為他還是死的好!要是你們疼他,就去守靈,讓我們消消停停地吃飯?!?/p>
“噢!是的,”寡婦道,“他真是死了的好!聽說這可憐的人苦了一輩子!”
在歐也納心中,高老頭是父愛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悼詞,就是上面這幾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談天。歐也納和皮安訓聽著刀叉聲和談笑聲,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關痛癢的表情,難受得心都涼了。他們吃完飯,出去找一個神甫來守夜,給死者祈禱。手頭只有一點兒錢,不能不看錢辦事,晚上少夠,遺體放在便床上,兩旁點著兩支蠟燭,屋內空空的,只有一個神甫坐在他旁邊。臨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聽了送葬的價目,寫信給特·紐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請他們派管事來打發(fā)喪費。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之極,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訓和拉斯蒂涅親自上區(qū)公所報告死亡;中午,醫(yī)生來簽了字。過了兩小時,一個女婿都沒送錢來,也沒派人來,拉斯蒂涅只得先開銷了教士。西爾維討了十法郎去縫尸衣。歐也納和皮安訓算了算,死者的家屬要不負責的話,他們傾其所有,只能極勉強地應付一切開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差事,由醫(yī)學生擔任了去;那口窮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醫(yī)院特別便宜買來的。他對歐也納說:
“咱們給那些混蛋開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買一塊地,五年為期;再向喪禮代辦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喪儀。要是女婿女兒不還你的錢,你就在墓上立一塊碑,刻上幾個字: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紐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里奧先生之墓,大學生二人醵資代葬”。
歐也納在特·紐沁根夫婦和特·雷斯多夫婦家奔走毫無結果,只得聽從他朋友的意見。在兩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門為止。門房都奉有嚴令,說:
“先生跟太太謝絕賓客。他們的父親死了,悲痛得不得了?!?/p>
歐也納對巴黎社會已有相當經(jīng)驗,知道不能固執(zhí)??吹?jīng)]法跟但斐納見面,他心里感到一陣異樣的壓迫,在門房里寫了一個字條: “請你賣掉一件首飾吧,使你父親下葬的時候成個體統(tǒng)?!?/p>
他封了字條,吩咐男爵的門房遞給丹蘭士送交女主人;門房卻送給男爵,被他往火爐里一扔了事。歐也納部署停當,三點左右回到公寓,望見小門口停著棺木,在靜悄悄的街頭,擱在兩張凳上,棺木上面連那塊黑布也沒有遮蓋到家。他一見這光景,不由得掉下淚來。誰也不曾把手蘸過的蹩腳圣水壺,浸在盛滿圣水的鍍銀盤子里。門上黑布也沒有掛。這是窮人的喪禮,既沒排場,也沒后代,也沒朋友,也沒親屬。皮安訓因為醫(yī)院有事,留了一個便條給拉斯蒂涅,告訴他跟教堂辦的交涉。他說追思彌撒價錢貴得驚人,只能做個便宜的晚禱;至于喪禮代辦所,已經(jīng)派克利斯朵夫送了信去。歐也納看完字條,忽然瞧見藏著兩個女兒頭發(fā)的胸章在伏蓋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這個東西?”他說。
“天哪!難道把它下葬不成?”西爾維回答,“那是金的啊?!?/p>
“當然啰!”歐也納憤憤的說,“代表兩個女兒的只有這一點東西,還不給他帶去么?”
柩車上門的時候,歐也納叫人把棺木重新搞上樓,他撬開釘子,誠心誠意的把那顆胸章—姐妹倆還年輕,天真,純潔,像他在臨終呼號中所說的“不懂得講嘴”的時代的形象—掛在死人胸前。除了兩個喪禮執(zhí)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利斯朵夫兩人跟著拖車,把可憐的人送往圣·丹蒂安·杜·蒙,離圣·日內維新街不遠的教堂。靈樞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前面。大學生四下里張望,看不見高老頭的兩個女兒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利斯朵夫因為賺過他不少酒錢,覺得應當盡一盡最后的禮數(shù)。兩個教士,唱詩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還沒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利斯朵夫的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是的,歐也納先生,”克利斯朵夫說,“他是個老實人,好人,從來沒大聲說過一句話,從來沒損害別人,也從來沒干過壞事。”
兩個教士,唱詩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來了。在一個宗教沒有余錢給窮人作義務祈禱的時代,他們做盡了七十法郎所能辦到的禮儀:唱了一段圣詩,唱了解放和來自靈魂深處。全部禮儀花了二十分鐘。送喪的車只有一輛,給教士和唱詩班的孩子乘坐,他們答應帶歐也納和克利斯朵夫同去。教士說:
“沒有送喪的行列,我們可以趕一趕,免得耽擱時間。已經(jīng)五點半了?!?/p>
正當靈柩上車的時節(jié),特·雷斯多和特·紐沁根兩家有爵徽的空車忽然出現(xiàn),跟著柩車到拉希公墓。六點鐘,高老頭的遺體下了墓穴,周圍站著女兒家中的管事。大學生出錢買來的短短的祈禱剛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齊溜了。兩個蓋墳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幾鏟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個走來向拉斯蒂涅討酒錢。歐也納掏來掏去,一個子兒都沒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為傷心。白日將盡,潮濕的黃昏使他心里亂糟糟的;他瞧著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淚,神圣的感情在一顆純潔的心中逼出來的眼淚,從它墜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淚。他抱著手臂,凝神瞧著天空的云??死苟浞蛞娝@副模樣,徑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個人在公墓內向高處走了幾步,遠眺巴黎,只見巴黎婉蜒曲折地躺在塞納河兩岸,慢慢地亮起燈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廣場和安伐里特宮的彎窿之間。那便是他不勝向往的上流社會的區(qū)域。面對這個熱鬧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盡。同時他氣概非凡地說了句:
“現(xiàn)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為了向社會挑戰(zhàn),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吃飯去了。
(摘編自譯林出版社《高老頭》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