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軍
嚴格來講,這不是一篇評論。對于老一輩學(xué)人,我們這些后生晚輩,只有仰視加敬服的份兒,哪里還敢說短道長,評頭論足。況且他們的人和事都盛放在歷史時間的某一個鮮活的區(qū)域,我們既無緣親歷,也無法調(diào)動自己的經(jīng)驗去施加想象。——因為想象一旦介入,勢必會毀壞事物的原貌。如此一來,文字和文字壘砌出來的書面敘事,便成為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材料。
黃樹芳先生的《書人書事》是史,或許不那么準確、堅硬,卻攜帶著血液和體溫;它是文,雖然任何文類學(xué)的標準都很難直截了當?shù)亟缍ㄋ?,但它確實是中國土生土長的載道之文。書情、書事、書味,從這樣的標題中,我們已經(jīng)大略勾勒出作者引以自況的品格。那是古老的“有感而發(fā)”和“不得不說”。那就說吧,說出來是澆心中塊壘,也是文章為時為事而作。這種指向性十分明確的言說,拒絕曖昧,拒絕彎彎繞,有一說一是它持守的基本法度。
比如第一輯“書情”篇中的《周宗奇和朔州的朋友》。之所以關(guān)注這一篇,無他,主要是我認識周宗奇先生,并自以為對周宗奇先生的為人為學(xué)還算了解。讀此篇多少帶有一點惡意的揣測:作者筆下的周宗奇能否與我心目中的周公重合?換句話說就是,我想以文章來印證自己的判斷。我的判斷很簡單:周公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位剛正耿介之人,他的文字忠實于他的為人,所以你往往能在他的著作中看到一種無情的直率。敢言人所不能言或不愿言,卻言得有理,言得確鑿,言得不容置疑。這是需要極強的意志和勇氣的,當然也需要對自己所認準的價值觀的信念。對此,作者黃樹芳表示“同意”,他說:“對那些不公正的應(yīng)該反對的,他(周宗奇)都能亮明態(tài)度,毫不含糊地扶正祛邪?!钡屛乙庀氩坏降氖?,作者為這句話安了個前綴:“其實,周宗奇更感人的地方,是把他那個情字,融在了日常工作和生活之中?!奔热桓矣诜稣钚?,又怎么會是“情”的貫徹呢?難道不是“無情”才對?鐵面才能無私嘛。
事實證明,我是誤解了他的意思。黃樹芳先生所謂的“情”落實到二人的交往中,原來是周公作為一個人的真性情,是從不站在某某高地上俯視眾生的平等相待,是卸掉社會身份和位置的赤子真心。所以這樣的交往就舒服、灑脫,就能深入而終成知音。一句話,不累。所謂“道是無晴卻有晴”,無晴(無情)的對象是假惡丑,有晴(有情)的對面則站著與自己相投契的同好。我想,這便是周公的可愛之處了。他的風(fēng)趣,他的高潔,他的君子古風(fēng),在一個情字上得到了充足的映照。文章結(jié)尾引了一篇周公的短文,名曰《朔州那些朋友》,其中有言:“這里是尉遲敬德的故鄉(xiāng),此公的歷史形象就叫‘豪爽忠義勇,敢情是這一方北土的造化?我這一批朔州新老朋友都帶點尉遲恭的勁頭兒?!彼分萑耸欠穸紟c尉遲恭的勁頭兒,這個很難說。但至少我在黃樹芳先生的文章中見到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豪爽忠義勇”的老前輩。下回見了周宗奇先生,我定要向他請教一個課題,就叫《“豪爽忠義勇”的現(xiàn)代性實踐》吧。哈哈。
書情,就是書人。有人才會呈露出人的感情。葛劍雄、劉慶邦、李國濤、韋君宜……這些我得見或未見乃至永不可能見到的先生,雖各有其情,卻也殊“情”同歸,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氣,浩然正氣也罷,謙和之氣也罷,總歸是作為人的本色之氣。而現(xiàn)在的實情是:本色最難保持。我想這大概也是黃樹芳先生心靈內(nèi)部對自己的要求吧。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要不,他怎么會念念不忘這些良師益友呢?
恰在此時,我翻到了他那篇《寫在后面的話》。我把這篇文字看成是黃樹芳先生的自傳簡史。寧在掃盲班教書,不愿去煤礦上的宣傳部當理論教員;好說歹說調(diào)到宣傳部,又不愿喝茶看報紙混日子,非要勤奮讀書,業(yè)余還搞點創(chuàng)作;因文憑低沒進入領(lǐng)導(dǎo)班子,卻無絲毫怨言;即使退休后因企業(yè)改革工資減半,也能想得開。為啥?因為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書拯救了他。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也是他不斷追求做人本色的結(jié)果。人在本質(zhì)上是社會性的,但人也要培育和塑造自我意識,抵抗或平衡來自生活的種種未知的境遇。聽從內(nèi)心便是“本色”二字的應(yīng)有之義。黃樹芳先生始終在用他的行動向本色靠近。
其實這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人生智慧,但很可惜,我們把自己搞得越來越復(fù)雜,以致積重難返,不得不把它作為稀有品質(zhì)搜撿出來渲染之,正名之,頌揚之,以期像快餐一樣盡快吞食、消化。但速成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就是豬八戒吞人參果——全不知滋味。因此,黃樹芳立志用一生的時間來品咂個中滋味,也算是難得的了。
這就說到“書味”。第三輯中的幾篇文章大略是圍繞這個“味”來寫的。讀書讀味,讀不出味道,就少了讀書的一大樂趣。我想,但凡是自許為讀書人的諸君定不愿如此。你看《我讀〈紅樓夢〉》這篇,單題目就帶有鮮明的個體印記。再看內(nèi)容,作者果真還是做了一番思考的。關(guān)于怎么讀,作者說:“我慢慢悟出來一個道理:閱讀《紅樓夢》,應(yīng)該結(jié)合自己的實際情況,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不可能一口吃個胖子。自己只是個一般讀者,對那些紅學(xué)家的各種論點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和對接,聯(lián)系到自己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的實際,那才是必需的?!边@話說得實在。為什么實在?因為黃樹芳先生意識到了自己的限度,不可能一讀就讀成個紅學(xué)家,也不可能一讀就把里面的“秘密”全部分析出來。而且自己本就是個“愛好文學(xué)和堅持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讀者,何必要苛求自己和紅學(xué)家比個高下呢?這里雖有自謙的成分,但我們還是能從中感受到黃樹芳讀書治學(xué)的坦蕩磊落:不自以為是,也不故弄玄虛,一切從自己真實的閱讀體驗出發(fā)。而激發(fā)他思考的動因,也僅僅是酒桌上兩個青年的“小三”之爭這么一件小事。不過別人可能放過,黃樹芳卻沒有。他由“小三”之爭延伸開去,將自己在讀《紅樓夢》過程中的所思所想做了較為全面的闡述。深不深刻先不論,至少他品出了《紅樓夢》的滋味,也有效地實踐了他的讀書美學(xué)。
黃樹芳先生不僅讀書,還讀人。上文中提到的《周宗奇和他的朔州朋友》即是一例。在第二輯“書事”中還有一篇也非常引人注目,篇名叫《讀哈默》。據(jù)作者說,讀的是兩本哈默傳記,還有哈默本人。也就是說,作者是結(jié)合哈默傳記和他對哈默的個人印象來“讀哈默”的。作者之所以敢如此“讀”,是因為他有天然的優(yōu)勢,即他曾經(jīng)作為平朔安太堡煤礦接待組人員數(shù)次接待“外方老板”哈默(當時,哈默任美國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與中方合作開發(fā)平朔安太堡煤礦),與哈默有實質(zhì)性的接觸。于是,讀哈默的傳記就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讀書行為,而可以將印象中的哈默本人與傳記中的哈默對讀。這樣一來,對哈默的讀,維度就高了,也更可信了。
整整23頁,15000余字,從哈默第一次來平朔考察開始講起,一位被譽為“世界石油巨擘”的當時已經(jīng)八十三歲高齡的美國老人,慢慢進入我們的視野。作者沒有把文章寫成典型事跡匯報,而是極其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所見所感。其中哈默傳記中的敘述成為補充材料,適時穿插在文字的推進中。哈默的意志、信心和務(wù)實,以及他的精神旨趣和人格鍛造,在疾徐有致的敘事中自然顯現(xiàn)。一個具體而真實的哈默因《讀哈默》而鮮活生動起來。哈默的傳記我曾讀過,但時間久了,竟忘記讀的是哪個版本。不過,就我粗淺的記憶,有關(guān)哈默與中國的部分,似乎并沒有寫得如此詳細,尤其是平朔之行,黃樹芳先生的這篇文章或可以作為哈默傳記的“附記”如何?這盡管是臆想,但我以為此文是完全夠資格的。
讀書這事兒,千百年來人們生發(fā)總結(jié)了很多道理。作為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的必備技能,它的精神屬性和功能已然是共識。黃樹芳先生的讀書自然也不例外。我注意到他出生于1938年,至2020年,已經(jīng)是82歲了。82歲人稱耄耋,但如果看這本《書人書事》,你卻怎么也看不到“耋”的跡象。所謂“老至”即是耋。看不到耋,說明黃樹芳先生并不以自己“老至”為念,在讀書這件事上,他依然年輕。《論語·述而篇》中,孔子自況:“其(指孔子自己)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以此寄語黃樹芳先生,愿他的讀書之路永不止歇,也愿他寫出更多讀書讀人讀自己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