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文

1

早晨五點零五分，高小梁摸黑起床時，妻子和兒子尚在睡夢中。

匆匆洗漱完畢，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青菜面，外加兩只油煎草雞蛋，零度以下的氣溫頓時讓人覺得可以接受了。出門前，他照例在兒子額頭輕輕印下一個長吻，順便瞥了正打著呼嚕的妻子一眼。此時，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這一走，晚上竟再沒能回來。

臘月里的寒風(fēng)撕皮扯肉。高小梁騎著那輛六成新的電瓶車，一路跟隨耳機里鄧麗君甜美的歌聲，哼唱著穿越大半個城區(qū)。車子經(jīng)過高琳娜洗染店，高小梁有意放慢了一下速度，扭頭朝那扇緊閉的門望了望。他揣測，此時高琳娜一定如這城市里的多數(shù)人一樣，沉浸在甜美的夢鄉(xiāng)。他當(dāng)然不會在此時驚擾她的好夢。他只是希望，她的夢里會有他，正如他的夢里常常有她一樣。

跨進機關(guān)大院時，差不多恰好六點。

這是一幢老式四層樓，位于行政中心大院東北角，樓前直通大院正門，外來人員經(jīng)過保安詢問、登記、電話聯(lián)系等種種手續(xù)，由此入內(nèi)接洽公干。樓后空地大約可以擺下一對籃球架，兩面圍墻外加一道鐵藝柵欄圍出獨門獨院，圍墻拐角處一扇自動開閉的感應(yīng)門直通大街，只有內(nèi)部人員可以刷卡進出。

高小梁從后門進來，在院子角落停好車，插好電瓶車充電器，然后一步兩個臺階“噔噔”上了頂樓，進了那間專屬于自己的工作間，在里面折騰了三五分鐘，再出來時便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肉色塑膠手套，天藍醫(yī)用口罩;灰色的羽絨服已然褪去，鐵灰色羊毛衫外罩一件長過膝蓋的深藍圍裙，兩只袖套與圍裙渾然一體;腳上，一雙輕便的耐克運動球鞋替換了笨重的高腰棉皮鞋。一手提著笤帚、簸箕，一手拎著拖把、水桶，左右臂彎掛著兩塊不同顏色的抹布。

不錯，在這幢外表陳舊卻不失威嚴的大樓里，高小梁是一名勤雜工，或者，用體制內(nèi)規(guī)范的書面語表述，也可稱作工勤員。

今年三十九歲的高小梁，出生于本市所轄江北縣農(nóng)村，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后當(dāng)兵，在蘭州當(dāng)了三年兵，立過三等功，入了黨，退伍回來時碰上市級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招聘工勤員，臨時工性質(zhì)。十八年來，他在這家地位尊貴的大樓里一直做著工勤員，先是由臨時工轉(zhuǎn)為合同工，后又趁著機關(guān)體制變革轉(zhuǎn)為正式職工，目前是列入公務(wù)員管理序列的工勤員。

按說，一個抬腳就要跨入不惑之齡的男人，也算見過些世面，在這樣低微普通的崗位上做了十幾年，內(nèi)心一定非常憋屈，或者早就干得厭煩了。可高小梁偏偏不是這樣。你看他全副武裝、氣宇軒昂地從工作間出來，耳朵上仍然戴著耳機，嘴里哼著小曲，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意，甚至連腳步都踏著曼妙音樂的節(jié)拍，便知道他是多么熱愛這份工作了。

按照職責(zé)分工，高小梁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有四大項：茶水供應(yīng)，衛(wèi)生清掃，分發(fā)報紙，遞送信件。事實上，若按實際工作而論，他所做的遠不止這些。譬如，他剛剛進來的后院那道柵欄，以及圍墻拐角那扇感應(yīng)門，皆是他主動向領(lǐng)導(dǎo)建議安裝，并完全由他聯(lián)系制作廠家，完成施工。如此一來，這里便形成了一所獨立的后院，與偌大的市委市政府行政中心既緊密相連又相對分隔，方便了內(nèi)部人員進出、車輛擺放，滿足了本局特有且必需的私密性。再譬如，后院里那一排電瓶車充電插座，以及供汽車沖洗的水管水槍，也是他的杰作。還有，這幢樓上每一樣物件，大到保險箱、文件柜、辦公桌椅，小至燈泡、開關(guān)、水管、水龍頭，無論日常保養(yǎng)還是維修、更換，都由他全權(quán)負責(zé)。這其中，還不包括這幢大樓之外的若干私宅里，一大堆零散瑣碎的雜務(wù)，等等?？傊?，高小梁是這幢樓里的雜事總管，涉獵事務(wù)細、范圍廣，幾近無所不包，且須臾不可或缺。

也許正因為如此，高小梁對于自己的工作，便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他所做的這些事，在別人看來或許不免繁雜瑣碎，甚至相當(dāng)微不足道，可在他自己心目中，卻完全是一份真正的職業(yè)、事業(yè)，其崇高與神圣感絲毫不亞于這幢樓里的任何人。更主要，他的工作完成得堪稱完美無缺，贏得局里上下多年一貫的肯定。市級機關(guān)事務(wù)局經(jīng)常組織環(huán)境衛(wèi)生評比，這里從來都是優(yōu)勝單位。遇到全局性文明城市、衛(wèi)生城市創(chuàng)建檢查之類，相關(guān)部門也有意將檢查人員往這幢大樓引領(lǐng)、推薦。完全可以說，高小梁的工作在整個市委市政府大院，幾乎成了一面鏡子、一個樣板。

當(dāng)然，如果說高小梁因此便驕傲自大，對自己失去了準確判斷與定位，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形于這幢威嚴的大樓，以及樓內(nèi)每一位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員，高小梁非常清楚自己的卑微與普通。為此，他還給自己主動尋了一個不那么文雅的名號—蠅爪。

那天，局里安排各處室進行廉政教育，先讀文件后討論。高小梁所在的辦公室主任施達風(fēng)是個喜歡搞冷幽默的人，讀文件時幾次出現(xiàn)打老虎拍蒼蠅之類的表述。他看看好多人都在埋頭弄手機，便放下文件冷不丁問：“總是說打老虎拍蒼蠅，我倒不明白了，什么樣級別的領(lǐng)導(dǎo)算是老虎，什么樣級別的算是蒼蠅，到底有沒有一個權(quán)威、明確的界定呢？”

“這還不明擺著，地方副省部級、部隊將軍級以上才算老虎吧?！鞭k公室副主任季偉向來喜歡搶答。

“副省部級？還以上？那咱們龍局長總不至于算蒼蠅吧？他可是咱們局里的NO.1哪！”司機老鄭明顯不高興了。

老鄭曾是龍局長的專職司機。時下車改了，老鄭的車子改為機要通信用車，但是，老鄭依然視龍局長為首要服務(wù)對象，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始終維護并代表龍局長的利益，乃是他最為神圣的義務(wù)和責(zé)任。

“這個，這個—嗨，按說，龍局長也算是咱們市的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了，老虎倒是應(yīng)該劃到這個級別?！奔緜ッ髦祭?，卻只能退卻。

“老虎的事，咱就不討論了，反正再怎么說，咱們在座的這些人誰也沒那資格。”施達風(fēng)也不想惹是非，趕緊調(diào)轉(zhuǎn)方向，道：“可是，這蒼蠅的隊伍如此龐大，級別相差好幾個檔次，總不能大魚小蝦一網(wǎng)拉了吧？就像我，名義上掛個副處級，實質(zhì)不過區(qū)區(qū)一正科職，與那些縣長、局長、市長們排在一起，同樣都作為蒼蠅，就是我自己不嫌臊得慌，人家也不愿意干哪！說破天，咱頂多算個蒼蠅翅膀?！?/p>

“你要是蒼蠅翅膀，那我最多就是蒼蠅尾巴?！奔緜ペs緊站隊以示自知之明。

“我為領(lǐng)導(dǎo)掌握方向盤，同時也是領(lǐng)導(dǎo)的耳目，那我就是蒼蠅眼睛或者耳朵嘍！”老鄭素來沒有謙虛客氣的習(xí)慣，一下占了倆重要器官。

其余幾個秘書，既不能沉默，卻也不敢造次，只好分享了蒼蠅的五臟六腑。不過，那個美女秘書小程，對于自己蠅肝的分配還是有些不滿，甚至偷偷用力瞪了季副主任一眼。

剩下一個高小梁，原本可以忽略不計，可偏偏老鄭不肯放過，笑瞇瞇緊盯了他，問：“還有高小梁同志呢，怎不表態(tài)？”

這一問，大家?guī)缀醪患s而同“咦”了一聲。

面對大家疑惑、作難的目光，高小梁只好鼓足勇氣自我定位，道：“我一個小小的勤雜工，最多只是蒼蠅一條腿而已?！?/p>

“哦，你高小梁口氣倒不??！一條腿，還而已？你知道一條腿什么概念？”老鄭伸出一條腿，用手在上邊拍了拍，笑道：“一條腿，支撐著半個身體，決定著前進后退，蹲下立起，作用巨大。再說，一條腿，包括大腿、小腿，還有腳踝、腳掌、腳趾，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高小梁滿臉羞得通紅，趕緊更正，道：“那我就只是蒼蠅的一只腳指頭，蠅爪，蠅爪?！?/p>

話音剛落，當(dāng)即引得在座所有人哄堂大笑。尤其是老鄭，笑得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季偉一身，嗆得咳了好半天才止住。

高小梁對于當(dāng)時情狀，起初頗有些不痛快，感覺那個老鄭不免欺人太甚了。明明大家都是小人物，同樣處于社會的底層，何必總是如此苦苦相逼呢？可是，后來轉(zhuǎn)念一想?yún)s又看開了，這社會譬如江河湖海，魚蝦蟹鱉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早有定數(shù)。像老鄭這樣的人，試圖通過嘲弄、欺負比自己更弱小者體現(xiàn)自身的存在，同時遮掩、屏蔽自身的卑微，有時恰恰適得其反。既然身份卑微，倒不如索性放下姿態(tài)沉到底，恰似刺猬收身、蝸牛入殼，反倒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保護。于是，高小梁并不避諱，干脆將自己的微信、QQ號也都改成了蠅爪。

自此，高小梁蠅爪的雅號便不脛而走，很快傳得滿大院都知道了。

2

下了樓，高小梁放下手里的那些工具，先到底層樓梯間關(guān)閉電水爐，放掉里面的隔夜陳水，反復(fù)幾次沖洗掉里面的積垢，然后換上新鮮的自來水重新啟動。

高小梁工作間里有燒水壺。他從來不喝這只爐子里的水，但這并不影響此時嚴格按照既定規(guī)程精心操作。他必須確保，一個小時后爐子里流出的水絕對干凈，而且必須是一百度的滾燙開水。每每耳聞目睹這幢樓里的同事，上自氣宇軒昂的局長，下至剛剛?cè)肼毑痪玫男」媚?，喝著他親手燒的開水泡的茶，嘴里發(fā)出咝咝啦啦的愉悅之聲，他的心里便頓時漾起無限滿足與自豪感。

弄好開水爐，接下來便是清掃衛(wèi)生。

他的清掃有一個固定格式：從一樓起到四樓終，先是衛(wèi)生間、走廊、樓梯幾個公共部位，清、掃、擦、拖的程序既不遺漏，也不混亂。笤帚、抹布、拖把幾樣工具，在高小梁手里耍雜技一般，交替變換得如同行云流水。這期間，哪怕是清洗廁所里最為污濁之物，他的眉頭也從沒皺一下，耳機音樂、嘴里哼唱更沒有停歇分秒。

清掃完四樓最后一級臺階，高小梁戴上靴套，換了另一套工具，再從四樓開始清理辦公室。這道工序，當(dāng)然是他整個工作鏈上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也是他做得最為精心、最有成就感的一項。

試想，在這幢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樓里，除了高小梁，還有誰能掌管著這么多的鑰匙？又有誰能隨便打開局長、處長辦公室的門，進出自若如同自家房間一樣？

高小梁愛惜、珍視這樣的特權(quán)。

本來，按照當(dāng)初的崗位要求，他只需服務(wù)局長和幾個副局長的辦公室。后來，擴大到幾個資深處長?，F(xiàn)在，高小梁干脆將所有處室主要負責(zé)人全承包了。在他看來，多做幾間辦公室，不過半個小時左右的工夫，無非清晨早起二十分鐘、身上多出一層汗而已，累不死人卻贏得了更多好人緣，何樂而不為呢？

雖說都是辦公室，清理起來卻有很大區(qū)別。一樓、二樓的幾個處長辦公室，每天例行的清紙簍、倒煙缸、洗茶杯、灌開水瓶，再就是掃地、抹桌、拖地，幾樣事情都是千篇一律，沒有那么多的細節(jié)需要特別留意與用功?？墒侨龢菐讉€局長室卻不同，用當(dāng)下最為時髦的話講，那是需要精細化、個性化服務(wù)哩！

在這個只有四十多人的局里，共有一正三副四位局長。

局長龍新民主管全局，位尊責(zé)重，事務(wù)最為繁雜。他的辦公室位于三樓最東頭，原本一間三四十平米的大間，因為前幾年上邊要求縮減，只好隔出一半做了個小型接待室，擺了一圈沙發(fā)和茶幾，作為龍局長接待來客和午間休息之用。龍局長身體偏胖，冬天怕冷夏天懼熱。眼下，高小梁在清掃完衛(wèi)生之后，已經(jīng)將空調(diào)提前打開，茶水預(yù)先泡好，同時將帶按摩、調(diào)溫功能的椅子坐墊提前加熱，確保局長進來時室溫適度，喝到熱茶，或站或坐都感覺舒適。這些細枝末節(jié)，于高小梁而言就像輸入電腦程序一般，早就四時有序爛熟于心，絲毫也不會紊亂差錯。他始終記得頂頭上司施達風(fēng)的叮囑：“在咱們局里，龍局長就是中心就是大局，服務(wù)好他是重中之重！”季偉更是直言不諱告誡道：“只要龍局長滿意了，你就算是功德圓滿，別人說什么都是屁！”

常務(wù)副局長賈達，在幾個局長里年齡最大、資歷最老，主管辦公室和幾個大處，是局內(nèi)局外公認的實權(quán)人物。賈副局長衣著樸素，言談舉止隨和親切，手握重權(quán)卻不喜歡張揚，也從不要求過分的服務(wù)。他的辦公室，原本也有三十多平米，西邊一半辦公桌、沙發(fā)，東邊一半放著幾張書櫥，還有一張專門用來寫字畫畫的大書桌。在市級機關(guān)大院，賈副局長的草書和國畫頗有些名氣，得空便提筆揮毫乃是多年習(xí)慣。限制辦公用房規(guī)定下達后，賈副局長親自量好面積劃好分界線，讓木工做了一道隔墻，正好將書櫥、書桌隔到另外一間，專門開了朝向走廊的門，還讓人專門做了“圖書閱覽室”的牌子掛上?？上У氖牵掷锿露继?，平常誰有工夫跑到局長室隔壁來閱讀呢？倒是常見賈副局長在那里看書寫字畫畫，煞是用功。高小梁早就發(fā)現(xiàn)，賈副局長別的地方都不講究，茶杯里卻頗有些名堂，每當(dāng)進入秋冬時節(jié)，人參、蟲草、枸杞、桂圓之類應(yīng)有盡有，而且沒一樣是平常市面上的大路貨。就是夏春兩季喝的茶葉，光看茶葉在水中的姿態(tài)以及茶水顏色，便知絕非普通貨色。因此，高小梁只是每天幫他清洗茶杯，卻從不輕易幫他泡茶，更不敢隨便往茶杯里放那些寶貝，生怕一不小心弄亂了套。至于隔壁的這間公共閱覽室，則是高小梁收拾清理的重點。這不，足有半張乒乓球臺大的書桌上，鋪滿了殘墨剩紙，顯然是昨晚下班前賈副局長的杰作。高小梁洗凈硯臺，抹了桌面，將那些亂七八糟的紙歸攏整齊，甚至連毛筆里含的水分都用抹布吸干了。

于宏志是最年輕的副局長，分管幾個相對弱小或邊緣處室。因為資歷淺、發(fā)展后勁足，便處處謹慎小心、循規(guī)蹈矩。他來局里時，辦公室已經(jīng)按照規(guī)定弄到位，免除了再行分隔的麻煩。他的辦公室，除了簡單的桌椅沙發(fā)，幾乎沒有一樣多余物品，甚至就連局長室標配的空氣凈化器、加濕器也被撤掉了。更令人敬佩的是，每天下班時，于副局長會自己動手洗茶杯，倒紙簍，等到早晨高小梁進來時，只要把桌面、地面清掃一番就行了。饒是如此，高小梁還是不敢馬虎，拖地、抹桌時便格外用足功夫與力氣。于副局長喜歡運動，跑步、游泳、垂釣樣樣精通，光是各種運動鞋就有好多雙。高小梁抹窗臺時，照例會將臺下柜子里那些跑鞋仔細撣掃一遍，似乎有意要以此做些彌補與平衡。

還有一個副局長，這兩年在縣里掛職，基本不來局里辦公，無需高小梁服務(wù)，不提也罷。

這里特別需要強調(diào)的是，高小梁雖然手握局長室的鑰匙，擁有隨時進出局長室的自由，可他始終有一個原則或曰底線，概括起來有三不：不私自拿取任何一樣有用物品占為己有，不自作主張輕易翻動桌上的文件材料，不隨便打開那些存放著各種秘密的抽屜、櫥門—盡管有的掛著鑰匙，有的干脆沒鎖，有的即使上了鎖他也知道鑰匙所在。很多時候，高小梁在清理桌面時，會無意中看到一些文件、批示、報告或者舉報信之類，其中有些熟悉的名字，可他僅限于自己看到了，從不隨便透露。當(dāng)然，這中間偶爾也有些例外：有時，某個處長、主任，希望趁局長不在時將一份材料呈上，或者想把某一份材料從文件堆里翻到上面來，如此等等，只是讓高小梁順便幫個小忙，于他也就是舉手之勞，并不算違背原則、超越底線之舉。譬如現(xiàn)在，高小梁就有這樣一件例外的事要辦—

昨天傍晚下班，高小梁正在后院取電瓶車，恰好碰到一處處長許多多。許處長好像忽然想起，說：“哦，忘記一件小事。小梁，我桌上有一只信封，明天早晨記得幫我放到龍局長那兒?！?/p>

高小梁靦腆一笑，臉上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卻也算是答應(yīng)了。

剛才，高小梁從許多多那兒取信封時，不由一愣—信封底端印著的那一行紅字，正是局里直接管轄的一個事業(yè)單位，紅字旁邊用黑水筆手寫了個“司”字，則說明來信者乃該單位一把手司書記。本來，他是不想且不應(yīng)該看信封的東西，可是幾個原因令他又破了一回例：其一，高小梁與這位司書記熟悉，彼此還有些小小的關(guān)聯(lián)。其二，昨晚在樓下遇到許多多時，龍局長就在辦公室，許多多似乎不想當(dāng)面呈遞這封信，說明其中必有不平常的內(nèi)容。其三，信封沒有封口。換句話說，高小梁未必是特意要看信里的內(nèi)容，而是取信時手不經(jīng)意抖了一下，信封里面的東西也就順勢掉了出來。那是司書記寫給局里的一封信，主要內(nèi)容是為自己申辯，高小梁知道一點背景和緣由：最近，局里準備將司書記調(diào)到另一家單位，職級自然也提升一個檔次，考察過程中有人寫了告狀信，說是司書記在用人、基建方面存在種種問題，局里討論時雖有許多多和于宏志幫助講話，可龍局長還是覺得需要再慎重了解一下。司書記這封信，顯然意在打消龍局長疑慮。前些時，高小梁聽到消息還有點失望，他原本并不希望司書記離開目前崗位，可后來經(jīng)過高琳娜提醒想通了，覺得司書記能夠換到一個新單位，確實是件大好事。

他把信封由一樓拿到三樓，放到龍局長辦公桌正中一堆文件最上邊，好讓局長看文件時最先看到這封信。轉(zhuǎn)身離開時想想不妥，干脆把信抽出來展開，然后找了一只回形針，將信別在信封上邊，單獨放在龍局長辦公桌正中，以便局長進來時第一眼就能看到。

臨到關(guān)門離開時，高小梁還是忍不住轉(zhuǎn)身回望了一下那封信，再次進行了一番反省自問：這樣做到底是否越規(guī)逾矩，是不是突破了自己的原則底線？直到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信是許多多處長交辦，算是公務(wù)范疇;看了信，知道了內(nèi)容，但沒向任何別人透露，未曾泄密;放在局長辦公桌顯眼處，只是方便處長早點看到，其中內(nèi)容并未因此增減一字一點。如是，這才放心地邁著輕松步伐離去。

3

八點十分左右，前邊院子里響起汽車馬達聲。

高小梁知道，這是司機老鄭在發(fā)動汽車，準備接局長龍新民上班，或者直接到某個會場坐主席臺。

年過五旬的老鄭，比高小梁年長一輪，也比他資歷老很多。據(jù)說，老鄭在局里開車二十幾年，前后迎送過六任正局長、近二十名副局長，車子也換過四五輛了。在局里幾十人中，只有他和檔案員徐大姐是真正的元老。老鄭原來也是職工性質(zhì)，后來局里成立教育培訓(xùn)中心，有兩個事業(yè)編制，其中一個便給了他。前幾年，市級機關(guān)搞車改，所有局長全部取消專車，局里只留下兩輛公車，老鄭和他的車便在其中，其余公車悉數(shù)拍賣，司機則由機關(guān)事務(wù)局統(tǒng)一安排?，F(xiàn)在，老鄭和他的那輛奧迪A4，雖不再算是龍局長的專車，卻也鮮少有別人動過此車念頭。

單純從駕駛技術(shù)、敬業(yè)精神和忠誠度而論，老鄭是個稱職乃至優(yōu)秀的司機。不說別的，單說每天早晨這個點兒上準時發(fā)動汽車，一年四季風(fēng)雨無阻從沒誤過。這老鄭有個絕招，無論什么天氣什么時段，即使上下班高峰很多路段堵得水泄不通，只要局長說了幾點趕到某地，他就一定能準時把車開到，其間或是繞偏道或是穿小巷，盡顯其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而且，老鄭還有一個特點—給誰開車幫誰講話，對誰忠誠，那種忠誠完全擱在嘴上，擺在臉上。

老鄭高大魁梧，性格外向，仗著有點資歷，又給局長開著車，言行舉止便顯得很牛氣。一年四季，他的衣著都是品牌貨，穿得有款有型，一副大背頭也梳理得油光锃亮。老鄭不光穿著講究，也很懂得裝扮，光是眼鏡一年四季就不同—夏天無框變色鏡，春秋天黑框，冬天金絲半框。一支香煙，檔次不會低于硬殼中華，在他手里永遠維持在大半根，而且半數(shù)時間是在右手食指與中指間很有風(fēng)度地夾著，這就與始終貪婪地吸著煙屁股的煙鬼有了本質(zhì)區(qū)別。老鄭說話走路都很有氣魄，其勢頭時常壓過了頭發(fā)稀疏、其貌不揚的龍局長。在這一點上，龍局長秘書小馬就顯得智慧許多。小馬自從跟了龍局長，一頭又黑又亮的自然卷，變成了不超過半寸的板刷，而且絕對是半個月理一次發(fā)。原本身材比龍局長高兩公分，因為刻意彎腰駝背，顯得比局長還矮了些許。

老鄭喜歡玩手機，尤其鐘愛蘋果系列，市面上每出一個新款便饞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伤质莻€吝嗇鬼，從來不肯自己花錢買手機，而是趁著陪局長下去的機會揩油，要么明目張膽向人家索求，要么死皮賴臉強行將人家手機換走。那些巴望著局長提攜的人，誰好意思拒絕呢？老鄭是個微信迷，到哪都喜歡拉人家進自己的朋友圈，整天不知從什么地方轉(zhuǎn)來些帖子，大多是心靈雞湯、小道消息一類，還動不動就發(fā)表些半文半白的評論。最令人礙眼的是，老鄭給自己取了個很牛逼的微信名：王者老鄭！

在局里，很多人背后都稱老鄭是二局長，大家表面上對他也很客氣。不過在高小梁看來，這種客氣只是表面現(xiàn)象，所謂二局長稱呼里，更多的包含了嘲諷。許多人真正的態(tài)度是避讓、警覺、戒備，甚至也有那么一點厭煩。

相形之下，高小梁顯然要低調(diào)很多。且不說那個有關(guān)蠅爪的自我嘲諷，就說外表裝束、言語神態(tài)、行事處世，兩個人便是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

高小梁中等偏瘦的身材，塌鼻梁，短頭發(fā)，招風(fēng)耳，見不見人都是一臉笑，眼睛本來就不大，笑起來便瞇成一條縫。一年四季，春秋天主打休閑夾克，夏天T恤，冬天羽絨服，沒有多少花頭，給人樸素節(jié)儉的印象，卻又始終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清爽。更為難得的是，他對自己有相當(dāng)精準的定位，既不像老鄭那樣咋呼張揚，卻又不故做卑微狀;既把自己該做不該做的事全都做了，又不令人感覺顯山露水、礙手礙腳。一個既不顯眼又不扎眼的高小梁，其外貌裝束與行為舉止，與這個局的社會影響相當(dāng)匹配，更與他在局里的職責(zé)地位絕對吻合。

高小梁當(dāng)然也玩微信，也加入了局里同事的聊天群，可他從來只看，轉(zhuǎn)而不發(fā)，對于所有同事發(fā)表的意見幾乎逢帖必贊，卻又不加任何帶有個人觀點的評論。對于這個叫作蠅爪的個性簽名，大家雖然并不多么在意，卻也生不出絲毫惡感。

除了清掃衛(wèi)生、拿拿接接之外，高小梁還自修了電工、水暖工方面的活計，日常小物小件的修修補補更是無師自通。早在十年前，他就參加過一個電工夜校，拿到了二級電工證書。他的那個工作間，就像一處家用物品維修保養(yǎng)的百寶庫，電、水、煤氣、電瓶車、有線電視、寬帶網(wǎng)絡(luò)方面的零配件應(yīng)有盡有。

當(dāng)然，無須諱言，高小梁的這些手藝與用具，大多并不用在這幢大樓里，而是主要服務(wù)于局里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局長、處長們的家庭。這種服務(wù)，自然與拍馬逢迎不是一個概念。試想，在這家地位顯赫的偌大機關(guān)里，不必說局長、處長，就是普通的工作人員，哪里找不到一個專業(yè)電工水工？不錯，機關(guān)事務(wù)局養(yǎng)著的那幫爺爺是不好招呼，可到任何一家下屬單位，包括那些間接管著的相關(guān)部門，或者通過層層疊疊的關(guān)系再中轉(zhuǎn)那么一兩下，這樣的技術(shù)工人可以一抓一大把，而且絕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墒窃僖幌?，局長、處長們再神通廣大，哪里有人愿意為了一節(jié)下水管堵塞，或者一只開關(guān)的更換，動用那么復(fù)雜的關(guān)系資源呢？人情如同儲蓄，不用時可以待價而沽、無限增值，用了只會用一個少一個。如此而論，身邊有個像高小梁這樣的人，用起來豈不既省事順手又不浪費資源，性價比何其之高！

昨天中午，他就幫龍局長家疏通了下水道。

龍局長家四代同堂，近十口人吃飯，光保姆就有兩位。龍局長岳父母是農(nóng)村人，保姆也從鄉(xiāng)下過來，炒菜口味重，做事也粗手大腳，廚房里的下水道三天兩頭堵塞。平時，遇到一般的菜屑飯粒之類倒也罷，最頭痛是冬天油垢堵塞，一般手段很難解決問題。幸虧高小梁肯動腦筋，光是通個下水道就有多手絕招—可以用竹片、木棍、鋼絲之類手工操作，也有電機驅(qū)動的機器探頭，還有更為先進的微生物除污。反正只要高小梁出了馬，龍局長家的下水道保證隨堵隨通。也因此，龍局長家無論洗碗洗菜池還是廁所下水口，所有過濾網(wǎng)罩干脆一律不用了。

這個周六，也就是后天，又到了為辦公室主任施達風(fēng)家清洗油煙機的時間。

施達風(fēng)夫人是眼科醫(yī)生，特別喜愛整潔，整天手不離拖把、抹布，閑來無事就愛到處拖拖擦擦，一套大房子收拾得那真叫一塵不染?？墒?，醫(yī)生手里抹布清理得了別的地方，卻獨獨對油煙機一籌莫展，那上面的污垢油膩實在令人無法下手。小區(qū)門口找來的清潔工，要么清洗不到位，要么損壞機器漆面。面對妻子的抱怨，施達風(fēng)想到了無所不能的高小梁。果然，高小梁一出手，油煙機當(dāng)即光潔如新，而且機器外表絲毫也沒有損傷。施夫人見狀大喜，要求高小梁每月來家一次，算是為油煙機請了位定期出診的醫(yī)師。

可別小看這些家務(wù)瑣事，比起在單位的良好表現(xiàn)，作用更大更廣。自從疏通了幾次下水道，龍局長親自表揚過幾次，有一次甚至特地吩咐施達風(fēng)，要給高小梁評一個年終先進。有了龍局長的表揚與關(guān)照，先進篤定沒得跑，他在局里的形象也立馬上了幾個臺階，那些處長、主任對他態(tài)度更和藹了，最明顯的例證便是老鄭說話不那么尖酸刻薄了，有時還主動和他打個招呼說幾句閑話。至于頂頭上司施達風(fēng)，更是多次暗示高小梁，讓他弄點購買辦公用品的發(fā)票報銷一下，其意自然是希望對高小梁的額外勞動有所補償。當(dāng)然啦，高小梁只是笑笑表示感謝，卻從未真的開過發(fā)票報銷。他知道，讓別人欠自己一份人情，遠比一報一還地占點小便宜要明智。何況，面對龍局長、施達風(fēng)這樣的大佬，瞪鼻子上臉的事絕不可為！

4

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高小梁的清掃工作全部完成。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間，歸攏了清掃工具，褪掉工作服，洗了手，搽了護膚膏，重新?lián)Q上早晨上班的那套裝束。此時的他，已然另一副質(zhì)樸干練的機關(guān)文員形象。

高小梁給自己燒了開水，泡好熱茶，在那張退休老局長曾經(jīng)坐過、可以360度轉(zhuǎn)動的真皮高背椅上穩(wěn)穩(wěn)落座。空調(diào)溫度打到恰好舒適的程度，空氣加濕器噴出縷縷薄霧，人體舒適指數(shù)頗高。

不一會兒，便會有人陸續(xù)前來上班，這幢樓將迎來又一個緊張忙碌的工作日。輕閑下來的高小梁，則可以在此高屋建瓴般地審視每一位前來上班的同事。

高小梁的工作間位于樓梯頂端，呈L形，外觀極不起眼，面積只有十一二平米。進門的地方，擺著兩張鐵制貨架，上邊堆放著各種工具雜物，里間則被布置成辦公室模樣，桌椅、電話、電腦樣樣俱全。隱身其間，由后窗能夠窺見整個后院及至圍墻外面數(shù)百米的范圍。也許因為忙碌過后需要放松，或者緣于大把空閑無處打發(fā)，每天這個時候，高小梁都會像這樣安然端坐，從容不迫地瞇著眼喝著茶，卻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圍墻東北角那扇門。當(dāng)然，從那里進出的人們絕少會想到，頂層這處毫不起眼的地方，正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緊盯著自己哩。

第一個進來的照例是施達風(fēng)。作為辦公室主任，施達風(fēng)過去倒也會偶爾提前過來，可是每天提前半個小時上班卻是最近一年多的事。個中緣由，高小梁似乎知道那么一點。

施達風(fēng)是前任局長的親信，而賈達與前任局長關(guān)系一向不睦，龍局長對前任許多做法也不贊同?，F(xiàn)在，前局長到政協(xié)擔(dān)任一個閑職，施達風(fēng)的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他每天早早過來上班，既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隨時準備恭迎龍、賈二位局長大駕。再等會兒，只要兩個局長進了院子，施達風(fēng)肯定會旋風(fēng)般迎到樓下，搶著把局長手里的包接過來，一路點頭哈腰賠著笑臉，直至將局長送進辦公室。這也難怪，像本局這樣鐵打的營盤，兵的流淌相當(dāng)頻繁，一般干部的晉升門路之廣、速度之快、臺階之多，較之很多邊緣部門會優(yōu)越很多?？墒牵袷┻_風(fēng)這樣四十出頭的人，一旦因為人際因素被摁住了，三年五載一耽擱，仕途同樣會大打折扣甚至夭折。

緊跟施達風(fēng)之后，辦公室副主任季偉也來了。

季偉此時開著汽車過來，不多會兒肯定會出現(xiàn)另一個窈窕身影，而且那人必定是步行。

果然，季偉正在院西北角停車，秘書小程沿著圍墻從東南過來，而且低著頭腳步快得如同遭了賊攆一般。

小程是辦公室唯一的女秘書，也是局里不多的年輕美女之一。小程老公在駐省城辦事處工作，夫妻長期分居。有關(guān)季偉與小程的特殊關(guān)系，高小梁也是經(jīng)過長期觀察，然后憑借合理推斷才得到印證。本來，季偉家住得離局里直線距離不到八百米，步行不過十分鐘，根本無須趕在上班高峰時開著私家車添堵?？墒牵〕碳易≡跂|郊，騎電瓶車最快也要半個小時，坐公交得轉(zhuǎn)兩三個班次。大概就在兩年前的一天，素來步行上下班的季偉，忽然連續(xù)幾天開車上班，而且提前了二十多分鐘。高小梁吃驚之余，緊接著又發(fā)現(xiàn)一個異?，F(xiàn)象—只要季偉開車上班，小程總是緊隨其后步行進來。為了印證自己的某種猜測，高小梁于某日特意提前半個小時趕到局里，做好本職工作之后馬上前往小程家附近蹲守，果然看見季偉與小程一前一后從樓里出來，然后雙雙上了季偉汽車，臨到機關(guān)大院時小程又提前下了車。高小梁為自己的意外發(fā)現(xiàn)而驚喜，更為自己獨守著這么天大的一個秘密而激動。不過，平常再見到季副主任和程秘書，他照樣努力做到畢恭畢敬不失絲毫禮數(shù)。

眼看著離上班時間只有七八分鐘了，后門的人和車突然密集起來。沿著北側(cè)圍墻搭建的雨棚下，很快便排起一列色彩紛呈的電瓶車、自行車。十幾個汽車位上，也有半數(shù)被占。

今天，開車接賈達副局長的是四處處長楊宇。楊宇家住城東南，賈達的住處則位于偏北的位置，兩家本來不在順路上?？墒?，為了能夠接到賈副局長，楊宇往往不惜繞道好幾公里，光是紅綠燈就要多十來處。更為重要的是，三處處長陸輝常常搶在他之前到達，令他只能望著賈副局長背影而徒喚奈何。事實上，陸輝家也在城南，比楊宇更遠且更不方便，可正應(yīng)了一句俗語—早起的鳥兒有食吃。

賈達剛剛邁出楊宇的汽車，施達風(fēng)果然如一陣風(fēng)般趕到，搶在楊宇之前接過局長的皮包，然后一路小碎步護著局長上了樓。身后，楊宇嘴角的一絲笑意頗為意味深長，于妒忌之間不免夾雜了一絲嘲弄。而更后邊，剛剛停了汽車的陸輝，強作笑顏中則難掩發(fā)自內(nèi)心的惱怒。

幾乎就在同時，圍墻外邊的33路公交站臺上，剛好一輛班車?？?，一前一后下來兩個熟悉的身影—副局長于宏志和一處處長許多多。

于宏志自稱環(huán)保主義者，早先有公車時就不怎么要接送上下班，而大多是乘坐公交或者騎路邊隨處可見的公共自行車，有時甚至干脆步行個把小時。為此，市報一位攝影記者，曾經(jīng)采取尾隨抓拍的方式，在報上以半個版的篇幅報道過這件事。

于宏志分管一處，其居住地與許多多相距不遠。領(lǐng)導(dǎo)的模范行動對下屬自然有帶動作用。大家每天看到的場景幾乎一樣：許多多與于副局長不僅同時前來上班，而且出行方式也完全一致。

事實上，在于宏志和許多多之間，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小秘密：每周總有那么一兩天，兩家夫妻會在某個地方鍛煉，不是打網(wǎng)球便是打羽毛球。高小梁之所以會獲知此事，是因為許多多手下的科員小顧，時常會給高琳娜洗染店送來一包臟衣服，次日再把洗凈烘干的衣服取走。有時，小顧送、取衣服時，偶爾會順口將衣服主人的身份說出來，比如“于局長家的兩件網(wǎng)球衫要單獨洗”，或者，“許處長膝蓋那兒抽球時摔了一跤污漬較重”，等等。每天吃午飯的時候，高琳娜總會將這些話一五一十學(xué)舌出來，使高小梁由此做出了一個基本的推斷。

看著于、許兩個人說說笑笑進了門，高小梁不由會想起剛才賈副局長進來那一幕，及至再前邊的季副主任與程秘書。他有些弄不明白，眼前這些上下左右的關(guān)系，到底哪一種更合乎情理、更真實可信呢？平心而論，在這幢樓里待了十幾年，高小梁見慣了彬彬有禮的笑臉，聽?wèi)T了溫文爾雅的客套，卻也慢慢洞察出笑臉與客套背后那些影影綽綽的東西。

5

九點半左右，上午的報紙、信件送到。

高小梁按例簽收，當(dāng)場三下五除二分類歸攏，然后挨個送到各間辦公室。此時，整個局里已經(jīng)人來人往，呈現(xiàn)出一派繁忙景象。

根據(jù)高小梁的觀察，這幢大樓的辦公氛圍似乎不同于大院里的有些部門，辦公室里人再多，來往者腳步再匆忙，卻很少有那種高聲朗調(diào)、嘈雜喧鬧的聲音。兩個人面對面交談，或者打電話說個什么事情，往往都把聲音壓得很低，目光里也充滿了某種躲閃、警覺的神秘色彩。這倒也不一定都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而完全是一種習(xí)慣使然，似乎不如此便體現(xiàn)不出職業(yè)的特色。因此，高小梁進出每個辦公室遞送報紙信件，無不輕手輕腳屏氣凝神，生怕弄出太大動靜招人厭煩。

三個局長里，龍局長不在辦公室，賈副局長正在會議室和什么人談話。只有于宏志副局長正在看文件。

見到高小梁，于副局長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問：“小梁，今天禮拜幾？”

“禮拜四?！备咝×好摽诙?。

于副局長若有所思，似乎在回憶或斟酌什么，又問：“這個周日，有事么？”

“沒有沒有。于局長有什么安排盡管吩咐?！备咝×夯卮稹?/p>

“陪我到縣里跑一趟，放松放松，有空嗎？”于副局長不等答復(fù)，接著道，“還是老時間到家里接我吧。”

“好好好。”高小梁連連點頭。

出了門，高小梁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氣，似乎他早就在期盼這個安排。他打算，周六上午幫施達風(fēng)家弄好油煙機，下午就把自己那輛帕薩特加足油，然后再好好清洗一番打打蠟。跟著于副局長出去，車子臟可不行！

高小梁于本職工作之外，除了有些修修補補的小本領(lǐng)，還有一個技能—駕駛汽車，而且屬于有車一族。

當(dāng)今社會，懂駕駛有駕照者多如螻蟻，擁有私家車更是稀松平常得不值一提?？墒?，千萬別小看了高小梁擁有這兩樣，他之擁有與一般人就是不同！

高小梁當(dāng)年學(xué)駕駛，其實是存了一點私心—眼看像老鄭那樣的局長駕駛員們，個個耀武揚威人五人六，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跟在領(lǐng)導(dǎo)后邊還能蹭著不少好處。再看自己這個勤雜工，整天廁所里進出，掃帚拖把不離手，踮起腳也看不到前途有什么光明大道。特別是在牛氣沖天的老鄭面前，整個人更是矮了大半截。于是，瞄著駕駛員這個吃香崗位，他悄悄考了駕照。前邊拿了駕照，高小梁不顧妻子反對，緊跟著就花五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廣州本田。有了汽車，時常利用雙休、假日回老家看望老人，或是帶孩子到附近景點旅游，高小梁的駕駛技術(shù)很快便爐火純青。

眼巴巴等了好幾年，沒等到駕駛員崗位空缺，卻等來了機關(guān)公車改革。這一改，除了老鄭的奧迪和另一輛商務(wù)車，局里其他幾輛車全部上交，多數(shù)駕駛員無奈轉(zhuǎn)行轉(zhuǎn)崗。倒是高小梁，不僅在工勤員位置上紋絲不動，而且隨著車改到位，其技術(shù)和裝備反倒派上了大用場。

早先，沒實行公車改革那會兒，局里連配帶借不下于十輛車，正副局長自然每人一輛專車，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服務(wù)。等而下之，不必說各個處室的頭頭腦腦，就是普通工作人員，無論外出公干還是有點私事，只要開口幾乎總能有求必應(yīng)。有時，局里幾輛車調(diào)撥不開了，施達風(fēng)、季偉兩位辦公室主任也會設(shè)法從別的單位商借?？墒?，突如其來的車改，令很多人的屁股失去了安放之所，委實極不適應(yīng)。一部分原本就有照有車的人還好說，大不了把閑置的私家車開起來，或者趕緊買輛經(jīng)濟實惠的車?？嗑涂嗔藥讉€帶長的領(lǐng)導(dǎo)，譬如，賈達副局長三十多歲就擔(dān)任鄉(xiāng)黨委書記，至今近二十年都有專車，從來沒想過考駕照，難不成如今年過半百了倒要自己學(xué)著摸方向盤？再譬如于宏志副局長，雖然早就拿到駕照，家里一輛車也在妻子手里開著，可終究還是抹不開面子親自從駕駛艙里進進出出。還譬如，像施達風(fēng)、季偉、楊宇、陸輝、許多多這些人，平時上下班或在市區(qū)某單位開個會倒還好說，自己開車反而既方便且自由，可一旦遇到應(yīng)酬場合，尤其是逢到雙休日節(jié)假日下縣區(qū)，那就相當(dāng)尷尬了。風(fēng)塵仆仆開個長途，終歸比不了有司機侍候的感覺爽快。再說，畢竟大家都能喝點酒，即使自己真的不想喝，保不準還要幫局長或別的更大領(lǐng)導(dǎo)帶兩杯，開個車實在不方便。因此，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由什么人起了頭，大家想到了高小梁，有照有車不說，還是個徒有其嘴的悶葫蘆。有時候，局長、處長們需要前往某個私密場所，卻又不便讓身邊更多人知道，他就成了最合適不過的專職司機。

差遣高小梁出車的人里，除了兩個副局長，便是幾個處長、主任，大多是重要處室的負責(zé)干部。他們用高小梁的私車，一般都是非工作時間、非公務(wù)性質(zhì)，接觸對象卻又幾乎全與工作密切相關(guān)。通常情況下，能夠求到本部門下之人，十之八九非官即商，非富即貴。因此，高小梁頻頻跟在局長、處長們身邊，倒也算是登堂入室，親自嘗到一把當(dāng)年老鄭們那種牛皮哄哄的滋味。

不過，連高小梁自己都感覺到，自己那輛二手廣本雖然精心保養(yǎng)、裝修過，外觀也不差，可畢竟檔次低了些。去年秋天，他咬咬牙還是以兩萬塊錢的超低價賣掉，又添八萬塊錢換了一輛八成新的帕薩特，排量二點零，真皮座椅，還花二千元弄了個不錯的牌照。因為這事，妻子心疼且抱怨了好久，說他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掙了面子賠了里子?？筛咝×簩@種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婦人之見，采取了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

隨著用車的人越來越多，每到雙休天節(jié)假日，高小梁幾乎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高小梁也漸漸看明白，他幫領(lǐng)導(dǎo)們開的這個車，用的是自己的私家車，費了許多功夫，貼了不少油錢，委實虧得不是一點點。不錯，跟著領(lǐng)導(dǎo)們出私車，吃吃喝喝前呼后擁表面相當(dāng)風(fēng)光。而且，像這種私密場合的私人性質(zhì)聚會，美酒佳肴之外必定都有些禮物相贈。臨走的時候，局長、處長們拿的往往都是名牌煙酒、高檔衣物或床上用品，有的甚至直接悄悄塞給厚厚的紅包。高小梁自然也有一份，貨色與價值卻有天壤之別，要么是三兩百塊錢所謂車馬費，要么是些普通襯衫、皮鞋或雞蛋、水果之類的土特產(chǎn)。若是一趟偏遠縣區(qū)跑下來，比之消耗的汽油與車輛磨損，真是得不償失。僅憑高小梁原本貧寒的家底，以及夫妻倆極其微薄的收入，還有兩大家那么多老弱病幼，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長期虧空下去呢？因此，他在心里反復(fù)盤算，還是要設(shè)法開拓一些商機與財路，將虧空的錢設(shè)法補回來。

終于，在陪同領(lǐng)導(dǎo)出車的過程中，高小梁有了意外的收獲—上邊提到的那位司書記，便是收獲之一。

前年五一假期，于宏志副局長全家要去江北縣踏青，由司書記安排在他親戚的一處休閑農(nóng)莊，上午垂釣下午打牌。垂釣時，高小梁照例忙前忙后幫著領(lǐng)導(dǎo)和夫人們裝餌、捉魚，從頭到尾只顧做事很少開口，一副老實忠厚形象贏得司書記好感。司書記是個熱情人，馬上就給高小梁留了電話，說：“有事隨時找我?！?/p>

事隔不久就是端午節(jié)。司書記給于副局長送了些名牌煙、酒，順便也給高小梁帶了兩盒茶葉。東西由司書記親自開車送來，預(yù)先打電話讓高小梁約定個地方取貨。高小梁把地點約在高琳娜洗染店。司書記進了洗染店，知道店主是高小梁妹妹，而且知道店里經(jīng)營狀況不是太好，當(dāng)即便許諾將本單位培訓(xùn)中心的洗滌業(yè)務(wù)讓出來。如此，高琳娜店里每月便增加了一筆相當(dāng)不錯的收入。試想，若是司書記果真順利升遷到另一單位，而那個單位的內(nèi)部培訓(xùn)中心規(guī)模更大，豈不又多了一條業(yè)務(wù)渠道？

類似司書記這樣的情況，還有某國企老板的丁董事長。去年秋天，高小梁也是開車陪賈達副局長、楊宇處長下鄉(xiāng)游玩時認識的。同樣是在洗染店中轉(zhuǎn)禮物的過程中，高小梁有意留丁董喝了杯茶，順便將店主妹妹和店里情況做了介紹。丁董何等聰明之人，當(dāng)即聽出弦外之音，一個電話打給兩家有關(guān)系的賓館、飯店，業(yè)務(wù)量便陡然翻番。

自從有了司書記、丁董介紹的業(yè)務(wù)后，高琳娜每月總要給高小梁一筆提成。高小梁不好意思拿現(xiàn)金，當(dāng)面推了幾次。高琳娜拿出一副親兄妹明算賬的姿態(tài)，堅持將錢打到銀行卡上，他也就默認收下了。此后不久，高琳娜委婉提出，不如干脆將帕薩特轉(zhuǎn)手賣了，換輛檔次高些的奧迪之類，以便恭候更多領(lǐng)導(dǎo)更為頻繁的召喚。高琳娜筑巢引鳳的意圖很明顯，可高小梁知道自己的分量，司書記、丁董屬于可遇不可求，人家主動幫忙那是碰到真菩薩了，如果自己整天觍著臉到處求人，那就適得其反了。當(dāng)然，出于男人的自尊，高小梁沒說出內(nèi)心想法。

6

上午多數(shù)時間里，只要會議室里不開會，或者局長沒有什么重要客人來訪，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事，高小梁便可以在工作間里定神喝茶、上網(wǎng)、玩手機，間或也會打個盹養(yǎng)養(yǎng)神。這段時光悠閑自在，卻很快就過去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十一點多，原本氣氛嚴肅的辦公室開始有些松動。串門聊天的，躲到西側(cè)平臺上吸煙的，捂著手機專找犄角僻靜處接電話的，甚至連廁所里都顯得熱鬧起來。等到十一點半，整幢樓上的人如同聽到號令一般，忽而嘩啦啦集體起身，紛紛拿著碗筷往機關(guān)食堂趕，那動作簡直比部隊緊急集合還要利索。

也難怪，機關(guān)食堂遠在大院西南角，距離這幢樓有不少路程，上千名工作人員外加親屬子女，中午就餐的人特別多，去晚了不僅要排長隊、吃涼飯菜，而且價廉味美的飯菜很快就沒有了。

高小梁卻不用如此奔忙。他不在食堂吃飯。

趁著大家往食堂趕的間隙，他用大約十幾分鐘時間，趕緊再檢視一遍全樓的衛(wèi)生狀況，把走廊、會議室、樓梯、衛(wèi)生間里的碎紙屑之類清理掉。忙完這些，他便出了東北角的那扇門，穿過車來人往的馬路，向北走200米左右，進到高琳娜的干洗店。他的午飯與午休都在這里。

高琳娜其實并不是高小梁的妹妹，兩人除了同姓、老家靠在一起之外，原本并不認識。那年，機關(guān)大院里陸續(xù)新建了幾幢新辦公大樓，原本擠在一起辦公的兩家單位搬走了，一幢老樓里只剩下高小梁所在的這個局。經(jīng)過高小梁提議并操作，在東北側(cè)圍墻拐角處新開了門。工程完成后，高小梁上下班便由此門出入，剛好經(jīng)過高琳娜洗染店。那天，他來洗一件呢大衣，見到高琳娜第一眼便不由心動了。

在高小梁眼里，高琳娜雖然身體微胖，五官也不是多么精致，距離漂亮還有些距離，可她畢竟比自己年輕七八歲，而且皮膚白皙，體態(tài)豐滿，眼角眉梢蕩漾著一股撩人心魄的媚氣。相較之下，他那個在醫(yī)院開電梯的老婆，身材矮小，皺紋叢生，滿面菜色，體態(tài)干癟得如同風(fēng)干的絲瓜筋。兩相比較，風(fēng)韻姿色便有了天壤之別。饒是高小梁本性老實，可他也是俗人一個，面對秀色豈能毫無念想與欲望？

兩人一搭訕，知道是同鄉(xiāng)又同姓，很快便熱絡(luò)起來。

高琳娜離了婚，鄉(xiāng)下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家里負擔(dān)很重，洗染店經(jīng)營得相當(dāng)艱難。

對于高琳娜的處境，高小梁頓生同情，有心出手相助。那時，恰好各級開始強調(diào)作風(fēng)建設(shè)，不斷出臺各種禁令，反腐風(fēng)聲也一天緊似一天，時常有各種各樣的老虎蒼蠅落網(wǎng)。因此，明目張膽的請客送禮之風(fēng)突然就踩了急剎車，各種飯局應(yīng)酬陡然減少?？墒?，公開請送吃喝的潮水退了，不等于背地里的暗流管涌就真沒了。高小梁發(fā)現(xiàn)，過去每到過年過節(jié)，前來局里的訪客定會突然增多。那些來者，大多拎著一只公文包，進來時包里鼓鼓的，出去時便癟了許多。也有些時候，處長、主任們被人悄悄叫出大門，在附近某個秘密場所見了面，再進來時身上某個部位必是揣了點什么。而現(xiàn)在，那種神秘往來的現(xiàn)象不常見了，很多人反倒又是煙酒又是高檔營養(yǎng)品，直接拎著禮物過來，似乎化無形為有形了。據(jù)說，此景有個最佳說辭——煙酒之類屬于正常人情往來，與貪污腐敗還有一段距離，屬于紀律不愛管、法律管不了的地界。還據(jù)說，市區(qū)但凡有點名氣的煙酒商行，特別是機關(guān)大院、公務(wù)員公寓周邊的幾家，一改前幾年門庭冷落，近年來生意漸漸又好起來，茅臺之類高檔品甚至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斷貨的狀況。只是有一樁，沒人敢公開拎著煙酒直接進出機關(guān)大門，而是在機關(guān)大院外邊通過電話聯(lián)系接收禮物。過去，局長、處長們?nèi)绻粫r脫不開身，通常會讓司機在院外代收。后來公車改革，有些就請高小梁代勞了。自從認識了高琳娜，高小梁便將代收的禮品暫時存放在洗染店，留待領(lǐng)導(dǎo)們下班時帶回家。再后來，領(lǐng)導(dǎo)們對洗染店熟悉了，基本不再讓高小梁經(jīng)手，而是直接讓送禮者將物品放到店里。

如此一來二去，外來送禮的也好，局里前來取貨的也罷，漸漸與高琳娜相熟，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成了她的客源，有的則成為介紹更多客源的熱心中介。

高琳娜是個解風(fēng)情的女人，知道高小梁是對面大院里的人，頭緒活絡(luò)，又看明白了他眼睛里的那團小火苗，自然不會裝傻充呆推三阻四。就在他們認識之后不久，兩個人便完成了從陌生到上床的全過程。自此，高小梁的午飯與午休便在此進行，對外則宣稱兩人是嫡親堂兄妹。既然是僅僅隔了一代的血親，誰還會往男女私情的歪處想呢？

高小梁進了店，高琳娜的午飯也正好擺上桌。

洗染店原來只有一間門面，面積不過十平米左右，后面還有一間隔成兩半，一半放洗染機器，一半用做庫房和吃飯住宿之所。去年，隨著店里生意紅火，在高小梁的主導(dǎo)下，將隔壁一間門面租了過來，后面還附帶了一間專用倉庫。這樣，吃飯和睡覺便有了專門一間，里面的設(shè)施也相對更齊全完備。

兩個人的午飯并不簡單：回鍋肉，排骨湯，紅燒鯽魚，芹菜炒干絲，還有高小梁喜歡的燙黃酒。

見高小梁進來，高琳娜一邊張羅碗筷，一邊問：“關(guān)門嗎？”

高小梁狡黠一笑，道：“關(guān)了吧?！?/p>

高琳娜雪白的臉迅即紅了，輕輕推了一把高小梁，嗔道：“每天都要，不累??！”

高小梁在高琳娜胸部捏了一下，挺無恥地回應(yīng)：“兄妹開荒，不累！”

吃飯的時候，高琳娜向高小梁通報這兩天的生意狀況，同時告訴他局里哪些人在店里寄放了煙酒之類禮品。

高小梁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側(cè)耳仔細聽著，心里一把算盤則早已撥得嗶里啪啦直響。

高琳娜主動通報店里的經(jīng)營狀況，包括營業(yè)額和純利潤，自有她的用意。她知道，如果沒有高小梁幫助，自己這個店絕對成不了如今這樣。她也知道高小梁收入有限，家境不寬裕，幫領(lǐng)導(dǎo)開私車開銷不小，何況他也不是那種很大方無私的人，因此，對于他介紹過來的業(yè)務(wù)，她只要自己應(yīng)該得的那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按月打到高小梁的卡上。至于他是給介紹人回扣，還是拿回家交給老婆，她不再過問。

對于人家寄放在店里的禮品，高小梁別的一概不管，唯對煙酒頗感興趣，而且只針對茅臺、五糧液、中華幾樣名牌。

由于關(guān)了店門，又有美酒助餐，午飯吃得頗有些情調(diào)。兩個人合飲一杯酒，還相互喂了幾筷子菜，等到酒足飯飽之際，桌上已是滿眼殘羹了。

飯畢洗了臉，漱了口，又將空調(diào)向上多打了兩度。高琳娜自己先脫個精光，然后幫高小梁也脫了，兩人便雙擁雙抱入了溫柔鄉(xiāng)。

7

懷抱著赤身裸體的高琳娜，嗅著她發(fā)際耳邊散發(fā)出的淡淡香味，高小梁內(nèi)心滿足極了。

自從與高琳娜相好之后，高小梁感覺自己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渾身充滿了昂揚斗志，自信心也比過去增強很多。以前，置身于機關(guān)大樓，比起那些氣宇軒昂的官員們，總覺得比他們要矮一頭低一等，迎面相向不免腰腿都要發(fā)軟?？墒乾F(xiàn)在，他覺得自己腰桿硬了，腿腳直了，心里的底氣充足了。由此，高小梁得出一個結(jié)論：所謂酒壯慫人膽其實只是假象，色壯慫人膽才是真理！

曾幾何時，他對自己的出軌也有過疑慮與愧疚，感覺對不起家里的老婆，也對不起局里工作人員這個身份?？墒?，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在高琳娜溫柔的懷抱里浸潤久了，那種負疚感便越來越淡，及至眼下基本已蕩然無存。美人在懷，遠比那些不著邊際的規(guī)定、道義要來得實惠。

高小梁老婆原是春江紡織廠的一名擋車工，娘家是郊區(qū)一戶普通菜農(nóng)。當(dāng)初，女方家里并不滿意高小梁，主要是嫌他出身農(nóng)村、家境貧窮，又是看不到前途的臨時工。因此，結(jié)婚之初那幾年，高小梁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憋屈。后來，隨著工廠改制，老婆下崗失業(yè)，相繼開過經(jīng)營日用百貨的小賣部，幫大型商場站過柜臺，也在醫(yī)院特護病房做過護工，因為文化水平不高，長相平平，又不善于言辭和交際，沒有一樣做得出色。無奈之下，還是高小梁出面求助賈達副局長幫忙，這才在第一人民醫(yī)院當(dāng)了個電梯工，也算是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還不需要上夜班。自此，高小梁在家里地位得到確立。

高小梁家在農(nóng)村，爺爺奶奶長年生病臥床，父母也只能靠種田謀生，加上老婆娘家條件也很一般，因此對于金錢有著近乎饑渴的需求。本來，按照社會上婚外情的一般規(guī)律，像高小梁這種貨色找個婚外情人，既然無權(quán)無勢，那就一定需要有雄厚經(jīng)濟做支撐，否則一切免談。沒想到，高小梁遇到高琳娜，不僅沒花費什么錢財，而且每月還能從店里分得千兒八百塊錢。如此劃算的買賣，真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哩！

至于社會影響方面的顧慮，隨著他耳聞目睹到周圍很多真實的故事，漸漸也就淡了。高小梁供職的這個局里，男女私情方面的事并不鮮見。龍局長前任的那個局長，同下屬單位一個美女相好。因為局長的關(guān)照，那個女人一連升了好幾級臺階。局長之所以提前調(diào)往政協(xié)，據(jù)說就與這樁緋聞有點關(guān)系。還有，別看賈達副局長表面嚴肅一本正經(jīng)，背后也有秘密哩。市文化藝術(shù)館那個風(fēng)姿妖嬈的女館長，平時也喜歡涂抹幾筆書法與國畫，前兩年藝術(shù)館班子調(diào)整期間，經(jīng)常利用下班時間來跟賈達切磋國畫藝術(shù)。某天晚上，高小梁來局里取東西，看到賈副局長辦公室燈亮著，就悄悄踮著腳尖貼在門縫里窺視，居然看到兩個人在里面擁抱接吻熱火朝天，嚇得高小梁差點當(dāng)場癱倒。至于施達風(fēng)、楊宇、陸輝、許多多幾個年輕的處長們，平時在局里大樓里像只順貓，見到局長或大領(lǐng)導(dǎo)更如畏首畏尾的小白鼠，可只要離了機關(guān)和領(lǐng)導(dǎo)，旁邊又沒有什么更高級別官員，見到美女照樣眼睛冒火、口吐蓮花。高小梁陪這些人外出，不止一次在歌舞娛樂場所目睹他們與女人打情罵俏，其放肆之舉更甚常人。

還是要專門說說司機老鄭。他先后有過兩個相好的女人，一個是大院南門外飯店的女領(lǐng)班，一個是東郊汽車修理廠的老板娘。前些年，吃喝風(fēng)還很盛行，老鄭經(jīng)常在那家飯店簽單吃飯，還時常慫恿局里同事或下邊縣區(qū)來客在那里消費。大家礙于他是局長專車司機，一般都給面子，他的簽單也都有公款報銷。那個領(lǐng)班很風(fēng)騷，看到老鄭總是滿面春風(fēng)迎上來，有時還當(dāng)著眾人面調(diào)情。至于那家汽修廠，則是因為當(dāng)時還沒實行車改，局里七八輛車子都歸老鄭負責(zé)，他就把所有車子都指定到那家廠保養(yǎng)維修。據(jù)說，那個老板娘有很多相好的男人，多數(shù)都是像老鄭這樣的機關(guān)車隊負責(zé)人。她和老鄭上床有其先決條件—每年局里車輛維修保養(yǎng)費不少于十萬元。不過，隨著吃喝之風(fēng)剎車、公車數(shù)量銳減，老鄭手上的資源幾乎為零，那兩個女人好像都不再搭理老鄭了。

相比之下，倒是高小梁越發(fā)顯得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了。眼前的高琳娜，對他的依戀、崇敬之情日甚一日;家里的老婆，以及老婆娘家那一撥勢利鬼，眼見他混得一天比一天風(fēng)光，也早就對他換了一副嘴臉。

不知不覺間，離上班時間只有二十多分鐘了。

高小梁不再眷戀溫柔之鄉(xiāng)。他一骨碌爬起來，趕緊穿衣下床。此時，他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房門邊，有一只紙箱，上邊用水筆寫著許多多的名字。

高小梁用刀片輕輕啟開紙箱上的膠帶，打開箱蓋，看到里面是四瓶茅臺酒、四條軟殼中華煙。他眼睛不由一亮，示意床上的高琳娜打開頭頂?shù)拇鬅?，然后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只放大鏡，將那些煙酒逐一拿到燈光最亮處反復(fù)檢視，直到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全是真的？”高琳娜問。

“嗯。不光是真的，而且是十五年陳的茅臺，價格比普通茅臺貴很多哩。”高小梁回答。

“有得替換么？”高琳娜又問。

高小梁從床下拖出幾只大旅行箱，然后打開其中的一只，取出一瓶包裝相同的茅臺酒，與剛才紙箱里的反復(fù)進行過比較，這才點頭道：“有。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任何區(qū)別。”

“這次替—調(diào)整多少？”高琳娜問。

高小梁似乎早就胸有成竹，說：“還是老規(guī)矩，只調(diào)整一半。”

說話間，高小梁已經(jīng)完成了兩瓶酒、兩條煙的替換，然后將紙箱上的膠帶原樣復(fù)位，旅行箱還推到床下邊。

不錯，那旅行箱里的煙酒確是假貨，由高小梁親表弟專門提供。表弟是高小梁親舅舅的兒子，做假酒很多年了，從普通的洋河大曲到藍色經(jīng)典夢系列，直至五糧液、茅臺，幾乎各種市場暢銷的名酒都能仿制出來，不僅外包裝完全可以亂真，而且味道也越做越接近真品。表弟曾有過多次被抓被罰的經(jīng)歷，卻并不因此而畏懼，更不打算收手。暴利之下必有勇夫，表弟的造假生意日益興隆，買豪宅、開名車，日子過得堪比神仙?，F(xiàn)在，表弟專做幾大名牌，自稱天下第一高手。

去年春天，也是一次偶然機會，表弟在高琳娜店里看到人家寄存的煙酒，當(dāng)即被滿滿一箱真品五糧液驚呆，連聲驚嘆：“天哪！這么好的酒，就這么從眼前流失掉真是可惜！”

“這種檔次的酒，喝的人不買，買的人不喝，中間不知要中轉(zhuǎn)多少次，最后還不知會落到誰手里哩?！?/p>

“表哥啊，你這是捧著金磚討飯哪！這么好的生財之道你不走，傻不傻??！”

“咱們僅僅是替換一下，又不是偷竊，數(shù)量還是原來的數(shù)量，品牌還是原來的品牌，送的人和收的人都沒有什么損失。而你，可以從中得到一筆很可觀的差價，何樂而不為呢？”

經(jīng)不住表弟三寸不爛之舌一番游說，高小梁終于動了心。

高小梁知道，眼下市場上名煙名酒摻雜造假現(xiàn)象極其普遍。酒席桌上，他曾親眼見到局長、處長們面對一瓶名酒的真?zhèn)文砸皇?。他也曾無數(shù)次參觀過表弟的假酒作坊，對于幾可亂真的整套制假工藝早就嘆服不已。他覺得，只要表弟提供的貨源過硬，自己操作時小心謹慎，一般不會露餡;即使人家發(fā)現(xiàn)有假，也會懷疑是賣家那里做了手腳，斷不會輕易懷疑到自己這個中轉(zhuǎn)人頭上。更為重要和急迫的是，最近相當(dāng)長一段時期，高小梁一直在苦苦尋找生財之道，以彌補汽車上的虧空。現(xiàn)在，既然機會送到了眼前，何妨一試呢？不過，高小梁只打算部分接受表弟的建議，他有自己的原則與底線：其一，他要求表弟提供的假貨品質(zhì)不能太差，尤其是酒絕對不能劣質(zhì)，否則，無論擊鼓傳花最終落到誰家，吃壞人家身體甚至吃出人命終究說不過去;其二，無論多好的東西，多大的利潤，只替換其中一部分，最多不超過一半，絕不趕盡殺絕一網(wǎng)打盡。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堅持，高小梁心底里反而生出一種別樣的高尚與自豪感。

結(jié)局果然如表弟說的那般美好與圓滿—他從表弟那兒拿來假煙假酒，價格往往只有真貨的五分之一，替換出來的真貨以原價八成的價格返回到表弟手上。真假貨之間的差價，由高小梁與表弟按六四比例分成。這就意味著，高小梁每替換一條軟殼中華煙，可以從中拿到兩百多塊錢;替換一瓶52度五糧液酒，差不多也是這個數(shù);如果是一瓶普通茅臺酒，通?？梢阅玫饺陌?而眼前這種十五年陳的茅臺精品，每瓶則有上千塊錢的進賬哩！

剛開始做的時候，高小梁心里有點擔(dān)憂，生怕萬一哪天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在局里同事面前沒法抬頭?？墒?，隨著一年多做下來，不僅紅紅綠綠的鈔票悄沒聲地流進腰包，而且事情絲毫也沒有外露的跡象，這讓他懸著的心慢慢就著了實落了底。

眼下，三下五除二完成貍貓換太子，高小梁的內(nèi)心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不安的情緒。相反，他覺得這樣的過程完成得如此天衣無縫，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覺，完全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眼前的煙與酒，一真一假，亦真亦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只要不是參與其事或現(xiàn)場目擊者，誰人能夠識破其中的迷局呢？假如許多多拿回家發(fā)現(xiàn)有假，也一定像表弟預(yù)言的那樣，以為是送禮者誤買了假貨。還有，像許多多這樣身份的人，拿回這樣名貴的煙酒，未必舍得自己使用，最大可能恐怕也是轉(zhuǎn)手贈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自己這道環(huán)節(jié)自然就會被稀釋、淡化甚至遺忘了。何況，即使真的打開品嘗，一般人也很難辨別出真假，因為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喝慣了假酒，抽慣了假煙，早就視假為真、以假亂真了。至此，高小梁甚至油然而生某種超出金錢之外的莊嚴感與成就感。正如貓鼠游戲，他過去一直充當(dāng)任貓擺弄的老鼠角色，而今忽然有了貓戲老鼠的感覺，豈不痛哉快哉！

偷換煙酒的勾當(dāng)，高琳娜雖是目擊者與知情人，卻不是參與者，更不是獲利者。她對高小梁那個表弟，沒有什么好感。表面上，她是不想與高小梁表兄兩個爭利益，其實她心里清楚，偷換人家寄存的煙酒雖有暴利卻也有風(fēng)險，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洗染店，老老實實賺點辛苦錢，沒有多少膽量與能耐承擔(dān)風(fēng)險。這，也是她的原則和底線。

高小梁顯然沒有這樣的風(fēng)險意識。這不，眼前這么上下其手一番替換，前后也就幾分鐘時間，上千塊外快又到手了，天下哪有這樣輕松的賺錢買賣呢？

不過，高小梁對自己眼下從事的勾當(dāng)，有一個專用名詞—調(diào)整。這個詞，他在機關(guān)里聽得最多，也最讓他感覺舒服、貼切。試想，高琳娜說的替換也好，表弟嘴里的偷換也罷，終究難免偷雞摸狗的味道，調(diào)整二字既準確定義，卻又不那么露骨透肉，可謂曲盡其妙。為此，他曾三番五次糾正高琳娜，不準他再說出偷換、替換那幾個字。

算起來，高小梁目前通過煙酒替換這個渠道，已經(jīng)賺了四五萬塊錢，距離兩次購買汽車的十萬，還有一些差距。不過，按照目前的進度，最多也就一兩年的事了。他打算，一旦將汽車的虧空填滿了，便漸漸收手不干，或者偶爾做那么一兩回，維持汽車的正常運轉(zhuǎn)就行。說到底，他不是個貪心的人。至于高琳娜說的再換高檔車的計劃，那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8

高小梁離開洗染店的時候，高琳娜正在接一個電話，對方是一個男中音，說著夾雜方言的半吊子普通話。

男中音好像是城中工商所的人，讓高琳娜帶身份證、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wù)登記證幾樣，馬上趕到工商所核對一個什么數(shù)據(jù)之類。

高小梁看看時間不早了，沒顧上過問電話內(nèi)容，便急忙往局里趕。

走在大街上，不知是因為太陽光刺激，還是寒風(fēng)太過猛烈，他的眼皮忽然跳了起來，而且兩只眼睛同時跳。

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這兩只眼睛成雙成對地跳，倒不曾聽過有什么說道。高小梁邊走邊想，不由笑了。

趕到局里，恰好有事。

一大一小兩個會議室，大的有個臨時會議，于宏志副局長主持，傳達市紀委年終廉政檢查的一個緊急通知;小會議室有個接待，賈達副局長接待下邊一個副局長。

幸好時下有了新規(guī)定，無論開會還是接待訪客，一律只有茶水，鮮花、水果之類悉數(shù)不準出現(xiàn)。高小梁在兩間會議室里安排好茶水，他的任務(wù)便算完成。

回到頂層工作間，用熱水洗了臉，坐下喝了茶，兩只眼睛還是跳個不停。

高小梁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如果單純是眼睛跳動，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眼下的問題是，他內(nèi)心深處似乎正在涌起一股莫名的煩躁與不安，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加重。他相信直覺，而直覺告訴他好像真要發(fā)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于是，他把所有與自己親近的人和事全部想了一遍。昨晚剛和老家通了電話，爺爺奶奶雖然不能起床，卻也全是陳年舊疾，沒有什么馬上致命的大病;父母身體還算硬朗，下田做活、操勞家務(wù)不會有什么大礙。老婆娘家那邊，岳父岳母已經(jīng)退休，拿的錢不多，整天除了打牌閑逛也沒什么正事。自己小家庭這邊，妻子上班、兒子上學(xué)，一般也不會有什么事。其余再沒有什么更親近的人了。

哦，不對—還有她！高小梁忽然想起高琳娜。

剛才離開洗染店時，高琳娜正在接電話。那個電話里的聲音很低沉，似乎還有點傲慢。平時，管轄這片區(qū)域的工商、稅務(wù)人員，高小梁都認識，那些人說話喜歡高聲朗調(diào)咋咋呼呼，而且說正事之前總愛先開開玩笑?？墒牵瑒偛烹娫捓锬莻€人，說話的口氣、聲調(diào)完全異于往常，再說，一個洗染店能有什么數(shù)據(jù)需要到工商所核對呢？

高小梁越想越不對勁，不祥的預(yù)感烏云般重重襲來。

他趕緊撥打高琳娜手機。令人驚異的是，手機竟然關(guān)著，這對每天主要靠電話接洽生意的高琳娜而言，極不平常！

高小梁的眼皮跳得越發(fā)厲害，比眼皮跳得更快的還有心臟。可是，無論眼皮和心臟跳得多么厲害，他都努力克制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希望能夠提前預(yù)判到底是否真的出了事，以及出了什么事和如何應(yīng)對。畢竟，他在這么大的機關(guān)待了將近二十年，耳濡目染過很多人事變故，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了。

于是，高小梁一邊開動腦筋加速思維，試圖通過分析判斷理出頭緒;一邊將手機放在眼前的桌面上，隨時準備接受來電或短信、微信。同時，他格外支起耳朵、瞪大眼睛，努力捕捉著樓下的動靜，尤其是外來人員的蹤跡與動向。無奈，驚慌不安中的高小梁，終究沒有獲得什么有價值的結(jié)論。

時間捱到傍晚天色將暗，離下班只剩下不足半個小時了，終于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向局里匆匆走來，高小梁老遠就看到了。

他不認識這兩個人，但憑借直覺，他覺得這個時候有兩個陌生人前來，絕不是什么吉祥的好兆頭。況且，來人的臉色冷峻，行色匆匆。相較之下，平常進出這幢大樓的客人，大多笑容可掬，腳步輕柔。

從樓下的說話和腳步聲可以推斷，兩位來客先是進了龍局長辦公室，然后龍局長將賈達、于宏志兩位副局長叫了過去，再后來辦公室主任施達風(fēng)也被叫到三樓。此時的高小梁，很想主動下去以端茶倒水的名義一探究竟，可念頭閃過卻沒有行動。越來越強烈的預(yù)感告訴他，這兩個陌生人好像是沖他而來。

大概過了十幾二十分鐘，高小梁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終于響了，是施達風(fēng)的聲音：“小梁，你到小會議室來一下。”

高小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撲通撲通跳得如擂鼓一般。

會議室里坐著那兩個陌生人，施達風(fēng)介紹說是市紀委的辦案人員，然后帶上門離開了。

兩個紀檢干部先做了自我介紹，同時向高小梁出示了工作證?？上?，因為太過緊張與恐懼，他并沒有記住兩人的姓名與職務(wù)。面對兩名威嚴的辦案人員，高小梁表面平靜，內(nèi)心卻十分緊張，身體甚至有了輕微的篩動。

“知道找你什么事嗎？”女紀檢柔聲問。

“不知道。”高小梁搖頭。

“真不知道？嗯！”男紀檢目光如劍，聲音低沉而威嚴。

高小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身體，用盡可能平和的聲調(diào)請求道：“兩位領(lǐng)導(dǎo)能不能提醒一下？”

“好好想想，自己做了哪些違法的事能不知道嗎？”女紀檢嗓門依舊柔和，目光卻透出冰冷。

高小梁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清楚，紀委的人如此興師動眾到這里來，一定是掌握了什么真憑實據(jù)。根據(jù)有限的文化與見識，他并不完全清楚紀委的辦案規(guī)則。不過有一點他很明白，像自己這種無職無權(quán)、身份卑微的工勤員，絕對輪不上市紀委派人來辦。說白了，就是有什么事，也一定事關(guān)那些局長處長，最小也得是機關(guān)科員、辦事員。既然人家上門了，不把事情說清楚休想輕易罷休。再往深處一想，既然他們是先找了高琳娜，那一定是與她洗染店有關(guān)。洗染店里那點事，能夠與法紀掛上鉤的，無非就是回扣之類。就憑高琳娜那么丁點大的洗染店，能有多大點事??！

想到這里，高小梁心里反而漸漸平復(fù)下來。他把思路捋了捋，先說了自己幫助妹妹高琳娜經(jīng)營洗染店的事，也說了唆使高琳娜使用劣質(zhì)洗潔劑、不按標準程序操作、偷工減料的事。

“哦，說得挺不錯呀，兄妹兩個思路一樣，都是避重就輕、避實就虛，看來兩個人事先商量過，也全是應(yīng)對審訊的老手嘛！”男紀檢一番諷刺挖苦之后，突然厲聲問：“你和那個高琳娜，到底什么關(guān)系？”

“堂兄妹，確實是—”高小梁還想解釋。

“算了，還是讓你看看女方是怎么說的吧?！?/p>

女紀檢打開手機視頻，畫面上果然是熟悉的高琳娜，只是那面容有些變形，聲音也變調(diào)、生硬得厲害。

高琳娜把自己與高小梁從認識到相好，及至每天一起吃飯、做愛的全過程，包括高小梁在做愛中有些什么小動作之類，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

高小梁看得目瞪口呆！

就連那位女紀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關(guān)掉視頻，問：“還敢說你和高琳娜之間，只是兄妹？你們除了床上這點事，還有沒有別的什么事？嗯！”

高小梁漸漸有點明白了意思，趕緊點頭：“有，有。”

他把自己為高琳娜攬生意、同她分錢的事情，以及向幾家賓館客房經(jīng)理、培訓(xùn)中心主任、招待所負責(zé)人行賄攬生意的事，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然而，從兩個紀檢干部的神態(tài)上可以看出，事情還沒有完結(jié)。

僵持了一會兒，男紀檢終于忍不住，問：“那些煙和酒是怎么回事？”

高小梁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到這時，他一方面開始有點釋然了，早知道是為煙和酒的事，何苦要繞這么大彎子、受這么長時間折騰？當(dāng)然，他對高琳娜已然有些怨憤，怪她不該把床上那些破事全抖摟出來。另一方面，他內(nèi)心突然開始真正恐懼起來。對于以假換真這件事，一直是他最不愿觸碰的一塊隱疾。他倒不是害怕面對法紀部門，而是害怕事情一旦曝光，他在局里上下的良好形象會大打折扣，他將無法面對這座樓里的局長、處長、同事們，今后再難繼續(xù)共事下去。

“那些煙和酒，全是人家寄存在我店里，我只是中轉(zhuǎn)一下，人家不是送給我的，我也沒有貪污一星半點兒?！备咝×罕M量做到坦然，內(nèi)心也依然抱取一絲僥幸。

“哦，你就只是中轉(zhuǎn)一下？”

“你還不老實！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女紀檢再一次打開手機視頻?？吹贸鰜?，高琳娜開始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本來還想再挺一挺，可面對審訊者凌厲的追問，還是膽怯了，干脆悉數(shù)坦白道：“至于以假換真的事，是高小梁表弟的意思，事情是他們兩個做的，利潤也是他們兩人分的，和我真的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高琳娜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還出示了一只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詳盡記錄著人家在她店里寄存物品的情況，包括送貨者的車號、年齡、體貌特征及送貨時間，以及取貨的時間、人員。當(dāng)然，對于高小梁每次以假換真的情況，她也悄悄做了記錄，以防自己背黑鍋做了替罪羊。令人可笑的是，那本子居然是局機關(guān)專門印制的工作日志，真皮封面右上角還有“機密”兩個金字。

視頻最后，高琳娜的幾段話令高小梁極為震驚—

“我一個離婚女人，家里有老人，還有兩個沒爹的女兒，違法的事我從來不做。我怕?lián)L(fēng)險，也擔(dān)不起風(fēng)險。”高琳娜說。

“高小梁喜歡我，幫過拉過生意，我給了他利潤分成，也和他睡過覺?？墒菍λ硇值軆蓚€換煙酒的事，我不贊成，也不插手。”高琳娜又說。

“高小梁是機關(guān)工作人員，是國家的人。他做什么事有國家?guī)椭鷵?dān)著，我做了就沒人幫助擔(dān)了，因此我這才偷偷記錄下來。”高琳娜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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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梁心里的銅墻鐵壁瞬間崩塌，稀里嘩啦碎裂一地！

他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眼淚不由自主就嘩嘩流了出來。趁著哭的空隙，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并將紊亂到極點的思路迅速調(diào)整到正常狀態(tài)。他知道，有了高琳娜的那只小本子，一切抵賴與狡辯都是枉然。有那么一小會兒，他對高琳娜相當(dāng)失望，甚至相當(dāng)怨恨，怪她不該背叛出賣自己。可是，這種念頭僅僅閃現(xiàn)了那么三兩分鐘，便很快又消散了。從內(nèi)心來說，高小梁是深愛高琳娜的，對她是有真感情的。他知道，高琳娜無論作為女人、女兒還是母親，都極為不易。之所以選擇同自己這樣的男人相好，她有自己的無奈，也有自己的實際需要。像所有地位低微、身居底層的平民百姓一樣，高小梁非常痛恨貪官污吏，也喜歡看有關(guān)反腐的影視、文學(xué)、新聞作品，尤其愛看那些描述貪官與情人的故事情節(jié)。但是，他特別厭惡那些遇到事情就往女人身上推的貪官，覺得那樣的貪官人品太差，甚至根本就不能算人。眼下，他決定不再因此怨恨或責(zé)怪高琳娜。他甚至希望，高琳娜能盡快擇凈自己獲得自由，趕緊回去繼續(xù)料理洗染店，還有老家那一大攤子。因此，他選擇不再隱瞞與對抗，而是配合紀檢人員和盤托出。

令兩位紀檢干部特別驚異的是，高小梁居然也有一個記事本，那是他手機里的一個專用軟件，里面詳細羅列了他經(jīng)手、過目的所有事項，包括幫局長、處長們到大院外邊接收禮品，也包括每次開車陪領(lǐng)導(dǎo)們外出的一些細節(jié)，還包括通過高琳娜洗染店中轉(zhuǎn)的所有物品與接受人。不僅如此，就連那些不可示人的男女之事，他也順便做了記錄，只不過用的是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暗語。

兩位紀檢干部雙目放光，如獲至寶，趕緊將高小梁與高琳娜的記事本對照查看。

“對的，今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是有三處處長陸輝的一箱五糧液酒?！迸o檢指給同事看。

“不錯，也有替換記號，一箱六瓶酒給換掉三瓶?！蹦袡z察點頭。

“這里，賈副局長的中華煙被調(diào)包了?！?/p>

“還有，許多多的煙、酒都被換了?！?/p>

看到審訊人員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高小梁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覺得，有了這兩個記事本，很多事情就簡單多了，至少不影響他回家吃晚飯了。

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高小梁想象得那么簡單。兩位紀檢干部剛剛還滿面春風(fēng)，轉(zhuǎn)過頭來卻又忽然冷若冰霜、目光如劍。

“你還有更嚴重的問題沒有老實交代！”男紀檢口氣很硬。

“沒有，真的沒有了，所有的事情我全說了?！备咝×骸膀v”地一下站了起來，聲音里甚至隱含了那么一絲被欺詐、愚弄的憤怒。

“不要把話說得太死嘛，再想想！”女紀檢態(tài)度還算柔和。

高小梁即刻委屈得不行，嘴唇哆嗦，渾身發(fā)抖，滿腔委屈，竟然失聲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勸慰了好一會兒，女紀檢終于耐不住了，問：“今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二那天，有人給四處處長楊宇送了一箱茅臺酒，你把那些替換了的酒如何處理了？”

高小梁仔細想了想，說：“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楊處長那箱茅臺，我沒替換。不信，你們可以看我的手機記錄。”

“你的手機記錄？就你做的這些事，我們還能相信你的記錄？”男紀檢目光如錐子一般。

“為什么沒換？”女紀檢追問。

“這事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是打開過那箱酒，從酒外包裝看也是真貨，當(dāng)時是想替換兩瓶?？墒呛髞砜吹接袔灼烤频膬?nèi)包裝好像被動過，我就放棄了替換的想法，生怕包裝盒子是真的，里面的酒已經(jīng)被人換過了。這個我可以保證，確實后來沒有換。你們不信我的話，高琳娜的本子里總歸記得清清楚楚吧？”高小梁說得很肯定。

“哼，高琳娜是否記得清楚先不管，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看你自己的態(tài)度！”男紀檢臉色沒有絲毫解凍。

事實上，高琳娜的記錄本里，對于楊宇的這箱茅臺酒，整個傳遞過程倒也記錄得很詳細，可就是“替換”一項里留了空白。經(jīng)過反復(fù)詢問，高琳娜解釋這種空白往往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確實沒替換，一種是替換時她不在場。有些時候，他們兩個在里間鼓搗，外邊會有客人來敲門，高琳娜往往就要出去接待;還有些時候，高小梁替換時也會借故將高琳娜支開。至于楊宇這箱酒的記錄留白原因，她實在想不起來了。這事，既出乎兩個紀檢干部的意料，也頗令他們作難。

“做過的事我承認，沒做過的我當(dāng)然不承認?！备咝×簯B(tài)度很堅決。

場面一時凍住了！

兩個紀檢干部盯了高小梁好久，又相互對視了好一會兒，然后低頭小聲嘀咕了半天。

“實話告訴你吧。那箱酒是有緣由的，我們不妨告訴你，讓你對事情的嚴肅性有個清醒認識?！?/p>

女紀檢簡要敘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江北縣里一個建筑老板，兒媳婦是縣機關(guān)的一名干部，一直在走楊宇的路子，希望調(diào)到市里來工作。楊宇滿口應(yīng)幫忙，事情卻一拖兩三年無進展。中秋節(jié)前，老板在酒里裝了十萬元現(xiàn)金，分裝在兩只酒盒里。最近，市機關(guān)從基層選拔了一批干部，卻依然沒有送禮者的兒媳。為此，建筑老板便向紀檢告發(fā)了楊宇，說他收了錢卻不辦事。而且，老板還提供了一段視頻，將如何往酒箱里裝錢、怎樣運送到洗染店，包括當(dāng)天晚上楊宇從店里取走酒箱，全部錄制下來給了紀委。楊宇知道情況后嚇壞了，趕緊打開那箱酒逐瓶拆了包裝，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什么現(xiàn)金。于是，楊宇將酒搬到紀委，一五一十詳細交代了全部過程。紀委當(dāng)然選擇相信楊宇，畢竟他是堂堂市級機關(guān)的處長。于是，回過頭來一分析，很容易就懷疑到高琳娜。眼下，得知高小梁換酒一事，自然又懷疑到他的頭上。

天哪！高小梁當(dāng)即感覺后背冒出一股涼氣來。他知道，以假換真與昧了十萬元錢，是完全性質(zhì)不同的兩樁事。他撲通一下雙膝跪地，指天發(fā)誓道：“我可以拿自己的人格擔(dān)保，也可以我父母、兒子的性命來賭咒，我真的沒動那箱酒，也完全不知道那里面的什么錢，否則，我全家—”

女紀檢馬上抬手制止住高小梁，同時示意他起來說話。

“你說當(dāng)時沒有替換，誰能證明呢？而且，那十萬塊錢哪里去了呢？那錢，難道會長翅膀飛了？”男紀檢臉色鐵青。

是啊，錢哪里去了呢？高小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強迫自己冷靜再冷靜，繼而快速開動腦筋，憑著平時愛看偵破小說與影視劇那點經(jīng)驗，努力幫兩位審訊官思考著搜尋著—

“那只箱子是建筑老板送來的，他雖然手上有錄像，可錄像再清晰再完整，除了能證明錢放進了箱子，卻無法證明送進店里的就是原來的箱子，或者箱子里的東西沒被動過手腳。既然他能事后舉報，就無法排除設(shè)局陷害的可能性。何況，錄像很容易被剪輯拼接的呀?！?/p>

“箱子被楊宇取走兩三個月了，他說沒打開過就真沒打開？他說沒動過里面的錢就真沒動過？就算他是市級機關(guān)的處長，可畢竟也是難逃嫌疑?。≡僬f，他自己沒動過箱子，難保他家人也沒動過呀！”

高小梁腦子高速旋轉(zhuǎn)著，思維進入空前活躍期。他本想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全部疑惑與推測，可想了想，還是只說出部分想法，并沒把對高琳娜的懷疑說出來—箱子在洗染店存放了大半天時間，雖然他對高琳娜的人品沒有疑問，可既然她會暗中記錄自己的情人，誰又能真正保證她沒有動過箱子里的東西呢？畢竟那是十萬塊現(xiàn)金哪！

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猜測，給高琳娜帶來任何麻煩。

不過，他的縝密分析換來的卻是兩位紀檢干部嘲諷的微笑。

“哦？分析得這么有條不紊，是不是早就想好退路了？”男紀檢嘴角上揚，臉上寫滿嘲諷。

“高小梁，你可想好了，在這兒說清楚是一回事，等換了地方進入程序再交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女紀檢話雖柔軟，卻令人感覺包藏了萬千鋼針。

一股寒流當(dāng)即擊穿高小梁內(nèi)心最后一點僥幸。這時，他已經(jīng)非常清楚：自己雖然動過那只箱子，卻根本沒有換過那里面的酒。這一點，除了他自己，別的已然沒有任何旁證。既然他替換過人家那么多的煙酒，那這一次就很難脫掉嫌疑成為例外。何況，在整個事件的鏈條上，他是最不可靠、最不可信、最為薄弱的那一環(huán)。本來，他還寄希望于高琳娜出面幫他證明清白，可現(xiàn)在他已漸漸明白，高琳娜作為他的情人，已然無法作為他的正方證人了。

高小梁陷入一片泥潭與黑暗中，不知如何自救，更加無法呼救。

僵持半天，訊問依然沒有結(jié)果。

兩位紀檢干部經(jīng)過電話請示領(lǐng)導(dǎo)，又分別同高小梁單位幾位局長打過招呼，決定將高小梁帶到辦案點繼續(xù)調(diào)查。

“能讓我見一下局領(lǐng)導(dǎo)嗎？他們能證明我平時的為人和表現(xiàn)。”

“能不能不告訴我老婆實情？要是她知道這十萬塊錢的事，非急出病來不可。雖然我沒拿那筆錢，我家里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但我愿意賣了汽車，或者用今后的工資來慢慢補上。”

“我兒子才十歲。沒有我摟著，他夜里很難入睡。我只在電話里跟兒子說句話，告訴他爸爸要出差兩天，求求你們了，行嗎？”

對于高小梁提出的要求，紀檢干部只能報以一笑。

高小梁被帶出會議室時，早已過了下班時間，整個機關(guān)大樓里依舊燈火通明且一片寂靜。

兩個紀檢干部一左一右夾他著，從四樓一步步下到底層。大樓里沒有一個人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伸頭。很顯然，大家都聽到了那一串叮叮咚咚的腳步聲，也聽到了高小梁嘶啞的鳴冤聲。不知是否有人相信高小梁真的有什么冤屈，但是，肯定會有很多人擔(dān)憂且能預(yù)感到，這位蠅爪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許將會給這座辦公樓，帶來一場不可避免的震蕩……

責(zé)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