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姣素
這天天氣晴好,操場上有個女生在跑步。因為是慢跑,穿過窗前那一排楊柳要個十幾分鐘。
丁一凡立在木樓上,推開后窗,在看那女生跑步。操場四周的垂柳太細密了,丁一凡總感覺眼前被拉了一卷珠簾,看外面的景物視線受阻,看得不爽,尤其是看那跑步的女生時極為不爽。好不容易捱到她跑出了那層層活動的珠簾,還沒看飽,又要拐彎了,他就只能看她的背影。看正面與背面的效果當然是截然不同的,丁一凡喜歡看她正面跑步的樣子,可以看到她的兩腮因為運動而綻放出的桃花,粉嘟嘟的,配上那條黑綢子一樣油光水滑的馬尾煞是好看。還有胸前那兩只活潑可愛的小兔子,在跑步的時候一蹦一蹦的,都讓他心生歡喜。
女生叫露蘭。
丁一凡是她的班主任。因為家里太窮,露蘭開蒙讀書很晚,到初三的時候都已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發(fā)育得也早,雖不出落得十分標致,模樣還蠻招人喜歡。生得一雙魚水眼,水靈靈的,看人的時候撲棱撲棱的,打火閃一樣。
露蘭的褲兜里揣著丁一凡夾在作文本里的信。丁一凡告訴她,為了讓她接著讀書,特意找了她的父母,做了許多的思想工作,想要她接著上高中,然后考大學。要是家里有困難,他還打算用自己的工資供她上完大學。但是露蘭的父母不同意。她父親說,山里的孩子能讀個小學就不錯了,何況露蘭還讀了初中,在女娃里面算得上呱呱叫的了。這方圓幾十里哪個女娃像我們家露蘭讀這么多的書?!她父親還說,女大不中留,遲早是要嫁人的。書讀得太多了,東挑西揀的反而不好,錯過了好年紀,就難找到稱心的了。當然,露蘭的父母說這話的時候,丁一凡很想告訴他們,露蘭嫁人不要著急,讀書讀到老都行,只要她愿意讀,反正有人會等她??墒?,他又不敢講,只得吞了口吐沫,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露蘭自打看了信,心口上就有了頭小鹿。嗯,難怪呢,自從上初三以來,就沒有買過圓珠筆,每次筆芯還沒有用完,丁老師就出現了,不是送給她一盒筆芯,就是一沓紅杠杠的信紙,要她當草稿紙用。露蘭這一學期幾乎沒有買過筆和練習本,都是丁老師給的。每次給的時候,丁老師的眼睛都望著窗外,她想問些什么又覺得不好問,就這樣毛草草地收下了。現在一想,就明了了,就好像丁老師上課時經常講的中心思想。當然了,丁老師還隔三岔五地送給其他家里有困難的同學一些學習用品,只是沒有像送給露蘭這么勤。這是他與前任班主任不同的地方,學生們也喜歡跟他打交道。
那年,丁一凡剛好二十三歲,是羅盤學校的初三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丁一凡的前任班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姓肖的老教師,已經調到另一個更偏遠的學校去撞鐘了。他的教鞭之所以換成了撞鐘,露蘭是知道的。上屆的學姐們在上公共廁所時悄悄地談論過他,露蘭正好也在上大廁,碰巧聽到了。她們講最怕肖老師來上課了,因為他上課有個習慣,總喜歡在領讀的時候走在桌椅中間去,在一些發(fā)育早熟的女生桌前停下,仿佛不經意地把手搭在她們的肩膀上,兩根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弄得她們心慌慌的,就怕那手指敲到頭上去,給她們吃上一記“鵝梨”。尤其可怕的是冬天,他搭著搭著,突然把手從衣領上伸進去,握住她們剛剛隆起的小山包。膽小的女生嚇得面如土色,卻不敢聲張,膽子大的直接站了起來,滿臉通紅地質問老師。肖老師居然回答她們,不要大驚小怪的好么,在這個鬼能打死人的山窩窩里給你們上課,頭發(fā)都熬白了,容易嘛我?都是這鬼天氣太冷了,老師的手都凍得握不住粉筆了,拿不穩(wěn)粉筆,又怎么給你們上課呢?后來有個女生終于忍無可忍,把他的行為檢舉給了校長。第二年,這個肖老師就被調走了,丁一凡剛巧從學校畢業(yè)出來,就接了他的擔子。之前學校開會講了處理肖老師的保密制度,丁一凡自然不知道前任的事情了。
羅盤學校就在羅盤山上,是一座很老的舊宅改建的,里面的構建看起來破破爛爛,卻頗有氣場,亭臺樓閣,假山水池,樣樣俱全,活脫脫一座小型的大觀園。老宅的背面是一大塊空闊的坪地,坪地上立著一根筆直的杉木,剝了皮,杉木的底部裝了一個小小的滑輪,一根粗大的尼龍繩一直延伸到樹尖上,頂端拴著一角五星紅旗。看來,這是用來升旗和做課間操的操場了。
露蘭跑到第八圈的時候就不跑了,咚咚地直接奔向二樓來了。丁一凡趕緊走到書桌邊坐下,拿了本厚厚的《紅樓夢》打開。門真的敲響了,“咚,咚,咚”響了三下,丁一凡的心也突突地跳了三下。
請進。
門推開了,露蘭只露出半邊臉來,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紅是紅,白是白。
進來嘛。丁一凡端起白茶缸喝了一口水,又問,渴了嗎?我給你倒杯涼開水。露蘭走到書桌前雙手直擺,不要了,不要了,我不渴。她頭上熱氣騰騰,白白的的確良襯衣有些泛黃,汗出得多了,黏在身上,繃得緊緊的,讓她的身體凹凸有致。丁一凡一抬眼就看到了露蘭的胸部,里面是件白色的紗背心,汗水把襯衣和紗背心連成了一體,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轍印。丁一凡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洗得泛白的解放膠鞋,干咳了幾聲,低聲問道:那信,看了嗎?
看了,容我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吧。
當然是了,父母為主呀。
丁老師,可以問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了。喊我一凡吧,這又不是在教室里上課,用不著喊那么正規(guī)。
……那,那你一直都在這里教書嗎?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
你老是看著地上干嘛呢?上課的時候你總告訴我們,看著人的眼睛說話代表誠實,不敢正面看人的眼睛就是心里有鬼呢。
丁一凡趕緊抬起頭,不知怎么,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手里攥著一塊疊得四方方的白色手巾,想要替露蘭揩她額頭上的汗珠子。手舉到半空,又停住了。若是在以前,他肯定是揩下去了的,還會用手敲她的腦殼頂,罵她一句,這么大的孩子了怎就不懂照顧自己呢?可這次不一樣,他不敢揩,也不敢罵罵咧咧。好像心里藏了什么,憋得他滿臉通紅,心里慌慌的,倒像自己是個犯了錯誤的學生了。手舉了那么一會兒,就窘窘地把手巾塞到露蘭的手上,說,你自己揩揩汗吧。
露蘭拿著手巾也沒有揩,她稍稍退后了一步,用那手巾絞著幾根手指,說,給我六天時間行嗎?六天,就六天,六天后我再來這里找你,不見不散!
露蘭一口氣說完,抿嘴一笑,掉頭就跑了。丁一凡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像只快活的小鳥,陰一下陽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拐了個彎,風一樣沒影了。丁一凡端起白茶缸,“咕隆”喝了一大口開水,半天才回過神來,沖著那扇半掩著的門喊著,蘭蘭,放心吧,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也不管露蘭能不能聽見。
在他放杯子的時候,突然發(fā)現打開的《紅樓夢》那頁寶玉和黛玉的插圖,兩人的腳在上,頭朝下的。原來是把書給拿反了!丁一凡摸著心口位置,喃喃自語著,呀!天呢!這可得了!這可得了呢!
露蘭一整天在那間小小的木房子里生悶氣。
她被父親用掛鎖從外面鎖上了,只留了扇木格子的窗戶給她透風。只要屋外有些響動,她的眼睛就放光,撲到窗口去喊著,喂,外面有人嗎?可外面的響動就響那么一下,又不響了,好像故意在吊她的胃口,她越喊,聲音就越來越遠。搞得她筋疲力盡,喉嚨冒煙,只好老老實實地躺到床上去,瞪著麻紗蚊帳頂的那只綠頭蒼蠅發(fā)呆。她正發(fā)呆出神的時候,窗戶那邊好像有人用手指在敲,聲音很沙啞,但仔細聽時又沒有響動了。過了一會兒,那人似乎急了,喊著姐,姐,你在屋里嗎?聲音有些要男不女的,有點像老鴨公的聲氣。露蘭終于聽見了,她回過神來,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奔到窗戶邊,說,露根,是你嗎?
不是我,還會有誰?屋里又冇得鬼!
爹爹和姆媽呢?他們不在屋里嗎?
不在,他們去田里放秧水去了。
那你把姐放出來吧,求求你了。姐出來了不會虧待你,你要什么姐就給你買什么。
鎖匙在姆媽身上拴著呢。
那你用石頭把鎖砸開吧。
我不敢,爹爹會打的。
平時是不是姐最疼你了?塞到嘴里的零碎都要掰出來給你留著的,姐有事求你了,你就不幫姐了呀?
姐,不是我說你,一個教書匠有什么好,我們家本來就窮得叮當響了,還嫌窮得不夠熱鬧。昨天嬸娘帶的那個人我看也蠻好的,只是老相點,給你買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眼睛都看花了,人家都羨慕得眼珠子冒血呢,誰一輩子穿過那么貴氣的衣裳呀。
小屁孩,你懂個球!你要真為姐好,就把姐放出來。
我不,姆媽說屋頂上的壓梁檁條都霉了,再不修,怕是要塌了。那人帶來的禮金錢足夠豎座洋房子了。豎了新屋,等我長大了,就不怕討不到好的婆娘。
就知道錢,就知道豎屋。那人嘴巴里鑲的那一嘴金牙,黃得像你小時候拉出來的苞谷屎,惡不惡心呀。露蘭說著眼眶一熱,哇哇地大哭起來。
姐,你莫哭呀。那人還在嬸娘家里等著呢,聽說過幾天就要回香港了。你要是跟著去了香港,要什么有什么,過的日子賽神仙,老逍遙快活了呢。
賽你個頭!你怎么也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呀,你忘了小時候跟我拉的勾了嗎?你說只要姐有難,你就是姐的救星呀。要不,姐只求你給我尋支筆過來好么?我寫幾句話,你給我送到學校給丁老師好么?
好個么子哦,要是給爹爹曉得了,我的腿不被打瘸才怪哩。姐,我再告訴你哈,聽嬸娘講,過兩天你還不答應,她就要領著他去東頭的翠芝家里去了。翠芝也只有十八歲,也是黃花大閨女,生得也蠻乖致的,只是皮膚黑了點。露根說著,從窗口給露蘭遞過去一塊蘇打餅干,露蘭氣哼哼地背過去,說,不給我尋筆來,我就不要你的餅干。露蘭僵僵地直立著不肯轉身,好大一會兒,不見動靜了。露蘭趕緊回身過來,窗戶口子上放著一塊蘇打餅干,人卻不見影兒了。
丁一凡在學校待了一個暑假,天天掰著指頭算,這六天真難挨呀!都已經挨了一個暑假了還不見露蘭的影子。他其實是曉得露蘭的屋的,以前他去做過家訪,那條山路還依稀記得。也不算太遠,翻過一座山就到了。
新學期開學了,丁一凡迎接著新生報到,在花名冊上填寫名字。聽見有人在談論露蘭,數學老師在跟英語老師說,你知道嗎?聽說我們上屆畢業(yè)班的露蘭嫁到香港去了呢,男方是個香港佬,搞實業(yè)的,老有錢了。有福氣啊,以后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好什么好呀,聽說那男人都可以做她的老子了。
哈,聽說還要給她家里豎洋房子呢。
大老遠的,兩眼一抹黑,沒有一個看著眼熱眼熟的,也不自由,什么都要受管束了,日子也不見得好過。
嘻嘻,我看未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也許人家正甜蜜著呢,看你們在這里瞎操心?;瘜W老師又湊過來添了一句。
你們說誰呢?露蘭?哪個露蘭?丁一凡把筆一擱,懵起個腦殼問。
你呀,年紀輕輕的,怎么像個呆子,就這塊屁股大的地方能有幾個露蘭呢?你班上的露蘭你不曉得嗎?都炸開花了,我們這個山窩窩飛出了金鳳凰呢。
啊,么子鳳凰?
露蘭啊,她翅膀一扇就飛到香港去了,別人是想都想不來的。
丁一凡眼前一黑,趕緊扶住桌子,才沒有栽下去。
晚上的時候,丁一凡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露蘭穿著誥命夫人的服飾,頭戴鳳冠,身著霞被,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端坐在學校頒發(fā)畢業(yè)典禮獎狀的臺子上。丁一凡穿套青色的長袍,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一副落魄書生的樣子。他看到露蘭膽怯怯的,正要隱身而退。露蘭抬頭看到他,朱唇輕啟,喝道,臺下何人?丁一凡只好雙手一拱,垂下頭去低低地說,小生丁一凡有禮了!
丁一凡?這名字倒很耳熟。
我們本來就熟識呀,我還是你的先生呢。
大膽!何來刁民,居然敢在誥命夫人前撒野!露蘭突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删驮谒樯矶サ臅r候從身上掉下來一塊白色的方形手巾,風一刮,就飛到丁一凡的面前來了。丁一凡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那天露蘭跑步時他送給露蘭的那塊白手巾。他趕緊跑去追露蘭,邊跑邊喊,蘭,蘭,你的手巾!可他怎么跑都追不上露蘭,露蘭真的像只鳳凰一樣,身子輕飄飄的,跑又不像跑,飛又不像是飛,他自己倒是跑得舌頭都要吐出來了。路邊的樹枝把他的帽子掃了下來,長袍跑起來很不方便,害得他栽了幾次跟頭,摔了個豬啃泥。
跑著跑著丁一凡就醒了,感覺全身酸痛,嘴巴里還在喊著“蘭,蘭”的。幸虧是單人宿舍,沒有人聽見,否則真要被人笑話了。自從露蘭嫁人的新聞傳開后,她就變成了人們嘴里的金鳳凰、白天鵝,這座山疙瘩里的男人們都成了癩蛤蟆。要是被人聽見他喊露蘭喊“蘭”,那還不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他丁一凡算個球!又是哪根蔥?竟然敢打露蘭的主意,真是要給自己找不快活了。丁一凡心里涌過一陣波浪,沒有了睡意,摸索出枕頭下的上海表擰了擰發(fā)條,找到一盒火柴,劃了一根,“嗞”的一聲房間頓時亮堂起來。他找到桌上的那盞煤油燈,拿開玻璃燈罩,燈罩一點也不清亮,有一層霧蒙蒙的東西蒙在上面,擦也擦不掉。燈芯是棉紗做的線帶帶,頭子上燒得黑乎乎的,像一朵黑色的蘑菇云。丁一凡用剪刀剪了下燈花,又擰動燈上的發(fā)條,把沉在煤油里的棉紗帶帶絞上來一小截。
山里的風大,晚上尤為明顯。燈剛點上,就有夜風從房子的縫隙間吹過來,火苗便左右搖曳起來,屋子里的東西也跟著一晃一晃的。丁一凡趕緊把燈罩安上去,火苗就安分起來,一股青色的淡煙帶著火光的溫度從燈罩口上蔓延開去。丁一凡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又縮到被窩里去,反剪著雙手枕在腦后。在橘色的光亮里,這間房子驀然變得神秘起來,那些模模糊糊的暗處仿佛隱藏著許多看不見的生靈,塞滿了這間屋子的內容。一只長腳的黑蚊子蟄伏在麻紗的蚊帳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潛下來趴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喲喂!丁一凡輕喊一聲,一個巴掌“啪”的一聲打下去,他的影子被放大在對面的墻上,一忽兒像老鷹,一忽兒又像只野豬。
丁一凡在床上輾轉反側,木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碎響,以前每個晚上都能聽到背后山上貓頭鷹的叫聲,雖然陰沉難聽,好歹也有些響動,這個時候卻什么都聽不到了,整座大山都異常的靜謐,靜得讓人心慌慌的。丁一凡又想起以前給露蘭輔導功課的種種情景,眼淚不覺悄悄地滑了下來。
露蘭家的洋房子早就豎好了。在這個山窩窩里頭驕傲地雄踞著。
露蘭的爹爹和姆媽在大山里也洋氣起來,衣服都分工了,干活是干活的衣服,出客是出客的衣服,人也陡然間變得尊貴起來,逢人說話的聲氣都變了。那時是還未開口說話先連嘆三聲氣出來,唉,唉,唉……現在是氣也不嘆了,說話不帶半點磕巴,做事麻利,不打半點折扣。要是遇上個倒霉蛋在自己面前嘆氣,就會說,沒事嘆么子氣啰,一嘆三年窮呢!說這些的時候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嘆過氣似的。也難怪,這人運氣來了的時候真的是門板都擋不住呀,做什么都很順遂。村里人羨慕地說,你看,你看,露蘭找了戶好人家,他們連說話的水平都高了起來,真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呢。也有人說,神氣個么子呢?聽說露蘭是死活不肯的,她喜歡的是羅盤學校的丁一凡老師。嫁人的那天哭得腸子都要斷了,他們也好意思顯家屋,就不怕戳脊梁骨。可不管人家怎么議論,他們都是眼睛瞇成一條縫,該干嘛還是干嘛。
但露根不一樣,對誰都是賠著小心,小小年紀一下子就變得老成了。從露蘭離開家后,他一放暑假就背著個木箱子到處賣冰棍,翻山越嶺的,有時候都要走二十三里山路,回到家里人也累得癱了。把一沓皺巴巴的零票子拿出來一數,除去進冰棒的本錢,也就賺了幾塊錢。有時候賣的時間長了,冰棒箱子密封不好,里面的冰棒就融化了,成了一攤冰水。露蘭的父母就數落他,家里又不缺那幾個散錢,折騰個么子。露根對他們吼一句,苦一點我愿意!阿姐自從嫁人后就沒寫信回來過,誰曉得她過得好不好的!露蘭爹爹就去一邊吧旱煙去了,露蘭姆媽就訥訥地自言自語著,兔崽子,別瞎說,你姐好著呢,估計現在都已經是當了娘的人了,到哪橫豎不是過日子?
丁一凡有時候去學生家里做家訪,在路上碰見露蘭的父母,很想問問露蘭的情況,但他們一看到他就遠遠地躲開了,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放暑假的時候他也碰到過露根,有好幾次,看到他背著個冰棒箱子趕路,汗騰騰的,不禁想起露蘭那天在辦公室的樣子,還有那塊被露蘭帶走的白色手巾。露根的皮膚本來就很黑,天天在太陽底下曬就更黑了。遠遠地,他看到丁一凡就咧開嘴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奔跑著給丁一凡送過來一根冰棍,死活不肯收錢。這樣客氣地推搡幾下,待他張開嘴想要問問露蘭的情況時,他又泥鰍一樣游遠了。
羅盤山的人都說,羅盤山出了兩朵花,一朵是露蘭,一朵是翠芝。也真是怪事,露蘭十八歲就嫁人了,一樣大的姑娘,翠芝到現在還沒有嫁出去。也不是沒有人喜歡她,去她家里說媒的都串起線線來,可就是沒有人說得成。不是對方不相中,就是翠芝不喜歡。婚姻線,婚姻線,真的不是一牽線就能成的緣。這人嘛,還真的是各有天命。
丁一凡呢,自打在露蘭那里受了挫折,就在談戀愛的問題上打了個死疙瘩,任媒婆說破嘴皮子,也是油鹽不進。他在單身宿舍里養(yǎng)了幾株蘭花草,每當那潔白的花朵開放,整個房間都香噴噴的。這個時候他就把鼻孔湊過去,嗅著蘭花的清香,情不自禁地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不覺間,七年就這樣過去了,露蘭的故事在羅盤山已經不再新鮮了。丁一凡也有多次可以調到縣城去教書的機會,但他總把機會留給別人,生怕自己前腳一走,后腳露蘭就回來了呢?他固執(zhí)地認為露蘭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哪怕她已經拖兒帶女,他只想要她一句話。告訴他,她是愿意跟他丁一凡成親的,只是條件不許,情非得已。人們都說丁一凡是個半癲子,要不就是腦袋有病。
其實,露蘭的嬸娘也給丁一凡和翠芝牽過線,大家都認為翠芝跟他丁老師很般配,都老大不小的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大家滿以為能成,誰知道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翠芝當然是一百二十個樂意,哪知道丁一凡一口回得干脆。露蘭的嬸娘說,丁老師啊,露蘭早已經嫁人了,七年了,從沒回來過,也不是人家不讓她回,而是她自己不肯回,你也應該死心了。丁一凡不作聲,只是把眼睛投向別處,自顧自地發(fā)呆,露蘭的嬸娘只好走了。
這年的春上,雨水特別地多。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翠芝家里傳出一陣凄厲的號啕大哭,翠芝的母親披頭散發(fā),哭天搶地。山里的狗也吠得厲害,配合著此起彼伏的哭聲,整座大山都沸騰了。學校里,丁一凡也起床了,大家拿著手電筒慌慌張張地朝翠芝家里趕去。
原來翠芝的父親被雷劈死了。人死在水庫邊的自家田埂上,一身焦黑。丁一凡看到縮在角落里發(fā)抖的翠芝,心里一陣難受。翠芝本來是有個哥哥的,但她哥哥小時候上山砍柴被五步蛇咬了,由于毒性太厲害,沒有救活?,F在父親又沒有了,只剩下她們母女兩個,家里條件本來就不太好,以后的日子更加要艱難了。丁一凡走到翠芝身邊,摟著她的肩膀,翠芝哽咽著喊一聲,丁老師,便“哇”的一聲哭開了。鄉(xiāng)親們看到這對可憐的母女只知道哭,屋里也沒個勞力,只得幫她們料理了后事。
此后,翠芝有事沒事就喜歡往丁一凡學校跑。站在那座木板房的樓梯口,喊著丁老師在嗎?翠芝的聲音響亮,學校的寄宿老師聽見了,就愣起耳朵去聽。丁一凡開始還是蠻客氣地請她進去喝杯茶,問問有么子事情的。后來去的次數多了,翠芝每次把他房間的一壺開水都喝光了,還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兩人在房間里就這么待著。丁一凡也不曉得說個么子笑話,調節(jié)一下氣氛。翠芝窘窘地干坐著,丁一凡就拿一本書來看,也不說話,翠芝就只得走了。
寄宿老師就過來開丁一凡的玩笑,說他蠻有女人緣的,羅盤山的兩朵玫瑰花都中意他,真是有福氣。丁一凡就走到那幾盆蘭草的中間去嗅香氣,說,翠芝是個好姑娘,我不想耽誤了她。寄宿老師就勸他做做好事,娶了翠芝算了,省得人家姑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這里跑。人一輩子總得結婚生子呀,不能總活在夢里。丁一凡懂得這不是笑話他,是掏心窩子的話??伤约阂膊粫缘迷趺椿厥?,露蘭走了后,他的心也跟著走了,倒是跟這些蘭草結下了不解之緣。白天黑夜,他只要看到這幾盆蘭草就心安了,每嗅一下蘭草的香氣,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他感覺這樣就很滿足了。在露蘭離開這里后,他每天就是三件事打轉身,上課,去收發(fā)室查信,聞蘭草。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生活的既定規(guī)律。學校里的老師都講他是頭犟驢,頑固透頂,一根筋。這么多年了,真的也是忍得住,干脆改名算了,叫么子一凡嘛,分明是童子仙人身嘛,就叫丁一仙算了。玩笑歸玩笑,人們私下里卻議論他,莫不是身體上有么子毛竅,要不年紀輕輕的,硬是不想成個家哩。
話傳到丁一凡的耳朵里,他也不惱,頭一搖,手一擺,一笑了之。后來,翠芝再來找他,丁一凡在房間聽到了也不答應了。
這天,天將要麻麻黑的時候,丁一凡像往常那樣提了一桶水到宿舍下面的菜畦邊沖涼。由于條件的限制,學校只有男女各一間廁所,有一間小小的雜什間被女教師們做了專門的洗澡房。男的就不管那么多了,天大地大的,天一黑,隨便找個背身的地方就可以撒泡尿,沖個澡了。這個時候整座大山都很安靜,時不時地從對面山上傳來一兩聲鳥鳴,還有翅膀振動的噗噗聲,樹木哨兵一樣默立,慈祥又沉穩(wěn)。丁一凡聽著身子下面這菜地里的蟲子啾啾,想著自己都已經步入三十而立之年,卻仍然孑然一身,孤孤單單地與大山相守,心里突然一陣凄涼。他赤裸著身子,閉上眼睛把一桶水從頭到腳地淋下去,感覺一切都是赤條條的。這個時候他突然聽見一陣急遽的腳步聲,從那邊的木樓梯吱嘎吱嘎地走到樓上去,邊走邊喊,丁老師,丁老師!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丁一凡的身子猛地一縮,鴨子似地將頭上的水珠抖了抖,抓起毛巾扶住下體,水也來不及擦干就匆匆地套上衣服。
丁一凡提著水桶上來時,剛好那人又急匆匆地轉身往回跑。天已經暗下去了,也看不清來的是什么人。結果兩人撞個正著,那人跑得急,一下子沒有立穩(wěn)身子,硬生生地把丁一凡從樓梯上撲了下去,兩人一起骨碌碌地滾了下去。滾到樓梯口的時候丁一凡正好在上面,他看著騎在身子下面黑乎乎的人說,你是誰呀?
啊……是丁老師呀!我是翠芝,來找你有事。
丁一凡趕緊站起身,問翠芝傷著沒有。翠芝說,還好,就是頭皮麻麻的,有點痛。丁一凡說,那趕緊去我房里看看傷著沒有。說著兩人就慌慌張張地尋到那只水桶,一起又上樓去。
丁一凡打開門,點上煤油燈,這才看到翠芝的左額頭上流著一道彎彎的血痕。他趕緊去拿了酒精和棉球過來,幫翠芝擦去血痕,扒開她的頭發(fā)才看到頭皮不知道割到哪里,有一道細細的口子,正汩汩地冒血出來。丁一凡把酒精棉球往上一涂,翠芝身子顫抖一下,嘴巴里邊吸了一口氣。
很痛嗎?
翠芝點點頭,說,不要緊,我知道酒精能消毒,這點小傷算不得什么的,以前在山上砍柴,我的手指都差點砍斷了呢,就一張皮連著骨頭。說著把那只手伸出來給丁一凡看。丁一凡眼角一瞥,一道蚯蚓一樣的疤痕赫然在目。丁一凡眉頭一皺,用手撫摸了一下那道疤痕,還痛嗎?
早就好了,不痛了的。
我問你額頭上的傷口還痛不痛。
哦,也不痛了,丁老師把酒精一涂就不痛了,就像仙藥一樣。
你來找我是什么事呢?
哦,差點都要忘了正事了。翠芝說著從屁股后面的褲兜里掏出來一張紙來,她識字不多,要丁一凡幫她看看。丁一凡展開一看,原來是張彩禮單。
恭喜你呀,有一大筆錢呢,就要結婚了吧?丁一凡問。
冇得辦法,母親得胃癌了,要一筆錢給她治病呢。
哦,怎么不早說呢?那人待你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聽媒人說是個瘸子,比我大個十來歲。結過婚,有個孩子,喜歡饞酒,經常是醉醺醺的,老婆都是被他打跑了的。翠芝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丁一凡一把將翠芝擁到懷里,說,可憐的翠芝!你的命怎就這么苦呢?你哥沒了,你父親沒了,你母親又得了重病,這個家你該怎么辦呢……說著說著,他發(fā)現翠芝在懷里嚶嚶地飲泣,像一條被剝了殼的蟲子,軟塌塌地黏在他的胸口。翠芝嘴里喃喃地說,丁老師,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現在我求你就要了我吧,你要了我,我過幾天就要嫁給那個瘸子了。
傻瓜,我要了你,就一定會娶你了。丁一凡揩去翠芝眼角的淚滴,自己也克制不住淚眼婆娑起來,他喃喃地說,蘭,我們兩個怎么都這么命苦呢?
外面仍然很靜,風,微微的,有蟲子和蚯蚓在默默地交談。屋前屋后的蘭花熏著露水朵朵開放……
這天晚上,丁一凡做了一個夢,夢見露蘭回來了。
他們兩個都已經兩鬢斑白,滿臉褶皺,走路都已經顫顫巍巍的了。他們擁抱在一起淚眼相看,悲喜交加。丁一凡說,你說要我等你六天,結果一等就是六十年啊!
露蘭泣不成聲,說,丁老師,不,一凡,你今年高壽?
八十有三。丁一凡顫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來。
露蘭提提了老花鏡,用手撫摸著那三根干癟的手指,是啊,六十年了,整整六十年啊,我再不回來,我會死不瞑目??!這六十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呀?!
我倒是過得蠻愜意呢,樓里樓外,都種著蘭花,每嗅一朵花,我就喊一次你的名字。
我讓你等了這么久,你后悔嗎?
不悔!你讓我知道,愛,原來是生長得那么慢的東西……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