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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良夜

2021-08-28 02:05月島
延河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川文文狐貍

月島

“如果你在野外偶遇一只狐貍,記住,永遠(yuǎn)不要跟它對視。”阿青說。

說時她認(rèn)真看著彥君,像是默認(rèn)彥君對這個不久前在林子里沒講完的故事很感興趣,正眼巴巴等著聽下文似的。

一小時前,她們剛從林中徒步回來。暴雨過后的密林水汽氤氳,迷霧漫漶,趁著最后一點天光趕回來時,鞋襪、頭發(fā)都已變得濕漉漉的。怕著涼,趕緊輪流沖了澡。即便如此,此刻在這間狹小的木屋內(nèi)坐著,仍感覺鼻腔里涼絲絲的,還殘留著那些參天古樹獨特的松軟青澀味。

旅行方案上說,今晚夜宿“林中木屋”,眼下看來,顯然只是噱頭。這是一間村舍改造的民宿,坐落密林邊緣,最多算“林邊木屋”。大概為滿足游客的獵奇心,外觀修葺成歐洲童話小屋的模樣,推門進(jìn)來,屋內(nèi)陳設(shè)卻仍是紅漆的八仙桌、五斗櫥之類?;齑钤谝黄?,不倫不類,像什么簡陋的片場,或是拙劣的騙局。彥君的房間床上鋪著十幾年前流行的印花床單,靠枕頭的一端開著兩朵洗泛了色的并蒂紅牡丹,由于靠近密林水汽重,房間里總是透著一股悶悶的霉味。其他設(shè)施可想而知。

幾分鐘前,阿青剛跟那臺老舊的吹風(fēng)機較過勁兒。噪聲震耳欲聾,風(fēng)力卻如涓涓細(xì)流。阿青在一股刺鼻的焦煙味中,堅持不懈地烘干著頭發(fā):“我叫阿青,青出于藍(lán)的青?!睆┚?dāng)時下意識盯著那抹海霧藍(lán),暗自揣測,她是因為叫“阿青”,所以偏愛藍(lán)色;還是因為染了藍(lán)頭發(fā),所以信口編了個昵稱呢?反正萍水相逢,誰也不會在意對方真名是什么。彥君自己本也可以選個更心儀的名字,換個身份,度過這短短七天的旅程。因為她一向嫌“彥君”兩字過于寡淡,太過一本正經(jīng)。可惜當(dāng)時沒想起來,脫口而出報了真名。這種近乎本能的反應(yīng),事后令她心中騰起一陣淡淡的懊惱。難道,她就只能叫彥君?

另一個女孩,上海來的文文,還在浴室里沒出來。“文文”,應(yīng)該是真名,彥君想。她看上去就像個“文文”,或是“佳佳”,文靜靦腆,不諳世事。就是這個文文,在林中打斷了阿青的講述?!耙换厝ピ僬f吧,我有點發(fā)怵?!彼?dāng)時怯怯的。在此之前,她看見一個黑影從林中躥過,阿青說可能是狐貍,隨即想起這個故事,興致勃勃開了頭,又被硬生生打斷。

“這個故事是我外婆告訴我的,她親身經(jīng)歷的事?!边@會兒,盤腿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阿青將故事的開頭又重復(fù)了一遍。她說自己從北京來,可口音卻像江南一帶人。這讓她聽上去有種嬌憨的性感,與面容并不相配,卻為這個故事平添了幾分意趣。

“那是我外婆出嫁的前一年,她獨自一人去鄰村的堂姐家走親戚。去堂姐家十里路,得過一座橋,翻越一座山,再穿過一片竹林。如果清早出發(fā),黃昏時才能達(dá)到。那天上午,她在菜園鋤草澆水耽擱了一會兒,等走到那片竹林時,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但她不怕,那條路,她走了不下二十遍,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她背著包裹,頭也不抬地走著,突然間,聽到林子里窸窣作響。扭頭一看,一個渾身赤紅的狐貍正蹲坐在竹林間,定定看著她,像是等候已久。要知道,如果你遇到狐貍,千萬不要看它的眼睛??伤?dāng)時大吃一驚,早把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旦對視上,人就像受了蠱惑,迷了魂,腳不自覺就邁著步子跟著它走了。她走上一條過去從來沒走過的路,左曲右拐,不知通向哪里。她一邊走,一邊渾渾噩噩地想,她該不會被帶到狐貍窩,要被生吃掉吧?!?/p>

說到這兒,阿青停了下來,不知是故作懸念,還是當(dāng)真講渴了,慢悠悠吃了顆葡萄潤嗓。此地盛產(chǎn)一種無籽葡萄,色澤清淡,鮮甜多汁。前幾日逛葡萄園,彥君眼見她買了滿滿一塑料袋。眼前這盤是最后一串。幾天下來,恐怕不新鮮了。事實上,阿青沖洗時嘗了一顆,點頭評論道:“還能吃,還能吃?!睆┚犚娏?。這會兒,也下意識拈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

咽下去,阿青接著說,“她忘了走了多久,只覺小路越來越幽深,竹林越來越濃密。突然,她聽到身后有個男人叫她,‘姑娘,你往哪兒走呢?”

這個語調(diào)刻意、飄忽詭異的問句,惹得彥君后背一麻。

“我外婆聽到聲音,卻動彈不得,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狐貍也停了下來,回頭看她,好像在耐心地等她接著往前走。這時候,身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離她更近了?!媚?,那頭沒路了。那個人說。我外婆這才大夢初醒般清醒過來,再定睛往前看,那只狐貍已經(jīng)不見了?!?/p>

“叫她的人是誰?”彥君忍不住問。

“就是碰巧路過的一個男人,也住在鄰村,后來成了我外公?!卑⑶嗾f。

“哇,也太浪漫了—”文文不知什么時候洗完澡走了出來,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感慨。白天編起來的雙麻花辮這會兒放了下來,亂蓬蓬圈住一張神往的小圓臉。

彥君沒作聲。雖然心里頗多觸動,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說的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沒必要太當(dāng)真。

“唔……其實倒也沒那么浪漫?!卑⑶噙t疑了一下,聳了聳肩道,“我外公吧,人是好人,脾氣卻很差。我外婆一輩子受了不少氣,過得也不算幸福。她說,她有時會想,那只狐貍會不會不是來害她,而是來幫她渡劫的呢?如果她當(dāng)時沒回頭,跟著狐貍走,就不會認(rèn)識我外公了?!?/p>

這樣一說,反倒像件真事了。彥君想。心頭一松,又一緊,涌起一絲淡淡的酸澀。

文文就失望得很明顯了?!斑@樣啊……”她喃喃?!鞍 弊滞系瞄L長的,綴滿了失落。如果讓她來講這個故事,她一定只截取那前半段。

這個故事阿青想必講過多遍,早猜到聽眾會做何反應(yīng)。她應(yīng)和似的輕嘆一聲,隨即從中脫身而出,端起堆滿葡萄皮的盤子往廚房走。從朝東那扇木窗前經(jīng)過時,她快速朝外張望了一眼:“幸好回來得早,看這陣勢搞不好又要下雨?!?/p>

彥君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起風(fēng)了。遠(yuǎn)處那片密林正在風(fēng)中簌簌顫動,像是被撓了癢癢,又像在忍受什么疼痛。綠浪起伏的天際,云層晦暗不明。很難說一會兒還會不會再下雨。下了也不奇怪,白天那場暴雨,隨時可能卷土重來。只不過,一念及此,彥君腳底又浮泛起不久前林間泥土松軟的觸感—真要再下起來,從兩色湖的回程路就更難走了。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參團前,彥君如果花幾分鐘了解一下,就該知道不是來此地游玩的好時機。但當(dāng)時,她只是突然動念,隨意打開一個旅行軟件,又隨機選了個目的地。如果不是坐在工位上,她說不定會閉上眼,指尖輕輕一點,以一種更具儀式感的方式做出這個戲劇化的決定。

決定全系偶然,只有馬上動身的念頭很堅決,當(dāng)即去請了假。假不是很好請,但若鐵了心,好像又沒那么難。

報的是拼車團,一輛商務(wù)別克,司機兼向?qū)?。按計劃,今天,大家本該在清早出發(fā),赴林中探險(其實沒什么險好探,都是事先規(guī)劃好的路線:先去看一個叫“戀人潭”的兩色湖,隨后去一處據(jù)說唐代一位高僧禪修時住的巖洞)。下午早早結(jié)束,前往木屋。

破曉時分,車從縣城出發(fā)駛往景區(qū)。剛過縣郊界石,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叢林的方向陰影懸垂,像是為防蚊蟲,特意在綠林上方罩了一層巨大的灰白色帷幔。雨不是一點一滴落下來的。雨靜候在那兒,像一面蛛網(wǎng),等著獵物撞上去。他們連人帶車,闖入雨幕,一直困到下午三點才脫身。那會兒,向?qū)г缫殉霭l(fā)去機場接下一批客人了。幾個人商量之下,抱著走到哪兒算哪兒的念頭,自行入了林。

禪修的巖洞肯定是來不及看了,目標(biāo)是爭取在天黑前趕到兩色湖。雨后,林間幽暗,風(fēng)一吹,水杉和松樹葉上的積雨成片墜落,“嘩”一聲打在頭頂,像埋伏好的陷阱。樹根處的蕨葉下,無數(shù)只油光水亮的千足蟲無聲往外涌。目之所及,黑麻麻一片。倒真有點叢林探險的意味。大家埋頭看路,都走得沉默,直到文文的一聲驚叫,打破了寂靜。

“哎,你們剛剛看沒看到一個黑影躥過去?”她指著右手邊那片樹林,語調(diào)急促。

大家聚過來,面面相覷。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藍(lán)色長尾鳥原先靜靜棲于一棵云杉枝頭,此時“騰”一聲飛走。除此之外,誰也沒看到什么黑影。

像貓,文文說。阿青說,這里哪來貓,可能是黃鼠狼。什么顏色?唔……深褐吧。那多半是黃鼠狼??墒潜蓉埓蟛簧?。哦?那說不定是狐貍。

一說到狐貍,阿青就想起了剛剛這個的故事。文文嚇得不輕,哪還想看什么兩色湖,只想立刻回去。如此一來,兩色湖的影子還沒看見,就折道返回了木屋。

“你們說,”文文此時沉湎在惆悵的情緒中,倒是不害怕了,“我們遇到的那只狐貍—如果真是狐貍的話—是來蠱惑人心的,還是來渡劫的呢?”

阿青歪頭想了片刻,笑起來道,“但愿是來渡劫的吧,不然,那倆人可回不來了?!?/p>

彥君原先正盯著那片林子發(fā)呆,這時也回過神來,仔細(xì)找了找—白天那條草色青青的入林小徑,此時在月光下如一柄白刃,直刺林中。山林靜默,像懷揣了一個什么巨大的秘密。不知道那兩個人,現(xiàn)在走到哪兒了呢?

這趟旅程的第二天,也就是入住縣城旅館的那一天,彥君曾有過一個機會,去確認(rèn)那些有關(guān)真名化名的猜想。小旅館住宿要手寫登記簿:姓名、籍貫、身份證號。彥君最后一個填,沒忘記迅速瞥一眼前幾排信息。大家都在一旁站著,目光不宜久留,短短幾秒,她放在了另一處她更感興趣的數(shù)字上。

和初次見面時的預(yù)判差不多:阿青與她年紀(jì)相仿,文文要小得多,而那對聽口音從廣東來的情侶,如果她沒看錯的話,男孩兒比她小三歲,女孩兒比她小四歲。

小川,那個男孩兒的名字?;蛟S叫男人更合適,即將而立之年。但彥君會這樣想,與年齡無關(guān)。有些男人,到了六十歲,依然像個男孩般天真。是他的眼神讓彥君產(chǎn)生這種感覺。幾天接觸下來,他的目光一直彬彬有禮,帶著笑意,可如果多對視幾秒,就能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像是不動聲色的鷹,讓人沒來由的心虛慌張。長相不算帥,帶著典型的地域特征:膚色很深,鼻翼寬闊,身材比大多廣東男人要精瘦高挑。那女孩兒,姍姍,還是杉杉?倒是十足的女孩兒氣。長長的波浪卷發(fā),像彥君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個洋娃娃。那還是她表姐淘汰給她的,一個對彥君家而言也不是買不起,但絕不會把錢浪費在上面的精致物件。

下午,密林中的“狐貍”事件后,文文提出想回來。小川說:“都走到這兒了,不堅持一下嗎?”話說得簡短,卻很有說服力。他看上去就很有說服力。女友也勸道:“再走一會兒就到了,那個湖很神奇的?!彼a充:“聽說一湖水,卻呈紅藍(lán)兩色,像一對情侶相擁而眠,錯過會遺憾的哦?!?/p>

文文默不作聲,彥君看向阿青。讓文文獨自先回不大妥當(dāng),但彥君獨自跟著情侶倆,也不太合適。

阿青一擺手:“算啦算啦,既然是‘戀人潭,就由戀人們?nèi)タ春美??!?/p>

小川轉(zhuǎn)頭看了眼彥君。彥君說:“是啊,你們?nèi)グ伞N覀兙拖然厝チ??!?/p>

他快速有力地點了一下頭,看上去有點遺憾。之后,兩隊人互相囑咐了幾句“注意安全”后,在原地分道揚鑣。

回來路上,文文有些內(nèi)疚,覺得自己擾亂了計劃?!昂Φ哪銈儌z陪我先回來了。”“你說他們倆不會不高興吧?”這會兒,怯怯的聲音再度響起,“你說他們倆走到哪兒了???要不我發(fā)條信息問問?”彥君看見她敲敲打打,幾經(jīng)刪改,終于把信息發(fā)了過去??磥恚锩婷獠涣擞行氨浮薄安缓靡馑肌钡淖盅??!皼]關(guān)系的?!彼参苛宋奈囊痪?,心里卻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懊悔。為什么她不跟著一起去看看那個湖呢?有什么不合適的呢?

阿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說差點忘了。問忘了什么,也不說,只神神秘秘起身往房間里走。再次出現(xiàn)時,手里拿著瓶“黑方”。

“正好他倆不在,咱們幾個喝一杯。我都背了一路了?!彼谋砬楹艿靡?。說完又去廚房找來幾個白瓷茶杯。

背這么重一瓶酒出來玩兒?彥君暗自訝異,不免好奇她還帶了什么。

“啊……”文文見狀,雙手在胸前連連搖擺,像要投降,“我酒量不行的,我們大學(xué)同學(xué)聚餐都只喝啤酒。”

有這樣一類女孩兒—那些知道自己像沾著露水的漿果一樣年輕的女孩兒,總不忘捉住一些時機巧妙透露這一點。彥君覺得文文不像這類女孩。第一杯下肚沒多久,彥君就確認(rèn)了她的想法。

“關(guān)于那個兩色湖,你們聽過那個傳說沒有?”文文小臉通紅,大半個身子趴在八仙桌上,極力把頭往另兩人的方向湊。

“就是那女孩兒說的,湖水呈兩色,像一對情侶相擁而眠嗎?”阿青問。

“不是像,”文文搖搖頭,壓低了聲,“那個湖啊,就是一對殉情的戀人幻化而成的?!?/p>

“還有這么一說?”那兩人都有些驚訝。

“嗯,說是住在這兒附近的一對戀人,因為家里不同意,私奔出來逃到這片林子里,投湖死了。那之后,那潭湖水就變成了紅藍(lán)兩色,所以才得名‘戀人潭?!?/p>

“編的吧?”阿青笑起來,“這不就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么?沒化成蝴蝶,化成湖了。”

彥君說:“顏色不同可能是因為水里一些微量物質(zhì),加上光的散射造成的?!?/p>

文文有點兒悻悻:“不是編的,是真的,網(wǎng)上能搜到的?!?/p>

阿青樂不可支:“這你也信,景點想招攬游客肯定得編點兒故事呀。這種傳說,我能給你現(xiàn)編一打來?!?/p>

文文有些不開心,賭氣道:“那你剛剛還說什么狐仙的事兒呢,也是編的嗎?”

阿青說:“狐仙的事,誰也沒法兒證明是假的。愛情就不一樣了,這個年代哪還有什么殉情的人。要我說,真私奔了,住在一塊兒沒幾天就得掰?!?/p>

文文縮回身,倚在座椅靠背上一言不發(fā)。阿青見狀,又逗她:“這種天氣,等走到‘戀人潭天也黑了,他們倆走過去也只能看個寂寞。咱們不虧。”

文文表情松弛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冷不丁說:“其實,我挺想看看那個湖的……”長長的停頓后,又囈語般重復(fù)了一遍,“我真的挺想看看那個湖的……”

“你是為了看這個湖才來這兒的嗎?”阿青問。

見文文不作聲,又大聲咧咧道:“我嘛,來之前都沒留意到行程里有這一站?!彼f自己剛剛辭了工作,決定出來天南海北跑一圈。這邊行程一結(jié)束,緊接著就要入藏??床歼_(dá)拉宮、納木錯湖,最好一路走到珠穆朗瑪峰。挺瀟灑。

“你呢?”她噼里啪啦說完一串,轉(zhuǎn)頭問彥君,“怎么想到來這兒玩兒?”

彥君一愣,說自己正在休年假。說完發(fā)現(xiàn)答非所問,又說,這算是一趟隨性之旅。她想,隨機的決定,或許會觸發(fā)隨機的意外。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多嘴了。都怪威士忌惹的禍。果然,阿青壞笑起來:“什么意外?艷遇嗎?還是一場邂逅?”

當(dāng)然不是??墒?,似乎又不能斷然否認(rèn)。是什么呢?彥君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和她現(xiàn)在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東西,一旦它出現(xiàn),她肯定一眼就會識別出來。如同四時變換,你永遠(yuǎn)無法說清從哪個時刻起,就是春天了。可是當(dāng)?shù)谝豢|春風(fēng)吹到你臉上時,你就是知道??蛇@怎么解釋得清?她只好無所謂地笑了笑。

阿青又問:“那你遇到了嗎?”

彥君想了想:“怎么沒有,下午在林子里不是遇到狐仙了么?!?/p>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阿青拿起酒瓶,把剩下一點均勻倒進(jìn)三人杯中。琥珀色液體在白瓷杯壁間輕晃,晃得人頭暈。

其實,倒真有一樁意外。但彥君耍了個滑頭,沒說出來。不然,阿青聽了還不知要做出什么評價呢。切勿交淺言深。這個教訓(xùn),她在微醺中仍記得很牢。

那是行程的第一天,平淡無奇的一天。司機接車,大家互相認(rèn)識,玩了幾個市區(qū)內(nèi)的景點,晚上到賓館入住。住的是一個當(dāng)?shù)仡H有特色的賓館,回字形結(jié)構(gòu),中空仿天井,天井中央一條盤旋的樓梯自下而上,在不同的出口將賓客送往不同樓層。乍一看,像是一個巨型螺場。

向?qū)дf,第二天路途遙遠(yuǎn),六點半就要出發(fā),大家最好早點兒休息。彥君于是準(zhǔn)備九點半入睡,第二天五點半起床,保證八個小時睡眠。她早早洗完澡,將第二天早起用不上的東西提前收進(jìn)行李箱。彎腰走動時,睡裙肩帶不時滑下來。這條裙子是很久前一個男人送的,不是她自己會主動選擇的風(fēng)格。緞面,抹胸,肩帶窄如細(xì)繩。遮不住膝關(guān)節(jié),更遮不住肘關(guān)節(jié),空調(diào)房里睡一夜,很容易關(guān)節(jié)酸痛。她穿過一段時間,后來不穿了,但也沒扔,擱在箱底。這次帶了來,主要因為它不占位置。太不占位置了,卷起來,還沒拳頭大。行李箱空間雖然挺大,但在放了吹風(fēng)機、雨傘、簡易燒水壺、感冒腹瀉各類藥品后,她巴不得每件衣服都能卷成拳頭大才好。

把每樣?xùn)|西都?xì)w置妥當(dāng),躺上床時,還不到九點。很好,自從工作之后,她時常入睡困難,能早點醞釀睡意再好不過了。她靜靜躺了二十分鐘,或是半小時,她不確定,總之思緒正飄忽時,房門突然響了起來。響得急促,嚇了她一驚,以為出了火災(zāi)?;琶Υ蜷_,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正立在門外。警覺地后撤一步,才發(fā)現(xiàn)是白天同行的小川。小川已迅速恢復(fù)了鎮(zhèn)靜,道歉說自己敲錯了門,這里的房間設(shè)計得像迷宮一樣,簡直記不住路。說話時,他直直盯著彥君的眼睛,瞳孔很亮,目光閃爍。幾秒鐘后,兩人禮貌地道了聲晚安。直到彥君躺在床上,在一種尷尬和懊惱的情緒中回憶幾分鐘前發(fā)生的一切細(xì)節(jié)時,想起他曾微微抬起手,想示意什么,又放了回去。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肩帶滑了下來。具體滑到了什么地方,彥君不確定。她在關(guān)門的一瞬間意識到這一點,立刻觸電般將它提了上來。

他確實住在隔壁,因為她很快聽到隔壁房間的敲門聲。賓館的房間隔音效果都很差,房門不隔音,墻壁也不隔音。不久之后,墻那面?zhèn)鱽淼捻憚釉俣茸C明了這一點。孤身一人躺在床上,你很難不注意到這類響動。精力這么旺盛?彥君心里不以為然。明天一大早就得起床,也不怕起不來。這擾人的動靜令她難以入眠。輾轉(zhuǎn)反側(cè)間,那絲摻雜厭煩的情緒不知不覺隨思緒的漂浮偏往另一個方向。他們原本就有此意嗎?準(zhǔn)確地說,他原本就有此意嗎?不久前的那個小事故,會不會撩撥了點什么?她的身材,于她的年齡而言,保持得不錯。尤其是,那對飽滿的胸部。甚至過于飽滿了,她曾苦惱。送她睡裙的那個男人卻大笑說,沒有一個男人會嫌女人的胸過于飽滿。當(dāng)他們倆熱汗淋漓地糾纏在一起時,他的腦子里會不會晃過別的畫面?他肯定知道房間不隔音吧?住過賓館的人都知道。知道,但并不在意。還是說,有意為之?她被這個念頭裹挾地越來越深,一絲羞恥從身體深處升起,隨之而來的,是一絲興奮。

第二天,她早早坐上了車。前一夜的胡思亂想令她心煩意亂。那情侶倆果然遲遲才來。女孩兒的長卷發(fā)亂糟糟的,彥君瞥見,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小川正往車上爬,一抬頭,正碰上彥君投去目光。她還沒來得及避開,他搶先笑了一笑。稍縱即逝,而又意味深長的笑。共享一個秘密的人才會露出的會心一笑。那一整天,她都玩得心不在焉。他們倆之間交流得不多。他去買礦泉水時幫她帶了一瓶,但是也給文文和阿青帶了。晚上到旅館,他主動幫她把行李從車上搬了下來,可這也算不得什么,他一直挺紳士。而那天晚上,她準(zhǔn)備睡覺前,發(fā)現(xiàn)微信好友里多了一條申請。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向?qū)Ыǖ奈⑿湃豪镎f,你不需要主動添加誰。她等了十分鐘,按了通過。他很快發(fā)來一個笑臉,并給她最新一條狀態(tài),也就是當(dāng)天發(fā)的幾張照片點了贊。剛剛文文說要發(fā)信息問問他們走到哪兒了時,她抑制不住噴薄的好奇心:那條信息,文文是發(fā)給女友,還是發(fā)給小川的呢?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幾天,他沒有再敲錯門。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再敲錯門,她會開嗎?她閉上眼,讓身體沉溺于酒精帶來的短暫的放肆和舒展中。

屋外,響起窸窸窣窣聲,像蛇在草叢中游走,好像又下雨了。阿青離開座位,搖搖晃晃走到窗戶邊,趴在玻璃上往外看半天,“呵”一聲道:“還真下雨了,這下那兩個人得淋成落湯雞了。”

文文和彥君聞聲也走了過去。窗外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見。那條白刃似的小徑此時如利刃入鞘,隱沒在濃重的夜色里。森林關(guān)閉了入口,一切秘密都在暗中進(jìn)行。如果這時,有一個深棕色的影子竄過,彥君覺得,自己會愿意相信那就是狐仙。

“你們說,這林子里現(xiàn)在都有什么?。俊蔽奈拇笾囝^。

“鳥兒啊,蟲子啊,青蛙啊……”阿青說著突然頓了頓,扭頭沖文文詭笑,“你說的那個傳說如果是真的,說不定還有一對游蕩的鬼魂,正往我們這兒走呢……”

文文原先頭貼著玻璃,此刻身體猛地往回一縮,待緩過神來,捉住阿青要打。阿青大笑著求饒,躲回桌邊,說要講個故事賠罪。她端起酒杯,把最后一點殘酒一飲而盡,說:“本來我都快忘了這個事,可是剛剛聊起什么意外不意外的,又趕上外面下起了雨,簡直就是天意提醒我說給你們聽。”

那兩人被勾起了興趣,強撐著用手支住沉甸甸的腦袋,靜靜聽阿青娓娓道來。

那是段很神奇的經(jīng)歷,特別適合今夜講,阿青說。因為,那也發(fā)生在一個雨夜。

不久前,她回了趟南方老家,阿青說。彥君想,果然是南方人,不禁笑了笑。

阿青說,她現(xiàn)在很少回去,因為一回去就免不了被押去相親??煽偛换丶乙膊恍?,父母要埋怨不孝順。結(jié)果呢,她到家的第一晚,果然就被安排上了。

“我爸說,他看過男方的照片,挺好的,跟我挺般配。我要看,他卻說刪了。等晚上在電影院碰了面,我才明白過來。該怎么形容那個男的呢?我說一個細(xì)節(jié)吧,他跟我打招呼時離得很近,我看見他的牙齒,沒有一顆是完整的。每一顆的邊緣都是鋸齒狀?!?/p>

“咦……”文文發(fā)出一聲嫌惡。

“你別幸災(zāi)樂禍哦,再過幾年,你也會遇到這種煩惱?!卑⑶嘧鲃菀奈奈哪X袋。

“哪還要幾年,我媽前兩年就開始拜托她那些小姐妹給我物色對象了。什么必須得上海本地人啦,手頭兩套房啦,比皇帝選妃要求還多?!蔽奈姆瘩g道。

阿青笑道:“你大學(xué)為什么不自己談一個呢?”

文文抿了口酒,做出個齜牙咧嘴的鬼臉:“嗨,畢業(yè)季,分手季嘛。”

阿青斂住笑,飛快和彥君對視一眼,說:“哎呀,接著說我的故事吧?!?/p>

“一看完電影,我就趕緊溜了。一頭鉆進(jìn)地鐵站,生怕他跟上來。等好不容易坐到家,出站時,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簡直跟今天的雨不相上下。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要沒有后來的事,那真算得上我這輩子最倒霉的一天了?!?/p>

“后來怎么了?”文文做出興致盎然的樣子。

“后來,我等了好久,地鐵站都沒人了,雨還不停。我試著往外跑了一段,可雨實在太大了,打得人睜不開眼,我只能躲在沿途一家酒樓門口避雨。那是家廢棄的酒樓,空置了好些年,破敗不堪,像個鬼屋。對面呢,是一個公園,早就閉園了。旁邊是一個藝術(shù)院校,暑假里也沒什么人。總之,一條街上,目所能及,除了昏暗的路燈,一個人影也沒有?!?/p>

說到這兒,阿青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彥君問:“你怎么這幅表情?”

彥君搖搖頭,說沒什么,讓她接著講。

“好吧。”阿青接著說道,“大半夜的,我孤零零一個人不知站了多久。那個酒樓的屋檐很窄,根本擋不了多少雨,沒一會兒,衣服就濕透了,越來越冷。我想,不如索性就這樣跑回去吧。就在我準(zhǔn)備沖出去的時候,雨卻突然停了??墒牵昝髅鳑]有停啊。路面上不停泛起小水泡,樹葉冒著毛茸茸的煙,整條街都像要在雨里燃燒、蒸騰、霧化了一樣,可頭頂卻真真切切,一滴雨都沒有。這時,我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見什么?總不會是宇宙飛船吧?”彥君打趣。

阿青搖搖頭:“我看見一把傘。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傘底。奇怪吧?一把傘憑空出現(xiàn),擋在我頭頂,像午夜的一個魔術(shù)。我抬頭的瞬間,一個男人的聲音同那把傘一起緩緩飄了下來?!@把傘送給你了,趕快回家吧。他說?!?/p>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卻又像剛剛開了頭。

“然后呢?那是什么人?你看見他了嗎?”文文一連串追問。

“不知道?!卑⑶鄵u搖頭,“我當(dāng)時嚇了一跳,下意識道了謝,就趕緊回家了??赡苁亲庾≡谀抢锏娜税伞!?/p>

“那個樓廢棄那么久—”彥君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那種廢棄酒樓,怎么會有人租住呢?”

文文露出一幅若有所悟的表情:“說不定是一只在那兒避雨的狐仙?!?/p>

阿青“噗嗤”一聲笑了:“其實我第二天仔細(xì)想了想,也許是個躲雨的流浪漢,或者,附近學(xué)校的窮學(xué)生,便宜價格租了個場地,好辦辦培訓(xùn)班什么的。是誰都無所謂,現(xiàn)在想起來,只覺得像一場夢一樣,一個夢里的奇跡?!?/p>

許久無人說話。屋里靜得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她們正置身阿青故事里的那個夜晚,而屋外正站著一個避雨的人。正當(dāng)此際,木屋的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隨之竄進(jìn)一股冷風(fēng)。三人都吃了一驚,同時往門口望去。

是小川和女友回來了。

兩個人渾身濕漉漉的,散發(fā)著寒氣,精神卻挺振奮。文文忙問,怎么樣,看見兩色湖了嗎?小川脫下外套,說看見了,很美。確實像一對戀人,相互依偎在一塊兒。你們沒看見,可真是遺憾。他說著,環(huán)視一圈。很難判斷他是為了看誰。幾句寒暄過后,兩個人趕緊去浴室洗漱。留在客廳的幾位,再次陷入無言的沉默中,各自想著各自的心思。

這樣過了片刻,文文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她拿起來看了一眼,不解道:“哎?他們怎么這會兒給我回信息???”說著伸到阿青和彥君面前。

屏幕上,是小川的微信消息:“正在回來的路上?!?/p>

最初,彥君腦海里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但很快,她也疑惑起來。都已經(jīng)到了,怎么又發(fā)來一條“正在路上”的消息?正在回來的路上?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這樣想著想著,三個人忍不住對視一眼,倏地都變了臉色。他們倆正在回來的路上,那剛剛進(jìn)來的兩個人是誰呢?這不難聯(lián)想。這林子那樣大,那樣幽深,誰知道里面會有什么?如果有狐仙,為什么不能有些別的四處游蕩呢?

幾個人正大氣不敢出,男人換了衣服從浴室里走了出來。他的頭發(fā)還在“嗒嗒”滴水,一路滴到她們跟前。他往后捋了把頭發(fā),露出閃爍的眼睛,眼睛瞥見空酒瓶,再次笑了一笑。

“明天還要早起,姐姐們可別喝多了?!?/p>

說完,他的目光掃過來。這一次,彥君終于確定,他看的是自己。姐姐。她心下恍然。當(dāng)然是這樣。她想到哪里去了,什么鬼魂,什么殉情男女,不過是信號延遲而已。眼前這個男人當(dāng)然是他。小川。那個目光閃爍的男人。那排身份證號,除了她,難道別人就看不到嗎?姐姐。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里,藏著的恐怕全然是另一種意思吧。是什么意思呢?調(diào)侃?嘲弄?說不清。彥君覺得,自己醉了,有權(quán)不去弄清楚了。

醉酒后,那一整夜,彥君都睡得很不安穩(wěn)。夜里,她幾次三番驚醒,虛眼看窗外,竟分辨不清遠(yuǎn)處的密林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最后一次醒來時,晨光熹微。屋子里很安靜,大家還在酣睡。她翻來覆去,難以再度入眠,索性穿上衣服,推門出去。

她往林子的方向走了走。空氣很清爽,她深深吸了幾口氣,突然生出一個念頭。為什么不趁離開前,去看一眼“戀人潭”呢?反正時候還早,大家都還沒起床。這樣想著,她加快腳步往林中走。她走得很快,步履不停,走到密林深處,幾乎小跑起來。離“戀人潭”越來越近了,突然,腳底一陣劇痛。她不得不停下來,脫掉鞋,扳起腳心看。一道長長的口子,像是被鋒利的石子劃破的。但疼痛來自更深處。她忍著劇痛,扒開傷口,血肉模糊中,她看見兩顆牙齒,正要破肉而出。隨后驚醒。

隔日清晨,向?qū)?zhǔn)時到達(dá)。接上他們,一路奔往機場和高鐵站,很快,登上回到各自生活的飛機和火車。

彥君沒有直接回家。前一夜驚醒后,她做了一個決定?;爻糖埃@道去另一個地方看一眼,讓這趟隨性之旅再徹底一些。她退掉先前買好的車票,選了趟開往南方的高鐵。她對那個南方小城很熟悉。大學(xué)四年,她的腳步曾遍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有那么一段時間,為了勤工儉學(xué),她每天都要在同一個站點出站,走到住在附近的學(xué)生家做家教。阿青講述那件奇遇時,她本想打斷確認(rèn)一下。但忍住了。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去在意那么多真假莫辨的細(xì)節(jié)呢?就像微信里那個永遠(yuǎn)不會再聯(lián)系的好友,又何必揣度隱藏在那個頭像背后的表情呢?

她出了高鐵,徑直走進(jìn)地鐵站。熟悉的線路,熟悉的站名,終于,在一個熟悉的站點,她下了車。她低著頭,順著出站的路,數(shù)著步子慢慢走,假裝自己第一次走在這條路上,假裝此刻正是一個暴雨的夜晚,隨后驀然抬頭,假裝第一次看見那棟廢棄的酒樓。

南方的夏日炙熱,樓體在高溫中微微模糊了輪廓,像即將消散的海市蜃樓。她緩慢地從那排舊窗戶下經(jīng)過,挨個看過去。每一扇窗都破敗不堪,落滿灰塵。你無法判斷,哪一扇,曾在一個雨夜打開過。又有哪一個男人,曾從窗里探出身,給一個躲雨的女人,以神跡般的慰藉。但沒有關(guān)系。她無須詢問阿青,只是隨意挑選了一扇。就選靠中間的那扇吧。她走過去,靠在窗欞下貼墻而站,緩緩仰起頭。千萬束光,如千萬簇箭雨,射入眼簾,蜇得她想流淚。她想,那一夜的暴雨,想必也是這樣。

責(zé)任編輯:柴思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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