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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顯露

2021-08-28 02:05第廣龍
延河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天鵝老子

第廣龍

渭河蓮

出西安城,往北,快進入咸陽地界了,一條亙古的渭河,以寬幅的身軀坦誠在眼前時,我是不會意外的。

渭河大堤卻是新筑的,能走車,也有人行道,還種植了花草,走在上面,會覺得時光是新的,是和遠(yuǎn)古的滄桑,無法貫通的。一直往西走,草灘都快出去了,突然就發(fā)現(xiàn),在下面的河灘里,浩蕩著一大片蓮田,似乎是一夜之間從別的時空搬運來的一樣。那鋪陳的綠,似乎不真實,似乎是顏料涂抹的,是塑料的,而實際上,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是真的蓮田,活生生的蓮田。這反而讓我覺得突兀,感到不習(xí)慣。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在這里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蓮田,難道在這里種植蓮藕,有什么不合適嗎?

我還是被吸引,不由走下護坡,走向蓮田,要到近前親近這大面積的蓮田,這碩大的綠。是的,大面積,幾乎超過了一千畝,我還沒有在哪里看到過這么大的蓮田。是的,碩大,荷葉如車輪,如磨盤,到了跟前,才能看出形狀,看出碩大。而且,一朵一朵的荷葉,雖然也有高低的錯落,但伸展到上面的,葉子和葉子,不是挨在一起,而是擠在一起,有的葉子,被擠得翻卷,露出了灰色的粗糙的背面,能看清凸起的葉筋。起來一陣風(fēng),葉子不穩(wěn)定,在搖晃中重疊,爭取,重新整理出各自的空間,就像趕遠(yuǎn)路才停歇那樣。如此生發(fā)的荷葉,已經(jīng)非常碩大了,還繼續(xù)長著,似乎要長成風(fēng)車,長成轉(zhuǎn)天輪,才能停下來。

由于荷葉都往大的長,往高的長,我在蓮田邊,目光就不能越過去,越過荷葉的頂部,而看得更遠(yuǎn),看到蓮田的另一邊。就覺得眼前全是蓮田,全是綠,甚至,我連近前的荷葉下面的水塘,也看不清,看不透,生在上部的荷葉如此夸張,生在下部的荷葉也密密地遮擋了水面。我順著蓮田這一邊的砂石路走,身邊的荷葉,河流一樣,波濤一樣,如此豐盈的綠色,似乎是在潑灑,在傾瀉,在漲潮。怎么沒有荷花呢,我留意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在荷葉間,間隔很遠(yuǎn),才出現(xiàn)一朵荷花,白色的骨朵,帶著淺淺的紅暈,有的欲開未開,有的花苞緊緊的,結(jié)實的樣子,還沒有綻露秘密的打算。即使這些荷花都開放了,那也不會太顯眼,也會被淹沒在綠色的波濤中。這里是荷葉的世界,荷花在這里,只是配角。

我就想起,前些日子,我曾去過一次灞河濕地公園,看那里的荷花。那是專門營造出來的一方水池,中間架設(shè)了曲折的回廊,人可以邊走邊欣賞荷花。水池在低處,荷花并不密集,但不論綻放了的,還是正在發(fā)育的,都是荷花高出荷葉,顏色也多樣,但以紅色的居多,都在醒目的位置,展示著荷花的鮮美。荷葉低垂,雖也有自己的美好,分明自覺地居于從屬的地位,來襯托荷花,成全荷花。城里人看荷花,就要看這樣的,城市里看到的荷花,就是這樣的。

難道這是我在這里看到蓮田時,感到突兀的原因?

我想了想,既是,又不全是。我居住在西安北郊一個叫尤家莊的地方,十多年前,這里還空闊,屬于城鄉(xiāng)接合帶,走出去腳上就帶了泥土,使我對于鄉(xiāng)村的生活,還是有一些了解的。出去朝西走,一條柏油路,通向鄉(xiāng)村的腹地。這條路雙向會車時都要減速,路邊就是水渠,長著楊樹、柳樹。不過那時車少,走半天,遇見行人都困難。有時,卻會遇見挑著茶葉擔(dān)子行走的外鄉(xiāng)人,也不吆喝,一只筐子上,插一根細(xì)長的寫著“茶葉”的紙牌。路的兩邊,水渠以外,是果園、魚塘,是農(nóng)田,是蔬菜大棚。也有蓮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我雖然喜歡這樣的景象,但也不是像如今這樣,聽說哪里油菜花漂亮,就趕去看,知道哪里桃花茂盛,就在樹下轉(zhuǎn)悠,還帶了吃的喝的,和家人聚餐,似乎也是周末的一次精神調(diào)劑。那時,春天的踏青,秋天的采收,都太容易了,說看就能看,幾步路就是清新的空氣,就是歪柳、牛車、機井,就是一塊一塊農(nóng)田,反而覺得尋常。也會認(rèn)為,這里的天地,就是屬于這些莊稼,這些果樹,這些綠色植物的。而且會一直屬于下去,既受管護,又不打擾,種子都會在季節(jié)里完成生長的過程、繁殖的過程、果實成熟的過程。

可是,變化還是發(fā)生了。當(dāng)城市擴張,幾乎一夜就能讓一個村莊騰空,也會在幾天時間里,在快要收割的麥子地里堆滿石頭和沙土。水井和炊煙消失了,家狗的吠叫換成了野狗的游走。繼而許多道路新起了名字,許多地段都圍上了擋板,砌起了圍墻。伴隨著挖掘機的轟鳴,拉土車的顛簸,樓盤高出了地面,伸向了灰蒙蒙的天空。少數(shù)殘留下來的村莊,孤島一樣,被現(xiàn)代的招牌和機器包圍,叫城中村,掙扎著保持自我,也接納外來者,如土法制造的變形金剛,漸漸了,沒有了土地和農(nóng)作物供養(yǎng)的元氣,終于支撐不住即倒塌,即而廢棄,并被新的小區(qū)和寫字樓取代。延續(xù)了多少代人的生活場景,竟然在短時間內(nèi)不復(fù)存在,連一點痕跡都難以尋覓,似乎這里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似乎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過去的樣子。

可是,我在渭河灘看到蓮田,怎么就會突兀呢。這里的荷花,可不是公園里那種供人觀賞的荷花。那是經(jīng)過了人工的選育和栽培的,目的是為了突出荷花,荷花不但數(shù)量多,顏色、形態(tài)也多樣化了。這自然會贏得人們的贊嘆,也讓有情調(diào)的人,詩意迸發(fā),浮想聯(lián)翩。我聽說金魚就是人們選擇出來,不斷強化其某些特征的結(jié)果,說如果把金魚放歸自然,只需三代到四代,金魚就又變回了過去的身體,和其他鯉魚沒有多大區(qū)別。渭河灘的蓮,是為了收獲蓮藕,才種植的,就和當(dāng)年尤家莊的蓮一樣,種植的人,等待的是蓮藕的成熟,是秋冬季的到來。正是葉子大,光合作用就強,下面的蓮藕,才能放開生長。待荷花枯萎,荷葉衰敗,挖藕,便成為勞動者最快樂的時光。從淤泥里采出壯碩如手臂的蓮藕,一根一根,清洗掉污泥,像剛從健身房出來,隱藏著似乎能吹奏的孔孔竅竅,那白色或者淡黃色的皮膚,健康,干凈,是大地給予人類的饋贈。渭河灘的蓮田,再過些日子,也會是這樣的景象吧,不然,種植的就應(yīng)該是那種觀賞的荷花了。我怎么會覺得突兀呢,這應(yīng)該是正常的,是這里本來就存在的呀。

我怎么能不覺得突兀呢?眼前的渭河灘,我來回走,往遠(yuǎn)處看,我得說真話,就沒有看到河面。寬可過馬群,過兵陣的河灘,隆起的是沙包,除了這里的蓮田,其他地方,雜草倒是在生長,也有人們丟棄的垃圾堆積。而河水在哪里呢?我沒有看到??梢钥隙?,渭河曾大水湯湯,舟船往來,河水里有魚蝦,河岸邊的草木,自己長,野性地長,遠(yuǎn)處的人家,過著田園的日子,日出日落,簡單而充實,一餐一飲,肚腹是知足的,木紋清晰的餐桌上,一定有一道可口的蓮菜吧。以前,這里一定是這樣的。如今,不光最靠近城市的地帶在改變,而且這種改變,還在繼續(xù)拓展,就是原本偏遠(yuǎn)的草灘一帶的渭河灘,也不可抗拒地替換了面目。我是怎么過來的呢?就在渭河大堤以南,由南向北,依次分布著草灘一路、二路,直到七路還是八路,還沒有收尾。全是能并排跑車的大路。路兩邊,原來遍布的瓜田和桃園,已經(jīng)十分稀少了。大堤上,是新修的道路,寬展,平整,立了新時的燈桿,駕車兜風(fēng),是可以步步換景,各個不同的。再往南,地勢低下去,隨處是人工的園林景觀,水塘曲線勾描,植物都是分類點綴,造型不同的大小石頭,也被安排在合適的位置。我下去走了一處,確實有休閑的得意。已經(jīng)可以看得出來,過不久,就在這園林景觀的外圍,會有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俯視跟前的渭河,這里的人流量、車流量,也會突然加大。我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在一條路的中段,看到了一個建筑工地,挖出了一個大坑,正在澆筑地基。而在渭河大堤的北側(cè),還修了一條只供自行車行駛和人走的道路,可以觀望渭河的景色,雖然這景色還沒有完成,還在草創(chuàng)階段。是的,人力進入渭河灘,正在把圖紙上的規(guī)劃,搬運到現(xiàn)實中來,往后,這里還要變,還要大變,在這樣的變中,又迎合人們的需求,把渭河、把濕地的商業(yè)價值,最大化地挖掘出來,從而獲取更多擴張的資本。

就在離這片蓮田不遠(yuǎn)的地方,還是渭河灘,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高爾夫球場,面積很大,草坪整齊光滑,一定是比剪頭發(fā)還認(rèn)真地被人剪過,幾根水管子在不停歇地澆水,在陽光下,閃耀著白花花的光刺。只是看不到有人揮桿,似乎被閑置了。就是在這片蓮田之上,已開通多年的通往咸陽東的高速路的高架橋,大幅度地跨越了渭河,水泥柱深深插進了渭河灘的泥土之中。我在蓮田邊走動,來到高架橋下,不時過往的汽車,振動下來的塵土,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身上,也落在了蓮田的荷葉上。

如果我看到渭河水流湍急,水面漫漶,不是如今的看水不見水,我會覺得突兀的;如果我看到渭河灘生態(tài)自然,水鳥起落,沒有挖沙船揮動手臂,我會覺得突兀的。于是我意識到,原該大片種植的蓮田,在城市的巨大推力下,消失了,我只能覺得正常,可又出現(xiàn)在這里,這才叫我覺得突兀啊。

不過,我依然愿意在蓮田旁多待些時間。這似乎又有些矯情,如果這里還是原來的面貌,我會來嗎,會這么聯(lián)想嗎?我對這里的改變,能下一個自己的結(jié)論,說應(yīng)該改變,還是不應(yīng)該改變嗎?就在我逗留在蓮田旁的這段時間里,不時有車子停在大堤上,有人拿著相機走下來,要看蓮田,要照相。他們是怎么想的,和我想得一樣嗎?我同樣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種植這一大片蓮田的人,是為了收獲蓮藕呢,還是為了復(fù)制出一個過去的景象,而重現(xiàn)所謂的真實,并以此讓懷戀鄉(xiāng)村場景的城里人,得到那么一點意外的滿足呢?那么,即使有誰如我感到了突兀,又何嘗不是為了突兀而突兀呢?

繼而我又想,我一個外鄉(xiāng)人,當(dāng)年來到尤家莊,對于這片土地,不也顯得突兀嗎?可如今我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并將繼續(xù)生活下去。渭河灘的蓮田,我不來,它自長著;我來了,蓮田如果有感覺,是否也覺得突兀呢?西安的北郊,變化時而漸進,時而劇烈,這些,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墒牵y道我就沒有以一個無關(guān)的態(tài)度,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參與了這其中的變化?那么,我又為什么為這突兀而感嘆呢?意識到這一點,我竟一時難以釋然,甚至還有些悵然。

一棵紫荊樹

院子里,只要是空地,幾乎全部鋪了水泥,不給草留點空隙,不給灌木留點泥土。獨獨的,就剩下了一棵老樹。水泥快伸展到老樹的根部了,停住了。

是一棵紫荊樹。院子很大,紫荊樹通常低矮,并不怎么醒目。不過,只要往院子里看,就能看見。院子里,有高度,又有綠色的,就只有這棵紫荊樹了。樹下面經(jīng)常坐著人,也是,要是選歇息的地方,也只有樹下面適合。夏天,樹陰下面的清涼,略帶一點兒樹葉子散發(fā)的苦味,說著話,打著盹兒,最適合消磨時間了。

前些天,我聽到傳言,這里的老房子要拆除了。那又是一場大拆大建,這一次,這棵老樹,這棵紫荊樹,怕是保不住了。

也是二十年前的建筑了,墻皮脫落了又修補,顏色深淺不一;樓梯鐵管子的扶手生銹了,有的部位還有漏洞;水磨石的走道明光光的,淋了水走路腳下打滑。不過,除了看上去陳舊、老派,由于質(zhì)量過關(guān),還結(jié)實著,牢固著,接著使用,不會出大問題。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地震的考驗,當(dāng)時,多少樓房成為危房,人不敢在里面待,這棟樓,也搖晃了,也嘎嘎響了,安靜下來后,仔細(xì)檢查,老樣子沒變,基本結(jié)構(gòu)都完好。

可是,現(xiàn)今改造一個地方,不以這個為標(biāo)準(zhǔn)。有一個承包商,房子蓋起來了,錢要不來,打官司正走程序著呢,標(biāo)的物在新一輪的開發(fā)中被拆除了,不存在了,而且,在原地上蓋的新樓已經(jīng)有人入住了。所以,經(jīng)常的狀況是,留存還是消失,與新舊無關(guān),與能不能使用無關(guān)。哪與什么有關(guān)呢,與人的心思有關(guān),與利益的多少有關(guān)。

對于這里的老房子,我是有感情的。前后加起來,有十二年光陰,我在這里掙一口飯吃。其中十年,連續(xù)在一間房子,一直用同一張桌子,同一把椅子。窗戶因為漏風(fēng)漏雨維修過,木門還是原來的木門。秋天,關(guān)門關(guān)不嚴(yán),關(guān)住了,一會兒,門自己開一道縫,我又過去關(guān)一次,又一次。惱了,我給門一側(cè)的邊沿扎圖釘,貼膠布,來增加咬合力。如果允許我表達(dá)意愿,這棟樓,包括樓下的紫荊樹,希望能留著最好留著??墒?,對于個人的命運,我都無法把握,這么大的動作,又怎么有我說話的機會呢?何況我只是在這里上下班,只是盡一分分內(nèi)的心力而已。

這個院子,前后都有大門。后面的大門,基本上不關(guān),連通家屬區(qū),人早晚都能進出。家屬區(qū)的住戶,有的人不習(xí)慣在家里大便,就到老房子上廁所。我有時來太早,以為沒有人,一邊解褲帶一邊往里走,突然蹲坑那邊傳出咳咳聲,雖然起到了提醒作用,也把我嚇一大跳。院子前面的大門外是馬路,安裝了升降桿,保安三班倒,管理可嚴(yán)格了。送外賣的進來,得登記。知道有后門的,省卻手續(xù),繞一下從家屬區(qū)那邊也能過來。我上班的時候,隔幾天房門被推開,伸進來一個人頭,是收報紙的,也有推銷地圖的,竟然還有問有沒有硒鼓的。

我才來這個院子那年,樓還是這棟樓,樓下四周,院子的大部分,是一塊一塊草坪,還種植了灌木、喬木。喬木除了紫荊,還有柿子樹、欒樹、紫葉李。欒樹七八月開細(xì)碎的黃花,秋天結(jié)出口袋一樣的蒴果,顏色是肉紅的。有空閑了,扶著走廊的欄桿,看下面,看樹,看花,看樹枝間跳躍鳴叫的鳥兒,身心是愉悅的。后來,為了騰地方,樹被挖走了,草坪被填埋了,夯土機“哐哐”了許多日子,墊石子兒,抹水泥,變成了停車場,停的是各種小車大車,看著就不愿意看了。

前院的這一棵紫荊,樹冠膨大,樹身粗壯,很有些年頭了。春天開密集如鞭炮一樣的花朵,走到樹跟前,不由停下觀望一陣;花落了,樹葉心形,深綠,厚如煎餅,夏天團出一大團影子,在下面很是快意。也算萬幸,這棵樹留下了,獨獨的,留下了這棵樹。改變這塊地界的人,也舍不得這棵樹,哪怕少一兩個車位,也把這棵樹留下了。

可是,這棵樹也許孤獨,也許是地氣衰弱的原因,加上持續(xù)干旱,去年夏天,葉子枯黃,掉落,似乎不行了,撐不住了。有人拿黑色的防曬網(wǎng)將其罩住,還在紫荊的腰上、胳膊上扎針輸液,治療了一冬。到今年開春,只有三只枝干開花,一枝稀稀拉拉,不精神,另外兩枝,對節(jié)氣沒有反應(yīng),估計壞死了。沒辦法,只好鋸掉,傷口上涂了紅漆。

如果這里的老樓真的被拆除,這棵紫荊還能繼續(xù)保留嗎?即使在設(shè)計圖紙上特意保留了,憑著剩下的殘枝,紫荊還能年年開花嗎?那時候,這里變成工地,塵土飛揚,電光閃耀,這棵紫荊即便還殘存了一口氣,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能不能挺住,那也是一個考驗。一棵樹長大,費時光,一棵樹也是一條命。我希望這棵紫荊樹,恢復(fù)以往的活力,蓬蓬勃勃的,不光是一個見證,畢竟,幾十年的樹木了,樓拆了可以蓋新的,樹木沒有了,就徹底沒有了。

人都是站在自己立場說話。我上班的這棟樓,多少人盼著拆除掉呢。老式的造型,利用率不高,也太占地方了。如果蓋起高層,還沒有住房的,有可能住上新房子,大房子。有了這樣的想法,就不會顧忌一棵樹的在不在了。這棵紫荊誰都喜歡,這不假。要是和自己的實際得失比較,就不在乎了。就像當(dāng)初,單位的車,還有私家車,沒有地方停,鏟草坪,砍樹,來修建停車位,就沒有見到有人反對。我見到的聽到的多了,這座城市的許多區(qū)域,就這樣失去了樹木和青草生長的空間。

走圈

有一個合適的院子走圈,能想來就來,才會長久,才會有所堅持。走熟悉了,不光路邊的樹木看著親切,跑過去的流浪貓還是最早的那一只,心里會輕微地在意一下。一起走的,互相不認(rèn)識的多,卻不生分,像認(rèn)識很久了一樣。其實多數(shù)情況下也就是在走路的時候照面,看的次數(shù)多了,似乎覺得認(rèn)識,像老熟人,叫什么名字,人住在哪里,還真不知道也不打算打聽。要是在其他地點遇見,只是覺得咋這么面熟,像是在哪里見過,得回憶一陣才能回憶起來。出來走路,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健康,不是為了多結(jié)識幾個朋友。人老了,朋友的數(shù)量是下降的,鬧意見不來往的有一些,陸續(xù)死了的有一些,剩下的朋友,就是數(shù)也數(shù)得過來。要想成為朋友里走得最晚的,就得身體康健,就得心情好。要不,上年紀(jì)的咋都通過走路在活動筋骨肉呢。

我走路的這個院子,屬于一家單位,按說不對外,里面又雜居了住戶,進出的限制就不嚴(yán)格了。大清早,來走路的人多。在城市里,找這么一個清凈、敞亮,尤其是路寬的地方,可難找了。許多人像我一樣,是外面來的,沒有被擋在門外,在心里存了一份感激。院子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比正規(guī)操場的跑道要大一些。走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我和多數(shù)人走得方向不同。這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走路的注意事項里,沒有這一條。一圈一圈走,我遇見的人,都是迎面過來的。我有些奇怪,路上沒有畫箭頭,又不是體育場,不論哪個方向都可以走,為什么人們都約好了似的,選擇了相同的方向呢?

我奇怪別人呢,別人還奇怪我呢。因為互不干擾,一段時間,我走我的,別人走別人的,起碼我自己沒有多想。要說有麻煩,就是見了熟人,得擺手、點頭。也能給人幫忙,有的人和能說到一起的結(jié)伴走,前后腳進來,都一個方向,有時以為沒來,有時快走慢走,攆不上,等不見,就問我。我自然知道,就說沒見,就說在東邊拐彎的地方,也在找你呢。這樣走著,日子長了,我覺得老是和多數(shù)人走的方向不同,挺別扭的,不行哪一次改過來,也隨大流走。我覺得,為這生個事情出來,就有些不值得了。

我還沒有改變呢,一天一個熟人開玩笑說,你咋老是反著走路呢?意思是,我有意如此的,似乎為了引起注意,為了顯得自己有主張。我有些不高興了。一開始真沒意識到,就這樣走了,這個不用經(jīng)過組織上同意,何況在這里走路的,都是自發(fā)自愿的。都是走路,又不是出風(fēng)頭,我要是裸體,一定引起注意,我能這樣嗎?再說,讓路上這些要么老了,要么身子病多的人注意了,我圖個什么呀,難道我就能獲得精神的愉快?不可能啊。就這,我還不變了,原按我的方向走,又沒有妨礙誰,我走我的!再后來,有人還這么說我,我拿出了理由:同一個方向走,有時候,前面的人放個屁,把我熏的;有時候,后面的人吐口痰,吐我褲腿上,我都不知道誰這么不講公德??刹皇?,年齡大了,不怎么約束自我,在一些行為上,不注意場合,不考慮他人的感受,這不應(yīng)該。我就文明一些,我吐痰都是多走幾步,吐到路邊的草坪里去。當(dāng)然了,我清楚,我這樣做,總歸也好不到哪兒去。

春夏秋冬,走了一年又一年。我習(xí)慣了走路,愛上了走路,一天不走,會覺得缺了個啥。走路的益處,專家有總結(jié),個人有體會,多了去了,在這里我就不細(xì)說了。我通常走十圈,有時候多走一圈兩圈,很有成就感。就這樣,我終于把骨刺走出來了,長在腳跟上。我忍著疼也走,別說,在壓力之下,疼還是疼,感覺沒那么明顯了。就這樣,我終于把膝蓋走壞了:半月板磨損,滑囊炎。這下走不成了。打針,貼膏藥,有一些效果;帶護膝,減少骨頭的摩擦;天天曬太陽,據(jù)說能補鈣,能增強骨質(zhì)的牢固度。整整一個多月,短距離走一走可以,院子里走圈,我再沒走過。

等到再能走,往哪個方向走,我過了一下腦子。我決定改變以前的習(xí)慣,多數(shù)人咋走,我也和大家一樣,朝著一個方向走。不然,自己也覺得像是有意的,多大個事,何必讓別人誤解呢。怎么走都是走圈,走路的效果,是一樣的,就這??墒?,我有些迷惑起來了,這么多人,不約而同,朝一個方向走,沒有人規(guī)定,沒有人指揮,怎么就能一致起來呢,難道沒有包含什么原因嗎?常識告訴我,不會平白無故就這樣的。假如換一個方向走,也是多數(shù)人走,而我卻走著現(xiàn)在大家走的這個方向,由于顯得個別,對于大家,對于我,也是會產(chǎn)生唐突之感的。都是走圈,這樣走,那樣走,怎么形成的,我琢磨這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這似乎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又似乎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

其實能想明白,也沒那么玄乎和高深,用不著羅列一二三來論證。這就是人的從眾心理、盲從心理。又不是少吃一頓飯,也不會丟了零花錢,走了就走了,下意識里,不會權(quán)衡一番,很自然的就做出了怎么走的決定。也就是說,一開始,有人這么走,加入進來的人,也就隨著這么走,跟著這么走,這么走的人多了,無形中起到了一種示范效應(yīng),慢慢地,大家都按照這個方向走,似乎就應(yīng)該這樣走??刹皇菃幔植挥绊懮?,熟悉的還能說話,不熟悉的也能在一旁聽個新鮮,這顯得多和諧的。當(dāng)然了,這樣一個集體的行為模式形成之后,輕易就不能打破了。如果誰刻意要和多數(shù)人的走法區(qū)別開,像我這樣走的方向不一樣的,就會被認(rèn)為是對大家的冒犯,會覺得這個人別有企圖,起碼也算一個怪人。這也是為什么有人對我提出疑問的一個原因吧。

當(dāng)我和大家走得方向一樣了,和以前比,走快的時候,要超過去一個人,就得左一下,右一下,這不困難,我能克服。不過我又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逆時針走的。我沒有研究過,可我覺得,順時針走,似乎更對應(yīng)自然的節(jié)律,對人體更有益。可是,多數(shù)人怎么都不這樣選擇呢?也許從開始就這樣選了,就這樣走了,沒有人認(rèn)為應(yīng)該改變,就這樣固化下來了。我還是認(rèn)為,如果在乎鍛煉的效果,把這個因素考慮進來,是有必要的。不過這個觀點被我自己推翻了:人群里,有的人走路,是真正的和正常走路的姿勢作對,是反著走,是脊背朝前,倒著走。第一次見,我很是詫異和不解,但也沒有見誰上前干預(yù)。有人還附會說這樣走,好處很多,尤其有益于頸椎和腰椎的功能強化。誰愿意倒著走誰走去,哪怕能多活一年兩年的,我也不學(xué)。我害怕跌倒,也老是擔(dān)心倒著走的人跌倒。人朝后倒下去,想一想我都不敢往下多想。再怎么注意,道路并不平整,人的后腦勺又沒有長眼睛,假如發(fā)生了這樣的意外,那身體的損失可就大了。

假發(fā)

造假人人痛恨,執(zhí)法機關(guān)嚴(yán)厲打擊。每年三月十五日,是官方確定的維護消費者權(quán)益日,集中打假,曝光出來的案例,叫人對人性失望。造假禍害人的健康,欺騙人的錢財,良心讓狗吃了。可還是有人在制造假煙、假酒、假名牌、假電器。一般人遇上的假貨,損失還有個尺度,有的買了假文物、假字畫,不光倒霉,破產(chǎn)都可能。

不過,有的東西,不但可以公然造假,還可以公然售賣,工商局頒發(fā)了營業(yè)執(zhí)照的。

是什么?假發(fā)。還有假肢、假牙、假眼,也不會被查處。假肢還有一個更文明的叫法:義肢,而且,不是商店那種木頭的、塑料的,而是智能的、仿生的,能彎曲,能抓握。假眼也叫義眼,如果具備視覺能力,那就了不得了,目前似乎沒有攻克下來。過去,有人失去眼球,有裝玻璃珠子的,還有裝豬眼的,這個不能言說,犯忌諱。罵人是豬,被罵的人不接受。不過,隨著社會發(fā)展,人和動物之間有了友好關(guān)系,許多人不再認(rèn)為其中有褒貶和侮辱的含義了。小豬佩奇孩子喜歡,大人也喜歡。在家里養(yǎng)豬,不為吃肉,是寵物,每天給洗澡呢。把狗叫孩子,給狗當(dāng)?shù)?,也普遍了。熱衷在野外行走的人,自稱驢友,還特別自豪。

人身上的盲腸,屬無用之物。還有扁桃體,有的國家,在嬰兒出生時就割掉了。不過這個有爭議,畢竟,喉頭有這么一粒肉疙瘩,發(fā)炎難受,但也發(fā)出了預(yù)警,該注意別發(fā)展成嚴(yán)重的病癥。人對于自身,送上了諸多贊美,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勝過了任何智能創(chuàng)造,這個確實??墒?,也要認(rèn)識到,光從零件的設(shè)置上分析和評判,人的進化,也還處在一個尚未完成的過程中,雖然不至于像有的動物,如同半拉子工程,或者如一件拼接的產(chǎn)品,人的構(gòu)造缺陷,的確存在著,這個找得出來,而變化的發(fā)生乃至產(chǎn)生結(jié)果,我起碼體會不到了。讓我看,人的頭發(fā)也是多余的。在遠(yuǎn)古時期,還有某些防護功能的話,人發(fā)明這個,創(chuàng)造那個,有了替代物,就閑置了,成擺設(shè)了。走路少了,有車轱轆呢;不大聲喊了,有話筒呢。頭發(fā)能干什么呀,甚至妨礙了正常的生活。假如大家都不長頭發(fā),那要節(jié)約多少洗發(fā)水?。∫粋€行業(yè)也就消失了。我就奇怪,走街上,繁華地段,偏僻巷子,幾步一家便利店,幾步一家理發(fā)館,可人家就是不轉(zhuǎn)型。放心吧,生意做得下去,人還就是離不開。如果失業(yè)了,理發(fā)師改行,可以當(dāng)園藝師,也是一碗飯。高級動物就愛折騰,為了滿足不同的需求,人類做了太多加法,可是,萬事萬物,啥都有盡頭,有極限,依我看,一些領(lǐng)域,也該做做減法了。

我其實在胡說呢。人對自己頭發(fā)的在意,常常的,勝過了對一頓飯、一件衣裳的在意。而且還長久,還是持續(xù)性的。人在頭上花了多少工夫,做了多少文章啊!頭發(fā)能區(qū)分新潮和傳統(tǒng),也看得出身份的貴賤。街頭的挑子,幾塊錢收拾出來的葫蘆,和招牌響亮的店面里,精心打理的容器,那可是不一樣的。后者那是理發(fā)啊,都能再換一顆頭了。人的身上,能不停長的,有頭發(fā),還有指甲,都是過些日子,得剪掉,這就有了花樣,有了高端,使之在程序和過程中變得越來越豐富和復(fù)雜。說一個人:你理發(fā)了。一個人說:該理發(fā)了。生活中這樣的話題,始終是新鮮的。對一個人有印象,也會說,頭發(fā)黑的,頭發(fā)長的,是個卷毛,是個雜毛。這都是容易觀察到的特征。這些,都得有一個前提,得有頭發(fā)。頭發(fā)少的人,或者禿子,開玩笑也許會說,洗頭省事,不用上理發(fā)館。這樣的樂觀,有感染力。但是,因為頭發(fā),而消除不掉心理陰影的,是一群人,是一個群體。

有頭發(fā)的,也有煩惱。枕頭上落一層,掃地掃出來一堆,衛(wèi)生間的水眼堵了,清理出一團。可是,相比較少頭發(fā)和沒頭發(fā)的,尤其是當(dāng)面說出來,也許無意,卻像在諷刺。我是光頭我自豪的人,畢竟個別。為頭上的事情痛苦,要死要活倒不至于,找對象困難,甚至影響升遷,可不是夸張。也是奇怪,就有人胡子一把,頭上荒涼;下面茂盛,上面寸草不生。我看到有的人,頭頂沒頭發(fā),把鬢角的頭發(fā),有意留長,拉扯著,從這一頭,來到那一頭,像是搭建橋梁,頭頂上,就覆蓋了頭發(fā),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都能數(shù)清,多的也就二三十根,少的只有三五根,都是寶貝,都能在頭頂營造出有頭發(fā)的效果。這樣的發(fā)型,在室內(nèi),基本上能保持,出去就得小心了。刮風(fēng)下雨,都能帶來災(zāi)難。頭發(fā)會掉落,會擺舞,拿手捂,用文件夾壓,別提多驚險了。這時候,誰要是說,貴人不頂重發(fā),是緩解不了緊張的氛圍的,給你記仇也不一定。既然這么麻煩的,費勁費神的,時時操心的,戴假發(fā),就成為一個有效的選項。

那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在職工食堂吃過晚飯,我回單位的單身宿舍,在門崗房門口,幾個人在聊天。有一個背對著我,聲音響亮,引起了我的注意。即使從后面看,我也留意到了他那茂密粗黑的頭發(fā),是那種小伙子的、帶點野性的頭發(fā)??瓷硇螀s蒼老,還很熟悉。是他,已經(jīng)退休了,沒事就喜歡往人多處走,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那時候生活單調(diào),通常的,就是幾個人聚一堆談古論今。顯然,不光是我,大家都知道,他戴上假發(fā)了。雖然和年齡不相稱,但還是變了一個人似地。

這之前,他戴帽子,啥時候見他,頭上都是一頂深藍(lán)色的帽子。里面一定墊了紙片,帽子不松塌,還緊撐,像拿螺絲上到頭上一樣。聽說他是癩子,沒有人見過他頭上的樣子,有的人自打和他認(rèn)識,他就戴帽子,就沒見取下來過。據(jù)說,連他老婆,也不讓看他的頭,晚上睡覺前,先關(guān)燈,換上一頂緊貼頭皮的白布帽,才開燈,睡覺的時候,就戴著睡。他即使戴著帽子,也是心事重重,總顯得精神壓抑,臉上也難得出現(xiàn)笑容。有一次,還是在門崗房門口,有人使壞,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他雙手捂著頭,嗷嗷嗷發(fā)出嚎叫,特別恐怖驚悚,瘋了一般,快步追逐在地上滾動的帽子,那神情,從來沒有見過,把所有人都驚呆了。那個不知輕重的人,雖然不停地陪笑,也沒有取得他的原諒,至此斷了幾十年的交情。這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和他開這種玩笑了。

誰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呢?就是流浪漢,在經(jīng)過商店櫥窗時,也會放慢腳步,扭過頭,對著玻璃,用手指頭梳攏頭發(fā)。他自尊心強,頭上偏偏見不得人,遮掩到老,戴上假發(fā),才增強了自信。假發(fā)對于他,其重要,自然不在話下。

有得必有失。他有一個兒子,長得高大帥氣,一頭飄逸的黑發(fā)是真的。更榮耀的是,還是一個畫家??孔约号?,有了名聲和影響,走出小城,在廈門發(fā)展。一個夏天,小城電影院門口,單位門口、貼出來了醒目的大海報,人們都圍在跟前看。原來是他兒子舉辦個人畫展的消息,名字字號大,下面排列的主辦單位有好幾家,都顯得權(quán)威。畫展的地點在北京,那可不是說去就能去的。其實他貼出海報的用意,不是希望有人去,也知道不會有人為了看畫展,專門上一趟北京。他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單位上的人,告訴小城的人,他的兒子有大出息了,事業(yè)成功了,都在京城亮相了。果然,那天傍晚,門崗房門口,人們的話題,都是圍繞這個展開。也就是在那天,他戴上了假發(fā),大家都注意到了,卻沒有成為議論的焦點,都愿意聽他說他兒子,畫下的畫是啥內(nèi)容,能賣多少錢,進而發(fā)出嘖嘖的驚嘆。這個,正是他期待的。

那一天,他的幸福指數(shù),一定特別高,有他兒子的因素,也有戴上假發(fā)的因素。

時代在進步,走街串巷的買賣,許多都消失了。也有沒有淘汰,繼續(xù)留存的。路上走,總能聽見“收頭發(fā),收長頭發(fā)!”的吆喝聲。不過,不再是肉嗓子,電喇叭錄下來,能不停重復(fù)還不喝水。這證明,假發(fā)還有市場,也說明,假發(fā)也得用真頭發(fā)。電影演員戴假發(fā),那是角色需要?,F(xiàn)實里的人,有的明明有頭發(fā),也戴假發(fā),那是為了偽裝。比如電影里的搶劫犯,作案時會準(zhǔn)備一個,熟人認(rèn)不出來。這種類型的使用者,比例低,危害大,沒有付諸行動前,無法甄別。更多的人,在乎形象,才戴假發(fā)?,F(xiàn)代社會,生活節(jié)奏加快,人們奔忙機會,耗費心神,累了一天,晚上還睡不好,焦慮,苦悶,糾結(jié),腦細(xì)胞死得多,頭發(fā)掉得也多。按說頭發(fā)掉了,能更替,偏就只有枯,沒有榮,春風(fēng)吹了也不生。

我認(rèn)識的一個,仕途上順利,職務(wù)上去了,頭發(fā)越來越少,教訓(xùn)部下,就不夠威嚴(yán)。戴上假發(fā)后,板起面孔嚴(yán)肅起來,效果能達(dá)到預(yù)期。一次開會,他正在講話,身后有人陸續(xù)進來,第一次忍住了,第二次也保持了儀表,第三次,該抓典型了—他突然回頭,看誰這么不遵守會場紀(jì)律。但這一次,假發(fā)不聽話,打了滑,也由于用力過猛,頭倒是轉(zhuǎn)過去了,頭上的假發(fā)沒有跟著一起轉(zhuǎn)過去,還留在原位置,這就導(dǎo)致假發(fā)的劉海在后腦勺,假發(fā)的后面,擋住了腦門和眼睛。全會場的人,應(yīng)該大笑,卻沒有誰敢笑,可還是想笑,因為笑不出來,憋著把臉都憋紅了。他的臉更紅,咬牙說了兩個字:散會!

后來,他吸取教訓(xùn),購置了更高級,更具穩(wěn)定性的假發(fā),即便脊背后頭著火,也不回頭。再后來,他退休了,可是,我不解,他的假發(fā)怎么沒有退休?他不是禿子,只是頭發(fā)少,以前在場面上,一身輕了,還離不開這個累贅嗎?

假發(fā)總歸是假發(fā),不是原生的,透氣性再好,那也悶,那也難受,我知道好幾個戴假發(fā)的,有的戴一段日子,人還在崗位上,顧忌不上,主要嫌麻煩,不戴了。如果得了自由,不上班了,不幾天就回歸原來的面貌。別人開始看著不習(xí)慣,看著看著,也就習(xí)慣了。可他怎么這么鐘情于一頂假發(fā)呢?

我這幾天早上走路,都能遇見他,快七十的人了,頭上還是戴著假發(fā)。晨練可是要出汗的,尤其是頭上,頭發(fā)能散熱,味道都不怎么好聞,何況假發(fā)。他雖然不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好多年了,人見了,依然尊稱職務(wù),當(dāng)官時磨煉出來的表情,也沒變回來。他戴假發(fā),是不是在挽留在位時的那份感覺呢?對于有的人,這可是很享受的。

我就想,哪一天他病倒了,還會戴著假發(fā)輸液嗎?哪一天他咽氣了,讓假發(fā)跟著一起火化嗎?

我晨練熟悉起來的一位老哥,今年六十五歲了,頭不禿,頭發(fā)黑,看上去不顯老。他說,頭發(fā)和頭發(fā)的顏色,都是自己的。有兩層意思,一是沒戴假發(fā),一是沒染發(fā)。到了這個年紀(jì),能有這個資本,這個資格,也是讓許多人羨慕的。各人情況不同,這與基因有關(guān),也與性情有關(guān)。進入中年,頭發(fā)問題,給我?guī)砹死_。以前,半個月得理一次發(fā),現(xiàn)在一個月理一次。我頭前面的頭發(fā),脫落得厲害。別人那么樣,那是個人自由,我沒意見。我對我有要求,頭發(fā)哪怕全白,我也不染發(fā);全掉光,我也不戴假發(fā)。在這里寫出來,也是立個字據(jù)。既是針對自己,也讓朋友看,看我說話算不算數(shù)。

對于假的東西,哪怕是假發(fā),我也接受不了;對于假的東西,哪怕是假發(fā),我從內(nèi)心,也是排斥的、拒絕的。

函谷關(guān)來去

1

晨讀《道德經(jīng)》。

不是對老子哲學(xué)突然來興趣,是因為,我上周去了函谷關(guān)。老子當(dāng)年騎青牛過關(guān),被關(guān)守尹喜挽留,方有《道德經(jīng)》傳世。不然,老子述而不作,偉大的思想在空氣里,什么儀器也提煉不出來。我看那里的商店賣這個,就花十塊錢買了一本。

其實,我去函谷關(guān),印象最深的是公雞打鳴。中午了,正坐著丟盹兒,一聲雄雞天下驚,好響亮,好洪亮!這里有個雞鳴臺,是雞鳴狗盜的發(fā)生地:戰(zhàn)國時期,孟嘗君借門客模仿公雞打鳴,才得以早早出關(guān)。為了實景再現(xiàn),養(yǎng)只公雞發(fā)聲,理由充分,也出來了逼真的效果??墒?,過一會兒,又叫,又叫,我仔細(xì)聽,聽出了異樣。不是肉聲,是電聲。我的瞌睡離開我了。再一想,這才合理,當(dāng)年騙值守開門的雞叫聲,也是假的呀??墒?,老子在函谷關(guān)逗留的日子長,那時候要是聽著這聲音,還能寫下五千言嗎?或者說,寫下的《道德經(jīng)》還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文本嗎?

把《道德經(jīng)》買回來了,就看看。雖然家里有,但這個版本有意義。我讀了“道可道,非常道”,得出去走路了?,F(xiàn)實證明,形而上的東西玄而又玄,不大好使啊,外面下雨了,我讀書專注,沒有聽見雨聲,也忘了看看窗外,我沒帶傘。本來計劃走畢不回家了,直接到單位,這好,這好??墒?,雨傘在手,雨又停了。老子是不會提醒我的,上樓下樓,我回家兩趟,時間耽誤了,一生氣,我做早飯,吃了再出門。不過也是,高深的學(xué)問,哪能輕易領(lǐng)會,我悟性淺,看十遍也略知皮毛,該淋雨了躲不過。再怎樣,《道德經(jīng)》我是一定要重讀一遍的。就在早上讀,就在上廁所時讀。倒不是因為“道在茅廁”這句話,而是我在早上,在上廁所時讀書,能集中注意力。

2

老子說“上善若水”,雨水算是水嗎?自然算。那天淋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衣裳,我怎么沒有開悟的感覺?我估計,老子的《道德經(jīng)》,是建立在大學(xué)問之上的,雨點太具體了。如果有一百層識見都能啟發(fā)人,老子不是頂層,是頂層還往上,是一團霧氣。那離我太遙遠(yuǎn)了。

老子的道,必須空,必須虛空,我的胃如果不吃飯倒是空的,通常,超過四五個鐘頭,我就堅持不住了。據(jù)說,胃酸腐蝕性強,細(xì)鐵絲都能軟化,可就是不傷害分泌了它的胃本身,這是因為,胃里頭有一層粘膜,能保護胃。雞的胃我們那里叫雞嗉子,里頭也有一層,似乎有雞金的稱謂,雞有時特意吃石子,就是為了加大攪拌和研磨的效果,對于雞嗉子造不成傷害。更厲害的是一種禿鷲,吃骨頭也能消化,食管過不去,把骨頭叼起,到一百層那么高,丟下來摔在石頭上,摔碎了吞下去。人的胃粘膜有幾層?估計一層。這樣的設(shè)計按說剛合適,胃酸也突破不了。可是,也是怪,別的微生物活不下去,卻滋生幽門螺桿菌,偏又喜歡胃酸,日子一長,人就得胃炎,那是胃粘膜受損了。再嚴(yán)重,得潰瘍,甚至,會發(fā)生癌變。麗珠得樂這個胃藥管用,裝身上,飯前來一袋,胃里頭不鬧騰。不過,吃了它,舌頭是黑的,拉的屎也是黑的。幽門螺桿菌怕什么,怕老子嗎?老子騎青牛,東奔西顛的,有胃病的概率大,老子可沒見過麗珠得樂。

老子見過大蒜嗎?我猜那時候還沒有傳入中土。幽門螺桿菌怕大蒜。吃了大蒜,口氣難聞,連自己都覺得臭。古時候沒有擴音器,說起話來,互相離得近,吃的清淡也是有道理的。我曾經(jīng)認(rèn)識一個方臉漢子,說話的時候,喜歡湊到臉跟前,一定意識到了,用一只手,橫著伸開,伸展,屏風(fēng)一樣,擋板一樣,擋在嘴的前面,他這是以這種方式尊重他人。老子如果也這樣,年紀(jì)大了,手指頭彎曲,指頭縫寬,起不到屏蔽的效果。

老子沒聽過幽門螺桿菌,也沒吃過大蒜,這一點兒也不影響《道德經(jīng)》的重要性。這個里頭的看法,都是拿總的,在根子上的,終極性的。在老子那個時代,能幫助人認(rèn)識世界和自我,擱到現(xiàn)在,依然不過時。

3

老子是創(chuàng)建學(xué)說的人,他不說沒人說,他一出口,就成為源頭。反駁他得另立一派,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有人了,也各自形成了體系。其他的,后來的,調(diào)門再高,再有力,還是在他的言語范圍內(nèi),還是被他框著。

如今,講道理都沒人愿意聽,不是說得不對,是說來說去,太乏味了,聽著不新鮮。老子那個時候,語言表達(dá)有限,生活也不豐富,一些人就餓著肚子思考重大問題,倒不是有意深奧,似乎是天意的安排,前人主要負(fù)責(zé)提供大知識,后人得拿出大量精力解讀,看不懂看得懂,都是正常的。人類歷史如此漫長,一些工作得伴隨其中才不致出現(xiàn)空白。老子夠無私了,夠大度了,要不是過函谷關(guān),估計不打算寫《道德經(jīng)》。畢竟,當(dāng)過圖書館館長,那里頭的書堆積成山,是容易消極書寫的欲望的。

老子的學(xué)說,在他那個時代,也只是一種,好在誰有想說的都可以說出來,人們也有選擇性和包容心,這樣就流傳下來了。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多少人默念著這句話,安排了諸多功課和事由,整天把自己累的,然后呢,把老子的主張再重復(fù)一遍,心里就變得舒暢多了。

4

函谷關(guān)在靈寶,坐動車去不遠(yuǎn),騎青牛就得許多日子了。老子不好好在中原待著,為何要出這么一趟遠(yuǎn)門呢?我看到介紹,靈寶有一道小吃,叫胡撥,去了沒有吃上。函谷關(guān)以各種字體,大幅書寫《道德經(jīng)》,甚至,還有反寫的。正寫的都那么難懂,真是添堵。走來走去,中午了,肚子餓了。老子當(dāng)年午飯吃的啥?肯定沒有胡撥。光是看名字,都沒有。

所謂胡撥,其實我是吃過的。幾十年前,在寧夏的惠安堡,就有專門的飯鋪。其實就是燴餅,也許有差異,但大略差不多。硬面的薄餅子,切細(xì)條,混合菜蔬一起燴制,湯湯水水的,吃著帶勁。老子沒有口福,我也一樣。函谷關(guān)大門外,有涼皮,有油潑面,就是沒有胡撥。到城里頭一定找得到,可我沒時間了。我是當(dāng)天返回的動車,胡撥吃上了,人就得在靈寶住下,我沒有這個計劃啊!這樣,我這一趟出行,又留下了遺憾。

不過,吃不上胡撥,不算大損失。我估計也好吃不到哪去,要不,當(dāng)年我吃過怎么就印象不深呢??墒牵兜赖陆?jīng)》這樣偉大的著作,我讀了就該記住。

5

靈寶動車站離市區(qū)遠(yuǎn)。飛機場在遠(yuǎn)郊,那是出于起降的需要,最遠(yuǎn)的印象里是蘭州的中川機場。動車站這么遠(yuǎn),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也許,是因為靈寶太大吧。靈寶是縣級市,規(guī)模超乎預(yù)料。一些建筑物、街區(qū),年代看著久遠(yuǎn),在氣象上依然顯得張揚。

靈寶有過爆發(fā)期,那時候,一種稀有的金屬,讓這個城市閃光,映照人性的善惡,演繹出諸多故事。當(dāng)?shù)V洞被毀,被堵,人們從事的營生也轉(zhuǎn)換了。然而靈寶有山有水,依然是一塊寶地。函谷關(guān)在靈寶,老子只是路過,只是停留,因為《道德經(jīng)》,一個地方就大不尋常了。《道德經(jīng)》也是稀有的,不可能堵住,不可能毀掉。一路流傳下來,說明這個礦的礦脈和人的精神相通,怎么可能停止開掘,又怎么能枯竭呢?

要去函谷關(guān),得先進城,從動車站到市區(qū),有一條專線,是中巴車。經(jīng)過果園、葵花田,經(jīng)過建材市場、高架橋,花了一個鐘頭才到火車站。在這里的路邊,等到二路車,就能去函谷關(guān)了。靈寶的火車站和動車站怎么不安排在一起呢,其中也許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左右打聽,我注意到,靈寶人的口音,接近陜西,本地人也說和潼關(guān)人說得差不多。

6

鄉(xiāng)間行駛的中巴,線路上上來下去的,雖設(shè)了站點,不過估摸準(zhǔn)時間,家門口招手也給停。半道上來四個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大人看上去是婆媳,幾乎沒有說話,眼神的交流也稀少,我是這樣判斷的。女孩子大一點,有四五歲,男孩子兩三歲,一人手里攥了一根火腿腸,不時咬一口,不是真的吃,外皮沒有撕開。坐下,奶奶抱著男孩子,忽視了女孩子的存在一樣。

女孩子單眼皮,小臉蛋,下巴也小,一個人坐位子上,靜靜的,看得出在哭。不出聲,也沒有表情的變化,眼淚一會兒流出一滴。女孩子長得心疼,這樣看著更心疼。她為什么哭,不知道。媽媽在對面,也不哄,過了一會兒,我覺得過了許久,才問著什么,需要女孩子表態(tài)。女孩子傷心著,卻在片刻猶豫后點著頭。又過了一會兒,我覺得過了許久,媽媽叫女孩子,叫一起到后面坐去。車上人不多,后面空座多。過去后,媽媽又折回來,在婆婆那里把男孩子要過來,抱上坐到后排去了。

我坐前面,看不見,也聽不清他們說什么。這時候,傳來了歌聲,回過頭,是女孩子在唱:

誰家的姑娘這么漂亮,這么漂亮,哎呀媽呀,哎呀媽呀,我去!我去!誰家的姑娘這么好看,這么好看,哎呀媽呀,哎呀媽呀,我去!我去!

到底是孩子,這么快,就翻片了,不難過了。這是什么歌,我頭回聽。女孩子唱得開心,我聽得更開心。如果手里有《道德經(jīng)》,我是一定會放下的。如果車上有老子,我可以給他讓座,但要選擇聽他說教,還是聽女孩子唱歌,我一定聽女孩子唱歌。

7

半個鐘頭過去了,去函谷關(guān)的二路車等不來,我有些著急。路邊停下一輛出租車,一問要三十五塊,那就去吧。到地點,發(fā)現(xiàn)返回也麻煩,看來只能再坐出租了。函谷關(guān)里游走結(jié)束,出來就打電話,司機一聽答應(yīng)馬上過來。為了打發(fā)時間,在坡上面一片蒿子梅地里看了一陣花,車來了。這一次價格高八十。誰讓路遠(yuǎn)呢,到動車站,得四十分鐘呢。

司機看著年輕,一直說普通話。一定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果然,他說上個月他還在陜西的煤礦挖煤,還想繼續(xù)干呢,老婆擔(dān)憂安全,硬給叫回來的。沒聽錯,就是下井當(dāng)?shù)V工,不是煤老板,也不是工頭。他說,一月一萬多呢。要說辛苦,就是到了井底,得走著去掌子面,得走四十分鐘。我問危險嗎?他說不危險,下井前,開安全會,反復(fù)安頓,學(xué)習(xí),都怕出事,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人現(xiàn)場盯著。這開出租一月掙多少?四千。少是少,天天能回家,晚上吃老婆的熱飯。我一時難以把眼前的司機和一個月前挖煤的礦工對上號。這還不稀奇,司機說,靈寶挖金子最火的那些年,有十年,他在一個礦上,擔(dān)任中層管理,經(jīng)手的金子多了去了。我就提到在函谷關(guān)的商店,出售金礦石加工的工藝品,墨盒大小,正方的,是一整塊;還有幾疙瘩堆一起,手掌大小,在一個盆子里,寓意聚寶盆的,都閃閃發(fā)光。價格不等,有一兩千的,四五千的。司機說,發(fā)光的不是金子,是硫,要是金子,就不是那個價了,來自金礦的石頭,不一定有金子。這一聽,內(nèi)行,以往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挖金子多少人發(fā)財了,他沒有;挖煤收入高,他放棄了。

老子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司機一定琢磨過這句話。不然,看他的神態(tài),看不出失落,也不發(fā)牢騷。對于現(xiàn)在的職業(yè),既不看重,也不看輕??斓絼榆囌?,路邊的葵花田金燦燦的,司機停下車,特意讓我過去看看,照照相。我在地里走,司機也過來了,也走著看,我們都看得高興。

8

老子說話節(jié)約,不光是文言文的緣故。他思考人與萬物的關(guān)系,做的是減法。一部《道德經(jīng)》,是以少見多,以無見有的。后世的人,研究老子,說滿了,都溢出來了還不盡興。我讀《道德經(jīng)》,感受來了,也想洋洋灑灑,即便不符合老子主張的方式,我也沒有這個能力。我得承認(rèn),太多的羈絆,限制了我的表達(dá),更別提在一身輕的狀態(tài)下認(rèn)識老子的真諦,進入極簡之境界了。但是,我依然要讀《道德經(jīng)》,我達(dá)不到舍棄的自覺,起碼還有深入進去、一觀洞天的意愿和嘗試。

函谷關(guān)矗立著一尊老子的塑像,高三十三米三,其中有講究:三生萬物。相距不遠(yuǎn),露天擱置了一塊醬色方石,不知道是從哪里搬來的。文字介紹說,老子就是在這塊石頭上寫下了《道德經(jīng)》。能相信嗎?國人的思維,常用不確定的表述來指稱具體的對象,考證的過程,要么教條死板,還言之鑿鑿,有時候又太過隨意,還強調(diào)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摸了摸石頭,涼涼的,要是再大上幾倍,暑天躺上去,一定舒服。

質(zhì)疑似乎沒有意義,也顯得多余。唐朝的時候,尹喜的老宅子還在,竟然托夢給皇帝,還挖出了靈符呢。因為隔了時空,現(xiàn)在再梳理,倒還成了一段史料。這樣的故事,在這樣的土地上,一而再,再而三,還會出現(xiàn)的。這個時代,或者再往后延伸下去,還會有老子這樣的人物,開一輛老爺車,向我們走來嗎?如果他停下,給一個手勢:注意了,聽我給你們說。基本就可以判斷,這個人,一定不是老子。

9

函谷關(guān)的關(guān)樓,拱門上是平臺,兩側(cè)矗立著兩座對稱的塔樓。最早的關(guān)樓,留下了一幅照片,是上世紀(jì)初的?,F(xiàn)在的關(guān)樓,年代不會久遠(yuǎn),可是,樣式依照的,是漢畫像石的圖案,這就有了源頭。

進關(guān)樓,走函關(guān)古道,我有古人的行走體驗嗎?沒有。老子就是從此出關(guān),絕塵而去的。老子騎青牛,走得緩慢,時光無情,也為這千年一出的人物,交出了不一定用來抽打的鞭子。我走過的路,老子走過,這之后,金戈鐵馬,云梯滾石,在函谷關(guān)攻守,曾經(jīng)血流成河,怎么可能了無痕跡,死去的魂靈,難道化作了鳥鳴?風(fēng)云際會,聚散離合,我只是覺得,發(fā)生過的事件,似乎違背了老子的倡導(dǎo),又像是早就被老子預(yù)言了。

走在鵝卵石的路上,兩側(cè)齊平的溝壑,似乎在靠近,我有被擠壓的感覺。只是,我不會恐慌,還顯得從容。約莫走了一公里,走不通了,阻擋的土墻橫在眼前,出于好奇,我翻越過去,試圖探索未知的路徑是否更像古道。那坑洼不平的土路,板結(jié)了厚厚的淤泥。我分明是放棄了,任其由風(fēng)雨侵蝕?;蛘?,這殘存下來的,才是古道真正的原貌。我說錯了。走出不遠(yuǎn),又爬上一道土坎,頭頂出現(xiàn)了一座高架橋,不時過大車,傳導(dǎo)隆隆的碾軋聲。這水泥的巨龍,施工鋪開場面,動用大型機械,下面的古道,怎么可能不被改變。再往前,淤泥面積更大,蘊含了水分,踩上去,有一腳有彈性,有一腳在下陷,望著身邊稀疏的柳樹林、叢生的蒿草,我不想再走了。

古人走的路,今人換了,換成別的路了。即便走一遭,也只是對歷史,對過往的一種追索,得到的驗證是有限的。唯有一部《道德經(jīng)》,還是原文,似乎才寫出來,穿越時空交給了后世?!兜赖陆?jīng)》不是天書,讀出來多少,就看造化了。我就讀得吃力,一知半解甚至不解,這一次再讀,也是如此。不過,這個來自函谷關(guān)的版本,我還是要讀完的。

天鵝灣

河是大河,是黃河。在這里,相鄰的河南和山西,以河為界,河這邊是三門峽,那邊是平陸。在這里,黃河有了舒緩,也有了寬闊,濕地和湖泊形成了。在這里,水生植物生長,魚蝦增加了密度,卻不給水下增加聲響,水里也一亮一亮的。要是大中午,太陽下水,光線是冰涼的,水鳥貼著水面翻飛,像是扔石頭打水漂,像是打乒乓球的削球動作。

天鵝也來了。

是大天鵝,來自西伯利亞,來自蒙古國。來這里過冬來了。每年的十一月過來,來年三月又折返回去。不是七八十只,那也夠多了,是一群又一群,是上萬只,一路南下,飛行上千公里,路上會短暫停留,來到這里,就不走了。這里是目的地。來到這里的天鵝,是自己飛過來的,是找到這里來的。

我坐動車過來,就為了看天鵝。

看天鵝,在三門峽南站下車。我知道三門峽,是因為三門峽水電站。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南京長江大橋、寶成鐵路、三門峽水電站,都是驚天動地的浩大工程。我曾經(jīng)幻想,長大了,有出息了,哪一天能在南京長江大橋上走一走,也算開了眼界。社會變化快,過活得再不堪,出遠(yuǎn)門也容易了。后來,我真的有機會去南京,大橋真切,火車呼嘯而過,我身體在震顫,我的激動是由衷的。三門峽水電站,當(dāng)?shù)厝私写髩?,語氣隨意而自然。三門峽原來叫陜州,因為水電站,才有了新名字。黃河在這里被攔截,帶來水位的變化,水量也保持穩(wěn)定,地理地貌發(fā)生改變是必然的。浩大的水面,延展出去,擴張開來,對于親水的候鳥,有吸引力。天鵝選擇在這里越冬,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無處可去,天鵝有天鵝的判斷。

看天鵝,可以在三門峽這邊的天鵝湖看,也可以到平陸的三灣看。我兩邊都去了,比較下來,更愿意在三灣看。主要是,三灣這邊更原生態(tài),天鵝的數(shù)量多。過了橋,一個路口拐進去,一路向南,一邊是交錯的土山,上緊下松,被斧鑿砍過、鑿過一般,不高,也沒有險峻的凸起。有一處扭曲成溝壑,騰出了空間,蓋起了一棟棟別墅。據(jù)傳屬于背景硬實的神秘人物。一邊就是河灘,就是濕地了。叫三灣,就不止一個灣,卻只有三灣的天鵝多。

就是這種大鳥,在水里一群一群游動。來這里的人,都是看天鵝的。天鵝幾乎不怕人,不防備人,也沒有表現(xiàn)出好奇。只要站在水邊,天鵝自己就游過來了。天鵝看著人,人也看著天鵝。撒過去一把玉米,天鵝就把頭探進水里,捕捉正在下沉的玉米粒。天鵝的脖子,就像一截軟繩,似乎能打結(jié),也像拉面的面團剛抻出圓條狀的樣子。天鵝的叫聲,類似于哇嗚,又有木質(zhì)的大門在關(guān)閉時,門軸發(fā)出的聲音。時不時地,天鵝你一聲我一聲,隨意叫著。也有七八只在一起,一起叫,叫一聲,提高一次音量,像是搭積木一樣。顯然,是說起什么興奮了,或者,商量什么感到滿意。一邊叫,一邊抬起身子,脖子又變直了,像是潛艇伸出來觀察管,翅膀也呼啦著,水花都被帶了起來。以為天鵝要飛,卻又安靜下來了。而天鵝起飛,似乎沒有原因,有一只踩著水,在練輕功一樣,在練水上飄一樣,經(jīng)過一段水路的助力,丟下一個個旋轉(zhuǎn)的水窩,飛起來了。不是一只,是許多只,似乎有傳染效應(yīng),只要起飛,就是一群。飛在空中的天鵝,不會飛很高,也不會飛很遠(yuǎn),甚至,在低空盤旋一圈,又飛回原地,又跟之前一樣。浮在水面的天鵝和展翅飛行的天鵝,都是美的。是天鵝獨有的美,是身體的美、造型的美,是脂肪和羽毛的美。不過,也有不美的時候。當(dāng)天鵝頭朝下,在水里尋覓食物的時候,露在水面上的,是兩只黑腳蹼,是一個碩大的屁股,看上去笨拙吃力,滑稽可笑。

天鵝在水里倒掛身子,在找玉米,在啄水草。天鵝不會想那么多,不會顧忌人的感受。一些天鵝上岸,在冬小麥地里歇息,腳蹼上粘上了泥,羽毛上染上了土,天鵝也不在乎。天鵝一定不知道,人類對于美的定義。也不知道,人們對于它們的贊美。不過,天鵝能判斷人對它們有沒有威脅。在三灣,天鵝還愿意和人接近,得益于經(jīng)年的保護,一批批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也不敢傷害它們,還不停照相,還給它們帶來了吃的。人的行為,留在了天鵝的記憶里,這讓人和天鵝的關(guān)系,變得友好。從這一點來看,天鵝也是通人性的。我只是擔(dān)心,人里頭有壞人,天鵝如果識別不出來,拿這里的印象,在其他場合也放松警惕,難免會給自身造成傷害。多虧來三灣的天鵝不下蛋,比較而言,天鵝能移動,天鵝蛋多在僻背處,要是有人打主意,真的下手,天鵝的數(shù)量就要減少了。來這里的天鵝,有成年的,也有當(dāng)年出生的。一旦長大,就能一起長途飛行。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一些天鵝的羽毛、脖子上的灰黑色還沒有褪盡,還很明顯。然而這些幼鳥,一點都不弱小。我看到總是幼鳥在叼啄成年的天鵝,有的還不依不饒,追逐著上去,咬住翅膀的末稍不松口。成年的天鵝,像是惹不起,紛紛避讓。依我看,不是成年天鵝害怕,是天鵝對待后代時,就是這么個態(tài)度。誰沒有過頑皮的童年啊。

我還看到了天鵝睡覺。是中午,幾十只天鵝,都是把長脖子彎上去,再彎一下,頭枕在自己的后背上。后背有一個凹下去的弧度,正好。像我上學(xué)時,坐后排,不愿聽課,瞌睡來了,趴課桌上,頭枕彎著的胳膊睡覺。天鵝睡覺,看上去,像是一件器物,像是帶提梁的籃子,也像拴了一下的包袱。天鵝在水面上一動不動,不對,也在動,是隨著水波的晃動,也一下一下晃動。我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天鵝雖然在睡覺,眼睛睜開著呢,而且,眼珠子動著呢。

我這是第二次來三灣看天鵝了。嚴(yán)格講,算三次。去年,我才知道三灣這個地方,在冬天能看到天鵝,就留意網(wǎng)上的信息,確認(rèn)之后,就計劃著動身過來。那一次,我是十一月來的,氣候還沒有完全涼下來。我走動一陣,身上就出汗。岸邊的護欄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蒼蠅,像是粘蠅紙粘上去的,有密集恐怖癥的,可不能看。那天,我早上來,守著天鵝,中午飯都沒吃,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都離開三灣了,第二天要返程了,看時間還寬裕,臨時起意,擋了一輛出租,又來到三灣,逗留了一中午。這一次,我希望在下雪天來,那又是一種景象,一種意味,可是,都十二月了,還沒有雪的消息,就不再等待,就又來了。

因為來過一次,我不是很急切。我上網(wǎng)查了,在三灣的反方向,有一個茅津渡,位居黃河三大古渡口之首,我決定先去茅津渡,之后再去三灣。說不定,茅津渡也有天鵝。我們走的是一條便道,疙里疙瘩的,車子扭著身子,穿過和渡口同名的村子,沿著河沿走,走得沒有路了,看到的是一片楊樹林,沒有我想象中的古渡口。只好往回折,河灘里還有一個桃園,樹枝光禿禿的,只有一個人在修剪樹枝。他的摩托車,就停在路邊。這是我在河沿這一路見到的唯一一個人。又來到剛到河沿時看到的一個水泥碼頭,是現(xiàn)在的人修的,水面上停泊了一艘游船,像是被放棄了不要了。碼頭用鐵欄桿擋著,我從下面鉆過去,到跟前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些許古渡口的殘跡。什么都沒有了。商朝就有的古渡口,商賈喧嚷,苦力云集,運輸食鹽,往來布匹和軍火,繁忙興盛如馬蜂窩,那該是何等雜亂而有序的場面。時光無情,這些,一一在經(jīng)濟的推進和物流的變革中,冷清,衰落下來,最終被遺棄,只剩下一個名字。水面依然寬闊,水流中間,只有幾只黑色水鳥,浮標(biāo)一樣時隱時現(xiàn)??床坏教禊Z。也許,這里不適合天鵝停留。那我還是去三灣吧。

這里的人,吃得簡單,似乎沒有過多的欲求。平陸地界,雖然依托了黃河,卻水土貧瘠,產(chǎn)出低,鄉(xiāng)下人的日子,過活得艱難。就是在縣城,排第一的美食,也是一碗油潑面。天鵝年年都來,能吸引一些游客,但帶動經(jīng)濟的作用似乎不明顯。一袋喂天鵝的玉米,才一塊錢,帶來的幫助是有限的。天鵝不嫌棄這里,天鵝來了。兩面土山,中間汪洋著水面,穿插了一叢或者一排的蘆草。在天鵝的眼里,這里就是一個家,就是過冬的天堂。

我看到的天鵝,是去年的天鵝嗎?有的是,有的不是。我是這么想的,就這么認(rèn)為了。起碼,顏色還沒變過來的天鵝,是第一次來三灣。如果是去年的天鵝,能認(rèn)出我嗎?我不是天鵝,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天鵝,每一只,都是一個個體,是具體的,真實的,又是籠統(tǒng)的,沒有區(qū)別的。在我眼里,都一樣,單獨出來,還是聚攏在一起,我看到的,只是天鵝。相處的時間長了,我能看出哪一只好動,哪一只不合群,還有一只天鵝,吃我投喂的玉米時,喘氣聲呼哧呼哧的,像是得了氣管炎。但是當(dāng)這些天鵝和其他天鵝匯合又分開,我又不能確定哪一只是我注意過的。三灣很大,集聚天鵝的水面有好幾處。我一個地方停留一陣,都走到了。我打擾到天鵝了嗎?希望沒有。我沒有大聲說話,我走路也放輕了走??刺禊Z,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

我對于天鵝的印象,來自《天鵝湖》,還是《丑小鴨》?也許都有一些。天鵝是高貴的動物,受人喜愛,也用來表達(dá)情感。芭蕾舞演員踮起腳尖,腿真是細(xì),真是長啊。頭上,還戴著花環(huán)呢。腰間圍著的,也是一大朵花??墒?,我無法把舞臺上的天鵝和我看到的天鵝聯(lián)系起來。就是演員群舞時那歡快的音樂,也難以和眼前天鵝的動作協(xié)調(diào)在一起。舞臺上的天鵝,被升華了,被精神化、符號化了,是按照人的意思上場下場的。我和天鵝在一起,是和天鵝本身在一起,我沒有給天鵝賦予什么意義。要說有,那也只是回歸到天鵝的本意上,回到造物的起點上。我親近天鵝,了解天鵝的天性,我同樣還沒有把天鵝剝離成一個概念。我在和一種物種、一種生命的活體在三灣這個地方親近。至于《丑小鴨》,那是童話,我如果再次翻開,就沒有那么多新鮮感了。當(dāng)年第一次閱讀,情緒波動,產(chǎn)生了多少不合實際的幻想啊。而天鵝對我的吸引,有期待,卻沒有意外。當(dāng)天鵝來到三灣,屬于這里的山水,屬于自己。當(dāng)天鵝屬于文學(xué)和藝術(shù),天鵝是被動的,無法拒絕,也不能參與意見。我來了又得離開,和看一場戲,讀一篇文章所受到的觸動比,是另一種層次,我是感性的,似乎置身于詞語的源頭,這讓我更接近本質(zhì)和原初。是的,我看了天鵝,我得到了歡喜。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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