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春芳

1933年英國電影《英宮艷史》在橫掃歐美影院、引起好萊塢大亨的驚恐之后，先后來到香港地區(qū)、上海、南京、濟南、青島、天津、北平等地上映。1933年農(nóng)歷除夕當天（即1934年2月13日），該片在上海首輪影院南京大戲院放映，期間，報刊電影廣告稱其為“美國聯(lián)美影片公司偉大貢獻”。此外，出現(xiàn)在20世紀30年代魯迅的觀影片單上的英國電影有《凱塞琳女皇》《美人心》《土宮秘密》《魔俠吉訶德》《非洲戰(zhàn)爭》《未來世界》等，但在《魯迅與電影（資料匯編）》一書中，它們卻半數(shù)被歸入美國電影。盡管英國電影自從20世紀20、30年代之交復(fù)興以來重新大量進入上海，并在中、外觀影者中獲得不少好評，但對其國別的混淆卻屢屢發(fā)生。那么，是誰篡改了影片的國籍，因此導致了當時的觀眾乃至后來研究者的誤認呢？在當時的語境中，究竟何為英國電影？在上海流通的英、美電影之間有怎樣“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

本文以20世紀30、40年代英國電影在上海的發(fā)行為線索，既勾勒出其在上海流通的基本面貌，又對以上問題做出回答，這將還原彼時上海電影市場的多樣性和復(fù)雜性。更為重要的是，它將提供一次機會：重新審視影史書寫中對好萊塢“影像霸權(quán)”的表述。

一、英僑公司：前仆后繼出售英倫影像

20世紀10年代中期以前，上海電影市場上流通的主要是英、法、美三國的電影。隨著英、法深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泥潭，它們在上海的影業(yè)優(yōu)勢被美國所取代。在很長的時間里，英、法電影都只是好萊塢影片汪洋中的點綴。

1927年，英國政府頒布的《電影法案》推動了影業(yè)的復(fù)興。很快，一大批英國電影公司出現(xiàn)，英國影業(yè)也由以前獨立、小成本公司的作坊式制片，走上了垂直整合的道路。僅在法案頒布的當年，就有由格里爾遜領(lǐng)導的電影小組成立，開啟了轟轟烈烈的英國紀錄電影運動。同年，英國高蒙公司（Gaumont-British Picture Corporation，下文簡稱高蒙）和英國國際影片公司（British International Pictures，下文簡稱BIP公司）宣布上市，隨后它們建立和收購了英國國內(nèi)的首輪影院，分別形成了各自的院線。1933年，英國電影業(yè)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驚人的制片能力，年度劇情長片產(chǎn)量達到159部。是年，德國電影產(chǎn)量為135部，法國158部，蘇聯(lián)40部，美國507部，中國88部。1937年英國出品了228部電影，產(chǎn)量居世界第二。

隨著電影業(yè)的復(fù)興，英片開始走出不列顛島，進軍英帝國，進而邁步世界市場。早在1928年，“BIP公司通過投資確保了其電影將被發(fā)行到法國、德國、歐洲大陸中部、東南歐、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同時，BIP公司著手成立覆蓋美國和加拿大的發(fā)行公司，“預(yù)備通過36個電影互換和發(fā)行中心，使英國電影有機會進入全球最大的北美市場”。

最早有組織有規(guī)模地在上海發(fā)行英片的是萬國影片公司（Inte rnational Pictures Company）。1928年6月，該公司獲得了BIP公司影片的在華發(fā)行權(quán)。由于有聲時代英國高蒙公司和德國烏發(fā)影片公司之間合作關(guān)系，上海的德國明星影片公司（Star Film Co.）緊跟萬國影片公司的步伐，告訴中國觀眾，“在帝國疆域之外的中國，并沒有被英國的發(fā)行者們遺忘”。此后，它們將英國高蒙公司的優(yōu)秀影片帶到了位于上海市中心的新光大戲院。這一時期英國電影在上海本地代表性的發(fā)行、放映組織先后還有英國電影發(fā)行公司（British Film Distribution Co.）、“大都會放映人”（Cosmopolitan Exhibitors）、惠白公司（Webb,B.Monteith）、聯(lián)利影片有限公司（Puma Films,Ld.,盧根是該公司的股東）、孔雀電影公司（Peacock Motion Picture Co.,周自齊創(chuàng)辦）、法蘭西影片公司（Ballandras,Charles）以及以聯(lián)美（United Artists）為代表的好萊塢大公司。其中，英僑主導的電影發(fā)行公司有4家。關(guān)于上述各公司的具體情況見下表1：

由表1可見，最早在上海較大規(guī)模的發(fā)行英國電影的公司是以滬上廣告巨商美靈登（Millington F.C.）為股東的萬國影片公司。該公司的辦公地址與美靈登廣告公司極近，都在愛多亞路113-115號之間。上海英商美靈登廣告公司（Millington Limited）是倫敦各商貿(mào)公司在遠東的廣告代理商，也是上海行名錄的出版商。美靈登的英僑身份、其公司與倫敦方面的密切往來以及它在上海的廣告能力，為英國電影進入上海提供了巨大的便利。1928年，萬國影片公司成立后，宣布它“已經(jīng)被英國BIP公司以及高蒙公司指定為其電影在中國（包括香港地區(qū)）的發(fā)行商，計劃只發(fā)行這些公司最好的影片，也即曾經(jīng)在美國上映的影片”，同時，萬國影片公司還在新片預(yù)告里向中國人暗示，華人明星黃柳霜將與BIP公司合作拍攝3部影片。此后，萬國影片公司的經(jīng)理錢鐵林（J.V.Zitrin）多次去歐洲購買影片。錢鐵林來華多年，原本是上海萬國進口公司的經(jīng)理，專門負責進口法國、德國的商品。他加入萬國影片公司后，從1932年4月開始，每年必去歐洲選片一次，“擇其合華人口味者取之，不合華人口味者舍之”；他為上海觀眾帶來了英國與德國合拍的《春江花月夜》《桃花村》《風流天子》《念奴嬌》等轟動一時的電影。由于實力雄厚，萬國影片公司發(fā)行的電影一般都在當時上海最好的影院上映，如“光陸”“南京”“大上?！迸c大光明影戲院等。

表1.20世紀30、40年代上海發(fā)行英國電影的各公司情況10

英國電影在上海打開局面既歸功于萬國影片公司的努力，也是因為該公司對于歐洲口味在上海市場的潛力有著清晰的認識。一方面，英國電影作為區(qū)別于好萊塢電影的歐洲一員，填補了上海國際化居民和多元文化娛樂需求下的市場空隙。因此，烏發(fā)-高蒙合拍的電影往往被萬國公司宣傳為“對美國影片演爭奪戰(zhàn)的生力軍”；另一方面，英國電影又作為一種獨立的國別電影而被一再宣傳，以迎合、滿足20世紀30、40年代上海/遠東英僑社團的觀影需求。為此，萬國影片公司透露，“還將讓上?？吹接呙?、甘斯保洛等公司的出品，可能很快萬國影片公司還會獲得其他著名的英國制片廠的發(fā)行代理權(quán)”。萬國影片公司的宣傳強調(diào)了英國電影的國別身份，也為彼時上海將英國電影視為一個新的強大的電影工業(yè)奠定了基礎(chǔ)。

不過應(yīng)指出的是，這一時期英國電影總體上的映期長度和檔期都并不樂觀。直到1933年9月，英國電影發(fā)行公司（British Film Distribution Co.）將蘭心大戲院租下，才改變了這一局面。由于蘭心大戲院多年來一直是英僑主導的外國人演劇中心和公共租界工部局交響樂隊的駐地，絕少放映電影，該發(fā)行公司對蘭心進行了內(nèi)部裝修，安裝了最新的有聲電影放映設(shè)備，并借助廣告宣傳等，將其打造成了上海的“英片之宮”。同時，這一時期的卡爾登大戲院和光陸大戲院，也成為英國電影發(fā)行公司的首輪或二輪影院。通過在“蘭心”“光陸”和卡爾登大戲院等的排片活動，該公司在上海放映了約51部英國電影。不過，由于少數(shù)幾家影院專營無法收回影片制作和遠涉重洋到達上海的發(fā)行成本，英國電影發(fā)行公司的活動以失敗告終。

盡管由于美國電影在中國市場的捆綁銷售并未留下太多空間，還有“蘭心”作為“英片之宮”的失敗案例在前，但1936年“大都會放映人”（Cosmopolitan Exhibitors）還是租下卡爾登大戲院，“安裝了新的投影儀、聲音設(shè)備和銀幕，這樣，在畫面呈現(xiàn)和對白上卡爾登不遜于上海任何影院?？柕堑睦錃庀到y(tǒng)也可以調(diào)節(jié)影院夏季的氣溫和濕度分別達到70度和80度。其座位量幾乎達到900個”。“大都會放映人”吸取了蘭心大戲院失敗的教訓，許諾只放映最優(yōu)秀的英國片。他們幾乎是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在卡爾登試映英國電影3個月，因為他們“感覺到此次如果不成功，基本就敲響了倫敦電影在東方的喪鐘”。20世紀30年代初期，“卡爾登”與新開業(yè)的遠東第一大影院大光明電影院近在咫尺，在“大光明”的低價競爭策略和好萊塢大片的轟炸之下，“卡爾登”敗下陣來，轉(zhuǎn)而尋求以歐洲電影重新喚回靜安寺路住宅區(qū)觀眾的觀影熱情，因此它從1931年開始一直堅持放映了不少歐洲電影，尤其是英國電影，頻頻出現(xiàn)在“卡爾登”的銀幕上。但不無遺憾的是，在1936年“卡爾登”與“大都會放映人”的這次合作中，雙方都高估了上海英僑社團的消費能力和觀眾對于英國電影的熱愛程度。

不過，英國電影在上海還遠未敲響喪鐘，惠白公司繼續(xù)嘗試發(fā)行英國電影?；莅坠镜睦习錌.Monteith-Webb就職于沙遜家族的安利英行，任該公司主管。安利英行除在中國收購?fù)撂禺a(chǎn)品，從事出口貿(mào)易，組織布匹、汽車、船舶、鋼材、機器等的進口外，還向中國官方銷售軍火武器。它在倫敦及紐約都設(shè)有辦事處，分支機構(gòu)遍布遠東各大城市。此外，根據(jù)《紐約市出口商人名錄》（

Export Merchants in New York City

）顯示，英國人B.Monteith-Webb辦有B.Monteith Webb &Co.公司，其總部設(shè)在香港，在遠東經(jīng)營鋼鐵、建筑材料、布匹等的進出口貿(mào)易。有此雄厚的背景，再加上遠東與英國之間的貿(mào)易渠道作為基礎(chǔ)，惠白公司在與英國電影制片公司的交往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它只發(fā)行最賣座的英國電影到“大上海”“國泰”“大光明”“南京”等滬上首輪影院?；莅坠?936年至1937年總共發(fā)行了15部英國電影。對照一份對20世紀30年代英國電影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電影無一例外是高蒙公司的大制作——在當年或前一年英國本土所有上映的英美影片中票房成績排名前50的影片——如獲獎的紀錄電影《孤島飄流記》（

Man of Iran

），希區(qū)柯克導演的《恐怖黨》（

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

）、《國防大秘密》（

The 39 Steps

,今譯《39級臺階》），以及英國電影界極具威望的制片人米歇爾·巴爾康（

Michael Balcon

）監(jiān)制的《開國元勛》（

Rhodes of Africa

）等。這一時期，英國電影在上海形成了頗大的聲勢和良好的口碑，也在上海租界各區(qū)內(nèi)基本形成了自己的輪次影院：位于外灘附近的光陸大戲院，位于公共租界西區(qū)高檔住宅區(qū)的卡爾登大戲院以及位于法租界的蘭心大戲院都成為放映英國電影的口碑影院，而大光明大戲院以及新成立的首輪影院“南京”“國泰”等原本幾乎只映好萊塢影片的電影院，也漸次對英國電影敞開了大門，越來越頻繁地放映英國電影?！胞惗肌薄敖痖T”“融光”“杜美”“虹口”等影院也都應(yīng)勢兼營二輪英片。

從萬國影片公司對其所發(fā)行電影英國身份的強調(diào)，到蘭心大戲院作為“英片之宮”的成立，“都會放映人”在卡爾登大戲院的努力，再到惠白公司將票房成績突出的英國電影帶到上海首輪影院，這些英僑主導的電影發(fā)行公司前仆后繼。他們將其目標受眾定位為以英國人為主導的外僑群體，因此在電影廣告中往往突出一部電影的英國陣容、英倫口音、不列顛風情以招徠觀眾。不過，盡管英僑發(fā)行者不斷兜售電影的英國身份，且20世紀30年代上海放映英國電影的影院數(shù)量呈上升趨勢，中國左、右兩派影評人也都對英國影業(yè)和在滬英片表達了持續(xù)的關(guān)注，但不少映于滬地的英片依然呈現(xiàn)出國別難辨的特點。分析其他發(fā)行英國電影的公司的在滬活動，可以對此現(xiàn)象做出解釋，可以顯影出上海電影市場更為復(fù)雜的景觀，也可以借此窺見有聲時代好萊塢電影與英國影業(yè)間“不為人知”的關(guān)聯(lián)。

二、美國公司：“搬運”英國電影、“隱藏”國別身份

英國電影復(fù)興以來，最早為上海觀眾帶來英倫影像的是萬國影片公司，然而實際上，一向以打壓別國影業(yè)的形象出現(xiàn)的美國發(fā)行公司卻是英片得以流通上海不可忽視的力量。這些好萊塢公司主要發(fā)行兩類英國電影——配額電影和“聯(lián)美公司的偉大貢獻”。

發(fā)行英國電影的第一股美國力量是除了“聯(lián)美”以外的好萊塢七大公司。它們都因受到英國《電影法案》的倒逼而成為英片的世界搬運工。1927年，英國出臺了《電影法案》（

Cinematograph Act

,又叫“配額法案”），它所定義的“英國電影”是：“由英國國民或英國電影公司制作，所有攝影棚內(nèi)的場景必須攝自英國或大英帝國的攝影棚，并且不少于75%的電影制作勞務(wù)費支付給英國人或大英帝國居民（版權(quán)費和一名外籍明星演員或?qū)а莸某陝诔猓?，必須使用英國人寫的劇本?！边@一法案確保了一部英美合拍的配額電影的文化基因。該法案同時要求，從1928年1月1日開始英國境內(nèi)的電影發(fā)行商和放映商必須分別發(fā)行和放映配額量不少于7.5%和5%的英國電影。按照該法案的規(guī)定，這兩個配額比例逐年增加，到1937年法案重新修訂時，發(fā)行和放映英國電影的最低比例都要達到20%。對于美國影業(yè)來說，由于有聲時代歐洲各國民族電影成長起來，而開發(fā)南美洲市場的舉措也被證明失敗，此時，由英國本土和加拿大、南非、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新加坡等地組成英帝國便更成了好萊塢舉足輕重的海外市場。為了滿足發(fā)行和放映配額比例不斷增長的英國電影，制片、發(fā)行、放映一體化的好萊塢大公司紛紛在不列顛設(shè)立分廠或注資英國電影公司，拍攝配額電影。20世紀30、40年代是好萊塢一流影片的時代，也是其B級片的時代。捆綁銷售的制度將好萊塢大片和小成本影片同批發(fā)行到世界各地，英國配額電影也因此乘著好萊塢的發(fā)行郵輪來到上海。根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從1928年《電影法案》實行以來到1943年日本在淪陷的上海禁映英美等國電影之前，約有40部配額電影經(jīng)由派拉蒙、米高梅、雷電華等幾大公司發(fā)行到上海。按照《電影法案》對英國電影的定義，它們是名副其實的英國片，但好萊塢發(fā)行公司幾乎無一例外地在廣告中宣稱它們?yōu)槊绹銎贰?932年7月23日，在上海光陸大戲院上映的《三生石上》（

Reserved for Ladies

）便是美國派拉蒙公司在英國拍攝配額電影的一個例子（見組圖1）。

圖1.美國派拉蒙公司在英國拍攝的配額電影《三生石上》（Reserved for Ladies）的影院廣告，左右兩圖分別來自1932年7月13日的《申報》和《大陸報》（The China Press）

電影《三生石上》的文字——“集美國財才英國人才聯(lián)合努力之產(chǎn)物”——揭示了配額電影的本質(zhì)，但“派拉蒙公司破天荒第一次遠征英倫千錘百煉之作”，則有意抹去其真正的國籍身份。而英文廣告則直接說這是“一部派拉蒙出品”（A Paramount Picture），并在廣告下方兩側(cè)配上派拉蒙公司的標識。隱藏這部電影的真實國別身份并非簡單出于競爭/打壓他國電影，而更是資本的署名權(quán)、品牌宣傳與商業(yè)利益的考量。無論是對于30、40年代上海/中國抑或世界觀眾而言，好萊塢這塊牌子總體上都遠比其他國家的電影更具有票房號召力。因此，雖然20世紀40年代《新蝶戀花》（

French Without Tears

）上映時，就有記者報道說：“不要被派拉蒙三個字騙了，《新蝶戀花》這部影片完全是一部英國片——該片在派拉蒙的英國分公司拍攝，使用的英國技術(shù)來處理。電影中的喜劇情境與純正的英式英語相得益彰，質(zhì)量上乘”，然而上海影院的廣告卻繼續(xù)稱這是派拉蒙出品。

聯(lián)美公司（The United Artists,下文簡稱聯(lián)美）是在上海發(fā)行英國電影的另一股美國力量。與其他好萊塢公司不同，聯(lián)美既不為任何英國影片提供資金，也未在英國設(shè)立制片機構(gòu)，而是通過將英國電影輸送到世界各地的影院以完成《電影法案》規(guī)定的發(fā)行任務(wù)，從而換取其影片在英國銀幕上映的機會。20世紀30年代除了BIP公司和高蒙之外，另外兩個著名的英國電影制片公司是倫敦影片公司和英國及屬地聯(lián)合影片公司。聯(lián)美負責其出品的世界發(fā)行事項。具體到中國，經(jīng)過聯(lián)美的運作，這兩個公司的電影既在上海的“南京”“國泰”“大光明”等一流影院上映，也在香港地區(qū)、天津、南京、北京、重慶等地的影院流通。實際上，這一時期聯(lián)美公司發(fā)行到上海的既有英倫口味、美國獨立制片商的電影，也有歐洲大陸制作的影像。英國電影既沒有被特殊照顧，也沒有承受額外的打壓，而是跟其他由聯(lián)美公司打包發(fā)行的多國別影像一樣，在廣告中千篇一律地被冠以“美國聯(lián)美影片公司偉大貢獻”。本文開篇所介紹《英宮艷史》在上海的放映便是顯著的一例。

英僑發(fā)行公司往往強調(diào)一部影片的英國身份，這既是有意凸顯自己區(qū)別于好萊塢電影的美學風格，又旨在將上海租界內(nèi)的英國文化、英國認同兌換成票房收益。早在1920年，一位僑居上海的英國觀眾就對在“這里（上海，引者注）看到英國電影中的英國面孔，聽到我們能理解的母國俗語”表達了激動的心情。此后，不同時期《字林西報》（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1864-1951）都刊登了觀眾寫給編輯部的信，他們要求放映更多的英國電影，并為此表達了不滿：“上海本地放映了各國電影，美國的、德國的、法國的、中國的、日本的甚至蘇聯(lián)的電影，但是顯然，英語電影的空間完全是為好萊塢出品保留的了?！庇S強烈要求“更多高品質(zhì)的英國片來替換掉那些上海觀眾一直以來別無選擇的令人惡心的、半性感的垃圾電影(即好萊塢電影，引者注)”。英僑發(fā)行公司在廣告上對一部影片“英國陣容”“英國口音”等的宣傳正是對上海外僑多元娛樂需求、文化認同感等的主動回應(yīng)。

圖2.英國電影《英宮艷史》（The Private Life Of Henry VIII）在上海上映時被標注為“美國聯(lián)美影片公司偉大貢獻”完全隱去了其英國身份,而在英國的《泰晤士報》（The Times）則清楚地闡明這是英國電影。左圖來自《申報》（本埠增刊），1934.02.13（7）.右圖來自The Times（London,England）,1933.10.02(12).

相較而言，入主上海/中國市場多年的好萊塢則并未將其目標受眾局限在外國文化圈中，而是清醒地意識到中國觀眾的決定性力量，從影片的片名翻譯到電影說明書的文字表達，再到影院廣告宣傳，以及譯意風等的使用，既彰顯了好萊塢特色，也盡量做到了中國化。派拉蒙公司駐中國的電影銷售經(jīng)理就透露了美國電影成功的秘密：“盡管上海外僑人口眾多……但好萊塢電影在上海的總收入中，外僑的票房貢獻率不到15%。因此很明顯，從生意的角度來說，外國因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電影的生殺大權(quán)在中國觀眾手上。”好萊塢各大發(fā)行商無論是將配額電影還是普通英國電影貼上美國標簽，都意在收割長期以來中外觀眾對美國影像的技術(shù)、聲音、文化、時尚等的迷戀。

也正是依靠著好萊塢發(fā)行商的強大實力，當上海本地的英國電影代理機構(gòu)要么倒閉，要么因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而停止供片時，仍有不少英國電影通過好萊塢的發(fā)行在上海影院上映，比較有影響的如倫敦影片公司的彩色電影《四羽毛》(

Four Feathers

)在“南京”“大上?！薄胞惗肌薄敖痖T”“巴黎”等影院輪流放映，賣座不衰，甚至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1948年和1949年還在上海重映。獲得1939年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英國電影《賣花女》（

Pygmalion

，蕭伯納的小說改編），在上?！皣钡扔霸鹤龆噍喎庞?。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城市先后落入日本人之手，日本也越來越明確地表現(xiàn)出對英、美的敵對情緒。在日本人徹底在上海禁映英美電影之前，只有聯(lián)美發(fā)行的《伏象神童》（

Elephant Boy

）和希區(qū)柯克導演的《黑海人妖》（

Jamaica Inn

,今譯《牙買加旅店》）等幾部英國片一直在上海市場上堅持到1942年底。

另需說明的是，盧根的聯(lián)利公司以及周自齊的孔雀電影公司也是這一時期發(fā)行英國電影的重要力量。此二者原本都是上海頗具實力的美國電影代理機構(gòu)，但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以來，好萊塢各大公司紛紛自設(shè)上海分支發(fā)行機構(gòu)。聯(lián)利公司和孔雀電影公司加入發(fā)行英片的行列，既是為了彌補片源數(shù)量的下滑，也是出于全方位開發(fā)國際主義、多元上海市場潛力的考慮。因此，他們的活動具有較強的商業(yè)投機色彩——英國電影常常被作為美國電影的墊片做極短期的放映，或者按對票房收益的預(yù)期決定一部英國電影的國別。比如，他們在廣告中有時強調(diào)影片是完全英國演員的陣容，有時則完全隱去一部英國出品影片的國別和公司。

結(jié)語

總體而言，盡管英國電影復(fù)興以來初步形成了制片、發(fā)行、放映的垂直整合公司，如BIP公司和高蒙公司，電影出品也躍居世界前列，而且由于《電影法案》的推動，英國電影在本土市場的占有率和受歡迎程度都節(jié)節(jié)攀升，但各公司之間并未形成好萊塢那樣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英國電影并也沒有建立完全獨立的海外發(fā)行系統(tǒng)，而是不得不將代理權(quán)交給上海本地的進出口公司或仰仗好萊塢的發(fā)行公司。上海作為這一時期英國電影在遠東地區(qū)主要的市場，見證了20世紀30年代以來英國電影的復(fù)興，但也同時映射出它在海外的困境：一方面，英國電影存在代理多而發(fā)行分散，映期短、電影放映隨機性強，以及放映影院少等問題，因此無法收回成本。另一方面，無論是聯(lián)利公司和孔雀電影公司在發(fā)行英國電影時根據(jù)經(jīng)濟利益剪裁影片的國別，還是聯(lián)美及其他好萊塢公司在廣告中將英國影像的功勞完全據(jù)為己有，都造成了近期和遠期的后果：英僑觀眾能識別電影中的文化、口音差別和祖國明星，并據(jù)此認領(lǐng)屬于英國影業(yè)成就的部分，但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則更多形成了對好萊塢品牌的認可和對美國電影的迷戀（盡管他們實際上從很多配額電影中接收到的是英國文化）。對于當下的早期電影史研究者來說，如果無法厘清英美電影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剝離二者的差異，就極可能陷入好萊塢完全主導和籠罩彼時上海/世界電影市場的陷阱中，這既強化了以好萊塢世界霸權(quán)來思考電影史的方式，剝奪了英國/他國電影被表達的權(quán)力，也延遲了中國的研究者普遍看到上海更豐富的電影文化的時間，比如目前為止俄國、德國、法國電影（尤其是后兩者）在上海/中國的情況都較少進入電影史學者的視野。這除了語言造成的研究障礙，對好萊塢影像在上海/中國影響力的過度理解也是重要的原因。

圖3.希區(qū)柯克電影《恐怖黨》（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在上海國泰大戲院上映的預(yù)告。廣告中寫明了是“Gaumont-British Picture Released Thru B.Monteith Webb”(即英國高蒙公司出品，惠白公司發(fā)行)。圖片來自《申報》（本埠增刊），1935.10.23（9）.

【注釋】

1 1933年《英宮艷史》（

The Private Life of Henry VIII

，1933）在美國最大的電影院——紐約無線城音樂廳（座位數(shù)為6000個）首映。此后，該片在“倫敦上映了14周，巴黎上映24周，柏林10周，維也納6周……開羅2周”,參見Anonymity.Private Accounts of Henry VIII：A Money-making Film and the Extent of Its Success[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34.05.07(20).關(guān)于該英國片在好萊塢引起的震驚和恐慌，參見John Trumpbour.

Selling Hollywood to the World：U.S.and European Struggles for Mastery of the Global Film Industry,1920–1950

[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51.

2 該片1934年1月5日起在上海的南京大戲院上映，此后又于當年除夕前后在南京大戲院重映。直到1942年大光明、國泰、麗都、杜美等大戲院還先后重映了此片。關(guān)于“美國聯(lián)美影片公司偉大貢獻”的廣告，參見“南京大戲院廣告”[N].申報，1934.02.13(11).

3 劉思平，邢祖文選編.魯迅與電影 資料匯編[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221-230.

4 以上數(shù)據(jù)見[法]喬治·薩杜爾著，徐昭、胡承偉譯.世界電影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778.不過，關(guān)于1933年英國電影的出品數(shù)量，《英國電影詞典》認為是200部而不是159部，數(shù)據(jù)差異的原因很可能是薩杜爾沒有將好萊塢在英國生產(chǎn)的配額電影納入計算范圍。參見Alan Burton &Steve Chibnall.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British Cinema

[M].Lanham Toronto Plymouth and UK：The Scarecrow Press,2013,p.xxi-xxii.

5 石同云，宋云峰.英國電影與國家形象[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7：5.

6 Anonymity.The British Film Industry New Company’s Activities：Film Distribution a Science[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28.10.04(3).

7 Anonymity.English Films Will Show Here in Near Future British International Pictures Invade Local Field[N].The China Press,1928.06.22(2).

8 雙方常常合作拍攝同一部影片的英語、德語版以便擴大其市場占有率。拍攝地往往選在烏發(fā)攝影棚內(nèi)，英語版主要由英國演員出演，版權(quán)也歸英國，德語版由德國演員出演，而由英國公司負責將德語版發(fā)行到英國市場。

9 Anonymity.British Films for Shanghai：Arrangements by Gaumont for Local Showing[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30.12.18(8).

10 本表根據(jù)《字林西報》《大陸報》《申報》等上的相關(guān)報道、影片上映廣告及《字林西報·行名錄》整理而成。

11 萬國影片公司獲得了烏發(fā)公司以及烏發(fā)-高蒙合拍的1931、1932和1933年出品在上海、滿洲、香港及菲律賓等的獨家代理權(quán)，參見Trans-Ocean Guo Min from Berlin.Ufa Film Rights in the East Agreement Reached with Shanghai Company[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32.08.19(13).

12 Anonymity.British Films for Shanghai[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28.08.09(14);Anonymity.British Films in New Combine Gain Prestige：International Films absorb 1st National on continent[N].The China Press,1928.09.23(10).

13 萬國影片公司.來函照登[N].電聲日報，1932.11.02(2).

14 “南京大戲院廣告”[N].申報（本埠增刊），1933.05.16(6).

15 Anonymity.British Films in New Combine Gain Prestige：International Films absorb 1st National on continent[N].The China Press,1928.09.23(10).

16 Anonymity.British Pictures in Shanghai An Inferred Challenge to Lovers of London-made Films：Excellent Programme Coming to the Carlton[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36.05.17(21).

17 Anonymity.Mr.B.Monteith Webb of Arnhold &Co.,Ltd[N].The China Press,1930.04.25(10).

18 參見“Export Merchants in New York City” in American exporter.American Exporter’s Export Trade Directory[M].Johnston Export Company,1919:253.

19 關(guān)于這些電影在英國賣座的情況,參見Jeffrey Richards.

The Unknown 1930s：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 the British Cinema,1929-39

[M].I.B.Tauris,1998,pp.24-35.需要注意的是，該書中對一部英國電影賣座情況的考察和排名是以英國最繁華、影院數(shù)量最多的倫敦西區(qū)為樣本的。

20 左、右影評人對英國電影的關(guān)注參見 .銀壇點將錄:英國新興影業(yè)的企業(yè)大家[J].電影周，1935(3)；黃嘉謨.英國電影事業(yè)之飛躍[J].萬象，1935(3)；黃嘉謨.一九三六年度英國影業(yè)新片之陣容[J].時代電影(上海)，1936(7)；玉君.英國影業(yè)界之偉人 大亞力山特之私生活[N].1936.02.16-18.；凌鶴.[J].電影戲劇月刊，1936(1).關(guān)于左、右兩派影人對英國電影的關(guān)注，詳見蔡春芳.論英國電影在上海的傳播與接受（1897-1951）(博士論文)[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20）第四章——“‘中國視角’下的英國電影接受”。

21 Jeffrey Richards.

The Unknown 1930s：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 the British Cinema,1929-1939

[M].I.B.Tauris,1998:59.22 此外，這一法案有三個主要目的：一是，限制好萊塢在英國實行的捆綁銷售制度（block booking），從而為英國電影爭取法定的銀幕放映時間；二是，通過配額調(diào)控的方式，督促美國公司投資英國電影產(chǎn)業(yè)，三是，為英國增加美元儲備。參見檔案Arthur Kelly to Gradwell Sears,19 Nov.1941,UAC,Series 8 B,Gradwell Sears Papers,Box 5,File 7,轉(zhuǎn)引自 Peter Miskell."Selling America to the World"? The Rise and Fall of an International Film Distributor in its Largest Foreign Market：United Artists in Britain,1927—1947[J].

Enterprise &Society

,Vol.7,No.4(DECEMBER),2006:760-761.23 Peter Noble(ed.).

British Film Yearbook 1946

[M].London：Knap,Drewett &Sons Ltd.,1946:42.24 關(guān)于有聲時代好萊塢在拉丁美洲的市場開拓情況，參見H Mark Glancy.

When Hollywood loved Britain：The Hollywood ‘British’Film 1939-1945

[M].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9:17-18.

25 關(guān)于這些由好萊塢公司發(fā)行到上海的配額電影的具體情況，參見蔡春芳.論英國電影在上海的傳播與接受（1897-1951）(博士論文)[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20）。另外，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配額電影由英僑主導的電影發(fā)行公司以及盧根的聯(lián)利公司等在香港、上海、天津等發(fā)行。而好萊塢大公司除了配額電影，還發(fā)行了英國某些公司出品的大片到上海（如《叛徒之王》《古國覓寶記》以及希區(qū)柯克在高蒙拍攝的《薄命花》等），以便在英國市場獲得更多發(fā)行配額。

26 A.U."French Without Tears"[N].The China Press,1940.09.20(8).

27 關(guān)于聯(lián)美公司發(fā)行世界各國影片的情況，詳見Peter Miskell.“‘Selling America to the World?’ The Rise and Fall of an International Film Distributor in its Largest Foreign Market：United Artists in Britain,1927-1947”[J].

Enterprise &Society

,Vol.7,No.4 (DECEMBER),2006:740-776.

28 Anonymity.The Better ‘Ole：Splendid British Film at the Olympic[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20.05.28(8).

29 Philm Phan.British Films：Shanghai's-Need of Them[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33.07.19(4).

30 Mokanshan."The Flag Lieutenant”[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927.09.24(4).

31 Y.Kao.(Sales Manager,Paramount Films of China,Inc.).Development of Motion Pictures in China[N].The China Press,1936.10.1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