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孫應鰲乃有明一代大儒,亦是黔中王門重要人物。其家世由屯戍武職人員轉(zhuǎn)為地方文化世家,適可反映邊地社會國家軍事集團向地方士人群體轉(zhuǎn)型的整體特征。他早年多受姚江、江門兩派學者影響,思想成熟則主要在提學關中時期。一生著述頗多,成就亦高,學統(tǒng)與政統(tǒng)合一,實為雙重實踐的產(chǎn)物。但其撰作清初即遭抽毀,散佚數(shù)量甚多,均有必要一一爬梳史料,逐條詳加考證,不僅可見現(xiàn)存各本前后刊刻源流,亦有助于還原黔中王門發(fā)展之真實面貌。其中隆慶元年刻本《督學文集》與重印本《督學詩集》,久藏日本靜嘉堂,獲見者既少,引用者更稀,則有必要揭示其內(nèi)容宗旨,并從中了解一代心學學者之心路跋涉歷程。
關鍵詞:孫應鰲 ?心學思想 ?黔中王門 ?現(xiàn)存撰作 ?個人別集
作者張新民,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榮譽院長、教授(貴州 ?貴陽 ?550025)。
隆慶元年刻本《孫山甫督學文集》及重印本《孫山甫督學詩集》,原藏于日本靜嘉堂,乃明代著名理學家孫應鰲所撰,為國內(nèi)流入東瀛而歷來少為人引用之佳本。兩書分之自可各成一編,合之則為一完整個人別集,即《天一閣書目》著錄之八卷本《孫山甫督學集》,所收均為孫氏督學關中時所撰詩文,刊版亦在其長期駐節(jié)及講學的正學書院。孫氏不僅“以儒術(shù)經(jīng)世,為貴州開省以來人物冠,即以詞章論,亦未有媲于先生者”,甚至置于全國范圍內(nèi)進行觀察,他也是值得研究的重要人物。今幸從日本訪回兩書,重新影印刊行,以為亦學林值慶幸之一大盛事,遂詳考其生平事跡及相關傳世著述如下。
一、從武職人員到文化世家的轉(zhuǎn)型 [見英文版第31頁,下同]
孫應鰲(1527—1584),字山甫,號淮海,別號道吾,人稱淮海先生,謚文恭,貴州清平衛(wèi)(今凱里市爐山鎮(zhèn))人,先世籍貫為南直隸如皋(今江蘇省如皋市),明初占籍貴州清平衛(wèi)。較孫氏稍晚的黔籍學者丘禾實嘗敘其家世淵源云:
先世祖曰華,以從龍功授神策衛(wèi)千戶,籍鳳陽之如皋,淮海者,從如皋也。華以永樂中調(diào)清平,傳其子禮,禮傳欽。欽累官萬戶,有別子曰鐸,生翰,翰生重,重生衣,衣乃生先生。自衣以前三世,皆以孝廉起家至郡丞、守令。衣復以先生貴,封中憲大夫,而衣有弟曰裒。又先生舉進士,讀中秘書,為柱下史?!对姟吩唬骸跋啾擞暄燃S霰?!比粝仁澜增焙酰?/p>
類似的記載亦見黔中王門學者陳尚象(字心易,號見羲)為孫氏所撰的《墓志銘》:“一世祖華,永樂初以南京神策衛(wèi)千戶調(diào)清平,家焉。華生禮,襲千戶,禮生欽,累官指揮僉事,次鐸。鐸而后曰瀚,曰重。咸以文學科第世其家。公父為云南府同知南明公衣?!睂O華調(diào)清平衛(wèi)之時間,嘉靖《貴州通志》作“洪武十四年(1381)”,并云“二十九年(1396)功升副千戶,景泰元年(1450)四世孫欽升正千戶,景泰四年(1453)升指揮僉事”,此說雖稍有歧異,仍可見其入黔始祖孫華,乃衛(wèi)所軍屯武職人員,自華至禮凡二世,皆任千戶之職,至三世欽,則累官指揮僉事,依然以軍功傳家。然次子鐸及其兩子瀚與重,則開始從軍功人員向地方士紳精英轉(zhuǎn)化,即所謂“咸以文學科第世其家”,不僅孫應鰲的父親衣“舉鄉(xiāng)試《禮記》選首,典教犍為,以道義經(jīng)術(shù)造士,士咸有成”,歸隱后更“筑舍之右為學易齋,藏圖書;筑舍之西隅為南明精舍……好覽究今古,時時以謙厚道訓族姓”,即其叔父亦“居身有道,孝親敬長,友愛宗黨,可謂處家有禮”,雖“七試場屋,竟弗獲售,然以學擅淵源,才優(yōu)經(jīng)濟,故佐郡滇陽,夷獠向化。典教湖浙,儒生服義。司牧鄖西,黎庶歸心”。而孫應鰲《述祖德詩》亦有句云:“皇朝開天地,從龍興義師。功成裂爵土,世祿清平陲。三傳奮大祖,業(yè)儒崇圣規(guī)。褎然舉上第,政教揚當時??へ┤牍鹆?,掛冠不可追。高風動宥府,肅衽贊偉奇?!弊阕C其家由軍屯移民轉(zhuǎn)化為邊地文化世家,主要是從曾祖一代開始的,延至其父孫衣,雖主要“以子應鰲貴”,然“講幄橫六經(jīng),弦誦環(huán)犍為;百里歌神君,盡化哀牢夷”,也儼然具備了地方知識精英的身份特征。而孫衣之所以要辭官歸隱,也是因為“子山甫君,已登上第,遴翰苑,補給舍,名蒸蒸起,方向用。先生復曰:‘將代吾有行者,不在吾兒鰲乎?遂焚牒不復出”??勺C以孫應鰲高中進士為突出標志,不僅意味著人才和功名的雙重實際收獲,而且象征著家族的文人化成功轉(zhuǎn)型,當然也為家族的地方化立足帶來了巨大的榮耀和聲望。丘禾實引《詩》“相彼雨雪,先集維霰”以形容其家族,認為歷經(jīng)幾代人的邊地生活及發(fā)展,至孫應鰲成為一代名臣大儒,遂開始發(fā)出奪人眼目的精英人物璀璨光芒,不妨視為移民群體乃至整個西南邊陲文化內(nèi)地化變遷轉(zhuǎn)型的代表性高峰,當是恰如其分的概括性歸納總結(jié)。
以軍屯移民方式入黔,歷經(jīng)數(shù)代人的努力,通過科舉轉(zhuǎn)換社會身份,成為詩書禮樂世家,躋身士大夫階層者,不止孫應鰲一個家族。例如,較孫應鰲稍晚的許一德(字子恒,號吉庵),其先世亦為“泗州人,七世祖得名從高皇帝淮上,有開國功,授冠帶總旗。調(diào)守貴州,屢世建功,歷升指揮僉事,世以武蔭著。數(shù)傳而至公(一德)父,封御史,公始以儒業(yè)起”。也就是說,貴陽許氏家族從七世祖得名開始入黔,即所謂“自直隸泗州以武功為貴州衛(wèi)指揮僉事,子孫世其職,遂著衛(wèi)籍”,至一德父奇,為嘉靖十年(1531)舉人,授云南巨津知縣,遷四川順慶府同知,才開始由軍功人員轉(zhuǎn)為地方士大夫。奇下子孫人數(shù)頗多,多有科舉功名,不能不說是“子孫繩繩,衣冠如云”,許家遂成為地方大家望族。其家族中最突出者即許一德,嘉靖四十年(1561)舉鄉(xiāng)試第一,隆慶五年(1571)進士,“官御史,立朝多所建白,遷云南副使,乞休歸家居十余年,惇厚謙謹,人稱長者”。陳尚象與許一德均為江右王門學者鄒元標的弟子,萬歷《貴州通志》即“尚象削籍、一德乞休家居時,巡撫江東之、巡按應朝卿延請撰輯者”。鄒元標嘗為是書撰序,稱江東之“奉命鎮(zhèn)撫是邦……敦請予門人給諫陳君見羲、鄉(xiāng)縉紳憲父許君吉庵大葺《通志》”。適可見其家世淵源雖為武職,與孫氏家族一樣,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習禮讀書,已徹底轉(zhuǎn)化為地方頗有影響和號召力量的士人家族集團,遂能憑借家族聲望與邊地封疆大吏合作,積極參與鄉(xiāng)邦文獻的搜考編纂及文化秩序的建構(gòu)活動。
陳尚象、許一德雖影響遠不如孫應鰲,但均為黔中王門的重要人物,如果說前二人為王陽明的三傳弟子,孫應鰲便當為陽明的再傳門人。王陽明初至黔省謫居地時,自謂“所可與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中土亡命之流”顯然即指非黔籍的外來漢人移民,如果考察其遷徙源流,則大體以永樂十一年(1413)為時間坐標,“始置貴州布政使司,分職設官,比于內(nèi)地諸行省。自是以后,遷流日眾,或以官戶戍卒,或以軍屯負販,世代占籍,遂為黔產(chǎn),賢達漸多,彬彬稱盛,黔地非復舊觀”。至于陽明赴謫的龍場驛,恰為貴州宣慰司所轄。明代貴州布政使司、宣慰使司,當時均“同駐貴陽府城,而貴州衛(wèi)、貴州前衛(wèi)其治事之署,亦皆不離府城”。故貴陽府城集中了大量與陳尚象、許一德祖輩類似的軍屯移民,當然也有不少商屯、民屯即所謂“中土”流亡者,他們中一部分人已開始有了地方士人的文化身份特征,遂與陽明多有交往接觸,部分具有生員資格者更成了他早期的學生。特別是陽明在龍場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后,“貴州提學副使席書聘守仁主講貴州書院,書身率諸生事守仁,守仁因論知行合一之旨,教化大行于貴州,陳宗魯?shù)扔谑浅鲅伞?。宗魯乃陳文學字,貴州前衛(wèi)人,亦必為軍屯武職人員后裔,與其同時師從陽明之湯冔(字伯元),則為“貴州宣慰司人,其先自直隸桃源來籍”,加上同為貴州宣慰司人的葉梧(字子蒼),均為正德三年(1508)最早負笈向陽明求學的入門弟子,同時也是陽明病逝后最早倡議修建祭祀專祠,“以慰士民(景仰)之懷”的地方士人。具見陽明心學思想的傳播渠道,最早是通過漢人文化區(qū)來逐步展開,后才不斷向“夷人”文化圈滲透、擴散。以外來移民文化世家讀書子弟為中堅力量,早期代表性人物主要有陳文學、湯冔、葉梧三人。三人“宗魯?shù)梦某芍?,兼擅詞章,伯元得文成之正,且有吏治”,葉梧與陽明多有書信往返,遂“開黔南學業(yè)”。時人認為“貴陽當國家西南之陬,而實今人才樸茂之區(qū)也。自是近古之才,庶幾彬彬乎盛矣”。以后又不斷擴大其影響涵蓋范圍,蔚蔚然興起黔中王門一大地域性學派,其“主將者”多為軍功漢族移民轉(zhuǎn)為文化世家的后裔,以致孫應鰲已發(fā)榜進士并升給事中后,仍有地方志乘稱其為“貴州軍生”。無怪乎萬斯同要稱其“奮起荒徼,以學行知名,為黔中人士之冠”。后人則將其與李渭(字湜之,號同野)、馬廷錫(字朝寵,號心庵)合稱為“理學三先生”,以為“孫文恭崛起于清平,李同野振拔于思南,馬內(nèi)江奮跡于宣慰,人文之盛,幾與中華爭烈”,影響不可謂不大。而明代對西南諸省的開發(fā),其中也包括大量移民的遷入,以及他們的文化轉(zhuǎn)型與社會影響,則不僅堪稱“中國國力南移之顯征”,亦為“近世中國開新運”。認真分析孫應鰲一類人才群體的迅速涌現(xiàn)或崛起,便可清楚看出邊地文化影響作用的持續(xù)性與重要性。
二、外在政治理想與內(nèi)在心性工夫的雙重奏鳴 [32]
孫應鰲之家世淵源,可說由武而文,以致水到渠成緩慢轉(zhuǎn)型,成為邊地移民一代成功典范。而其對陽明心學的傳承,也是積微成著,從而薪傳不斷漸成氣候,遂躋身王門學者代表性人物行列。
從孫應鰲一生成長經(jīng)歷看,他“九歲能屬文,授之書,輒取大義”,以致“盡發(fā)家藏書讀之,學遂通”。年十九即舉鄉(xiāng)試第一,嘉靖三十二年(1553)中進士,“貴州解元進士自應鰲始”。應鰲應鄉(xiāng)試時,貴州提學徐樾(字子直,號波石)一見大奇,嘆賞邊地竟有如此人才。徐氏“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yè)心齋之門”,故能“講明心學,陶镕士類,取夷民子弟而衣冠之,訓迪諄諄,假以色笑”,不僅對應鰲有知遇之恩,即在心學思想上亦必有所啟蒙。
繼徐樾之后,孫應鰲又從楚中王門蔣信游,自謂“鰲少亦知學道,見公而其志始堅”。與徐樾為陽明晚年門人不同,蔣信(字卿實,號道林)則為陽明早年弟子。陽明離開龍場赴廬陵任,過常德、辰州時,曾“與門人冀元亨、蔣信、唐愈賢等講學于龍興寺,使靜坐密室,悟見心體”。蔣信既“深見(陽明)器重,其后師事甘泉先生,服膺有年,又見印可”。湛甘泉乃陳白沙學問的重要傳人,蔣信則不僅承續(xù)了陽明一派的嫡傳心法,亦深得白沙—甘泉一系的血脈神髓,可說是姚江之學與江門之學的共同承祧者。其在貴州提學任上時,“訓迪生儒以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一時士習翕然丕變……所獎拔盡名士”,時人贊其“文章節(jié)概,為品流第一”。是時孫應鰲雖尚未獲見蔣信,然亦必受其所倡學風的影響,所謂“某自髫齡,慕公道德,未及門墻,有懷立雪”云云,即是一可靠自述鐵證。以后離黔入仕,多次往返武陵,復得聞蔣氏謦欬,“默悟?qū)弾咨鳘毢弦磺笕手肌?,故其學問之入手處,“于江門、余姚得力獨深,若其處變應卒,錯綜文武之間,亦似余姚衣缽”。一生學問取向,均“講求仁之旨”。胡直(字正甫,號廬山)為孫應鰲的早期文集撰序,便談到孫應鰲見到蔣信后的思想發(fā)展變化情況:
孫子生神穎,長學于道林子,視其氣,杜機忘言,弗諜一光。至讀其詩文,凡數(shù)千萬言,達于天地庶物,究于帝王,辨于諸家,放于上下、內(nèi)外巨細,尤嚴于學術(shù)政治,而皆出于幾微之所絯。其韻不假揣度而靡不應律,其辭不煩比擬而靡不合軌。予知孫子之無為為之而不能不為,雖千萬言無言也,進乎一矣。
胡直曾從學歐陽德,又游于羅洪先之門,與蔣信類似,為江右王門的大將。孫應鰲“兩官江西,得締交廬山子”,兩人以后又“數(shù)會芷厓蘭水之間”,并“同官于蜀”,不僅在官場上是同僚,即在道義上亦為至交,可謂相知甚深且密。胡直在文中聯(lián)系孫氏一生詩文成就,以為極廣博而又甚精微,便特別突出了求學蔣信的關鍵性作用,當是至交頗為允當妥適之言。孫氏一生學問,主要“以求仁為宗,以盡人合天為求仁之始終,而其致功,扼要在誠意、慎獨”,實際便是要全身心地投入本然真實的自我,并透過切身性的實踐活動遙契形而上的天道,開啟人的精神的無限向上超越之機。而溯河窮源,剝蕉至心,均與早年從游蔣信,身心無不獲益有關。
正因如此,孫應鰲才特別指出,蔣信“蚤得圣門天地萬物一體之宗,其論雖殊,其本為要于知止,知止為嚴于慎獨,慎獨為妙于默識,默識為融于勿忘勿助之間,其綜之為成此仁于一身”。蔣信自己也強調(diào):“廓然大公者,天地萬物一體,無所容于我也。物來順應,則規(guī)矩在乎方圓,萬變存乎一運焉已耳?!惫势浣右髮W,最重工夫論上的踐仁知天,亦即必“知萬物一體為圣門宗旨”,而尤重“踐履篤實,不事虛談”。以為“孔氏之教其徒也,一則曰仁,二則曰仁。當時學者之學于孔氏也,一則曰求仁,二則曰求仁。是故立而立人,達而達人者,語其體也”。凡有來問學請教者,他都首先要求本諸人性之本然及人生之應然,依孔門之教不斷識仁、求仁,展開先立乎其大的生命實踐活動,否則便難有終極性的安身立德,遠離或違背了人生的本真實然。
當然,作為姚江門下的重要心學學者,孫應鰲固然以“求仁”兩字來統(tǒng)攝其一生學問主旨,但也極為重視心的主體作用及其實踐工夫,認為《大學》自“知止”到“至善”一段,實際“就是明新心之本體,心學工夫全在致知,心之本體,知而已矣”。因此,“格物、致知是圣學之安身立命處”,而“良知者,仁體也。得仁之體,則備有眾善,不以撓己。不得仁體,則雖有眾善,惟物徇美。惟物之徇,是謂喪真,是謂忘生。不以撓己,為止其所,為宇宙主”。尤宜注意的是,孫應鰲為胡直的《正學心法》撰序,尚有以下一段文字:
《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奔鸥校诵囊?。寂感之間,圣人所謂“一貫”也。雖寂而天下之故未嘗不感,雖感而本然之真未嘗不寂,故寂感非二,不二則仁。譬洪鐘含聲,明鏡蓄照,不將迎于物,物至應之;適中天則,應已不留,非擬議形跡可逮……本體在此,工用在此,易簡理得,得是爾。豈后世學術(shù)或偏內(nèi),或偏外,遺事物以求心,將無入空滅?逐吾心于事物,將無陷支離哉!
上述文字,王陽明晚年弟子王畿(字汝中,號龍溪)嘗有節(jié)引,以為“此數(shù)言,深契(陽明)先師格致之微旨,可謂得其髓矣”。王陽明早年即認為“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其晚年則謂:“致知格物之功愈覺精透”,“致知在于格物,正是對境應感實用力處……全體精神只從一念入微處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檢,一毫容不得放縱。勿助勿忘,觸機神應,是乃良知妙用,以順萬物之自然而我無與焉?!睂τ谕蹶柮鞯摹爸轮裎铩闭f,王畿自然十分稔熟,誠如黃宗羲所說:“先生(王畿)親承陽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無慈湖,文成之后不能無龍溪。以為學術(shù)之盛衰因之,慈湖決象山之瀾,而先生疏河導源,于文成之學,固多所發(fā)明也。”可見王畿不僅深得陽明之學,同時更多有所闡釋發(fā)明。而對《大學》的“致知格物”說重新展開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乃是陽明建構(gòu)其心學體系的重要基礎,也是他與朱子的看法產(chǎn)生嚴重分歧的要害。孫應鰲的立論強調(diào)終日乾乾,收攝葆任,故心體雖寂而能照,雖應而恒寂,照乃直觀之慧照,應亦直觀之慧應,即照即寂,即寂即應,只是廓然無對,朗朗然如明鏡,可作出一切必要之價值判斷,又全然超越一切價值判斷。證以孫氏本人的言說及王畿的評價,比較陽明一系列的理論主張,再反觀比對朱子的相關言說,即可知孫氏之說遠離朱子而更契合陽明。
以此通觀孫應鰲一生,可說他的思想的成熟雖主要在督學關西以后,但早年受到陽明心學人物的影響也不容忽視。時人稱他與蔣信見面后,“悟宗旨而歸,發(fā)憤刊落,功收一原,任重詣極,洞見道體”,當是可以信據(jù)之言。而蔣信臨終前亦曾命其子如川、如止說:“我化……志我者,孫山甫乎。”更可見二人道義相交,知之可謂深矣。如果說科舉中試開啟了孫應鰲的外在宦海沉浮之路,為他提供了政治活動的舞臺或空間,那么與徐樾、蔣信的交往則點燃了他內(nèi)在心靈探尋之燈,極大地堅定了他的精神發(fā)展方向或價值訴求目標。而他后來與王門親炙弟子王畿、南逢吉等人多有交往,觀其《太平興國宮用王龍溪韻》:“詠真元福地,古徑已平蕪。林隱云光亂,煙銷殿影孤。仙源何寂歷,靈跡半虛無。閑坐觀元化,吾今且喪吾?!笔窃娙五詾椤疤烊ぷ钌睢?,“吾今且喪吾”一句,亦最見《大學》靜慮境界,均可見二人思想境界甚為接近,相互之間必多有認同和影響。外在的政治理想活動和內(nèi)在的心性涵養(yǎng)工夫,相互交織,成為他人生中長期不斷的雙重奏鳴曲。
三、思想與實踐的交織及互動 [34]
以進士解元身份進入國家行政體制的孫應鰲,先是“讀書中秘,時館師徐文貞公以國士目之”,不久即改戶科給事中,出補江西僉事,升江西布政使司左參議。以后又遷陜西提學副使、右僉都御史,并兩撫鄖陽。初蒞鄖陽,時“歲饑,奏免兆化諸縣秋糧”;再撫鄖陽,“皆以廉惠得民和”,頗有政聲。督學關中時,則“以濂洛之學自任,蒞政舉大體,不親細務,教士務實效,不為虛名,當時號稱得士”。又“日與秦中諸生講論心學,隨所疑問,應辯如向”,“一時關中博士弟子事先生如山斗,乃闡明道妙,揭示默識本旨,即世世可師承矣”。今存孫應鰲《諭陜西官師諸生檄文》,內(nèi)分崇制、訂學、論心、立志、破迷、修行、規(guī)讓、飭禮、勵勤、戒速、博理、講治、進業(yè)、惇友、養(yǎng)蒙、嚴范十六條,及其在陜西提學任上,根據(jù)地方實際,“與諸有司教職暨諸生約,分別體要”,希冀“在諸生是為教學相長,在各官是為法紀相成”,遂著手制定并上報朝廷的重要撰述。其中“立志”強調(diào)“志于圣人之道,不能為圣人之徒者,吾不信也。耳順從心,境域至矣,必始于志學;據(jù)德依仁,功夫精矣,必原于志道”。具見其所要求諸生者,乃是與終極目標相關之“立志”?!傲⒅尽贝砣松h大理想自覺的建立,生命價值目標主動實現(xiàn)的開始,不僅與孔子自述“十五志于學”(《論語·為政》)之精神路向契合,同時也與陽明“立志而圣則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之立論一致:
于戲!圣人之道誠大矣,其意誠精矣。曷言大?極天地萬物同體之量,故曰大。曷言精?極人心道心危微之辨,故曰精……夫?qū)W圣人之道,以天地萬物同體為量,則家國天下固修齊治平于我者也。乃至于害于兇于禍而不顧,無乃非其類也乎……夫一志圣道,必能恬于世情,能淡于世味,然后可以有道,是以亹亹為諸生指迷云。
毫無疑問,孫應鰲是以專司一方學政的朝廷令官的身份,發(fā)布曉諭其下屬各級行政儒學教官及諸生的檄文的。盡管他明顯擁有權(quán)力與知識的雙重地位與身份,但與謫官貴州龍場的王陽明類似,仍突出表現(xiàn)了儒家人文教化的風格特征,即所謂“禔身秉道,繩墨嶄然,真足以為諸生之師”,乃是以個人學術(shù)與政治行為實踐的方式,將已經(jīng)分裂的道學與政術(shù)重新整合成一體。是時張居正的新政改革活動盡管尚未開始,但其后來整頓天下府、州、縣學,亦強調(diào)“養(yǎng)士之本,在于學校,貞教端范,在于督學之臣”。如果稍微比較一下前后兩人的做法,則孫氏已憑借以身示范的具體行為方式,率先開啟了地方學政改革的實踐活動。他既督導學校重視德化以端正地方士風,當然就必須盡可能地凸顯人的主體精神。而在思想及實踐交織互動變化發(fā)展的線索上,又與王陽明有著一脈相承的淵源流變邏輯關系。
因此,孫應鰲在關中提學任上,又特別告誡在學諸生,要“大心以體天下之物,誠心以納天下之善”。與陽明極為重視“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類似,孫氏在鼓勵學生挺立主體人格自我的同時,也極為關注工夫論意義上的心性鍛煉實踐,認為“放心既收,則未發(fā)氣象自見,隨感而應之體,渾淪無物之實,莫非自然妙用,其求靜惡動之心,執(zhí)動泥靜之心,至此俱知其非真矣”。其最重要者,仍是“妙于慎獨,極諸默識,達于悅樂,合諸內(nèi)外之旨”,不僅要證入形上本體,開出內(nèi)外一體的生命存在境域,同時更要轉(zhuǎn)化為社會性的生命實踐行為,匯積為政治人倫秩序建構(gòu)的動力資源,做到“道義渾融,酬酢罔間。是以行于身家,則能以禮讓化家;行于國,則能以禮讓化國;行于天下,則能以禮讓化天下”。也可說,在個人便當“立志以圣賢為歸”,在社會則應“學道以倫理為準”。無論是心靈的內(nèi)在言說還是以其為表征的主體精神的外在弘揚,都一頭連著個人道德與人格的完善,一頭連著家國天下秩序的建構(gòu),個人的美德與社會群體的共同善,二者必須浹然打成一片,從而如實開顯出人的存在應有的“內(nèi)外合一”完整大全之道。
王陽明曾贊嘆:“關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沉毅之質(zhì),明達英偉之器,四方之士,吾見亦多矣,未有如關中之盛者?!钡餐锵А白詸M渠之后,此學不講,或亦與四方無異矣”。因而希望南大吉(子元善,號瑞泉)、南逢吉(字符貞,號姜泉)兄弟二人,返回渭南家鄉(xiāng)后,能“進其文藝于道德之歸,變其氣節(jié)為圣賢之學”,使當?shù)貙W風重新振發(fā)興起。南氏兄弟二人均為陽明門下高足,如作為兄長的南大吉,其治學就“以致良知為宗旨,以慎獨改過為致知工夫,飭躬勵行,惇倫敘理”。而其弟南逢吉則早在越州時,便從兄師事陽明,“早聞陽明良知之訓,服行至老不為怠”。故兄弟二人曾合力創(chuàng)辦湭西書院,聚集四方士人講學,不僅推動了“渭上人才科目”的興盛發(fā)展,而且也為關學注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心學思想資源。孫應鰲曾與南逢吉交,一見而語相合,又“與(逢吉)公論學,公為極闡其微……聞所未聞”,同時也踵接南氏兄弟二人之遺業(yè),“日與秦中諸生講論心學,隨所疑問,應辯如向”。其中也包括工夫論上的“默識本旨,即世世可師承”,亦即他與蔣信共同主張的“慎獨”工夫——“慎獨為妙于默識,默識為融于勿忘勿助之間,其綜之為成此仁于一身”。如曾被孫氏視為“國士”的溫純,便說“自從吾師淮海先生游也,習太師家學風度,不啻身坐春風中”。陽明高足王畿亦有函稱:“世傳當局者有不喜講學之說,愚竊以為不然,講以身心與講以口耳,先正常有辨矣。”身心之學必兼體用,當為正學,口耳之學不過玩弄伎倆,多為異端。適可見與陽明的講學類似,孫氏的講學也為人人受益的身心之學,絕非單調(diào)刻板的官僚套話,更非販弄口舌的空洞無聊之論。
由此可見,孫應鰲繼南氏兄弟之后,再次擴大了心學在關中的傳播范圍,加上其作為提學特殊的行政身份,故教化所及,造就頗眾,影響甚大,貢獻殊多,顯然有力地推動了關學的心學化發(fā)展。以后尚有許孚遠(字孟中,號敬庵)、馮從吾(字仲好,號少墟)等相繼講學關中,不僅強調(diào)心的主宰作用的重要性,關心義理精神的發(fā)揚,同時也突出心上用功的必要性與重要性,注意實行學風的弘傳和發(fā)揚,既強化了關學一貫固有之長處,又加快了其心學化發(fā)展的進程,最終則以關學心學化的理論突破方式,實現(xiàn)了關學發(fā)展的歷史性復興。而孫氏承上啟下所發(fā)揮之歷史作用,即就關學的源流變遷而言,其功亦十分突出,其地位絕不當?shù)凸馈?/p>
四、學政改革與講學實踐活動 [36]
孫應鰲一生經(jīng)歷,主要集中在嘉靖、隆慶、萬歷三朝,繼督學關中之后,又曾升吏部右侍郎,尋改禮部,充講官經(jīng)筵,掌國子監(jiān)祭酒事。曾有《講筵恭述四首》,其第二首云:“袞衣縹緲五云間,侍從威儀玉筍班。講罷典謨因諷勸,即看喜氣滿天顏?!笨梢娖溥M講必不止一次,且多有諷勸,同時又配合張居正改革,整頓學政,事亦多有可述者。
在孫應鰲看來,“國家興治以人,造人以師,師得則得人,人得則得治,古今一揆,未有能易”。因此,他認為整頓學政,必從重建師道入手。然縱觀中國歷史,明代乃是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惡化期,王陽明便根據(jù)自己的官場慘痛經(jīng)歷,特別指出“仕途如爛泥坑”,勸人“勿入其中,鮮易復出”。甚至身居內(nèi)閣首輔要職的張居正也認為:“人心陷溺已久,宿垢未能盡除,若不特行戒諭,明示以正大光明之路,則眾心無所適從,化理何由而致?”盡管官場學政一職,最見儒家人文精神,同樣也有陋習流弊,孫應鰲便曾針對“政以賄成,官由寵敗者,往往形于奏牘”的負面現(xiàn)象,著眼于“法禁于已著而教化于未形,忽未形之化而崇已著之禁”,認為“植木不于其根,浚水不自其源,終非所以培養(yǎng)人才、曲成士類”,都是缺乏長遠考量的政治舉措。所以,除必須重視重振師道外,也應“裒集英才,以弘教育”。而究其根本原因,則為“興化治理,本之賢才,成賢育才”,最要莫過于素養(yǎng),亦即“不素養(yǎng)士而求得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彩”。實際仍是要通過養(yǎng)士或造士的方法,能夠以開明的方式多蓄備國家人才,甚至社會上的名儒耆俊,也應盡量網(wǎng)羅擢用,從而凝聚更多的學術(shù)文化資源,發(fā)揮其引領政治的正面作用。遂據(jù)此革除舊制弊端,整飭國子監(jiān)舊制,即所謂“討求舊章,嚴飭功令,務在必行”。尤其提學乃朝廷命官,更不能不“在內(nèi)樹風教,而后在外振紀綱”,最終則“請禁社生黜生及民間庸子弟入監(jiān),(上)從之”,從而強化了太學培養(yǎng)人才的功能,改變了學問虛假空疏的時代通病。當然,明代自“萬歷以上,法令繁而輔之以教化,故其治猶為小康。萬歷以后,法令存而教化亡,于是機變?nèi)赵龆哪苋諟p”。以此觀察孫應鰲為改革學政所做出的種種努力,盡管成效或功勞不小,但從長時段來看,仍只能算是朝廷教化由盛入衰閃出的臨時一線亮光,乃王朝自救機制短暫的生機復活。
稍需注意的是,孫應鰲所主持的學政改革,乃是張居正新政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是時張居正恰好強調(diào)“養(yǎng)士之本,在于學校;貞教端范,在于督學之臣”,開始著手整頓和改革學校制度,要在“使人皆知敦本尚實,而不敢萌僥幸之心,則振興人才之一大機也”。可見孫應鰲的所作所為,必與張居正推行的新政有關??紝O氏嘗有《太岳先生為予談衡山之勝,因示登游諸作》詩:“見說高峰迥不群,游仙特禮祝融君。遠從千里浮湘浦,獨立孤峰辨禹文。紫蓋璚云時縹緲,朱陵瑤草正氤氳。詩篇一一思玄興,何得相隨坐日曛?”按太岳乃張居正號,讀詩可知其曾與孫應鰲談及衡山形勝,孫遂揀出其登游衡山多篇舊作回贈,并為茲事專門題詩一首,具見二人必多有私交。而張居正之推行新政,亦有函致孫應鰲:“比者冒昧,妄有論建,辱獎譽過情,深以為愧?!憋@然孫應鰲先有函札致張居正,表示對新政的支持,張居正才引其為“道誼知己”,認為“人心玩愒已久,溺于故常,蔽于私意,雖心知其當然,而終不能踴躍以趨赴”,因而特別表示,“大廈之成,非一木之干,仆既已唱之矣,尚賴一時賢士同心和之,庶克有濟”。由于新政受到多方面的阻力,張居正才主動爭取孫應鰲一類要臣的支持。孫氏革除學政舊弊的種種舉措,實際也是對萬歷新政的積極配合與參與。
孫應鰲既在官場有很高聲望,學問亦多為人所贊許,以致“海內(nèi)群以名臣大儒推之”,如郭子章便認為其“尊賢貴義,執(zhí)事堅固”,尤其“發(fā)明圣學,具載諸書,立朝大節(jié),他日國史當有大書之者”。然名高謗亦隨之,故其曾兩次要求辭官。先是隆慶三年(1569)“有蜚語,遭言者誣陷,遽乞骸骨以去”。孫氏亦曾自謂:“隆慶己巳(三年),余移疾得歸田里,卜筑城西別墅為草堂”;同時又建學孔書院于清平偉拔山麓,并有詩詠懷云:“末路謝世馽,托心棲混蒙;我游慚方內(nèi),彼是得環(huán)中。卓爾三丘地,蕭然一畝宮;從茲逐高蹈,清興復何窮?!鳖H有從此歸隱之意,加上可能不滿張居正“奪情”的做法,故復官后又于萬歷四年(1576)再次辭官告歸,以后“臺省撫按交章薦舉”,朝廷雖屢以國子監(jiān)祭酒、南京工部尚書等故秩起用,“若虛以待之者”,均屢疏堅辭,卒年當在萬歷十二年甲申(1584)十二月,享年不過五十八歲。
告病歸里的孫應鰲,自謂“譽髦多士,時時來從予游,奉親之暇,日與講道談藝”。同時又建學孔書院,誠如清人王橒所說:“得孔孟所以教人之指,當時講明正學?!辈⑴囵B(yǎng)了不少鄉(xiāng)邦學人。胡直嘗為其學孔書院撰記云:
始予友淮海孫公解大中丞歸,而遠近問學者履盈戶,公乃選偉拔山之麓,得其勝者止焉,遂辟為書院,以居學徒。中為堂曰某堂,齋曰某齋,軒曰某軒,亭曰某亭,后為寢室,旁兩楹為學舍,凡若干間。公自以平昔所學,舍孔子無繇也,因名曰學孔書院。
胡氏本人為政與羅汝芳、鄒善同司,余暇三人均熱衷講學,又與孫應鰲志同道合,二人都愿以孔子求仁之學相終身。證以孫應鰲“余既以病廢家居,得日與吾黨二三子講明孔門之學,隨所論析”之言,以及萬歷《黔記》所載馬廷錫“與孫淮海諸公聚講越山”等語,可見胡氏所說當完全可信。具見他致仕歸里后,不僅以私家之力創(chuàng)辦書院,同時更多聚徒講學。即使首次致仕后再撫鄖陽,也有信函寄返家鄉(xiāng),告誡青年學子:“此身與天下國家共為一物者也,不知立其身,以為天下國家之本,失此身矣。此心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者也,不知充其心,以盡天地萬物之大,失此心矣?!币蚨仨氃凇傲⒅尽迸c“學道”兩方面同時痛下工夫,前者必須“以圣賢為歸”,后者則應“以倫理為準”,全然一派苦口婆心。吳國倫《懷孫祭酒山甫》詩有句云:“逍遙不赴征,匪學商山皓。”亦可謂真能知其心志者。
追溯黔地講學之風的盛行,當主要始自陽明。其在龍岡書院之講學,后人描繪當時情景,以為“坐擁皋比,講習不輟,黔之聞風來學者,卉衣舌之徒,雍雍濟濟,周旋門庭”,當非完全虛構(gòu)夸大之辭。繼陽明之后,傳良知之學者,前有陳文學、湯冔、葉梧稱“前三先生”,后有孫應鰲、馬廷錫、李渭為“后三先生”。孫氏既私淑陽明,即在陽明之學遭禁黜之際,亦有《夢陽明先生述懷》詩云:“平居學道心,晚路孰期許;年往慚無聞,歸來宅幽陼。先覺遺良模,神交倏相與;纏綿心曲事,懇款夢中語。精爽偕寤言,意氣同居處;徒增覺后悲,拊循轉(zhuǎn)凄楚。擁衾結(jié)長思,望斗懷遐舉;遺我大還訣,誓以銘肱膂。”則講學固然是希望其一生學問能有傳人,但也未嘗不是陽明講學精神的再發(fā)揚。清人莫友芝嘗有詩稱:“孫先學孔開精室,手辟山荒衍儒術(shù)?!奔纯梢妼O氏對邊地儒學傳播的貢獻。
當然,孫應鰲在黔地的講學活動,從更大的空間范圍看,亦并非一時偶然之個別現(xiàn)象,不僅其所在的黔中,如鄒元標所說,有“孫淮海、李同野、馬心庵皆致力斯學”,即“宇內(nèi)講明正學”者,也如胡直所言,“楚有黃安耿公,蜀有內(nèi)江趙公,黔有清平孫公,吾豫章有南城羅公,皆賢人也”。具見黔省與其他各地的講學活動,乃是互通聲氣并有所呼應的??官撩麑⒂岽箝啵ㄗ种据o,號虛江)致函孫應鰲,稱他為“名公振世道望,昭代真儒,天下有志之士,莫不愿立門墻,聽一日之教,為終身之宗。猷抱此志蓋亦有年,為向無介紹,未遂夙懷”,以致生起私淑之意,即可見孫氏的影響絕非限于一時一地。然“是時士大夫競講學,張居正特惡之,盡改各省書院為公廨,凡先后毀應天等府書院六十四處”。前引王畿之函中,王畿亦特別提醒孫應鰲,“世傳當局者有不喜講學之說”。具見孫應鰲雖支持張居正之新政,但也絕非一味趨同迎合。王畿稱他“通道力學”,即使“楚侗兄亦時時傳誦高誼”,亦絕非憑空即興之虛言。
按王畿提到的“楚侗”,乃耿定向號,世人多稱耿氏為天臺先生。耿氏一生學問,主要得力于陽明。黃宗羲撰《明儒學案》,便將其列入《泰州學案》。焦竑稱他督南畿學政,“在事七閱月,所舉如太宰王公本固、宗伯孫公應鰲、中丞孟公養(yǎng)性、方伯趙公希夔,皆藩臬中聞人”??勺R他不僅與孫氏相知甚深,而且更舉薦過孫氏。其“學歸宿在王守仁”,故其文集遂以陽明為世家,而以薛瑄、白沙為列傳。時有人憚于張居正的禁令,“書來相勉慎勿講學,蓋懼時忌云”,耿定向之回答則云:“學或講之口耳,或講之身心事實”,而自己所講并商之他人者,“原是以不容已之真機為宗”。因而“一息無此,一息不能生活;一方無此,一方不能生活;一世無此,一世不能生活。方今身肩其任,益覺痛切,如之何能容已也”。耿氏乃眼光極高之人,他之所以屢屢稱道孫氏,顯然也與后者不憚高壓堅持講學有關。而孫應鰲亦頗認同耿氏的講學及門下人才,嘗函致他稱:“年來繆叨師職,愧浮聲虛影,不能有所自立,故每于門下卓卓以圣賢自表樹者傾心焉?!彼J為:“學絕道喪之余,顓蒙者錮蔽而不知,離叛者輕侮而不信。其有一二知從事者,又徒飾榮名,不求實際,發(fā)憤之念方起,惰慢之氣已生;則世道之不唐虞,人才之不皋夔,何憾已!某誠愿門下永肩是任,則斯文幸甚!”可證他們都目睹政治生態(tài)的窳陋,社會風氣的敗壞,希望通過講學以培養(yǎng)人才,重振社會風氣。他們都以講明自身深切本悟并有所受益的身心之學的方式,明確表示了對張居正強行毀書院、禁講學行為的正面抗議。盡管有人批評他“每自以為孔子”,有“好善”而不“明理”之過,但客觀如實地評價,仍可說他“學術(shù)純正,識見高明”。譬如任瀚便以“近世豪杰”稱他。適可見他有獨立特行的人格,或褒或貶的評論,均針對他的行事方式而發(fā),而與他的行動風范有關。
孫應鰲早年受徐樾影響,“即傳其所受陽明、心齋之學,終日摳趨”,同時又與鄉(xiāng)人“李同野、馬心庵、蔣見岳同勵圣軌”。其中尤以孫、李、馬“三先生躬行實踐,體道入微,卓然為后學典型,非但振拔超群,為全黔一時山斗也”。晚年家居,時江右王門學者鄒元標(字爾瞻,號南皋)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謫戍黔省都勻,前后長達六年,時人評其所作所為,以為誠真“能以道事君而身任天下之重者”,二人過從交往亦甚密。鄒氏離開都勻后,不免回憶說:“一別茲土,荏苒幾廿年,憶承名儒如少宗伯淮海孫公、參知同野李公及諸士陳君等以圣賢之學相切劘……五溪云山,用想為勞,撫茲志,悠悠我思矣。”即可見其相互之間以道義切磋,有共同的志向與抱負,同省外其他同道呼應往來,已形成一黔中王門學者群體。尤其“通籍后”孫氏游歷更廣,乃“遍交羅念庵、胡廬山、鄒穎泉、羅近溪、趙大洲、耿在倫、楚侗諸巨公,往復切劘,溫故知新,浩然自得”。嘗自謂:“宇宙至廣大,士生其間,即異代不必論,幸而偕其時,有豪杰稱卓卓以圣賢自表樹者,雖不能接顏色,得昕夕侍下風相周旋,鄙心誠向往之,斯古人所謂‘聲者無翼而飛,情者不根而固?!笨勺C其一生成就固然離不開個人的發(fā)奮惕勵,但也得力于師門朋友的互勉共警。誠如鄭珍詩所贊,“孫公學孔開南荒,邃詣同時幾人匹”,不僅在貴州儒林人物中,一生均“以儒術(shù)經(jīng)世,為貴州開省以來人物冠,即以詞章論,亦未有媲于先生者也”。甚至置于全國心學人物觀察,也“有聲于四方”,“得孔孟所以教人之旨,當時講明正學,與豫章南城羅公近溪,蜀內(nèi)江趙公大洲,楚黃安耿公楚侗,號稱理學”。以致“蜀故有大儒祠,祀宋明諸儒宦于蜀,產(chǎn)于蜀者”,萬歷年間復“增祀趙大洲、胡廬山與鰲,稱三先生”。延至清道光年間,賀長齡巡撫貴州,“以文學經(jīng)術(shù)為一世倡”,遂為《清平縣志》撰序,仍以為要“志文恭公之所志,學文恭公之所學,則斯志之修為不虛,吾道且重有賴矣,庸僅一邑一省之幸而已乎?”可證長期以來“海內(nèi)群以名臣大儒推之”,影響自明迄清長期持續(xù)而未斷。
五、《淮海易談》與《左粹類纂》 [39]
孫應鰲一生著述宏富,今傳世者有《淮海易談》《左粹類纂》《四書近語》《教秦語錄》《律呂分解》《莊子要刪》等,可謂“發(fā)明圣學,具載諸書”,非僅為黔人歷代述作不可或缺之要籍,亦吾國學術(shù)史值得一提之專書。
儒家“六經(jīng)”,即《易》《書》《詩》《禮》《樂》《春秋》,在孫應鰲看來,均各有其大義,如“《易》道陰陽,《書》道政事,《詩》道性情,《春秋》道名分,《禮》《樂》道和序”,揭示了人生發(fā)展及社會秩序建構(gòu)應有的路徑,乃是一切價值存在的淵藪。因而“戴籍雖多,要以六藝為本”。學者如欲治經(jīng),則不能不通其義?!傲?jīng)”之中,孫氏最擅長者為《易》,所著《淮海易談》一書,凡四卷,《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續(xù)文獻通考》《授經(jīng)圖義例》《經(jīng)義考》均有著錄,除隆慶二年刻本外,又收入《四庫存目叢書》《黔南叢書》及《叢書集成續(xù)編》。諸家著錄時多作“易譚”,偶亦作“易經(jīng)”,皆應依隆慶原刻本作“易談”。
孫氏是書,開宗明義即云:“《易》者,何也?以著天地萬物之理也。天地萬物之理妙于人心,故《易》著天地萬物之理以明心也。古之圣人生而明諸心矣,欲人人皆明諸心不可得,于是著《易》之書曰經(jīng)。”實際即立足于心學立物以解《易》,以為心之理與《易》之理表面一內(nèi)一外,但卻全然相通相融而一體通貫,故發(fā)明《易》之理即是發(fā)明人心之理,發(fā)明人心之理亦為發(fā)明《易》之理,天地萬物之理必透過人心之妙用才能客觀如實地開顯。四庫館臣稱:
是書謂天地萬物,在在皆有《易》理,在乎人心之能明,故其說雖以離數(shù)談理為非,又以程子不取卦變
為未合,而實則借《易》以講學,縱橫曼衍,于《易》義若離若合,務主于自暢其說而止,非若諸儒之傳,惟主于釋經(jīng)者也。自《說卦》“乾坤六子”以下,即置而不言,蓋以八卦取象之類,無可假借發(fā)揮耳。其宗旨可知矣。
語氣略有微詞,評價雖未必就高,但也點出了其以心說《易》,離心即無從彰顯《易》理,而踐履《易》道精神,必發(fā)揚人之主體實踐能力,皆能自暢其說,仍有突出特點。
事實上,早在孫應鰲之前,王陽明已強調(diào):“《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标柮饕簧肌耙猿魇W為事”,即使解《易》也絕無例外。故蔣信便接著陽明之思想理路,繼續(xù)強調(diào)“求《易》之要,作圣之本。千圣千賢,體用內(nèi)外合一之旨也”。孫氏既以心學方法解《易》,要在轉(zhuǎn)化為人生社會實踐活動,實現(xiàn)以人合天之價值理想,也可說是陽明、蔣信理路脈絡的再發(fā)展和再深化。例如,陽明講“‘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又說“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孫應鰲據(jù)此進一步發(fā)揮,認為陽明所說的良知之“知”,“即是《易》理,《易》理極真實,極光明,隨他發(fā)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消假借;其發(fā)見流行處,輕重、大小、厚薄、張弛,毫厘爽失不得,增減不得,物即是我,我即是天地。聞者聞此而已,見者見此而已,故聞見即知,非有聞有見而后知也;知即聞見,非待聞待見而后有知也。此知人人所同,但爭一先后,是以立教者以先知覺后知”。與此同時,他也強調(diào)“于圣學有能講而行者,不以自止,必究其致,必極其力”。均可見他的易學具有極濃厚的心學色彩,但又無不以儒家圣學為正道歸途。
明代以心解《易》之書頗多,見諸《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著錄者,有王畿的《大象義述》、季本的《易學四同》、蘇濬的《周易冥冥篇》、鄭圭的《易臆》、高攀龍的《周易簡說》等。其中方以智尤善治《易》,同樣強調(diào)以《易》理兼治身心,身心皆可與道合一,因而“以心治身,即以身治心,為身累而言舍身,即所以重其載道表化之身也”。易言之,即生命存在之理與精神實踐之理完全可以統(tǒng)一。孫應鰲以心為中心樞管,也認為天地萬物之理、生命存在之理與道德實踐之理,三者均可統(tǒng)合于人之一心,其說在明代心學學者中亦頗有代表性。具體而言,即“性命之理”“性理之命”“命理之性”,三者名有不同,實則一體?!靶悦怼弊鳛樾紊蟻碓?,“即天地人之道,天之道陰與陽,地之道柔與剛,人之道仁與義”。主體的人既“稟陰陽之氣,具剛?cè)嶂|(zhì),妙仁義之性”,則“仁義立于我,則陰陽合德,剛?cè)嵊畜w”。所以,“見用天地之道惟人與能”,亦即“得仁義之貞為正,合仁義之時為中”。其說顯然也極大地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強化了道德實踐的正當性與必要性。論《易》理而重人事,意在經(jīng)世利人,遂多“透髓之見”,或可稱其為經(jīng)世《易》學,甚“得孔子心傳”,似無愧“尤致精于《易》理”之美譽。
《左粹類纂》十二卷,凡八冊,分制命、諫諍、誡諭、辯說、議論、賦詩、盟載、謠誦、隱語、謀略、政事、薦舉、節(jié)義、辭讓、逆料、夢卜十六門,今尚有嘉靖年間安國弘仁堂刊本,北京圖書館、南開大學圖書館均有收藏。原書題作“吳郡施仁編集,如皋孫應鰲批點”,《南開大學圖書館館藏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為“(明)施仁編”,未具孫氏之名。萬歷年間重刻,分裝八冊,今藏美國國會圖書館。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著錄云:“《左粹類纂》十二卷,八冊(《四庫總目》卷一百三十七)”,并云:“明萬歷間重刻本[十行二十一字(19×14.2)]。原題‘吳會施仁編集,維揚孫應鰲批點,河東任養(yǎng)心校閱?!卑础熬S揚”乃古揚州之代稱,孫應鰲祖籍如皋即其下轄之地,稱大名亦可涵蓋小名,王氏之說與原刻本并無矛盾。考《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三十七“子部類書存目”載“《左粹類纂》十二卷,明施仁撰,仁字宏濟,長洲人,嘉靖戊子舉人”,所據(jù)乃浙江吳玉墀家藏本,或可據(jù)嘉靖本或萬歷本補入“孫應鰲批點”等字樣。而莫友芝稱其“訪求數(shù)十年”,所得之書除“《易譚》四卷、《四書近語》七卷”外,尚別有“《左粹題評》十二卷”,黎庶昌為孫之《督學集》撰序,亦兩次提及《左粹題評》,而無一言涉及《左粹類纂》。民國《貴州通志·藝文志》亦據(jù)以著錄,并將其置入《春秋》類。均可見稱名雖異,實即一書。蓋孫應鰲僅為是書評點人而非編集者,今嘉靖刻本前所冠之孫應鰲序,又收入其自著之《督學文集》,即徑題作“左粹題評序”,為莫、黎兩氏所本,不過突出其所作為,主要為題下評點而已。
孫應鰲評點之《左粹類纂》嘉靖年間刻本,除孫氏嘉靖四十二年(1563)序外,尚有黃省曾嘉靖八年(1529)序云:“予友施宏濟氏,博古敦行,潛心下帷,以《春秋》舉。乃析別二《傳》之文,自《制命》至于《夢卜》,定為十有五目,以轄萃其言,凡若十卷,命曰《類纂》。于古隱而難通者,務酌諸家而曲暢其義,使學者不勞披觀,可以因類而求,沿文以討。若八音殊奏,聽之者易入而領也,其心可謂勤矣。”而萬歷重刻本亦有蔣??缀笮蛟疲骸皣鶈春谩蹲笫稀氛?,則稱東吳施公,其所輯有《類纂》一書,蓋類二傳而轄萃之。自《制命》訖《夢卜》,定為十五則,則系以文,文系以目。廣陵孫公又讀而加評焉,艷傳寓內(nèi)舊矣。萬歷壬午,侍御任公來按兩淮,暇則取兩家所纂評者校閱之。既卒業(yè),請剞劂以傳,公慨然屬孔董其役?!笨梢娗昂髢纱慰。敃r流傳不可謂不廣。故萬歷重刻時,除時任揚州知府蔣??字笮蛲?,又新增姚士觀、任養(yǎng)心撰于萬歷十一年(1583)之兩序。
孫應鰲稱:“左氏內(nèi)外二傳,世未有不稱美者,豈非以羽翼圣經(jīng)邪!故論世則事核,綜變則術(shù)該,辯理則意密,程藝則旨深,信樞管文字,莫能相為競高?!惫势洹盀橹T生時,亦妄有采錄,既仕,見施氏所纂而罷”。與黃省曾、蔣??最愃?,他也認為“稱美(左氏)而能舉其辭者鮮矣,能析其義尤鮮……獨吳郡施宏濟《摘粹類纂》可為諸家決正”,顯然也精左氏之學,評價施氏不可謂不高。唯四庫館臣認為:“茲編以《左傳》所紀之事,分十五門編載,變解經(jīng)之書為類事之書,去《春秋》之義遠矣?!彼埔囝H有道理。至于所謂“十五門”云云,仍沿襲前引黃省曾、蔣希孔序“十有五目”或“十五則”之說,實則復核原書,當作十六門。今按《左傳》固然以文辭之美見長,然更要者乃在以事解經(jīng),“傳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書,著將來之法”,“文詞高妙精理”,反為第二義。然無論施氏之文或?qū)O氏之評,未必就毫無發(fā)明,實有補于世教,乃是繼呂祖謙《左氏博議》之后,又一解讀《左傳》或《春秋》之要籍,足可反映心學學者治經(jīng)之成就。
《左粹類纂》之編纂方法,“年經(jīng)事緯,體也;類分,則以辭矣”。孫應鰲則“即施氏所纂,為加批評,以明己意,庶幾參會作者之辭義焉”。凡其所施之批點,均以眉批方式,置于原文上方天頭處,題評固然當為大宗,隨事發(fā)論者亦不在少數(shù)。明人一向好評點,讀是書亦可知之。然其既可與正文比照對讀,亦當視為對話式體裁寫作,另多一種理解或詮釋視角。如《制命》開篇即云“襄王賜齊桓腓”,孫氏評曰:“天子優(yōu)臣,諸侯謹禮,使者從容,將命,俱可見之?!贝斡稚婕啊跋逋躔嫻苤偕锨洹笔?,孫氏則評曰:“仲以有國,高,受下卿之饗,上不抗君,中不倍位,下不逾禮?!本梢姟蹲髠鳌窋⑹乱饬x含蘊深遠,孫氏將其見解及時著之于篇,不僅有助于暢通文辭,更大俾于點明意義。而文理既暢,神理亦浹,欲研究明代心學學者之《春秋》左氏學成就,是書及孫氏之評點均當特別加以重視。
孫氏批點之《左粹類纂》,黔中歷來鮮少流傳,至清末莫友芝始多方訪求而得之。光緒六年(1880)莫祥芝據(jù)其兄友芝所收者,合刻《孫文恭公遺書》八種,唯是書以其“卷帙繁重”而未刊。題評隨文附于施氏之書上,并非嚴格意義上之個人獨立著作,故《明史·藝文志》、朱彝尊《經(jīng)義考》著錄時,均僅題作施仁或施氏仁《左粹類纂》,《孫文恭公遺書》之未收是書,當亦有此一重原因。而莫友芝所獲原本,延至民國年間,即已不知去向。時“馮雄(翰飛)曾致函曹經(jīng)沅,謂得萬歷刊本《左粹題評》十二卷,貴州文獻征輯館立即椷請錄副,未得復”。萬歷本迄今仍僅見異域有藏,殊令人嘆為憾事。近則有青年學者趙廣升以國家圖書館所藏嘉靖本為底本,同時參校揚州市圖書館藏嘉靖影印本,重新標點整理一過,刊入新版《孫應鰲全集》第二冊,亦稍補前人遺憾,有功于學術(shù)。
六、《四書近語》與《律呂分解發(fā)明》 [41]
《四書近語》六卷,分別闡發(fā)《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義旨,最后成書當在孫氏晚年“以病廢家居”時,可說一生心力均萃于孔、曾、思、孟之書,而篤實、躬行、淑世之志亦蘊藏于書中。與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相較,孫氏之解讀均“融貫大意,非徒以訓詁字句為工,或詳朱《注》所略,或略朱《注》所詳,或匯數(shù)章聯(lián)為一說,或綜全部括為一義。根據(jù)六經(jīng),貫串性理,引經(jīng)說書,真得程子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之說。蓋言近而指遠,學者欲求近道,舍此何由?”與《淮海易談》一樣,是書亦為最能代表孫氏思想成就之重要撰述。
孫應鰲解讀“四書”之核心宗旨,大要仍在返本孔孟,折中陸王與程朱,而不失其心學基本立場。盡管甘泉學傳人唐伯元說他“讀孫淮海講章,亦既明乎其解,視諸家較備矣。乃其緊要歸明心體,是本其所本,而非《大學》之本也,是解一人而學又一人也”,但實際其心學立場并非專守一人一家,而是于王(陽明)、湛(甘泉)兩派思想資源都有所吸收或整合,解讀多有個人之發(fā)明,而尤以《大學》一篇之訓釋最突出。然亦有個人身體力行一貫之宗旨,概括言之,即所謂“求仁”。例如釋解《大學》義旨,開篇即引明道先生之說:“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體,以誠敬存之”,孫氏認為“此三言者,《大學》之要領也。格得此身與天下國家共是一物,而致其知,無有一毫疑惑障蔽,這便是識仁體”。具見他對《大學》的解讀,實有意將其納入孔子的仁學體系,明顯表現(xiàn)出整合陸王與程朱的取向,更加突出了仁學本體實踐學的特征,可謂“為切問近思之學,窺知行合一之原,其于四子書融會貫通,詳說反約……務得圣賢大旨所存,不拘拘一章一句訓詁”。與天臺耿定向之學“以識仁為宗”一樣,孫應鰲一生肆力于學,時人也以“識仁為宗”概括其學。以此為前提,稍加發(fā)揮,也可說是“以求仁為體,以謹獨為功,以合一為幾”,均最能見其體認實踐之學,得力于先秦早期儒家不少。誠如孫氏所說:“圣門之學,全在求仁。夫子稱顏淵其心不違仁,提出個‘心字與‘仁字相粘,可見即心是仁,即仁是心,心外無仁,仁外無心。”足證他以“心”釋“仁”,不僅豐富了“仁”的思想內(nèi)涵,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同時也強化了工夫論,深化了“體”(本體)“用”(實踐)之間的內(nèi)在脈絡關聯(lián)。據(jù)此可以心為中心樞管,上通本體界,下開現(xiàn)象界,展示儒者成教或成德的人生發(fā)展方向,實現(xiàn)心體本來應有的全體大用,再外化為與“內(nèi)圣”相關的人間現(xiàn)實“外王”事業(yè)。
因此,孫應鰲的仁學本體實踐學,特別重視“心”的統(tǒng)攝主宰作用,強調(diào)“心存則仁存,心亡則仁亡……顏子視聽,必以其禮,言動必以其禮。蓋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弗失,故雖三月之久,猶不違仁也”?!叭省痹谔斓丶词巧?,是“天地萬物之真機昭然不息”;在人則為“成己成物,位育參贊”。所以,仁學本質(zhì)上即是天地萬物一體之學,天地萬物不僅不與人疏離隔閡,反而與人相生相成,顯然也可將其說成是透過本體實踐的方法成就圣賢人格之學,是貫通人己萬物而無處不在的存在論大全之學。
孫應鰲“求仁”之說,主要見諸《四書近語》,但在《淮海易談》及其文集中也時有討論,可謂前后一貫,自成系統(tǒng),大端本于孔孟,又調(diào)和陸王與程朱,多有個人補充發(fā)揮之心得,無拘墟之見,多樂道之趣。清初學人戴嗣方總結(jié)孫氏一生學問及義趣宗旨,認為其“為切問近思之學,窺知行合一之原,其于四子書融會貫通,詳說反約……《論語》開章言學,未言所學何事。先生提‘仁字貫之,曰‘學者學此而已。今試取《論語》二十章反覆玩味,何一非圣人教人求仁之事。論《大學》,則以‘格致為圣學之安身立命;論《中庸》,則以‘慎獨為盡性之始終條理。而謂孟子一生之學為性學,故可以正人心、息邪說,回治道,端學術(shù),尤為深切著明。雖其標新立異不無一二,間與《章句》互異,然意在發(fā)明,實非抵牾。既有以得夫圣賢教人之旨歸,則有裨于世道人心不少,其于考亭《集注》之苦心,亦未必不同條而共貫也”。戴氏顯然是以程朱之說為立論出發(fā)點的,未免有意忽視了其心學思想立場。但也可見其針對王門后學日見空疏或虛無的弊病,力圖透過程朱來匡正陸王流弊的時代努力,乃是細讀《四書近語》才得出的結(jié)論,立論仍顯得全面和公允。
《四書近語》的具體刊刻時間,考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已有著錄,萬歷《貴州通志·藝文志》亦明載其書乃“一部四冊”,郭子章萬歷《黔記》亦有著錄并引其《自序》云:“以天合天,得之自我,用力少,見功多,終身由之而不舍,是圣人誠死,猶有不死者。存所謂不可傳者,豈真不傳邪?二三子寧盡無懸解余言于笑談領略者乎?”可證刻本萬歷年間黔地即有流傳,為郭子章等人所經(jīng)眼,成書時間當在孫氏首次辭官鄉(xiāng)居講學時,刊刻則應在其晚年再次致仕終老鄉(xiāng)邦期間,即所謂“當時講學清平,已梓行世”。再考俞大猷《與孫淮海書》:“病中伏讀《四書近語》,仰知名公盛德則實心實行大業(yè),而善教善政。每一開卷,真若與古圣賢相對語,精神交契,意氣交孚,一字一言,咸得圣賢精深之旨,循之即可以入道。愚朦如猷,雖未橫經(jīng)親受,亦竊謂私淑而少有得矣。”足證刊本流傳既廣,讀之者亦多,影響不可謂不大。唯《四庫全書總目》著錄《淮海易談》而遺漏是書,后人以為“明人講章,大都宗朱,然拘迂空泛,鮮能自抒心得。應鰲是書,泛論大義,不為章解句釋,與朱《注》互有詳略,不肯茍同,亦不染講章習套,似在其所著《易談》之上?!端膸臁分洝痘春R渍劇范患笆菚?,殆未見之歟”。
但是,如果進一步考察,則可知是時孫氏之書多遭禁毀,四庫館臣于宋明理學更時懷偏見,故有意遺去不載之可能,似不能完全排除。而自明入清,戰(zhàn)禍頻仍,兵燹連年,黔省文獻一時散佚零落,即在《近語》一書亦難幸免。如黃平王橒即謂“癸巳(康熙五十二年,1713)讀禮,搜得(是書)于敝笥中,缺《論語下》及《孟子》,會施秉顧孝廉其宗、同里趙守戎起龍,乃集成全璧……因與諸及門亟加校讎,復繡之梓”,即康熙五十三年(1714)重刻本,亦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朱彝尊《經(jīng)義考》錄為“七卷”,并引李延昰云:“孫氏《近語》,自為之序,又有李蔉、楊一魁序二篇。”然今存王橒重刻本除孫氏自序外,李、楊二人之序均已不見,同時又新補入王橒、戴嗣方兩人序三篇,則重刻本與原本不僅篇卷分合已有不同,即部分內(nèi)容亦略有差異。以后莫祥芝輯《孫文恭公遺書》,所據(jù)即王橒重刻本。至于影印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者,所據(jù)又為晚出之莫氏《遺書》本。
孫應鰲認為“諸生以經(jīng)世為志,其學以能用世為本”,因而強調(diào)凡食貨所資,選舉所關,職官所統(tǒng),禮樂所攝,兵刑所理,州郡所列,邊防所系,均應“一一觀諸要難而辨白黑于掌上,治天下之大器舉在此”。其中禮樂所攝一項,“若郊廟、祀享、朝聘、宴會、律呂、器數(shù)”等,諸生“異日黻冕后,先使化理有資焉”。正是有鑒于此,遂撰《律呂分解發(fā)明》四卷。而郭子章《黔記》及戴嗣方《重刻〈四書近語〉序》言及是書,俱作《律呂分解》,未載具體卷數(shù)?!肚ы曁脮俊贰睹魇贰に囄闹尽穭t作“《律呂分解發(fā)明》四卷”。四庫館臣稱:“《律呂分解》二卷,《發(fā)明》二卷”,《四庫采進書目》所載亦同,注曰“四本”,可證分裝四冊。冒廣生謂“文恭亦著有《律呂分解》《律呂發(fā)明》二書”,竟誤分一書為二書。翁方綱《四庫提要稿》仍合載為四卷,并云與《明史·藝文志》所著錄者“卷數(shù)相合”,而“前二卷曰《律呂分解》,后二卷曰《律呂發(fā)明》。其分解者,自黃鐘十二律以暨五聲、八十四聲、六十調(diào)等,分條引前人之說,又自為按語于下,凡十三篇。其‘發(fā)明者,自‘推本以至‘考證,皆引古經(jīng)訓以發(fā)其義,凡九篇”?!端膸齑婺繕俗ⅰ芬嘤小啊堵蓞畏纸狻范?、《律呂發(fā)明》二卷”,版本除《四庫總目》之“浙江巡撫采進本”外,又引《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律呂分解發(fā)明》四卷,刊本?!本梢娛菚怂木肀?,《分解》與《發(fā)明》各自為篇,分裝一函四冊,刊本清初仍有流傳。
《律呂分解發(fā)明》一書,涉及十二律各律等諸多問題,或可溯至《國語》,《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也提到“為九歌、八鳳、七聲、六律,奉五聲”。孫氏承續(xù)前人余緒,多有個人發(fā)揮,上引翁方綱之說,評價相對公允客觀。唯四庫館臣持論極為苛嚴,其說以為:
是書考辨律呂,多出臆斷,如旋宮之法,以十二律相生為次,每調(diào)用五聲二變,止得七聲,如通計一均五調(diào)所用之七律,則三十五聲只得十一律。今以黃鐘一均言之,自黃鐘而上,用夷則、夾鐘、無射、仲呂四律;自黃鐘而下,用林鐘、太簇、南呂、姑洗、應鐘、蕤賓六律,并黃鐘為十一律,其不用大呂者,以旋宮之法所不及也。應鰲不解其義,乃云大呂助黃鐘宣氣,后妃之象,地道無成,而代有終,故虛而不用,穿鑿殊甚。其算漢斛銘文之徑,尤為疏舛。嘉量方尺圖,其外方斜即圓徑也。方求斜術(shù),以方尺自乘倍之,開方得斜,即以之為圓徑,用祖氏密率得圓周,乃不易之法。今應鰲以徑一圍三最疏之率起算,命斜徑為一尺四寸有奇,周四尺二寸,是以開方乘除所得之數(shù),無一不謬,與祖氏所有徑一一四周三五五密率相去殊遠,乃自云依祖氏布算何也?況即以徑一圍三論之,則斜徑一尺四寸有奇者,周亦不止于四尺二寸??傊懿幻?,故無往而不牴牾也。
然是書辨律呂,明雅樂,既入于經(jīng)部存目類,必與一般論藝之書不同,要在以度法繩準十二律,亦自有其可觀處。
七、《莊義要刪》及以儒攝道 [44]
孫應鰲的子學研究成就,主要見于《莊義要刪》一書。是書篇前有孫氏《自序》云:
昔陳景元踞郭象、成玄英、文如海各注、疏、正義作《莊子解義》,褚伯秀踞郭象、呂惠卿、林疑獨、陳詳?shù)?、王雱、劉槩、吳儔、趙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無隱各注、論、發(fā)題、講語,作《莊子義海纂微》,而景元《解義》亦入其中。余隨仕輒置笥篋,時鏡覽。乃萬歷乙亥(三年,1575)晤少方王公于京邸,少方嗜《莊》篤,每惜注《莊》不多見。余出《義?!?,少方繕寫之。少方即挈往南都使院以別。無何,余賜告歸,乃云南按臺劉九澤氏屬《莊義要刪》余校,則少方至南,以《義?!犯吨艹标柺?、方新安氏、方莆田氏正音句,剔補諸家蕪雜斷落。乃周潮陽諸氏益以蘇子瞻《廣成解》、少傅蒲州鳳磐張公《補注》及靖江朱得之《通義》,少方更益以少師荊州太岳張公《批評》,總名為《要刪》。
又云南監(jiān)察御史劉維(九澤)《序》稱:
其書始為太史淮海孫先生藏校,間出以語今吏部貳卿少方王公。公任操江時,攜入留都,以示二三博雅君子校正之,頗有附益。將發(fā)刻,以僉院詔入,事中寢。無何,太史同麓余先生還朝,見其書,謂猶有要義之當刪者,慨然以為己任,校訖二篇,而纂修務殷,未遑就緒。王公恐是書久不就刻,或致散逸,函其書以示維。維具辭謀于淮海先生……先生曰:“二篇增損檃括,極其精要,有功于《莊子》大矣。而所裁弗完,未可遽刻,盍先刻原刪?俾讀《莊》者有所考據(jù),以通全文。俟他日新裁者脫稿,重加鐫梓,自可以并行不悖也?!本S受命,請先生校序。
據(jù)以上所說可知,原書乃孫應鰲藏校本,后又由王篆(少方)繕寫并復校,參與校核刪補者尚有周光鎬(潮陽)、方揚(新安)、方沆(莆田)等,劉維后期亦與其事,均按專長各有所任。刊刻前孫氏又通校一過,多有訂正或糾改,并撰寫補入序言及凡例,最后由云南布政司左布政使陶幼學等捐俸梓行。故是書開卷下方,均分三行題:“禮部右侍郎、掌國子監(jiān)祭酒事清平孫應鰲編校,吏部右侍郎夷陵王篆校錄,巡按云南監(jiān)察御史江陵劉維校正?!逼吧泄谟行?帐厦洠矃⑴c其事者均一一具名,核之即今傳萬歷八年陶幼學等刻本,或又據(jù)其剞劂地稱萬歷庚辰滇中刊本??冀垢f《莊子翼》已引及是書,《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均有著錄,則該刊本當時流傳較廣,入清后則多遭毀損,以致莫友芝雖見之吳中,后欲錄副而終不可得。今原本又由《四庫未收書輯刊》影印梓行,遂化身千百而為常見易讀之書了。
《莊義要刪》凡十卷,主要取褚伯秀《莊子義海纂微》,參以其他諸家注《莊》之書,刪其繁而存其要,遂自成一家之書。其前后數(shù)次校錄,間附以己意,即所謂“正句讀,剔諸家蕪謬,補二氏之斷落……間或綴數(shù)語于褚氏之后”?!读x海纂微》引書既多,僅孫氏所舉者已有十余家,補錄者如《莊子解義》,引書亦較為可觀。新增者則有蘇軾《廣成解》、張居正《少師張先生批評莊子義》、張四維《莊子鬳齋口義補注》、朱得之《莊子通義》等。書前列有“刪摭采書目”,雖不免有矜奇炫博之嫌,然參與者既多,引書亦不少,仍有其可觀處。
孫氏認為《莊子》一書:“真趣洋溢,世所不能無,則曰充實不可以已;論其鬯達于初始之樸,則曰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調(diào)適而上遂;論其應化解物,則曰理不竭,來不蛻;論其胸次實得,非談話可罄,則曰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币虼耍窒R菀匀寮伊鼋狻肚f子》,便認為“其書雖為不經(jīng),實天下所不可無者”,尤其“大綱領、大宗旨,未嘗于圣人異……可獨行天地之間,初無得罪于圣門者”。與林希逸類似,孫應鰲也強調(diào)儒家“六經(jīng)”之外,“自有此一家奇特驚世瑰瑋不常之撰,以震耀人耳目心志,非與‘六經(jīng)乖反,抑且成濟‘六經(jīng)……故泥‘六經(jīng)以讀《莊》,則《莊》無稽;執(zhí)‘六經(jīng)以讀《莊》,則《莊》無用;外‘六經(jīng)以讀《莊》,則《莊》無據(jù);融六經(jīng)以讀《莊》,則《莊》無忤。心有識有主,知其所異于圣人如何,所同于圣人如何,所同而異、異而同如何,斯其實睹矣”。具見他是以儒融道,攝道歸儒,不僅對莊子思想進行儒家化的有效改造,同時更積極擴大儒家思想言說的空間。類似的工作并非僅限于一時一地一人,早在北宋呂惠卿撰《莊子義》,便認為“其書之綱領,尤見于內(nèi)篇”,而“周之言內(nèi)圣外王之道,深根固蒂之理,無不備矣”。他實際已將出于《莊子·天下篇》的“內(nèi)圣外王”一詞,主動納入儒家思想義理言說脈絡,轉(zhuǎn)化為儒家以“內(nèi)外合一”之道為出發(fā)點,堅守人間文化理想事業(yè)的概括性自我表達。而荀子所謂“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荀子·解蔽》),顯然也完全可以用“內(nèi)圣外王”詞來加以概括?!抖Y記·大學》的三綱領、八條目,則揭示了“內(nèi)圣”與“外王”一體兩面打通的可能,提供理論架構(gòu)及步步實踐以達成功的具體方法。宋明理學家之主動改造莊子思想,當然也有其內(nèi)部的思想資源以作觸媒。
較孫應鰲稍晚的焦竑(字弱侯,號澹園),乃泰州學派重要人物,早在其為諸生時,便“從督學御史耿定向?qū)W,復質(zhì)疑于羅汝芳”,后“定向遴十四郡名士讀書崇正書院,以竑為之長。及定向里居,復往從之”。而定向與孫應鰲交往亦甚密,觀孫氏文中有《答楚侗公書》即可知之。焦竑既從定向游,必側(cè)聞孫氏其人其事。而孫氏有《莊義要刪》,焦竑亦有《莊子翼》,二人均主動調(diào)和儒道兩家,當非一時之偶然。焦竑嘗感慨:“世之學者,顧誻誻然沸不少置,豈以孔、孟之言詳于有,而老、莊詳于無,疑其有不同者歟?嗟乎!孔、孟非不言無也,無即寓于有。而孔、孟也者,姑因世之所明者引之,所謂‘下學而上達者也。彼老、莊生其時,見夫為孔、孟之學者局于有,而達焉者之寡也,以為必通乎無,而后可以用有。于焉取其所略者而詳之,以庶幾乎助孔孟之所不及。”
與焦竑的看法類似,孫應鰲亦強調(diào)“下學上達”的重要,但卻主張以儒家的中庸之道來加以折中,即只知“上達”不知“下學”,便有可能成為釋老虛無之說;而只知“下學”不知“上達”,又難免不會淪為世俗功利之學。儒家的中道智慧則必須上下兩頭打通,二者本來可以相輔相成上下一氣貫通。誠如他自己所說:“《中庸》首言‘天命之性,終言‘上天之載,始終以天,則中庸之道,不過盡人合天而已。慎獨者,盡人合天者也。高乎此者,是佛老之空寂;卑乎此者,是世俗之功利。以外乎天也,不中也,不庸也。”之所以要力倡中庸(中道),乃是因為“察其兩端,由中道行,中備四時,隨其環(huán)應”,既不喪失自我,也能應變無窮。而言天始終不離人,言人也始終不離天,兩者和合為一,決不可只偏朝一端。如試以其與焦竑比較,則可說焦竑是以莊融儒,力圖透過莊來彌補儒的不足;孫氏則是以儒攝莊,希望通過儒來改造莊,亦即“吾儒能兼二氏,二氏不能兼吾儒,此非身體不能知,尤不能以楮筆盡”。如果說焦竑稍顯銳進或偏激,則孫氏似更穩(wěn)健或允當。
與孫應鰲同時之王宗沐,字新甫,號敬所,又自號攖寧子。所謂攖寧,乃本于莊子“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莊子·大宗師》),故人又多稱其為攖寧先生。孫應鰲與王宗沐交誼甚深,應鰲稱宗沐“每相期過,未嘗不賦詩投壺,竭情歡伯,然后別”。宗沐則贊嘆應鰲“經(jīng)術(shù)博詣,尤有師承”。故應鰲有《莊義要刪》,宗沐也有《南華經(jīng)別編》,前者多以己意出為批語,后者也直抒見解隨處點注,不僅立場相同,體例亦頗接近。宗沐嘗“師事歐陽南野,少從二氏而入,已知所謂良知者,在天為不已之命,在人為不息之體,即孔氏之仁也,學以求其不息而已”??梢娝诠し蛘摶虮倔w論上頗受益于莊子,而在主體論或?qū)嵺`論上又完全歸宗儒家,重視參贊化育的存在論意義,以為生命即是創(chuàng)進不已的完整過程。孫應鰲亦主張“天之生物,若有一刻之停,則造化便息。心之理,若有一刻之閑,則道義便泯”。并多引宋儒之言,如程顥(伯淳)當有言云:“莊生形容,道體最佳”,朱熹(元晦)也說:“天運地處,日月爭所,意有機緘,運轉(zhuǎn)不得自止。見到此,方說到此?!睂O氏據(jù)此以為“諸大儒精思密考,醞藉于《莊》,所涵泳寔多已”,而“《要刪》各注釋皆與諸大儒語合”。可見他既重視透過工夫證入道體,強調(diào)以人合天必然涵化出無窮的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同時也對莊子天然一派真機的哲學思想加以儒家化的改造,以求更好地充實儒家仁道即是生道的義理脈絡旨趣及內(nèi)涵。孫、王兩人均同為心學陣營中的主將,又都同治莊子之書,并有意以儒釋道或攝道歸儒,顯然也反映了明代三教融合的整體歷史發(fā)展趨勢。
孫應鰲以儒學改造《莊》學,幫助儒學的發(fā)展,其本身也在多方面地吸取或整合各種思想文化資源,不斷地豐富自己的理論形態(tài)及實踐品格。隋儒王通曾感慨:“通其變,天下無弊法;執(zhí)其方,天下無善教,故曰存乎其人”,“安得圓機之士,與之共言九流哉?安得皇極之主,與之共敘九疇哉”。孫氏通過以儒釋道或攝道歸儒的方法來推動儒學的發(fā)展,可說樹立了以儒家為本位的“共言九流”或“共敘九疇”的典范,固然不能稱其為“皇極之主”,但卻不失為“圓機之士”。
尤宜注意者,孫氏盡管以儒釋道或攝道歸儒,亦即對道家進行了儒學化的改造,明顯表現(xiàn)出儒家文化立場及其價值取向,但也主張“持《莊》所自言,解《莊》藏《莊》之精微”,反對“多以己意附會緣飾,遂上下出入其議論”。要在“后之人自信自證,契《莊》宗,晤《莊》辭,循《莊》著述功緒,獲《莊》初始之樸,以應化解物,爰成濟‘六經(jīng)之用”。后來的方以智撰《藥地抱莊》,也強調(diào)“圣學、宗教,各各會通,且得平心,面面可入”,尤其《莊子》一書中,多有“正論奇論,反語隱語,兩未兩造,兼通而中道自顯矣”。如同孫應鰲之注《莊》是要濟“六經(jīng)”之用,方氏同樣認為“讀圣作當虛心以從經(jīng),覽百氏當化書以從我”,仍以儒家思想統(tǒng)攝道家哲理,兼會通禪宗智慧,最終則活化其用為根本目的訴求。方氏無論自覺或不自覺,顯然也在沿著孫應鰲等人的路子繼續(xù)向前開拓,但后出者必能加密轉(zhuǎn)精入細,其氣象格局似較前人顯得更加壯闊宏大。
八、一生詩文的匯刻與流傳 [45]
前面屢次引及的《諭陜西官師諸生檄文》,乃孫應鰲的重要論學撰述,篇前有小引云:“今蒞任伊始,與諸有司教職暨諸生約,分別體要,庶濯磨披抉,免諸紊雜,端緒有稽。由之上下督勸,誠孚罔弗,楙有嘉緒。在諸生是為教學相長,在各官是為法紀相成?!笨勺C乃其提學關西時,以朝廷官員身份刊布的教育科條。其性質(zhì)相類者尚有《幽心瑤草》,鄭珍以為“一篇《瑤草》寄幽心”,乃與黔中學子講學論道殷殷寄語,尤其要求他們“獨立不懼,真是在我,天下非之而不顧者也。遁世無悶,真得在我,世不見知而不悔者也”。顯然是以師長立場勸勉家鄉(xiāng)學子,希望其能涵養(yǎng)獨立人格,形成豪杰精神。盡管《檄文》與《瑤草》均同出一人之手,然一威嚴肅警,一溫潤親切,雖文字風格有異,仍反映了他的倫理教化思想,值得認真參互比觀。而最能同時反映他的性情世界與思想世界,不妨反復品讀玩味的,則為他的兩部詩文著作——《孫山甫督學詩集》與《孫山甫督學文集》。
孫應鰲一生詩作甚多,文亦不少,即在其生前,便已有人稱其“詩文幾百卷,學者罕能睹其全書”。清初汪之珩輯《東皋詩存》,收其詩九十三首,數(shù)量明顯偏少。以后《黔詩紀略》廣載黔人詩作,分四卷收入其各體詩四百五十八首,乃明代詩家入選最多者,仍不到其詩作總量之一半。陳田《明詩紀事》首眼于全國,亦選入其詩十二首。考孫氏一生,均以求仁踐仁為事,故詩作雖多,皆余力為之,絕少引為成就。溫純乃孫氏門下最有影響的關中弟子,曾總結(jié)師門詩歌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以為“吾師淮海先生故喜為詩已,在蜀登峨眉,陟汶嶺,眺錦江玉壘,盡發(fā)為詩,何減工部《夔府》以后諸什?然先生深于性命者,自謂詩之一道,雕情繪物,故禁不為已。自鄖中歸,又為之。不必為,不必不為,先生深于詩可知已”。足證孫氏以心性涵養(yǎng)及工夫?qū)嵺`為前提,在為與不為高度自覺之下,一任性靈自然發(fā)抒,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作品?!秾O山甫督學詩集》即其提學關中時之詩作結(jié)集,更早則已有《衡廬游稿》傳世,以后“篤心道德性命之學彌切,故自入蜀后為詩益寡”。證以孫氏“余素亦喜為詩,年來自愧未有萬分之一得處于道,乃漸次離去不為”云云,可知其的確是自覺作詩者,往往容易過度“雕情繪物”,遂一度禁罷停作。為此曾專作《禁語》一篇,強調(diào)“不知道,不可以為詩;不知學,不可言詩;斯孔門詩教也”,并明確規(guī)定自己,“自今以往,于詩當一字不談,一字不作”。延至歸里再返鄖陽之任,或許是復性的工夫已漸入佳境,深邃的人生體驗亦有必要顯發(fā)為創(chuàng)作文辭,才以第一義的無為法來率性為之,故雖千萬言而終歸于無言,境界則始終均與形上道體契合。進一步追究原因,則詩教不僅有裨于作育人才,更重要的是還能轉(zhuǎn)移習俗風氣,當也是他恢復原有創(chuàng)作熱情的一大重要原因。是時孫氏“精力尚健,才識過之”,加上見道日深,故詩作亦極為可觀,不妨視為心性涵養(yǎng)實踐工夫之產(chǎn)物,是即情為道而道亦可以成詩的必然結(jié)果。
十分明顯,人性固有之理世界當然需要開發(fā),但與之相關的情世界亦不能任其枯竭。蓋“道始于情,情生于性”(《郭店楚簡·性自命出》),情也可彌漫天地,點化客觀世界與主觀人生。孫應鰲便認為:“志之指微矣,是性情之樞管也。有其志然后可言詩,志端則性情得矣,性情得則聲音諧矣。皆自然所疏屬,不可強也?!薄袄斫獭惫倘恢匾?,“情教”似也不可輕忽。他既以“道”為詩的本體論依據(jù),同時也重視“學”的實踐論意義,其所欲表現(xiàn)者顯非風花雪月式的“一時之性情”,而只能是與天地合德的“萬古之性情”?!稓w來漫興》一書,即主動罷停后不久,又以新境復筆之作,乃繼《督學詩集》之后,其詩歌作品的又一次重要結(jié)集。
今按《孫山甫督學詩集》凡四卷,胡直稱“孫子督學關西,門人嘗刻其詩,曰《督學集》”,所指即是書。是書所收,均為其在陜西提學任上的詩作,書前冠有任瀚、吳懋、喬因羽諸序。其中之任瀚(少海),乃嘉靖八才子之一,而一生為學,凡“百家二氏之書,罔不搜討”,又曾“反求‘六經(jīng),闡明圣學”,可謂詩文俱佳??计洹缎颉分杏醒裕骸凹鬃哟?,(淮海)移鎮(zhèn)劍南,始按部訪予江門釣臺。予逃空谷久,見君嫻雅缊藉,栩栩若平生歡。明日從事來,赍所得南游以后諸體詩五百余篇相印可?!卑醇鬃赢敿尉杆氖辏?564),時《督學詩集》已謀鋟版,孫氏乃赍稿往訪任瀚,二人遂有文字交誼。任瀚眼光極高,讀其詩贊嘆不已,故除撰序外,復多加圈點論評。今不僅孫氏《詩集》隨處可見任氏評點,即《文集》亦多附載其評語,文字則散見全書留白各處,讀之可識深得孫氏性情真機,詩趣文心皆因此而彰顯發(fā)明,最當與孫氏詩文逐條比照互觀。至于剞劂印版時間,考喬因羽嘉靖乙丑(四十四年,1565)冬十二月序云:“關中士日思見先生,乃遂自刻先生集??坛?,以藏之正學書院,令關中士讀此集者,因以識先生之遺教”云云,則至遲嘉靖四十四年年底已刊刻畢,版即庋藏孫氏曾駐節(jié)和經(jīng)營過的正學書院,以后雖有挖改及重印,不過僅變動個別文字而已。
晚年返黔鄉(xiāng)居的孫應鰲,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亦頗豐富。讀其《瑞竹詞十二首》之第八首:“陋巷歸來只一瓢,此君相對日逍遙。悠然如坐虞廷上,雙鳳和鳴葉大韶。”即可知其晚年鄉(xiāng)居閑適心境。而歷年詩集亦由清平門人匯刻為《學孔精舍詩稿》六卷,合以文集則稱《學孔精舍匯稿》。后者《明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均著錄為“十六卷”,并云“一作《學孔堂稿》”,萬歷《貴州通志·藝文志》則著錄為“一部八冊”?!秱魇菢菚俊匪d亦“十六卷”,分裝“八本”,可證萬歷《貴州通志》著錄者亦必為十六卷本。據(jù)劉伯燮序“吾今見孫先生全集”云云,可證《匯稿》乃詩文之合編本,即詩與文合編共八冊十六卷,《明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萬歷《貴州通志》、《傳是樓書目》所載及劉氏所經(jīng)眼者,一概為足本。故不僅其歷年所撰詩集,均得以匯編合刻為《詩稿》,即晚年鄉(xiāng)居未收之詩作,亦一并補錄匯入,篇目則當為孫氏所自定。而《匯稿》詩與文均收入其中,乃是當時最全的足本。而“集時時傳域中,類弗全”的現(xiàn)象,從此遂有了明顯的改變。
《學孔精舍匯稿》見于黔省史籍者,尚有郭子章《黔記·藝文志》。郭書除著錄《學孔精舍匯稿》外,又載有《學孔精舍論學匯編》《學孔精舍續(xù)稿》《孫淮海遺稿》三書。其中《論學匯編》,《明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俱作“八卷”入錄,可證其論學之書,如《諭陜西官師諸生檄文》《幽心瑤草》等,即在孫氏晚年,似亦有了合刻本。至于《匯編》一書,萬歷《貴州通志·藝文志》著錄為“一部四冊”,為“匯編先生在秦、在鄖、在廱及友朋相切琢語,時為門下士各編摩之以傳,至是匯而為一也,故題曰《學孔精舍匯編》”。蓋《匯稿》梓行后,又續(xù)有新作,則收入《續(xù)稿》,當刊于孫氏逝世前?!哆z稿》萬歷《貴州通志·藝文志》著錄為“一部三冊”,乃孫應鰲病逝后不久,毛在巡按貴州,“檄清平令搜公遺稿,得若干卷,稍為銓次刻之”。則孫氏之書,無論生前身后,黔人感其德澤,多已鋟版合刻。然除《學孔精舍詩稿》一書,經(jīng)艾茂從《匯稿》錄出,遂收入《孫文恭公遺書》,從此得以長期保存外,其余俱已散佚,思之每令人惘然興嘆。孫氏書院既大書“學孔”兩字,合刻之書復以“學孔”冠名,亦可見其中年以后,思想取向逐漸歸本于孔子仁學,學孔之目的即“求仁”,無論詩文都以此為宗旨。調(diào)和陸王與程朱的傾向,愈到晚年表現(xiàn)就愈突出。
清平孫氏門人合刻《學孔精舍匯稿》之前,《督學詩集》與《督學文集》已先獨自刊行,故無論單刻或合刻,孫氏詩文均流傳較廣。然入清以后反多散佚,則與清廷修纂《四庫全書》,多抽毀或禁毀其書有關??肌冻闅俊芳春杖涣杏小啊秾W孔精舍匯稿》三本”,并明云“書內(nèi)《世史正綱序》《谷音序》《張浚論》諸篇,語多偏駁,應請抽毀”。按《世史正綱序》《谷音序》兩文,均載于隆慶本《督學文集》之中,唯《張浚論》一篇,未見收入,必撰成于《督學文集》梓行之后,合刻《學孔精舍匯稿》時始補入。據(jù)劉伯燮《學孔精舍匯稿》序:“集首奏疏、經(jīng)筵講義,次序、傳、碑、銘諸文,次古風、絕、律諸詩?!眲t《匯稿》必文集在先,詩集在后,而館臣抽毀者,當為文集部分。故《四庫存目》者錄“兩江總督采進本”十二卷,以為較諸“《明史·藝文志》載應鰲《匯稿》十六卷,此本十二卷”;以劉伯燮所撰序文參照,則“第十二卷止于五言律詩,而絕句、七言律詩皆闕,知非足本”。然殘闕而足本的真正原因,則因為文集部分四卷,多已遭清廷抽毀,遂移置于《四庫存目叢書》。所剩十二卷殘本,亦見《續(xù)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八千卷樓書目》著錄。據(jù)《八千卷樓書目》“全集,刊詩六卷,文一卷,附錄一卷本”云云,則文至少已毀去三卷,詩抽出者亦當不少,可見毀損劣跡斑斑俱在,乃是人為有意破壞殘存之本。
九、《孫山甫督學文集》與《孫山甫督學詩集》 [45]
《學孔精舍匯稿》既遭清廷抽毀,則《督學文集》與《督學詩集》亦必在禁毀之列。兩書原刻本雖流傳極少,幸天壤之廣大,仍偶有完整保留。其原刻本《督學詩集》,據(jù)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最初庋藏于北平圖書館,凡四卷,分裝二冊??箲?zhàn)期間為免兵禍毀損,曾作為善本臨時裝箱輾轉(zhuǎn)運存于美國國會圖書館,后又平安返回祖國,最終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處。今除臺北藏本外,日本靜嘉堂文庫、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亦有收藏。原刻本《督學文集》國內(nèi)早已亡佚,今亦藏于日本靜嘉堂文庫與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兩書能免于清廷禁毀嚴令而幸存,亦天不喪斯文之明證乎?
《督學詩集》原由門人初刻于關中正學書院,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著錄為“明嘉靖間刻本”。據(jù)卷前吳懋、喬因羽序,當刊刻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而《詩集》既已刊刻蕆事,《文集》之梓行必亦提上議事日程。胡直《刻督學集序》即明云:
孫子督學關西,門人嘗刻其詩,曰《督學集》。今臺山邵子刻藏保寧者,增文類,復仍其名。豈不以孫子寤道得一,自居關中浸盛也夫?孫子名滿天下,而莫逆莫予,若序而傳之,以明孫子之學,非予誰耶?
比對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原刻本《孫山甫督學文集》,上引序言文字一一赫然俱在,唯稍有不同者,引文中“增文類”三字,原刻本作“皆文類”。又原刻本文末有“嘉靖丙寅孟冬十月之吉,友弟廬陵胡直書”凡一七字,《衡廬精舍藏稿》本省去未錄。按丙寅當嘉靖四十五年(1566),胡直撰序時已在是年“孟冬十月”,則書之剞劂必至次年始能畢役。匯刻其文并藏之保寧者,乃貴州普安州人邵元善。按邵元善,字臺山,嘉靖二十二年(1543)舉人,工吟詠,善詞賦,曾任四川按察僉事,著有《賢奕稿》。陽明黔中親炙弟子陳文學撰《陳耀州詩集》二卷,元善嘗為之序。孫應鰲曾讀其《碧云洞賦》,遂有興懷詩,末有句云:“何日褰裳去,同君策杖行。鉤玄紆雅況,發(fā)興出高評。獨往探牛斗,相知洽弟兄?!痹菩衷[居不仕,應鰲為其撰《邵隱君傳》。均可見相互交誼之厚。由邵元善負責刊刻孫氏之《文集》,當亦出自后者的委托。
由此可見,孫氏之《督學詩集》刊刻在先,《文集》刊刻在后,今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孫氏《文集》,必乃隆慶元年刻本無疑。而《詩集》既已獨立梓行,邵元善接踵其事,匯刻其《文集》,欲合兩書為一編,遂將《詩集》舊版原一至六卷,按卷次逐條挖改為五至八卷,以銜接《文集》一至四卷?!对娂吩缈淌赵姺?18首,《文集》后刻增文87篇。而胡直序原文“皆文類”之“皆”字,亦據(jù)此改為“增文類”之“增”字,雖一字之變動,關系兩書亦大。足證文與詩雖各自分冊,然仍前后緊接相續(xù)。而《詩集》雖先后兩印,同出一刻,挖改與未挖改,仍略有區(qū)別。至于挖改重印時間,亦當與《文集》之刊刻時間相同。二者必在隆慶元年(1567)無疑?!对娂泛笏铰c元年御史慈溪顏鯨《贈孫淮海拜大中丞節(jié)制三藩序》,顯然即重印時補版新增。是時《文集》尚未慘遭抽毀,故《萬卷堂書目》著錄“《山甫集》八卷,孫應鰲”,即此《文集》與《詩集》合編匯刻之八卷足本?!短煲婚w書目》載“《孫山甫督學集》八卷,刊本,前四卷缺”。則前四卷《文集》顯然已遭清廷抽毀,所傳者不過后四卷《詩集》而已。
孫氏之書入清后既遭清廷忌禁,故晦隱散佚的情況亦十分嚴重。即如莫友芝在江南廣搜文獻,多方留心鄉(xiāng)人撰述,雖訪得孫氏遺書甚多,皆經(jīng)莫祥芝匯刻為《孫文恭公遺書》二十卷,惜終未能獲見其《文集》,故只能以附錄方式“補輯雜文”,不過寥寥四篇而已。近人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廣載各地善本,亦僅著錄《詩集》而不及《文集》,提要云“原題:‘如皋孫應鰲著,南充任瀚批評。是集始卷五,終卷八,凡四卷,正與喬因羽序所記卷數(shù)相合”??梢娗八木怼段募犯疚茨芙?jīng)眼,所載僅為挖改重印之后四卷《詩集》,自然不明詩與文之前后關系,遂不無困惑地說:“此本為因羽刻于關中正學書院者,所刻當僅有此數(shù);然其何以自卷五開始,則必因接續(xù)前一詩集編卷數(shù)者……此《督學詩集》四卷,后來當亦編入《(學孔精言舍)匯稿》中,余尚未見《匯稿》也?!苯駝t完全可以斷言,其所接續(xù)者絕非前一詩集之篇卷,而為孫氏本人《文集》之卷次。后來《詩集》雖編入了《匯稿》,《文集》則慘遭抽毀。王氏見其《詩集》而未見《文集》,考清代書目所載亦均為后四卷《詩集》,前四卷《文集》則極少有人提及,當必與《文集》抽毀后原刻已罕為人知有關。
《學孔精言舍匯稿》慘遭抽毀,必然殃及《督學文集》,后人欲究孫氏或黔中王門之學,而一窺其著述之全貌,均難免不惘然興嘆。迨光緒年間黎庶昌出使日本,偶于友人中村正直家訪得原本,遂據(jù)以重刻于川東巡署,是書始由東瀛回歸故土。以后無論民國年間南洋官署增補《孫文恭公遺書》本,抑或貴州文獻征輯館續(xù)編《黔南叢書》本,乃至晚近新出的《叢書集成續(xù)編》影印《黔南叢書》本,雖一印再印或三印,大陸所流傳者均為重印本,盡管依然不能一睹原本舊貌,鄉(xiāng)人仍一概視其為拱璧,以為舊籍重光大有功于學術(shù)。而清廷斥為“語多偏駁”之《世史正綱序》與《谷音序》兩文,則赫然遭毀而仍俱在。唯《張浚論》一篇未見,似原載于孫氏之《續(xù)編》,收入《匯稿》乃遭抽削者。以此揆而推之,則《續(xù)編》遭毀之文必多,欲求其完帙,似已極為困難。
與《續(xù)編》本所收之文多已散佚明顯不同,初編《文集》幸尚為完帙足本。即檢讀今人易得之黎庶昌重印之本,或比對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原刻本,可知清廷抽毀之《谷音序》一文,不僅譏刺宋臣之降志辱身投元,即在名臣大儒亦繩之極嚴,同時更痛斥“胡虜入居帝王位,思以脫溷濁而濯清泠”,以致任瀚兩次以“痛切”評之。《世史正綱序》更嚴申“統(tǒng)正然后不入夷狄,不陷禽獸。不入夷狄,不陷禽獸,然后可為中國主??蔀橹袊鳎缓笏`曰天位”。所論全在發(fā)抉《春秋》“大居正”義旨,以彰明人心,嚴判正閏,區(qū)分華夷,辨別王霸,認為王者“未嘗不以兵刑立威”,霸者也時“以仁恩樹德”,但“王者之心公而誠,仁恩兵刑之用各適其宜;伯者之心私而偽,仁恩兵刑之用則濟其欲”。盡管在明人如任瀚看來,孫氏“此等文字,世間不可多見”,揚之不可謂不高,但以清廷立場視之,則甚戮其眼目,犯了心理設防大忌,直當痛斥為異類。故雖早已異代隔世,仍目為異己敵仇,不能不禁而擯之,致使其人其學長期沉晦不彰。而舊籍回歸故國重印,黎氏之功可謂大矣。惜后出者多轉(zhuǎn)輾翻印,非特錯訛頗多,更刪去任瀚之圈點批評,已失原貌之真。重新依據(jù)原刻影印,仍長期為學界所期盼。
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之《孫山甫督學文集》,即今據(jù)以影印之隆慶元年原刻初印本,全書依序為卷一至卷四,分裝四冊,卷首胡直《刻孫山甫督學文集序》,以及每卷開卷首行之下端,均鈐有“靜嘉堂藏書”長條印一方,次行及第三行分別題有“如皋孫應鰲著”“南充任瀚批評”字樣。正文半葉十行,行二十字。《孫山甫督學詩集》則為隆慶元年挖改重印本,全書依序為卷五至卷八,亦分裝四冊,書前有任瀚、吳懋、喬因羽三序,書后則附任瀚《淮海操有敘》《送淮海孫公升觀察使序》及顏鯨《贈淮海先生拜大中丞節(jié)制三藩序》。任瀚《刻孫山甫督學詩集序》,以及卷七、卷八開卷處,加上正文“六言古”之下端,亦鈐有“靜嘉堂藏書”長形印,每卷開卷首行題“孫山甫督學詩集”,次行及第三行亦分別題有“如皋孫應鰲著”“南充任瀚批評”字樣。正文亦每半葉十行,行二十字。兩書均有南充任瀚之圈點評語,稍有不同者,《文集》之評點題下及天頭空白均有,《文集》則一概置于各詩之題下,不妨視為一種明代常見之對話式文體。
綜上可知,《文集》與《詩集》,分之固然為兩書,合之則為一集,即所謂《孫山甫督學集》,觀卷一至卷八每卷末均有“《督學集》×卷終”字樣可知。按日本《靜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錄》著錄:“《孫山甫督學文集》四卷,明孫應鰲撰,任翰評,明嘉靖刊,林家舊藏。與《文集》版式撰人相同而共藏一處者,尚有《(孫山甫督學)詩集》四卷?!庇謬澜B蕩《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亦載有《孫山甫督學文集》四卷,并云:“明嘉靖年間刊本,靜嘉堂文庫藏本。按靜嘉堂文庫藏此同一刊本兩部。一部原系江戶時代林氏大學頭家舊藏,后歸中村敬宇,共四冊。一部共八冊?!币陨稀凹尉缚被颉凹尉改觊g刊本”之說雖未準,“一部共八冊”亦應為《文集》《詩集》“八卷”合計之數(shù),不能僅著錄《文集》而遺漏《詩集》,然仍可見其書正為國內(nèi)流入東瀛之原刻足本。黎庶昌曾獲見于中村正直家中,后又輾轉(zhuǎn)入藏靜嘉堂。唯原刻本《詩集》四卷,黎氏當從未經(jīng)眼。今能據(jù)兩書足本重新影印,豈非學林一大快事乎?
孫應鰲固然為明代思想界重要人物,讀其《淮海易談》與《四語近語》即可知之,郭子章撰《黔記》即將其入于理學人物傳。然孫氏同時也是明代文壇卓有成就之大家,讀其《文集》《詩集》亦可知之,當時“廷論”便“以先生文行宜為學者宗師”。盡管其“余事為詩,當弇洲、于鱗、明卿諸子雄長壇坫時,使其拔幟并馳,正不知誰執(zhí)牛耳,而先生不屑也”。但其與詩壇“后七子”如謝榛、王世貞、吳國倫等多有詩歌唱答,相互之間都留下了大量詩歌作品,一生文學成就仍不可輕易低估。任瀚當時就認為“其詩蔚然有江左風流,其雋永閎鬯,自鮑、謝諸人不能過也”。后來的莫友芝也指出其“五言樂府,沉雄森秀,直逼魏晉,而無何、李、王、李太似之嫌。七言及近體,舒和蒼潤,品亦在初盛唐間”。自明以迄晚清,眾口一詞,都極力贊嘆,評價甚高。
孫氏曾撰《古文關鍵》序,強調(diào)文章之要,在“與神合,不必言閑習”,倘以“終身如一日之心求之,則至精之微”。時人以為“觀此一序,則淮海之精妙于文見矣”。其“文在詩右”,舉其要者如《題孔子小景》《植柏記》《菊記》等,“皆莫(友芝)氏昆季所未睹,時一諷誦,益忻慕無窮”。如同其經(jīng)部撰述及其他論學專文一樣,詩作何嘗不是其精神之所凝會?當為實存主體心性境域之如實投射,乃是立體顯用、執(zhí)一御萬,亦即“至一者之無為為之而不能不為”的必然成果。故曰:“豈非天實俾之以西南哉?河東而北,龍山而東,粵東而南,自今曰黔南以西孫先生焉,吾道大明日中天矣?!?/p>
《孫山甫督學文集》與《孫山甫督學詩集》原本,長期藏于日本靜嘉堂,國人鮮有能一睹其原貌者。今幸得以影印方式重新刊行,俾能廣泛流傳而又不失原書之真,則多賴日本群馬大學石田肇教授鼎力襄助。余與石田肇先生交已近四十年,面晤少而通信多,然詞組會心,相知頗深,尤其治學取徑多有一致,得失利弊概能坦率直言。猶憶二十世紀末,余受弘福寺住持慧海上人委托,搜考歷代黔僧典籍,編纂《黔靈叢書》,一時資料匱乏,茫然無從措手。石田先生聞訊后,盡其能力所及,凡其能查尋覓見者,均源源滾滾,不斷惠贈,《叢書》遂得以順利大規(guī)模結(jié)集出版,并深得學術(shù)界廣泛好評。石田先生又專程赴黔,余二人相聚于靈山妙水之間,品茗彈琴,論道談藝,并同去遵義沙灘,詢問掌故舊聞,同謁黎庶昌墓,相得甚歡。今又隔二十年,知余與淮海先生有文字因緣,先整理其《淮海易談》,又遍搜其明刻原本,苦于不能得,遂遠道寄贈,令我興奮不已,以為知己難得。感佩之余,無從答謝,乃亟謀剞劂,而得孔學堂書局資助,遂使其化身千萬,非特充實黔中王門研究珍籍,嘉惠后學,亦見證兩國民間合作友誼,樹立典范。復詳考孫氏一生學思歷程及其撰述成就,庶幾讀是書能知其人其學焉。
(責任編輯:陳 ? 真 ? 責任校對:劉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