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剛 廖名春 李景林 丁鼎 詹海云
編者按:2020年11月5日,貴陽孔學堂通過遠程連線方式,邀約清華大學的廖名春教授、北京師范大學的李景林教授、四川大學的舒大剛教授、山東師范大學的程奇立教授、西南交通大學的詹海云教授,就“中華經典及其當代價值”問題,舉行了秋季論辯會。對“何為經典”“中華文化的根魂源”“經典與諸子百家的關系”“經典何以是‘不刊之鴻教”“經典閱讀與體系構建”“尊經還是研經”等問題進行了充分辯論,達成了基本共識:“經乃永久不易的常典,經典是中華歷史之根、智慧之源、信仰之魂,經典最早產生并對諸子有啟迪之功,經典的內容具有永恒性和超時代性,經典體系與時俱遷而‘四書最宜先讀,對待經典應當懷著溫情與敬意,尊研結合返本開新。”“兩辦”下發(fā)的《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中倡導傳承的“主要內容”(核心思想理念、中華傳統(tǒng)美德、中華人文精神),主要都記載于儒家經典中,經典明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就思過半矣!
論辯主持:
舒大剛,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兼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會長、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副主任、貴陽孔學堂簽約入駐學者。
論辯專家:
廖名春,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經學、易學、簡帛學家。
李景林,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中國哲學史家。
丁鼎,本名程奇立,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孔子研究院“尼山學者”特聘研究員,著名禮學家。
詹海云,原臺灣新竹交通大學教授,現任西南交通大學特聘教授,著名古文獻學家、中國學術史專家。
舒大剛:今天我們論辯話題是“中華經典及其當代價值”。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必然有自己偉大的圣賢,必然有自己經久不衰的經典。圣賢是民族的導師和靈魂,經典是文化的載體和教科書。所謂“經”就是經久不易之書,所謂“典”就是規(guī)范神圣的大冊(大典冊)。用今天的話來講,“經典”是具有根源性、典范性、權威性和永恒性的文獻,它們或是經過歷史淘汰,優(yōu)勝出來的被證明是最有價值的特殊文獻,或者是對某個民族、某個專業(yè)產生深遠的、定型的、啟迪性等影響的偉大作品。
在當今世界范圍內,一些民族的神圣經典至今傳承,猶太民族有《舊約圣經》,歐美有《新約圣經》,古希臘有《荷馬史詩》《幾何原本》《對話錄》等,古印度有《奧義書》《薄伽梵歌》《吠陀經》等,阿拉伯有《古蘭經》。這些經典都為該地區(qū)的民族甚至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么作為歷史悠久、文化璀璨的中華民族,又有怎樣的經典呢?這些經典又曾經起到過怎樣的作用呢?這些古老的經典對當今中國的文化建設又有怎樣的現實意義呢?
我們帶著這些問題特向各位請教,想請你們向我們的聽眾開示一二。
一、“經者常也”——什么是經典? [見英文版第4頁,下同]
舒大剛:什么樣的經典具有長久性、永恒性?傳習“經典”,首先會遇到什么是經典?什么經典最宜先讀、最宜精讀等問題。我們常??吹健敖浾叱R?,恒久之至道”的解釋。時代是進步的,思維也是變化的,為什么說經典是“?!?、是“恒久”的呢?什么樣的文獻才擔當得起經典的稱呼?先請廖名春先生給我們解答一下吧?
廖名春:所謂“經”,本為織布機的經線,用來指最重要的文獻,也就是剛剛舒教授講的“最有價值的文獻”。經典在古代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先前《詩》《書》《禮》《樂》講得比較多,后來加上《易》《春秋》就變成“六經”。后來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擴大,從宋代以后強調“四書”,慢慢地就變成“十三經”。從所謂的“五經”“六經”“九經”到“十三經”,這是一個選擇的過程。既有共同的東西,也有了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時代變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是應該守住的。但有些東西還是要選擇。要把最有價值的東西發(fā)揚光大,對一些跟不上時代的東西,我們就要有意識地揚長避短,要進行抉擇、要能夠創(chuàng)新。今天經學的工作,分為好幾個環(huán)節(jié)。不管是從經典里面選擇最有價值的東西、傳承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還是創(chuàng)造新的經典,都是一些很專業(yè)的工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人來做。我們的分工有所不同,我們有一些人是做“守住”工作的、有些人是做“抉擇”工作的、有些是做“創(chuàng)新”工作的。這些工作全面開展起來,經學才能夠興旺,才能夠起到它真正的作用。
舒大剛:好的。我們想聽聽李景林先生有沒有補充或者新的看法?
李景林:廖名春教授對經典的內容做了概括性的說明。我在這里想強調一點,就是我們研究經典,要重視經典的生命整體性和系統(tǒng)性。西周“學在官府”,在孔子之前,當時國子(貴族子弟)教育所用《詩》《書》等經籍,我們現在看還不能稱作是經典??鬃觿h定“六經”,以行其教化。這個“六經”實際上有一個內在生命的整體性,孔子“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這主要是編輯整理和搜集刪修的工作。在“六經”里面,孔子特別重視《周易》和《春秋》。按照我們老師金景芳先生的說法,《周易》本是卜筮之書,孔子對它作《傳》,使它的哲學思想成了一個系統(tǒng)。孔子因《周易》而發(fā)揮他自己“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的形上學系統(tǒng)?!洞呵铩繁緸轸斒?,孔子修《春秋》,寓褒貶、別善惡、正名分,把它的倫理價值和政治的理念寄托在里邊。孔子由此把他的形上學觀念和價值觀念貫通在“六藝”里,使它成為一個經典的系統(tǒng)。以后每個時代關注的經典不一樣。每個時代對于經典所做的工作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經典系統(tǒng)的重建,再一個就是經典意義系統(tǒng)的重建。這兩個方面是統(tǒng)一的。比如說,宋儒重“四書”,為什么重“四書”?因為他注重心性,注重教化,注重個體德性的修養(yǎng)?!八臅崩镞呏饕v心性、教化的問題。整個系統(tǒng)以“四書”為中心,然后附之以“五經”,附之以經史。所以,每一個時代所重經典,從源頭上講它是個生命整體,它不單是一個我們現在的教材,而是一個生命的整體。要注意這一點,我們對它的研究,才能真正使它起到切近當下生活的教化作用。
舒大剛:好!現在我們再聽聽丁鼎先生,也就是山東師范大學程奇立教授對這個問題有什么看法?
丁鼎:關于怎么樣認識經典,南朝著名學者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篇》中有一句話值得注意,他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本褪钦f經學的內容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價值,經典不僅僅是一種知識體系,更是一種價值體系。也就是說“經”的一個最大的特點應該就是有永恒的思想價值,經典經過歷史的淘汰而流傳下來,具有超越時空意義的重要思想價值。現代有學者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看作是中華文化的軸心時代,并把這一時期形成的深刻影響中華民族基本精神的經典稱之為“文化元典”??梢哉f“文化元典”這一概念,對于我們深入理解經典的內涵很有幫助。
舒大剛:我們再聽聽來自寶島臺灣的詹海云先生對“經典”的看法。
詹海云:上面四位先生講得很完備,我再從另外一個角度說說。首先,經書原來不只是儒家單獨所有的,它是公共文化財產,是諸子百家共有的文化遺產。經書,按照清朝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校讎通義》里面所講,它是“先王之政典”。換言之,經書就是古代帝王外王事業(yè)的歷史記錄。儒家精神所在的內圣與外王,就是繼承先王的政事傳統(tǒng)。內圣是要求自己,同時希望去影響別人。而外王更是儒家最關心的課題,因此儒家在經典上面是要人們特別注意外王的“急民之困”(柳宗元語),以及“人溺己溺”(孟子語)的救世精神。其次,剛剛李景林教授說我們研究經典需要先有一個完整的體系,要用一個大的概念去看它。我們要注意漢唐時代為什么很多經學家都跑到朝廷做官或在朝廷中整理經典?而在魏晉玄學時代或者是宋明理學時代,儒者多在民間從事講學、教化世人。換言之,經典有兩個層面,一方面就是得志行道的時候就往政治上面去改革政治;遇到時機無法作為的時候,就從事社會教育,來移風易俗。這是有關經典我們要特別注意的兩個重大的意義。總而言之,在《禮記·學記》篇說:“凡學,官先事,士先志?!睘槭?,須先導正學子的志。所謂志,就是心之所之(即個人心意所關注的事情)。因此,“士先志”就是先端正學子的心思,讓內心不要混亂。我們現在常說錯誤的決策比貪污更可怕,因此,端正心思是十分重要的起手功夫。“官先事”,是說為官,須能辦好為民謀福的事情。所以中國人在講“經濟”的時候,最重視的是經國濟世,而不是我們現在所講的經濟的意思。今人講經濟只是重視財產、利益的增加,而儒者講的是正德、利用、厚生。所以,儒家訓練的人才是要他為整個社會國家、整個人類做事情。既要“有為”,也要“有守”,這是我對經典的另一個補充。
舒大剛:各位先生從“經典”的本義,就是“經”是織布車上的縱線(或編聯(lián)竹簡的絲繩)等形式,到“經”書在內容上所具有“恒久至道”“生命整體”等系統(tǒng)價值上,對“經典”原始意義進行了解讀。同時也給我們介紹了孔子之前有《詩》《書》《禮》《樂》這四部文獻;到孔子時產生了“六經”,再到后來經典逐漸有所選擇、有所增加或者有所闡釋,逐漸形成“七經”“九經”和“十三經”或者“四書五經”。還給我們指出“經是文化的元典”。既然經典是元典,元者始也、大也,具有根和源的作用?,F在我們就進入第二個話題。
二、中華文化的根、魂、源——為什么需要經典? [4]
舒大剛:為什么需要經典?經典是不是意味著,它是特定民族和國家的歷史承載、文化典型,或者是文明范式、智慧啟迪,具有源頭活水、精神家園的價值,體現了信仰體系和價值標準?經典對于個人、社會、民族、國家,它又具有怎樣的積極意義呢?在哪些方面影響和作用于它的子民們呢?就這個話題,我們想請各位先生給我們揭示一下經典的性質何在?
我們還是先請清華大學的教授廖名春先生給我們解釋一下。
廖名春:我剛才說經典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笆洝睂嶋H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原來的“經”,另外一部分是后來的“傳”或“記”?!拔褰洝被旧稀坝粲艉跷脑铡?,是文王、周公的創(chuàng)造。現在看到的《尚書》,主要內容還是《周書》?!对娊洝反蟛糠謶撨€是周代的東西?!吨芤住窞槲耐酢⒅芄?,也是周人的東西??鬃蛹捌淙寮抑T子主要在闡釋經典的價值上面做了很多工作,他們所作我們一般都稱之為“傳”“記”??鬃佑幸讉?,今本《易傳》雖然不能夠說都是孔子寫的,但是基本精神是來自孔子。宋人從《禮記》里面選出《大學》《中庸》來,《大學》《中庸》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對于《禮》認識的精華。除了《大學》《中庸》,《禮記》里面還有很多精彩的東西,代表孔子這些人對經學的闡發(fā),代表孔子的精神?!洞呵铩凡皇强鬃拥脑瓌?chuàng),本為魯國史,源自周公。但是孔子作《春秋》的精神,主要還是在“三傳”上面。《詩經》不是孔子作的,一般講《詩經》,都講“詩大序”“詩小序”,認為這些代表孔子思想,現在來看還是有所不足。地下出土的《孔子詩論》應該更直接,說明孔子于《詩》應該是有“傳”的。所以經大部分都來自周人,來自文王、周公,代表他們的思想??鬃訛榇淼娜寮业呢暙I主要是在傳上面,他們通過闡發(fā)經典,創(chuàng)造了新的東西,形成了以“四書”為代表的新的經典。所以對經典,我們還是應該要有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不能夠把經看成靜止的東西,應該有所發(fā)展補充。出土材料里面有很多很精彩的東西,像《五行》篇、《孔子詩論》、《六德》等,都可以視為經的補充。
舒大剛:廖先生給我們揭示了許多非常新的話題和信息。再聽聽李景林先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李景林:從根源性,根、魂、源上講經典,很好!西方的人文學者,像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講“軸心時代”,帕森斯(Talcott Parsons)講“哲學的突破”,大概都在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這個突破是什么意義?我給它一個說法,從自然和文明關系的角度來講,剛才講到經典,我想經典有核心經典、原始經典和后來的比較外圍的經典,這幾種有所區(qū)別。一個文明,它的核心的經典基本上都產生在所謂“軸心時代”,這個時代它的特點是什么?文明都是從自然來的,但是,我們面臨的自然并不是一個大家共同的自然。軸心時代的哲學的突破,實際上就是在文明的初始階段,那些偉大的思想家對文明、對自然、對人的存在本身和自己周圍世界一種理性的自覺。這個自覺它表現在什么地方?我們現在的文明化已比較重了,它處在一個分化狀態(tài)。但是,軸心時代,經典產生的時代,它所表現出來文化的經典,是一個文明和自然的統(tǒng)一,剛才我講生命整體性,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時代,用老子的說法,就是“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在始制有名的時代,文明和自然是交錯的。我們現在的文明,往往是背離了自然,看不到自然的根源。所以,我們人的生命就被平面化了。在軸心時代所產生的經典里面,所保持的就是文明和自然的原初的統(tǒng)一性。一方面它是一種理性的自覺,這種理性的自覺,因為不同的思維的方向,使得它原初的自然被陶鑄成了一種特殊的稟性,它是個整體,不光是一種文的形式,更是文質合一的形式。比如說小孩子,百姓講從小看大,三歲知老,道理在什么地方?小孩子從自然狀態(tài)里走出來,他一開始的自覺,他的家庭環(huán)境、受到的教育,事實上就把他原來的自然素質陶鑄凝成了一種特殊的稟性,這就規(guī)定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所以中西方文明實際上在這個時代,通過這樣一種理性的自覺差異化了,走了不同的道路,這個差異化同時又使得文明保持在一種自然生命整體性的狀態(tài)里邊。所以,每個時代文明的發(fā)展,它走了一段路以后,會再回到源頭上去尋找讓它進一步發(fā)展的動力和它原創(chuàng)性的本源。我們個體是這樣,我們通過讀經典,能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激勵,從里面得到很多感悟。我們一個文化的整體也是這樣,比如說,漢代的學術,發(fā)展到一定程度,要回到源頭上重新創(chuàng)造。宋代的學術亦如此。所以,軸心時代文明和自然的交匯、文明和自然的統(tǒng)一,表現在經典上,就使得原初的經典成為我們總要回溯的東西,形成我們進一步發(fā)展動力的一個根源。
舒大剛:景林先生從哲學的高度,從文明史、文化發(fā)展、思想演進的脈絡,給我們解讀了經典的價值和意義。我們再請山東師范大學教授丁鼎先生給我們談一談這個問題。
丁鼎:好的,前面我們已經講過,經典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元典,是在一個民族文化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所形成的具有奠基性和權威性思想價值的著作,是對一個民族的文化發(fā)展走向產生過深遠而重大影響的著作。姜廣輝先生前幾年出版過一本《中國文化的根與魂》,該書的副標題是《儒家經典與“意義信仰”》。姜先生在該書中把儒家經典看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與魂,這是很有見地的,可以認為儒家經典就是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和魂,這樣的判斷應該是非常中肯的??梢哉f儒家經典的“六藝”之學,也就是經學,不僅是知性之學,也是德性之學。可以說儒家的“六藝”之學也就是經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載體,是傳統(tǒng)國學的主要內容,其中所蘊含的優(yōu)秀的思想信仰就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根和魂。那么今天我們應該怎樣來對傳統(tǒng)的儒家經典進行研究和教學,我認為不應該僅僅把“六藝”之學,也就是“六經”作為文、史、哲等學科的研究材料,而更應該從其中挖掘對我們現代倫理道德建設有價值的精神元素。因為“六經”之中蘊含著豐富而系統(tǒng)的倫理文化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集中體現,所以我們應該對儒家經典進行深入的研究和發(fā)掘,尤其是要注重發(fā)掘其中所蘊含的思想價值。
舒大剛:謝謝丁鼎先生非常系統(tǒng)、非常清晰地給我們闡釋了經典是中華文化的根和魂的問題。下面有請詹海云先生也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詹海云:我認為儒家的思想根源是以人為本。儒家十分重視人性的探討,這是中國在軸心時代的重大突破。所以,中國以后的哲學是建立在人性觀上面,對于道德十分關懷,這是儒家經典的一個根。另外的根是儒家特別重視倫理與現實。倫理是指怎么樣先建立個人的身心和諧的秩序,然后,協(xié)助社會、國家、世界也建立一個和諧互助的秩序。如從儒家經典中的“五倫”來講的話,君臣指的是職場倫理,夫婦、父子則指的是家庭的倫理,朋友指的是社會上的倫理。從心理學的意義上面來講,它可以讓人有所謂的歸屬感、安全感,進而尋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認為這就是儒家的根,經典的根所在之處。
舒大剛:各位先生談得很深入,他們從人本、人性、倫理這些角度,從經典當中尋根找魂。我非常贊成!廖先生給我們講了經典文獻的形成,以及出土文獻的一些重要篇章。李先生給我們從軸心時代這樣一個概念來展示經典是那個時代生命系統(tǒng)的整體呈現,具有不斷回歸、回首吸取其營養(yǎng)的價值。丁鼎先生從根和魂上具體地給我們梳理了經典的內涵和作用。還有詹先生從人本、人性這個角度讓我們更加清醒地認識經典的根魂價值。
習近平總書記說,我們對待傳統(tǒng)文化研究,要“尋到根、溯到源、找到魂”,不能滿足于了解一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表面現象。通過研究,我們會不約而同地發(fā)現:中華文化的根、魂、源都在儒家經典!我們說中國有5000年文明史,恰恰是以經典為中心,前面2500年歷史靠經典把它傳承下來,從而揭示出中華文化的根;后面2500年的智慧,又是由孔子整理的“六經”來啟發(fā)。經典不僅孕育了儒家學派,也啟發(fā)了諸子百家,并開啟了后世的智慧,經典也是整個中華智慧的源頭活水。經典的內容,不僅是簡單的歷史復述,更不是死的文字,里面具有豐富的思想內涵,尤其是信仰價值、道德倫理、行為規(guī)范等等,經典是中華文明形成的范式,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和靈魂寄托。正因如此,儒家經典才天然地成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根、魂、源。
三、百家經典——經典的類型 [6]
舒大剛:儒學是以“六藝”之學、“六經”之學為根柢。無可否認,經典對我們國家民族的信仰體系、價值體系、道德倫理、行為操守、知識體系或者特殊技能都具有重要的典范性和指導性。不過,中國又是一個諸子蜂起、百家爭鳴、思想自由、著作如林的國度。那么,經典與諸子百家的關系是怎樣?諸子以及后來形成的道教或傳入的佛教(也就是中國佛教),他們也有經典嗎?諸子經典與儒家“六經”有沒有必然的或者天然的聯(lián)系?
現在我們進入第三個話題:“百家經典——經典的類型”。
廖名春:什么是經典?各家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主流的看法從《漢書·藝文志》一直到《四庫全書》,古籍分類都是以“六藝”之學,就是以“六經”作為經學,其他諸子的東西都歸入子部。這種選擇不是一時的選擇,是幾千年歷史形成的,也是大家所認可的。所以我們不能夠簡單地把“經”和“子”的地位、作用完全等同。我們所謂“經”有很多都是子,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作為經,它不僅僅是子,它的思想、它的價值、它的精神是得到了社會主流的肯定的。諸子卻不同,只是一部分人肯定,主流沒有接受它,所以其地位和作用不能與經等量齊觀。我們不能搞平均主義,要抓住重點。這個重點就是儒家的“六經”“四書”。以前有所謂的諸子時代跟經學時代的說法,認為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是諸子時代,百家爭鳴,思想比較自由,到了漢武帝“表章六經”之后進入了經學時代好像就倒退了,這種說法是有缺陷的。儒家經典成為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不是從漢武帝才開始的,戰(zhàn)國時候就已經如此。往前講,可以說從文王、周公以來就奠定了。從出土的簡帛文獻來看,儒家經典的東西是最多的,別的家的東西有一些,但沒有儒家的經典這么多。過去以為儒家的東西只在北方流行,戰(zhàn)國時代南方是道家的天下?,F在一看,出土簡帛文獻基本上都是南方出的,可儒家東西還是占絕對的多數。特別郭店楚簡的《六德》篇,就講到了“六經”,說他們都是認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之理的??梢娺@些認識不是漢人才有的,漢人只不過是繼承了先秦時期的主流認識而已。我們不能在歷史研究上搞平均主義,以為儒家跟其他幾家都是老大、老二的關系。其實不是這種簡單的關系,而是主流跟非主流的關系。經里有史,有文,也有子,但是歸到了經里,就不是簡單的史、文、子了。這是我們前輩對傳統(tǒng)的選擇,我們應該承認。
舒大剛:謝謝廖先生。那么再聽聽李景林先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李景林:我簡單說兩句:剛才我提到這個經典應該有核心的經典、有外圍的經典。就一個文化系統(tǒng)、文明系統(tǒng)來講,它有核心經典,這個核心的經典基本上是產生于軸心時代。那么,外圍的經典,比如說像以后進入到“十三經”里的,傳、記也稱為經典,這就是外圍一點的經典,它是來解經的。另外諸子,剛才廖名春老師講的,我覺得很好。其實,這個觀念并不是我們自己在這樣說?!肚f子·天下》里邊就講到這一點,講到古來的道術,講到道術和方術的關系。古來的道術本來是“一”,這個“一”,就是“內圣外王之道”,到了春秋的時候它分裂了:“道術將為天下裂?!彼v到“六經”之學,“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這就是儒家。然后,百家之學是因為分得了、把握得了這樣一個“道術”的一曲,“其數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所以百家之學,它應該也是源于“六經”的、“六藝”的。從教育上來講,諸子原來所受教育也是出于這些經典。像《漢書·藝文志》里面講,說諸子之學是“‘六經之支與流裔”,所以我們研究諸子之學,要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就可以通萬方之略,我覺得這個說法是非常好的。所以古代的經典,我們確實要把它看作一個整體,核心的經典是不變的,外圍的經典它是會變化的。每個時代注重哪些經典,要重新去建構經典的體系。我想我們讀古代的經典,應該注意這一個方面。
舒大剛:謝謝李先生,給我們畫出核心經典和外圍經典的范圍,以及儒家經典和諸子文獻具有前后授受的關系。我們再聽聽丁鼎先生的看法。
丁鼎:好的,關于這個問題我想談如下兩點意見:第一點就是談一下儒家經典與諸子百家的關系。首先我們應該知道孔子傳承下的儒家“六藝”之學是儒家經典,但是在先秦時期,它跟其他諸子百家一樣,只是百家當中的一家。在先秦時期“六藝”之學并沒有被全社會共尊為經,直到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儒家經典才被全社會共尊為經,取得獨尊的地位。它之所以到漢代被獨尊為經,就是因為儒家經典當中蘊含著豐富的治國理政和社會教化方面的思想價值,這樣它就跟其他的諸子百家的經就有了區(qū)別,上升為國家層面的經典。而其他的先秦諸子也有自己的經典,但是其他諸子百家的經典到了漢代那就不能跟儒家的經典相提并論了。
第二點就是佛、道二教也有各自的經典,那么佛、道二教的經典與儒家經典之間是什么關系?我認為儒、釋、道三教長期以來既有沖突斗爭的一面,也有互相滲透、互相借鑒、互相融合的一面。如魏晉玄學,實際上就是援道入儒的結果,也可以看作是儒道融合的結果。比如玄學家所尊崇的“三玄”,就是《易經》《老子》和《莊子》。其中的《易經》本來是儒家經典,而《老子》《莊子》卻是道家的經典。再比如宋明理學的產生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儒、釋、道合流的產物。
舒大剛:謝謝丁鼎先生!層次非常清楚地告訴了我們經典與諸子百家的關系,以及佛道二教經典之間的關系。下面我們再聽聽詹海云先生對這個問題是怎么看的?
詹海云:我非常贊成李景林教授講的,還有廖老師講的,就是說經典跟諸子之間,它基本上是主流跟支流,不是老大跟老二之間的關系。不過,我也想補充說說經典與諸子的關系。第一點是章學誠講“六經皆先王之政典”。換言之,“六經”基本上就是以前的人類文化的公共財產。如果我們說哲學是西方學術的總根本。那么我們中國的學術的總根本,也就是經學,它就是我們一切學術的總根本。如果我們再用現在的學科的分野來講的話,它應該就是一個廣義的文化學的角度。而進一步從《漢書·藝文志》分類來看,它是把《史記》放在經書下面?!妒酚洝番F在來看是歷史,但是司馬遷說我的《史記》絕對是一家之言?!耙患抑浴保哉Z意考察,就是諸子學。他又說《史記》是網羅放失之舊聞,然后考信于“六經”。也就是說,司馬遷是以經書作為檢驗當時存在的文獻是否符合雅正的經典為取舍的標準。經書從一開始就是具有獨立智慧的見解的教導內容,所以,經典能成為諸子共同接受的公共財產,這自然也成為司馬遷所看重的書籍。漢朝的皇帝認為《史記》是一部打天下、治天下的書,故將它列為禁書,以免有人圖謀不軌。司馬遷寫《史記》,明明白白說自己是學習孔子作《春秋》之志,也就是要給后人提供治天下典范的書。從目錄學的角度以及學術根源的角度來看,經學還真是中國學術最初源頭的第一個根,所以后來才會有諸子學的誕生與發(fā)展。
舒大剛:謝謝前面幾位先生對經典與諸子及佛、道之間關系的闡釋。正如廖名春先生所說,經典與諸子之間確實有層次之分。李景林先生把經典分成核心經典、外圍經典。詹海云先生也講了相似的問題。我們都知道,猶如章學誠所言(更早也有人說過)“六經皆史”,“六經”最初其實就是一批歷史文獻。正如李景林先生所引《莊子》之言,“古之道術”本載于“舊傳世法之史”;后經孔子整理和闡釋,變成“鄒魯之士”誦說的“《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經”了。又經孔子及其弟子傳播,然后促成了諸子產生,啟迪了人們智慧,形成“智慧大開發(fā),諸子大爭鳴”的繁盛景象。從文獻產生順序來看,也應該是經典在前,諸子文獻在后。當然在后來形成的儒家經典體系中,也有子類文獻。比如《論語》《孟子》,甚至《孝經》,都與其他諸子文獻無別。晚期民國時期,在四川蜀學界就有一個非常熱烈的經典性質的討論,“經到底是史、還是子,還是其他什么?”爭論的結果,大家比較趨同于“經典乃史與子的合一”說。經典里面既有原始的歷史文獻,也有儒家賦予它新解釋的傳記文獻。其他諸子文獻主要還是諸子個人的主觀見解,不像儒家文獻的歷史成分那么重。子書無論是產生順序,還是思想內涵,都與儒家經典不在一個層次,也不在同一范圍。
四、“不刊之鴻教”——經典的內容與價值? [7]
舒大剛:既然經典來自歷史文獻,只要我們研究中國歷史,甚至其他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經典首先就是必須攻讀和研究的對象,劉勰《文心雕龍》說,經典具有“不刊之鴻教”的價值,這就揭示了經典著作的永恒價值,它是不會過時的?!肚f子》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眱热萆婕拔膶W、歷史、制度、行為、藝術、哲學、政治等各個方面。這在當時無疑是非常全面的,儒家是中華文化最忠實、最全面的繼承者、弘揚者,這一點不虛。后來又涌現出《周禮》《禮記》《春秋》三傳和《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等,對原始“六經”進行了闡釋和補充,這也是學術文化發(fā)展的需要。隨著時代的變遷和歷史的演進,這些2500年前產生的經典(主要是“六經”),雖然在歷史上曾經影響了中國社會,在今天它們還有價值嗎?這種影響帶來了怎樣的印記?它們的“不刊”性在哪里?“鴻教”價值又在何處?
現在我們進入第四個問題的討論。
廖名春:劉勰講經典是“不刊之鴻教”,非常有道理。經典之“經”就是常,所以具有永恒價值,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講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也就是具有普世價值。比如說《周易》,莊子講“《易》以道陰陽”,《系辭傳》講“一陰一陽之謂道”,這都是講看待事物,不能夠只從一個方面看,要從二元對待的角度,從陰陽的角度去看,這些應該是具有永恒價值的?!吨芤住防锩嬷v做人非常強調“孚”,孚就是誠信;強調“同人”,就是強調團結;強調“大有”,就是提倡庇護眾生,共享共有;講為人要“謙謙君子”,不能驕傲自大;等等。這些東西都是普世價值,都是“不刊之鴻教”?!渡袝分v王道政治,講“民本”“新民”,強調明德慎德,這些也是我們現在提倡的理念。《論語》里面有價值的東西就更多了,許多都是我們做人的準則、治國理政的良方。要從經典里面,把這些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提煉出來,形成邏輯系統(tǒng),把古人的話語變成我們現在的價值理念,變成我們現在的語言,這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舒大剛:謝謝廖先生給我們列舉詳細的例證來突出經典的價值。下面我們有請李景林先生也談一談這個方面的意見。
李景林:“不刊之鴻教”,一是說它是有永恒價值,另外落在這個“教”上。所以中國傳統(tǒng)經典的主要內容和價值,我想就在兩個字,就是“教化”。孔子是以“六藝”教人,“六藝”的核心在什么地方?就是通過教化來達成人格的完成和人的存在的實現。所以《禮記·經解》里邊記載孔子的話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比缓缶椭v到《詩》教、《書》教、《樂》教、《易》教、《禮》教、《春秋》教。那么,六藝,它的核心點在于教化成德。而六藝又各有它自己的著重點,你不能偏執(zhí)在一個方面。所以孔子又特別強調,你研究六藝,要能夠“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特別注重這個“游”字,道是個根本,道表現在德和仁上,貫通在“藝”里邊??鬃又v“吾道一以貫之”,要把握住里邊的“道”,傳習“六藝”才不能偏執(zhí)在某一個方面。當然,這個“教”,它的核心在于人心,所以馬一浮先生講“六藝之旨,散在《論語》,總在《孝經》”,要把六藝“統(tǒng)攝于一心”。這個一心,就是我們的性德。性德是出于我們自己,而不是從外來。這是儒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所以從這個意義上,朱子講讀書法,說讀書又成了第二義,這不是說讀書不重要,而是說讀書要在把握其中的教化之道。讀書要讀到什么程度?使得古代的“圣人之言如出吾之口”,“圣人之意如出吾之心”,這樣才能達到儒家教化、六藝教化的目的。當然六藝教化,并不是說單純是私人性的,像《大學》里面講的三綱領八條目,都是講到內和外的統(tǒng)一,內圣外王之道。這個內和外的統(tǒng)一就包含了德性和倫理的統(tǒng)一。所以我覺得,經典這個內容,我們還是要著重在它的教化之道上。
丁鼎:好的,我們剛才提到劉勰在《文心雕龍》當中把儒家經典看作是“恒久之至道”,這個“道”是什么?也就是說儒家經學這一價值信仰體系的思想內涵的核心是什么?關于這個問題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學術界可能有不同的認識。下面請允許我嘗試從“六經皆禮”這一個命題談一談對儒家經典的內容和價值的認識。我們知道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子所整理傳承下來的“六經”,它們的思想內容雖然有所不同,各有側重、各有千秋,但由于它們均是孔子整理和傳承下來的經典,因而其思想內容應當具有某種統(tǒng)一性,“六經”思想內容的統(tǒng)一性我們認為也可以“六經皆禮”這一命題來加以概括。也就是說我們認為“禮”具有統(tǒng)攝、貫通“六經”思想內容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傲浗远Y”這一命題雖然古人沒有明確講出來,但是應該說這個意思是淵源有自,可以追溯到《禮記》《史記》和《漢書》等經典當中,比如班固的《漢書·禮樂志》就明確地指出:“六經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币簿褪前喙痰摹稘h書》認為“六經”之道的“指歸”是相同的,其指歸就是禮樂。再比如清代今文經學家皮錫瑞,在《經學通論》當中概括說:“六經之文,皆有禮在其中。六經之義,亦以禮為尤重。”這是清代經學家的觀點。而清末著名古文經學家曹元弼也有大致相同的看法,他在《禮經會通大義論略》中講:“六經同歸,其指在禮?!兑住分螅稌分?,皆禮也?!痹诓茉隹磥?,“六經”思想的指歸也是禮,由此可見,儒家經典文獻中一以貫之的核心就是“禮”。
在儒家思想體系中“禮”是指制約社會、人生的各種行為的規(guī)范和典章制度,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思想觀念和道德理性。禮的宗旨是什么?可以歸結為“內圣外王”。所謂“內圣”就是指通過自身的修養(yǎng)培養(yǎng)成圣人水平的思想境界。所謂“外王”就是指對外實行王道,按照儒家的仁政理想和禮制思想來治理社會。正如四庫館臣在《日講四書解義》提要中所講的:“內圣外王之道備于孔子,孔子之心法寓于‘六經?!眱仁ネ馔踔澜嬈鸢采砹⒚牡赖抡軐W與政治倫理,集中體現了儒家的價值觀念,內圣外王之道是古代儒家學派修身為政的最高理想。內圣與外王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其最高境界就是儒家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與理想的社會治理模式。儒家經典從不同的向度,對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進行了全面深入的闡發(fā)和論述。尤其是《禮記·大學》篇所提出的三綱領八條目,實際上就是對內圣外王之道的展開和闡述。
舒大剛:謝謝丁鼎先生。非常系統(tǒng)地闡述了“六經”里面所蘊含“禮”的精神,歸納成一個“六經皆禮”,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下面我們再聽聽詹海云先生對“儒家經典是不刊之鴻教”的看法。
詹海云:經學最初是“五經”。后來我們說隋唐以前是“周孔”連言,宋代以后是“孔孟”連言。隋唐以前重視的是經學的政典的作用,宋代以后則重視的是“五經”“四書”的教化作用。兩個作用都很重要。儒家的經典又被認為是“不刊之鴻教”。我認為它之所以如此被推崇的原因,就是它既“尊德性”,又“道問學”(既有道德的操守,又能探求真理,充實學養(yǎng),具有做事的本領),所以,它才能達到“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境界。
由于儒學具有吸收、包容、匯通的胸襟。所以,儒學經典始終與時俱進、與時俱新。錢穆先生說,我們現在關于經典,特別要注意的就是“四書”、《易經》,然后《傳習錄》《近思錄》,另外《老子》《莊子》《六祖壇經》,也要精讀。換言之,錢穆先生把經典的內容及意義,擴大到將道家跟佛家都包含在內了。錢穆先生又特別注意《論語》等“四書”,因為四書學的重要性就是“不刊之鴻教”?!洞髮W》是立本,示人為學之規(guī)模?!墩撜Z》是親切,指示功夫在日用家庭之間?!睹献印肥丘B(yǎng)氣,一生堅守其志?!吨杏埂肥蔷科渚?,所以儒家經典的“不刊之鴻教”意義就是老老實實地做事、讀書、做人。既要為己之學,也要成己、成人、成物,我覺得這就是儒家的“不刊之鴻教”。
舒大剛:謝謝大家對經典乃“不刊之鴻教”這個話題進行了深入闡述。廖先生具體列舉了《周易》《尚書》《論語》等經典,對后來中華文化、中華倫理、中華思想產生重要影響的事例。李景林先生又揭示出儒家經典的根本價值在于教化、在于成德。丁鼎先生又具體地揭示了儒家經典在禮這個方面的重要構建,提出了“六經皆禮”這樣一個重要命題。詹先生也做了相應的佐證,這些都非常好。尤其是丁鼎先生提出這個命題,我認為非常有啟發(fā)性,值得深入地探討和體系構建。
在儒家文明發(fā)展觀里,文明其實就等同于“禮”?!吨芤住分v:“有天地然后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弊罱K落腳點是“禮義”,也就是文明,就是“文化”的“文”,也就是《禮》《樂》。章學誠講:“六經皆史”,“六經皆先王之政典”。史和政典就是文明的記錄。它以禮為核心,包括丁鼎先生所說禮文、禮義,這是歷史事實。丁先生肯定還有很多論述,“六經”中很多地方都體現了禮,或者用禮來判斷是非、衡量價值。也正因為如此,儒家的一些諸子文獻,比如《大學》《中庸》《禮運》《樂記》,還有《學記》《儒行》等,這些都收入了《禮記》之中。因為這些文獻都是對“禮”的進一步闡釋和引申,因此我認為丁鼎先生這個命題是可以成立的。
不過,我這里想要說的是“禮”不是一般人理解的“節(jié)文”,因為這個節(jié)文里有實質內容。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倍Y的實質內容在仁和義,也在于事親和從兄。事親和從兄的文獻就是《孝經》。如果從文獻、從節(jié)文來說“六經皆禮”沒錯,但如果從價值觀或者從倫理方面來說,“六經皆孝”或“六經”本于孝悌,更具有實質性。這一點孔子及其弟子有多種說法。有子就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孔子在《孝經》中更明確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所有的教化都從孝開始?!渡袝に吹洹肪椭v,當時“五品不遜”,令契作司徒,“敬敷五教”,這“五教”就是五倫之教,也是首孝悌。當代俗語還說“百善孝為先”。剛才李景林先生引馬一浮先生說,“六經之義,散在《論語》,總在《孝經》”。東漢鄭康成也說,孔子既定“六經”,又“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孔子也自稱“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孝經》對于“六經”具有統(tǒng)帥的價值。“孝”和“禮”又是相通的,弟子向孔子問孝,孔子告訴他“無違”,什么是無違呢?那就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禮是行孝的重要規(guī)范。古人在表達孝與禮重要性時,有非常近似的表達,《左傳》講到“禮”是“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孝經》講“孝”也是“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孝和禮是相通的,一個主內在孝心,一個主外在孝行。如果說“六經”乃“不刊之鴻教”,其“不刊”性在于“禮”,那么它的“鴻教”價值就在于“孝”了。
五、常與無?!敶浀溟喿x與體系構建 [9]
舒大剛:我們講經典是“不刊之鴻教”,就是表明它具有永恒性,也就具有“?!钡膬r值。但是經典體系又是變動的,又具有“不?!毙?。常與不常,換言之就是“經與權”。我們知道,儒家經典從孔子刪定“六經”后,又經歷“五經”“七經”“九經”“十三經”和“四書五經”的體系演變,說明經典閱讀有輕重緩急,在體系上是隨時變化、與時俱遷的。隨著文化自覺、文化自信和文化建設高潮的到來,經典的價值也會適時表現出來。不過經書13種,文字60余萬,如果加上其他儒家文獻以及出土文獻,數量就會很大,如果都要去讀,必然出現“皓首窮經”現象。這在現代社會對于廣大民眾肯定是不現實的。不得不承認,隨著時代變遷,有的經典對于當下社會已經不是那么緊迫了,那么現在就要請教各位先生,當下的文化振興的活動當中,有哪些經典應該首先必讀?又有哪些新發(fā)現的出土文獻可以納入經典呢?
我們現在就進入第五個話題:“常與非?!敶浀溟喿x與體系構建”。
廖名春:講當代經典的閱讀跟體系的構建,這是個非常好的話題。經典的發(fā)展我覺得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以文王、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的文化經典,這就是我們經常講的“五經”,像《周易》《尚書》《詩經》,甚至《禮經》都可以歸入這個行列。第二個階段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傳記的系統(tǒng),即孔子跟他的學生后學對經典的闡發(fā),以“四書”為代表?!秲x禮》現在就不是很重要了,它的價值還是在“記”里面,在《禮記》里面。雖然不能說《禮記》所有篇章都很重要,但是《禮記》里面有很多篇章是代表了孔子思想的,這非常重要。孔子對《周易》的研究有一部分是在今本《易傳》里,還有一些失傳了,我們現在從帛書《易傳》里也能夠看到很多。孔子對《詩經》的闡述,過去沒有系統(tǒng)的東西,現在出土有《孔子詩論》。這類的東西都屬于傳記。宋人把《孟子》也抬入了“經”,《荀子》有些東西也可以補入,像《勸學》《天論》等。第三個階段就開放一點,后儒那些有名的著作,從宋明,甚至到清代都可以。經典發(fā)展的三個階段里面,第一個階段我們沒有多少選擇了,就是“五經”。第二個階段我們還可以繼續(xù)選擇和補充一些,可將“四書”、《孝經》之外再擴大一些。第三個階段就更加要精選,更加要精確。這樣,在“六經”“九經”“十三經”的基礎上編一個新經典出來才有現代性,才更能吸引人,才能更好地發(fā)揮作用。
舒大剛:謝謝廖先生給我們指得非常清楚。下面我們有請李景林先生就給我們再介紹一下讀經從哪里入手?需要怎么樣的現代經典體系?
李景林:當代經典閱讀,我覺得閱讀這兩個字,用“傳習”比較好,我們傳統(tǒng)上是講“傳習”,我們現在的閱讀,是一個好像比較注重知識的傾向。我覺得講經典的“傳習”可能比較好一些。我剛才講到,每個時代它重視的經典是不一樣的。從我們現在社會來講,很多學者也在探討經典體系怎么去做,有些也加了一些別的東西。我的觀念比較保守,我覺得現代社會“四書”還是最重要。為什么?傳統(tǒng)社會它是個政教合一的社會,政教不分,西方中世紀大概也是政教不太分的。所以像漢唐它重視“五經”,主要重視在政治方面,就是政治制度、政治哲學這個方面。宋代它重視“四書”,它的考慮就是在教育、在心性修養(yǎng)方面。心性修養(yǎng)是個體的事。宋明時代那些大儒都在民間講學,講學也是針對著個體心靈的修養(yǎng)。那么我們現在社會是一個政教分離的社會,政和教是分開的。西方是這樣,我們中國其實也在走這條路,就是政和教逐漸要分開,文化的教養(yǎng)是個體的事務,是社會的事務,政治是政治。那么個體的事務就注重在心性方面。所以我覺得,就現代社會來講,一個是“四書”,它比較簡潔,是這樣的一個性質?,F在經典的系統(tǒng),還是要以“四書”為中心,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說有些讀起來比較方便的,像宋儒朱子《近思錄》、明儒王陽明的《傳習錄》,這些都可以去讀。我說“傳習”的含義、傳習經典的目標,主要在于修養(yǎng)身心,要把這兩個方面給結合起來,不能只是把它作為一個知識性的東西來看。我講傳統(tǒng)的延續(xù),講到兩個方面,一是“文脈”的延續(xù),另一個方面就是“血脈”的延續(xù),這個血脈的延續(xù)很重要,就是把它變成我們當下生活里邊一個活的東西。過去這個血脈的延續(xù)斷掉了,怎么把它變成一個活的東西?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經典傳習。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大儒,朱子、張栻這些人都在民間講學,民間講學有一個很重要的指向,那就是事關人類德性的養(yǎng)成、人格的養(yǎng)成。
舒大剛:謝謝李先生,也非常系統(tǒng)地給我們講述了“四書”“二錄”,還有要提“傳習”,這點非常好。下面我們請丁鼎先生也談一下經典傳習的路徑。
丁鼎:好的。我認為現代的經典閱讀體系或者傳習體系的構建應該注意兩個子系統(tǒng)的構建:第一個是經典的大眾化、通俗化閱讀或者說傳習;第二個子系統(tǒng)是經典的學術性闡釋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前者主要是面向大眾和中小學生,后者主要是專家學者的任務。通過對經典進行學術性闡釋和世俗化的解讀,使其越來越為群眾所理解和接受,進而對經典所蘊含的思想價值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從而為社會主義新文化建設奠定堅實的文化基礎和信仰基礎。
詹海云: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去看。第一個就是到底經典里面閱讀哪些書?第二就是我們怎么訓練傳播者?怎么樣培養(yǎng)傳播者?也就是學者的養(yǎng)成問題。第三個問題就是經典怎樣跟當代的重要問題有機結合?關于第一個問題,我們閱讀經典應從“四書”著手?!八臅崩锩鎽撎貏e重視《論語》。經書里面,則首重《孝經》。宋明理學的《近思錄》《傳習錄》也要讀。在讀《論語》時,我們會讀朱熹,但是我們現在更要讀的是王陽明心學一派的論語學,因為它有一些很特別的心得解釋。比如說明人張岱的《四書遇》,或者是王陽明及其后學的“四書”的解釋,其中有很豐富的心理學與哲學的詮釋,以往被我們所忽視了。另外我想提出來就是關于剛剛講“傳習”兩個字的解釋,以就教大家。比方說我們常說尊師重道。尊師重道前面應有一個主語,誰來尊師,誰來重道呢?如果學生不尊重老師,也不尊重老師所傳的道,那么老師怎么可能會受尊敬,道怎么可能傳得下去,所以這個“傳”的意思也就是說你講的東西,他能體會、能接受。然后“習”的意思就是他接受了,他愿在生活上去實踐它;或者他愿意常常去想到這個問題,就像一個基督教徒他常常會到《圣經》里面去找答案。所以這個“習”原意就是學生不斷地熟練聽講,也愿意接受你的解釋,然后愿意不斷地去看書,又愿意不斷的去實踐,換言之這就是我們常講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總之,我要強調的是經典一定要把它落實在可以實踐上面,才能對生命個體及社會大眾產生效益。另外,我再補充一點。章學誠在討論什么是學術時,特別強調學問和功力是不一樣的事。我們既要培養(yǎng)術業(yè)有專攻的學者,更要培養(yǎng)學問能匯通的學者。這類學者能夠把各個學科打通,也能夠把古今跟中西匯通在一塊。至于如何把當代潮流的主要命題(如:自由、平等、民主、科學、博愛、公義、真理、利他……)和經典核心觀念(仁義禮智信、民本、逍遙、齊物、慈悲、成己成人……)結合研究,我認為,首先必須把這些重要的觀念做一個全面精確詳盡的詮釋,以作為討論的基礎。另外,我們觀察它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正面性及可操作性有多大,以及人類幸福生活中的長遠的需要性和理想性的標桿程度多大??傊?,我們必須批判性地反省檢驗及正能量地繼承創(chuàng)造,使經典的永恒性、普遍性、真理性、優(yōu)越性、創(chuàng)新性為世人所接受,并愿意發(fā)揚光大之。
舒大剛:謝謝前面諸位先生對這個問題的解讀。廖先生給我們劃出了幾個層次,一個是西周文化的經典,一個是孔子為代表的傳記文獻,還給我們補充了出土文獻,像《五行》《六德》《詩論》等等這些經典。景林先生又給我們指出了“四書”“兩錄”(《近思錄》《傳習錄》)這些經典,強調“文脈”“血脈”這些傳習,非常好。丁鼎先生又提醒我們要注重經典的大眾化、世俗化的解釋和學術性闡釋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這兩個路徑。詹先生則從三個方面給我們指出了思考的重要方向,就是讀哪些書、哪些人來傳經還有經典解決當下哪些問題。丁鼎先生說當下要注意經典的大眾化、學術化兩個路徑,其實也是古代圣賢在從事經典教學或傳習時慣用的兩大路徑。比如在漢代,既有“五經博士”,名春先生揭示“還有傳記博士”,最早是傳記博士,后來是五經博士,學術性和大眾性都照顧了。就是在五經博士時代,傳記的傳授也是存在的。就儒家經典來說,漢代先傳的是《論語》和《孝經》,然后進入太學傳“五經”。那時雖是專經傳授,但《論語》和《孝經》也是必讀的,當時構建的經典體系是《論語》《孝經》加“五經”。同時代或稍早的“蜀學”也是這樣,文翁在成都建石室的時候,傳的就是“七經”,也就是“五經”加《論語》和《孝經》。到了唐代,科舉考試的是“九經”,但是同時也考“兼經”,就是《論語》和《孝經》。所以《論語》和《孝經》也是必讀的,有一種觀點說科舉考試不考《孝經》,實際是不對的。到了宋代,王安石改變學制,才把《孝經》替換成《孟子》。后來程朱就構建了“四書”體系,其初衷也只是把“四書”當成入門的、初級的階段,最終還是要讀“五經”,所以他構建的應該是“四書五經”體系。在五代時巴蜀地區(qū)的后蜀,開始刊刻《蜀石經》,后來延續(xù)到北宋,一共刊刻了13部,就把《孟子》也正式刻入儒家經典行列,就是“十三經”體系。后來“四書五經”也是在“十三經”里“打轉轉”。南宋,有人謀劃構建“十四經”,清代又提出“二十一經”,廖平想構建《十八經注疏》(《十八經注疏》中,經沒有增加,只是分今文經系統(tǒng)、古文經系統(tǒng)來寫他的注疏),這是經典體系大致演變情況。
就當下來說,也涉及經典“大眾閱讀體系”和“高級研究體系”(或者“理論構建體系”)兩個選擇。廖名春先生提出一個很好的觀念就是精選,精選一些文獻,構建新的經典選本,走的是“選學”路徑(當初孔老夫子“論次《詩》《書》,修起禮樂”也是這個路子)。到了唐代,唐太宗讓魏徵編《群書治要》,也是這個路數。第二個路數就是景林先生說的核心經典和外圍經典。第三個就是丁鼎先生提出的“大眾傳習本”和“學術闡釋本”。
在我看來,在經典上我們可以有所劃分,大眾讀本“四書”這個路徑不錯,但是不應把《孝經》排除在外,漢唐推崇《論語》和《孝經》,這個不能丟。關于《荀子》,我贊成廖名春先生所說將里面的好篇章選起來。丁鼎先生說《禮記》可進入大眾閱讀系統(tǒng),篇幅太大,是不是可以選一下?如果要尋求儒學的當代突破,更需要在文本上有所突破,如被傳統(tǒng)學人忽略的一些文獻,是否也可以考慮納入。比如《國語》,它其實跟《左傳》性質相同,一個是按年代排,一個是按國別排,都可以輔翼《春秋》經。還有《逸周書》,有很多篇章還是相當不錯的。再就是廖名春先生提出的出土文獻,很多應該整理出來作為大眾讀本。
總而言之,要根據當下人們的實際需要來構建一個新的經典體系,至于怎么構建還可以進一步探討,現在我們可以來討論第六個話題。
六、返本開新——尊經還是研經? [11]
舒大剛:這是個結尾性的話題,講講對待經典的態(tài)度、立場等問題。傳習儒家經典,到底是應當尊經?還是研經?歷史有因、有革,文化也有傳承、有創(chuàng)新。經典是歷史的主要載體、是文化的主要教材,在提倡中華文化偉大復興的新時代,我們該怎樣來對待經典?是尊還是研?或者是尊研二者的結合?想聽聽幾位先生要言不煩地給予我們啟示。
廖名春:尊經還是研經,一般認為是矛盾關系,尊經就不太重視研經,研經就對經沒有“親情”、缺乏敬意。這兩種講法,實際上并不矛盾。我們應該提倡在研經的基礎上尊經,兩者結合起來。沒有研究,盲目尊經,經典里面還是有些過時的東西,不能盲從。只有研究好了,才知道經里哪些東西是最有價值的,我們要抓住那些最有價值的東西去繼承、去發(fā)展。有些東西已經過時了,或者有些東西本來意義就不大,我們就不需要去尊。所以在研經的基礎上尊經,首先對經要準確的理解,要把握住經典的精華。第二要靈活地宣傳教化,要用現在的新工具、新的方法,把經典的精神普及開來。要使得人人皆知,耳熟能詳,還需要做很多工作。第三需要推陳出新。一方面做好語言的轉化工作,語言的轉化不完全是翻譯的問題,要把古人的話用現在的時代精神表現出來,使大家容易接受。另外一個方面更重要,我們在思想上要進行提升,要善于把古人講的東西跟現在的世界結合起來,要能把古人講的東西融合進新時代。西方哲學,包括其他的文化,也有很多好的東西。要善于把我們的經典的精神跟這些優(yōu)秀的東西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化,也就是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
舒大剛:也請李景林先生給我們提示一下。
李景林:我很贊同廖名春教授的三點。尊經和研經是不矛盾的。首先這個經典我們要把它放到應有的神圣的地位上去,不能像過去那樣對經是一個貶斥的態(tài)度。當然對經典也要有客觀的研究,這兩個方面不矛盾。現在研究經學有一個誤區(qū),好像是說我們重視的就是經學史,也有人說我們現在研究經學,就是研究經學史,經學是一個落后的東西了,已經過去了。其實這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經學史就是經學構成的,實際每一個時代它都有自己的經學,每一個時代的經學構成了經學史?,F在我們講經學,它的重要意義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注重經典本身精神的整體性。我們過去的研究,到《周易》里邊、到《禮記》里邊、到《論》《孟》《老》《莊》里邊去找資料,然后把它按照西方的一些框架形成一些體系。這樣的話,就失去了原來經典的精神。其實我們研究經學的意義,在于注重經典本身固有的整體性的精神,而通過對經典系統(tǒng)和義理系統(tǒng)的重建,把它轉化為我們當下生活里邊的一種活的精神。我想這是我們研究經學所要注重的一點。
舒大剛:請丁鼎先生談談自己的看法。
丁鼎:我認為對于經典的“尊”還是“研”這個問題確實應該秉持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既需要研究也應該尊敬。當然這個尊敬不是對經典的全部內容而言,而是應該在充分研究的基礎上,對經典中所蘊含的有價值的思想內容,在同情理解的基礎上加以尊敬。前面我們講過,經典既是一個知識系統(tǒng),更是一個思想價值系統(tǒng)。經典的思想價值或意義,就在于不僅能指導人們認識和理解本族群或整個人類文化的歷史和現實,而且能夠指引本族群文化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因此一方面要把經典看作一個知識系統(tǒng),為了認識和了解我們國家和民族的歷史文化,就應該而且必須對這一知識系統(tǒng)進行全面的清理和研究。另一方面,把經典看作一個價值系統(tǒng),那么就應該對這個價值系統(tǒng)進行全方位的考察和探討,從而辨析出其中超越時空的精華和陳舊過時的糟粕。無疑,對于其中精華性的內容就應該秉持尊敬的態(tài)度,而且不僅僅是尊敬,更應該對這些精華性的內容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構建起一套適應社會主義和現代科學民主精神的全新價值體系。
舒大剛:下面請詹云先生也講一講。
詹海云:剛剛上面三位先生都講得很完備了,我現在再把他們復習一下。第一個是在尊經跟研經的問題上,我們要注意怎么尊、怎么研的問題。同時也要注意經典內容的精華性,以及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性、詮釋性。另外,我們?yōu)槭裁船F在還要讀經典?不就是因為經典有一個“不刊之鴻教”的價值嗎?它會讓我們對本民族的文化產生自尊自信與親切感。因為文化不僅離不開生活的土壤,而且它需要一個長期的積淀。只要經典仍活在我們的心中,我們就會對自己的文化有認同感、有歸屬感。如此,中國人才會對自己的國家、民族產生向心力及責任感。
舒大剛:前面幾位先生對我們當下傳習經典都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和指導。廖先生認為要“尊”和“研”結合起來,尤其是要注意首先是“研”,要準確理解經典的原始本義,同時要靈活地實施教化,然后加強普及,還要注意推陳出新,這就涉及“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型發(fā)展”的問題。李先生也是提出“尊”和“研”結合,既要重視前人研究精髓的成果,也就是經學史,同時也要突出經典當代價值,要克服只停留在史的研究那個層面。丁鼎先生也具體的給我們揭示了經典的當代價值意義和我們對它研究的幾個路徑。詹先生也提到要注意經典的時代性和歷史性,要提煉出它的精華,這些都是非常好的。
在我看來,經典既具有它那個時代的價值,又具有超時代的價值。它的時代價值是因為它對以前2500年的歷史文化做了一個積淀。這個積淀一方面是我們認識上古歷史文化面貌的第一手資料,另一方面它又對后世具有教化意義。經典具有永恒價值就在于此。對經典加強研究和闡釋,繼承、弘揚,是我們當下傳習經典應有的基本態(tài)度。
七、結語 [12]
舒大剛:以上六個話題我們都談了一遍,特別要感謝各位先生的侃侃而談,發(fā)表了真知灼見。經典是中華文化和中華智慧的根、源和魂,是中華民族的信仰所在和價值尺度,也是中華民族的道德源泉和禮儀規(guī)范,更是中華士人的知識載體和技能教材。經典既承載了中華上古前2500年歷史,也影響了中華中古以后2500年的思想。中國歷史的方方面面都受經典的影響,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也受經典的陶鑄和規(guī)范。提起中華文化,毋寧說就是“經學文化”,這是既往的歷史事實,不可改變,也不應忽視。當下我們提倡文化自信,這些經典記憶是應當首先被喚醒的,尤其是它們的積極的現實意義和傳承價值更應該得到充分的重視。這一點在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中已經明確表達出來了?!兑庖姟房偨Y了傳承優(yōu)秀文化的“主要內容”有三個方面:
“修齊治平、尊時守位、知常達變、開物成務、建功立業(yè)、革故鼎新、與時俱進、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惠民利民、安民富民、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核心思想理念;還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精忠報國、振興中華、從德向善、見賢思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自強不息、敬業(yè)樂群、扶危濟困、見義勇為、孝老愛親”等中華傳統(tǒng)美德;以及“求同存異、和而不同、文以載道、以文化人,形神兼?zhèn)?、情景交融、儉約自守、中和泰和”等中華人文精神。其中除“道法自然”“儉約自守”等見諸道家文獻,“實事求是、精忠報國、振興中華”等,出于后儒的總結外,其他30多條都出自儒家經典,其中又以《周易》《左傳》《論語》《孟子》等文獻最多。
可見,儒家經典影響中華歷史既是客觀的事實,其所代表的思想理念、傳統(tǒng)美德、人文精神,也是我們當下傳承發(fā)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內涵。換言之,讀好儒家經典,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就思過半矣;理解和宣傳好儒家經典中提倡的高尚的信仰和積極的價值觀,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就盡在其中了。文化自信當從儒學復興開始,儒學復興又當從經學繁榮開始。
(責任編輯:張發(fā)賢 ? 責任校對:楊翌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