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艷蘭
1
還沒有婚配,這個男人已經(jīng)在我家做了兩年“長工”。兩年里,三姐從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山路崎嶇,路程又遠(yuǎn),但他風(fēng)雨無阻,有事沒事就到家里來幫忙。上山打柴,下地干活,擔(dān)柴挑水,好像沒落下哪樣。每次進(jìn)屋,母親和顏悅色招呼:“大峰來了!”他答應(yīng)“嗯”然后就去忙。他牛高馬大,走到哪兒都是腳底生風(fēng)。一個早上打的柴相當(dāng)于我們打兩三天的。憑著一身牛力,他從來沒認(rèn)真整理過柴火,胡亂一捆,輕松一拋就扛在肩頭下山來了。藤蔓牽不住他,小樹擋不住他。柴火壓彎小樹,扯斷藤條,一路所向披靡,勢不可擋。最后與其他柴火待在一塊,呈現(xiàn)它馬馬虎虎、亂七八糟的樣子。一眼就能區(qū)分哪捆是他扛的,哪捆是我們打的。柴火也變得男女有別了。這時候母親就會說:“大峰來了,就是不一樣?!彼犞?,眼神向三姐飛過來。若是在吃飯,三姐刨飯的筷子馬上僵住,一臉黑色飛過去,沒好氣地說:“誰叫你來?不懂丑臉?!?/p>
“我媽叫我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母親瞪眼,三姐才閉上她的嘴巴。若是遇到三姐擔(dān)水回來,三姐先是一愣,像被母親的話擊中,眼皮抬了抬。他想上前搭把手又莫名止住,眼睜睜看著三姐左一下側(cè)身,右一下側(cè)身,傾著提桶,將水倒進(jìn)缸里。水嘩嘩嘩嘩,桶丁零咚隆,三姐又轉(zhuǎn)身擔(dān)水去了。大峰呆呆地,像根棍子杵在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對于三姐的回應(yīng),我常??吹剿譄o策的尷尬。幫忙兩天之后,那個男人要回去了。母親在紅薯堆里挑三揀四,揀了一袋子讓他挑回去。剛開始他死活不肯,推三推四地,母親一再地遞過去,他一再地躲閃。母親拎來拎去,遞來遞去,無奈將袋子放在離門最近的角落,伴隨她的語言:“拿回去,你們弟兄仨都是勞力的時候,你媽跟我說糧不夠吃到年底,拿這些補上。怎么說我們都是女娃家,還有些余糧。你不拿,下次老三轟你,我可不管?!彼障铝耍糁鲩T的時候低著頭,扁擔(dān)上肩,兩頭的物件還在晃蕩著,他馬上一步跨出門檻,急于逃離的樣子,差點和三姐撞到了一塊。“耶,回去就回去了,怎么還要帶走我家的東西!”一語塞得他滿臉通紅,疾步而去。母親這回不依不饒糾著三姐,一聲高過一聲:“看我不打爛你的嘴巴?!?/p>
我家五朵金花,母親說四朵要送出去,留一朵在家。這朵金花向陽開,蓬勃,惹眼,翻過小山坳口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提著豬頭肉,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家里的門檻都快踏破了,母親還是沒有松口。她話不多,來回兩句“這事還要問孩子,孩子愿意才行,”就沒了下文。遇到巧舌如簧的媒人,屋里回響的都是媒人的聲音,她緘默三口;遇到拙口的村人,他們坐不到幾分鐘,尷尬地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溜走了。
提來的豬頭肉總是放在那張很舊很舊的八仙桌上,和母親靜靜地待一個下午,母親自顧自地忙著,直到夜幕降臨。趁著夜色,母親和四舅鬼鬼祟祟地提著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物件,翻出山坳不知去向。
有一次夜里,他們回來了,四舅壓低了聲音,說:“妹喲,你要拿個主意哦。這一撥一撥的人來,咋沒個你中意的?別太挑……”
“四哥,我知道??墒遣恢恢椎?,咱怎能放心?三妞那張嘴不得了,那性子像什么,想留她在家是覺得她人聰明辦法多,上能照顧比她憨包的兩個姐姐,下能管住她兩個還沒有成人的妹妹……”
“大峰呢,你覺得大峰這孩子怎么樣?”
“大峰,這孩子呀,讓我說什么好呢?”
…………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模模糊糊地傳來,伴隨一聲聲嘆息。我和老五躲在被窩里偷聽著母親和四舅爺?shù)脑?,剛開始假裝睡得像死豬一樣,漸漸地睡成了死豬樣。
第二天早起,我和老三、老五扛著鋤頭跟在母親身后,往地里去,像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老三和母親差不多高,直挺挺的,一看就知道是姑娘的身板,非常好看。我和老五還沒有鋤頭高,特別是老五扛個鋤頭脖子伸得三尺長,兩只手搭在鋤把上,鋤頭沉沉地拖在身后,屁股也被拖得好長,樣子極其難看。我一路跟著大部隊,一路想:哪個倒霉蛋會要我這個姐姐呢?可是再看一眼,想到她漂亮的臉蛋,漂亮的身材,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細(xì)如柳葉的眉毛,又覺得誰若是娶到她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誰又會是那個幸運的人呢?“老四,你個愣頭青,你走超了。我們的地在這兒……”我被老三喊愣頭青,心里十分窩火,我站定了,見自己如山風(fēng)過路,離母親她們已有幾百米距離。她們站著,拄著鋤頭,看著我一步一步地退到自家地里。母親盈盈笑,三姐鄙視地笑,眼里飄著的神情仿佛在告訴你,你是個十足的大傻瓜。老五放肆地笑,嘴巴快咧到了耳根。我心上的火澆油一般。我壓住怒火,偏于一隅,狗啃地一樣地?fù)]著鋤頭。太陽一點點地縮短了我們的身影。不多久,影子就被踩在腳下,鋤頭一下一下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很快滲入地里。不知什么時候,一滴接一滴的汗水滴入土里像滋長了在地里晃動的身影,影子一點一點地拉長了,與上午相反的方向。母親招呼我們停下休息一會兒,她站在地頭的一棵大樹下,像母雞喚雞崽似的一下就把我們聚攏在身邊。三姐先發(fā)制人,聲音尖而有力地沖入耳朵:“媽,你看老四鋤地,狗啃泥,那草只鋤斷了頭,根還長在地下,這愣頭青……”她說得極是,我的鋤頭刨過地面,我怕它疼似的舍不得用力又或者年幼的我還不知斬草要除根的道理??傊粋€下午,我所到之處,地表如胡楂子一片。母親抓握鋤頭,弓著腰,示范地在地里刨了幾下,立著的幾株小草馬上伏地,失去了神氣?!澳模⑺?,除草要這樣除,你看好。”我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卻不得要領(lǐng),一切如故。老三再次露岀鄙夷的神情。這神情灼得人慌張。正在這時,我那矮得不像話走路外八的傻二姐跑到地里來,和老五比畫了三四五六下,老五點了點頭,又指了指母親。二姐又急急地歪到母親那里,母親說:“行了,都回家吧,家里來人啦?!?/p>
我們又像一群小雞跟著母雞回窩,這次二姐走得比我和老五難看一百倍,真是難看到死。她外八的腳左一劃,右一劃,張開一個大大的八,搖得身子左一晃右一晃。我在想:有誰會要我這個姐姐呢?誰又會要我這個姐姐呢?老五一巴掌拍醒我,“媽叫你快點回家。”她一溜煙跑了,猴似的。
我們的家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熱鬧的人很多。扒開人群進(jìn)到內(nèi)屋,母親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邊,另一邊坐著媒婆李媽孔。前面是一個用紅布封口的小酒缸,桌上托盤里整齊地擺著幾把面條,八仙桌兩側(cè)分別是兩袋米和兩筐肉。母親坐著,頭微微低垂;媒婆坐著,昂首挺胸??礋狒[的眼睛在八仙桌上下左右游走,散發(fā)著光,嘴里嘖嘖響。四舅驅(qū)散圍觀的村人,叫:“請回吧,大家請回吧!”人們漸漸散去。四舅從門口折身而返,李媽孔迎上,一臉訕笑,“他舅,你幫說道啊,這戶人家還是不錯的,阿三是前世修福,富貴命啊,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彼木四臅强诳熘?,他把目光投向母親,母親緩緩說:“媽孔,我知道。老大突然怪病,臥床著,如今懂吃不懂做;老二又是這樣一副模樣,兩個妹妹又還未成人,我指著老三呢,這個家還指著她……”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在里屋的大姐就嗚嗚哭了起來,哭走了媽孔堆得滿臉的笑意和跟著扛米扛酒來的幾個隨從的自然表情,哭聲堵得人心頭發(fā)緊。“這事還要問問孩子,她愿意才行。阿——三——”母親的聲音傳過每個人的耳朵,繞過房梁從高處尋找阿三。“媽,三姐從后門上坡去了?!蹦赣H眼光掃向通向后門的地方,落在二姐的身上。二姐眨了眨眼,歪著到里屋去安慰那個還在大哭的大姐?!暗昧耍瑒e號了!哭哭還是可以的,難道還真要哭個沒完沒了嗎?”哽咽,抽泣……李媽孔一行人辭去,屋子里像一面湖擲入石子后恢復(fù)平靜一般,誰都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天快黑時,三姐才從山上下來,推門進(jìn)屋的時候,我們正在吃飯,沒有等到有人叫她或問她,她就嚷嚷了:“我不嫁,誰要嫁誰嫁……”聲音里帶著哭腔。她沒有心思吃飯,徑自往大姐屋里去了。老五說:“三姐哭了,三姐哭了?!薄伴]嘴,娃娃家吃你的飯?!薄鞍ⅰ?,明兒把這些彩禮退了,你不愿意就退了啊?!比愠鋈フ胰撕退髟缛ネ瞬识Y,她從這家進(jìn)去,從那家出來,我站在曬壩上,借著月光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夜里我起床尿尿,隱約聽見三姐在哭,很用力忍住的聲音。沒有人幫三姐去退彩禮,四舅家?guī)讉€老表也沒人愿意,大家都覺得像李媽孔說的那樣“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好像失去機會的不是三姐,是他們,他們在替三姐死死地抓住這個機會。酒一百斤,米一百斤,肉一百斤,三姐先是退了肉,再退酒,最后退掉米。第一天,一百斤的肉擔(dān)在肩上,一顫一顫地吱吱從家離開,翻過坳去;第二天退酒,就是一個壯漢也勉為其難,三姐找來背篼,讓我們幫忙抽上背,撅著屁股,咬著牙,埋頭背走了;第三天,她泄氣似的坐在曬臺上,看著兩袋米發(fā)呆,四舅娘在自家的曬臺上對著三姐喊:“何必呢?傻姑娘?!彼木四锏脑挻碳ぶ銖姶蚱鹁?,將兩袋米分成四袋。她負(fù)責(zé)兩袋,五十斤,責(zé)成我和老五每人負(fù)責(zé)一袋。我們學(xué)著她的樣子,分成兩小袋,做成一挑,挑去給李媽孔。三天時間,三姐生生把這門親給退了。我和老五累成了王八蛋。三姐累得昏睡兩天才還陽。奇怪的是,大峰像是藏在這酒肉里被退掉一樣,也莫名其妙地很久很久沒有來我們家。
2
大姐天天躺在床上,看著像一個健康的人,但是就是起不了床。她軟軟地像一坨肉放在床板上。她能說會道,伶牙俐齒。只是這突如其來的病的打擊,讓她一時間變得沉默了。她誰也不愛理睬。
二姐原先是和她住在一塊,后來又搬來和我們一起。她指著大姐那屋,嘴巴、鼻子、眼睛都皺在一塊,另一只手在鼻子前扇來扇去。我們都知道她在說什么,可就是沒人理她。四個人睡一張床,只有橫著睡才可以。三姐的腳掌伸在外面,懸在空中,很不舒服。她一側(cè)身,弓著,收回了腳,像只蝦公,擠占了位置。二姐睡不舒服一夜起來幾回,有時坐著,有時站著。后來母親叫她一起,她樂得屁顛屁顛的。我們又睡回原來的樣子,舒舒服服地豎著。
二姐像得了母親的圣旨,每天都出去,很晚才回來。我們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忙什么。
我被安排在家伺候老大。她從沉默那天開始變了,變得一天比一天難伺候。她變得白白胖胖的,一點也不像病人。脾氣古怪極了。她知道我在家,內(nèi)急了也不叫我,而是哇哇大叫。我從鍋灶邊跑到,她已經(jīng)尿了一大床,臊味撲鼻。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她換好被單和褲子。她不但沒有一絲羞愧,還對著我大吼,叫我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說:“我知道你病了心里難受,愛吼就吼吧。我不跟你計較?!蔽疫@樣說,以為接下來會電閃雷鳴。沒有。大姐癡癡傻傻地盯著屋頂,突然問我:“你說我會不會白白老?”
“哪個人都會老?!?/p>
“我是說白白老?!贝蠼阒刂氐刂貜?fù)“白白”兩個字,我才注意到她說的“白白老”。我無言以對,但我記住了她的這句話。多年以后我回想它,竟有一股來自心底的悲涼涌上心頭。
晚上,母親收工回來,見我服侍得挺好,蠻高興。吃過晚飯,她去把四舅請來。母親帶著他到大姐屋里,一會兒四舅取出一塊床板,將它鋸成三節(jié),兩節(jié)長,一節(jié)短,短的那節(jié)四四方方的,被舅爺扔到灶火邊。他帶著兩節(jié)長的又鉆進(jìn)屋里,釘?shù)煤V篤響。我們都擠進(jìn)去看個究竟,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們站成一排,像忠實的觀眾看著母親、大姐、四舅的合力表演。母親頂著半卷的竹席面壁向內(nèi),大姐被席子半卷著看不見人。大姐吼:“你們讓我死了算了,活著那么遭罪?!边@吼聲像是要把她吼得翻轉(zhuǎn)過來,母親的手青筋暴突,微微顫抖,眼看快支撐不住了。三姐的手一把伸過去,我和老五跟上,有眾人推墻的架勢。這堵厚厚的墻就是我的大姐。四舅說:“好了。”母親將手伸向里,頂住大姐,把竹席放平,四舅把竹席掏出一個四方。從四方形里一眼能看見床底。我們都知道是什么,卻沒人敢說敢笑。母親一松手,大姐就重重地平躺回原來的位置。她滿眼淚水。
3
李媽孔又到家里來了,三姐十分不待見她,就差將她掃地出門了??墒抢顙尶卓傎r著笑臉,母親呵斥,三姐不得不收斂很多。李媽孔稍稍得勢,就在門前喊冤叫屈:“哎喲,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換上別的姑娘感激都來不及。誰知道啊,就碰到這么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片子。”李媽孔生怕別人沒有聽見似的:“老三的事我再也不管了,這次我來是為老大,我一顆菩薩心腸行善積德,修橋補路做善事,人不見天見。”李媽孔一番話,讓我們的耳朵為之一振,她竟然來給我的大姐做媒。誰會要我這個姐姐呢?
母親擔(dān)心李媽孔再說下去就變得沒遮沒攔,立刻把她請進(jìn)屋里,細(xì)細(xì)問。這一問才知道這媒要做到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去,母親說:“不行,不行。我要答應(yīng),不等于是賣了女兒嗎?”“話不能說得那么難聽,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再說了你閨女這樣子,也算歪瓜配劣棗,歪鍋配癟灶,合適了?!泵狡趴墒腔榕淅碚摰膶<?,方圓百里,她說第二了,估計也沒人敢說第一?!白屛铱紤]考慮。”母親客客氣氣地送走了李媽孔。在里屋,大姐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豎著耳朵。李媽孔和母親的對話一字一句淌進(jìn)她的心里,攪成了一個泥塘。
母親走近她,還未開口,大姐就把問我的話又反復(fù)問母親:“我這樣會白白地老嗎?”母親說:“怎么會呢?我們都在想辦法,我家大妞過去可是一個超級大美人。只是現(xiàn)在遇到了一點點困難。如果大妞結(jié)婚,還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誰都會老,可是誰又會白白地老呢?”母親的話像一曲山歌,婉轉(zhuǎn)動聽?!昂⒆樱F(xiàn)在我們還比較困難,沒有能力給你請好的醫(yī)生,有這樣一個機會,你愿意嗎?你的公公婆婆會為你請醫(yī)問藥,會替我們照顧你。”大姐的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月色灑在樹上、屋檐上、窗欞上……柔美的夜色像流水,靜靜地照著這個小山村的一切。母親打來熱水,為大姐擦洗身子,陪著她入睡,像溫習(xí)著一個久遠(yuǎn)的故事。
接親的隊伍沒有幾天就來了,母親一早給大姐換上一套紅裝,在接親隊伍到來前找來四舅,交代幾句就上山去了,她說要去給父親上香,要去跟他報告這個事情,過了再說父親會怪的。接親的是幾個大漢和李媽孔,我們都沒有見到我們的姐夫。家人聚在一起簡單地吃了一餐飯,鞭炮在山谷里獵獵地響,大姐像一只紅色的牲口被抬出了山坳,帶著母親描述的詩一樣、童話一般的希望走向未知的生活,無法回頭地離開了小山村,離開了家。
4
大姐出嫁了,流言蜚語到處飄散,說什么的都有。說得最多的是我的母親見錢眼開,把女兒賣給一個傻子傳宗接代。為此老五在學(xué)校常常跟人家打架,經(jīng)常鼻青臉腫地回來。三姐沉浸在退親的事件里還沒有回過神,老五開始野蠻得像個男孩子,在學(xué)校里和人打架后到處流浪,不愿意進(jìn)教室。學(xué)校的老師找到我,讓我勸勸她,可是我哪里勸得動她?我無助地對著她離開的背影喊破喉嚨,她無動于衷,越走越遠(yuǎn)。老師說,回家告訴你媽媽??墒菍τ谶@一切,母親似乎置若罔聞,她忙她的,吃她的,睡她的。家里少了對大姐的照顧,她像騰出一只手似的,開始關(guān)心起老三的事情。她把二姐找來,問她怎么樣了?是怎么回事?。慷阏f:“我去到小蓮阿姨家了,阿姨也說不知道,小蓮阿姨問他,他就說反正是再也不去了。我去第二、第三回的時候都沒有見到他?!蹦赣H輕而易舉地讀懂了老二的語言,她像點兵點將一樣指著我:“老四,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大峰家一趟?!边@些三姐是不懂的。她怎么會懂呢?她每天都去坳口盼望那個熟悉的身影到來,人都快得神經(jīng)病了。
我和母親一起前往大峰家,母親的腳步急促而緊湊,每隔兩三分鐘就把我甩在身后。我一路小跑,又很擔(dān)心滿山的石頭一個不小心被絆倒,摔個頭破血流。母女二人,行至半里路,李媽孔迎面而來。“我的大姐呀,你這是要去哪?快回家去,我給你報喜來啦?!蹦赣H一臉愕然,拉著我往回走。李媽孔的聲音在小山村再次隆隆響起,夾雜著笑聲。李媽孔在母親面前唱曲子似地夸贊想來我們家上門的男子如何忠厚老實,如何勤勞善良。
我們要有二姐夫了,母親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不露聲色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我們在李媽孔報喜的那天對即將進(jìn)門的二姐夫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矮墩墩的個子,孤兒。從大峰的寨子“嫁”來。二姐知道是來給她說親的,心里的喜悅?cè)滩蛔〉赝庖绯觥?/p>
5
四舅把他接到家里來,他怯生生的。隨同一起來的是他的表弟,吃完飯就回去了。他像一根草被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根草將極具有生命力地在這里扎根生長。母親慢慢地老了,在以后的時光里,她交出了一個家的政權(quán),只管帶娃煮飯,其他的交由這個矮墩墩的姐夫打理。開始的頭幾年,大姐有回來過,她帶著她的孩子,還有她傻乎乎的丈夫和她精明的小姑奇跡般地出現(xiàn)。她久違的笑容綻放,聲音躍動得像歡快的音符,看她幸福的樣子,母親很滿足。一個傻傻的姐夫,一個精明的姐夫,強烈的對比讓二姐夫自信心爆棚,他以主人家的姿態(tài)迎接遠(yuǎn)方的親戚,招待得體面又周到,人人夸贊。母親非常滿意。母親送走大姐一家,涕淚漣漣。她千叮嚀萬囑咐,叫大姐要知足,好好過日子。生病痊愈的大姐又像池塘里那株亭亭玉立的荷花迎風(fēng)頻頻點頭。二姐夫進(jìn)駐六年里,我和三姐也前后出嫁了。他像潑水似的把我們潑出了家門。母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話糙理不糙,不要有什么不高興和埋怨。每一次回家,看見他雄赳赳的主人樣子,我和三姐就有點生氣,可是看見他家里家外打點得不錯,又無可挑剔。特別是二姐對他俯首稱臣,像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亦步亦趨,我們更是啞口無言。二姐夫的氣勢在第七年就慢慢衰弱了。在他第四個女兒降生的時候,他成了霜打的茄子。母親說,那就再生嘛。二姐陸陸續(xù)續(xù)生完四個女兒,已經(jīng)變形得像換了一個人,看上去比二姐夫顯老很多。她不愿意再生了,咿咿呀呀地指手畫腳和母親說,和我們說??墒怯杏脝幔繘]過多久,她的肚子又像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我們無能為力,只有替她燒香祈愿。村子里男人之間的議論和嘲笑,讓二姐夫在眾人面前夸下??谡f這回他打著燈籠都一定要是個兒子。夸下??诘乃谝粋€雨夜,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后自己也哭得潰不成軍。從此他沒有哪天人是清醒的,常常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躺在村莊的任意一個地方,田埂邊、豬圈旁、村頭路口……他成了一個被自己拋棄的孤兒,滿身戾氣,四面為敵,他打罵二姐,像打罵一只小貓小狗似的,由二姐嚶嚶哭泣,他看似發(fā)瘋了,后來他又罵母親,還罵我們,在我看來是徹底發(fā)瘋了。那些難聽的話魚貫而出的時候我們就當(dāng)它是掉落的珠子,沒有人愿意攛掇成串,由它四處散落。
6
我和三姐是同時定的親,那年我已經(jīng)從黃毛丫頭蛻變成一個落落大方的姑娘。三姐的青春在尾巴尖上。她拼命地打扮也比不過我隨意的一身著裝。青春在那里,耀眼明媚。李媽孔來給我說親的時候,我很淡然。經(jīng)歷了時間,三姐對她也沒有什么過激的言行。倒是母親,她問我是否愿意嫁去那家的時候,我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我說我沒有意見,嫁誰都是嫁。她問我想要什么嫁妝,我說給什么就要什么,不給也沒有關(guān)系。她又大吃一驚。她說張家想今年接親,問我有什么意見沒有,我說隨便。她又大吃一驚。關(guān)于我的出嫁,母親大吃一驚了幾次。二姐夫按照我的意思回話給張家。張家很高興,二姐夫也很高興,高興的勁兒沒過幾天,家里又開始愁云滿天。那是因為三姐的婚事。有人來給三姐說親來了。不是李媽孔,李媽孔早在幾年前立誓再也不管三姐的事。新來的媒婆沒有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把男方的各種優(yōu)越羅列得幾籮幾筐,她只是把基本情況說了一遍,交由母親考慮。母親問三姐是否愿意,她說不愿,二姐夫說:“還不愿,還不愿,你都快成老姑娘了?!比愕裳?,快要哭了。母親找來四舅,四舅用什么法子我們不知道,反正三姐愿意了。母親問她想要什么嫁妝,三姐羅列了一大堆,二姐夫瞪眼,快要哭了。母親問三姐,李家今年要接親可不可以?三姐說隨便。母親在一個晚上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商量家里兩朵金花今年的婚事。二姐夫在家庭會議上慷慨陳詞,總的意思是一年嫁兩女,如果按照三姐的標(biāo)準(zhǔn)置辦,負(fù)擔(dān)太重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人家也會小瞧了我們,他要給我們一人置辦一個衣柜,被子和水壺什么的由母親準(zhǔn)備。這個時候三姐又莫名其妙地說她什么也不要,澆了二姐夫一盆冷水,大家不歡而散。三姐的心思像七月的天氣,陰晴不定。母親和二姐夫反反復(fù)復(fù)地嘀咕了好久,最后決定,我們出嫁的時候就由母親給我們每人準(zhǔn)備兩床被子。三姐于我前幾個月結(jié)婚,離開家的前夜,她把自己鎖在屋里,哭得肝腸寸斷,任誰敲門也不開。母親指派老五和我在門口守著,老五心直口快,問我說:“要出嫁了什么心情?”我說:“喏。就這種心情?!蔽遗煜蛭堇?。老五說:“結(jié)婚要是這樣,我寧可打光棍?!蔽夜炙f八道,扭得她嗷嗷叫。她張牙舞爪地反擊,扭得我也嗷嗷叫。我們扭打在一起,鬧騰在一起,歡笑在一起,和三姐隔著一扇門、一堵墻,卻是兩個世界。所有的鬧騰最終會歸于平靜,三姐平靜地出嫁了,幾個月后,我也平靜地離開了家。
7
老五到了婚嫁的年齡,可是她走馬燈似的,一個也沒有瞧上眼。她總是說急什么,大不了一個人過。母親很著急,但是又無能為力。按照我的分析,看上老五的男孩估計也沒有幾個。你瞧她,頭發(fā)理得板寸長,從里到外一身男孩裝扮。說話像個破鑼鍋,哐當(dāng)哐當(dāng)。不說話,所到之處,路人側(cè)目。說起話來,聲音所到之處,人人側(cè)耳。一個男人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似的人,能有什么感覺嘛。母親跟我嘮叨的時候,我把這些講給她聽。她說:“哪有?”說完,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老五從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了,母親的眼皮抬起來,眼神追著老五跑。老五說:“媽,我的鞋子呢?在哪?”
“你的鞋子我?guī)湍闶赵诖驳子疫叺拇材_邊。一天著急忙慌的,你這是要去哪?”
“鄧忠家。”
“丫頭,總往鄧忠家跑,也不怕別人說閑話。鄧忠出去當(dāng)了工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了?!?/p>
“你別啰里巴唆的,鄧忠是鄧忠,我是我,鄧忠倆妹妹出嫁了,她老媽又跟不了他進(jìn)城,一個人住著,我怎么睜著眼睛看呢?”
“你去幫他照顧他媽媽,他就念著你的好啦?你去他家擔(dān)水送藥,他媽是你親媽呀,還是我是你親媽?他哪里知道你扒人家的田坎,往他家的田里灌水的事?”
“親媽只有一個,你就別說這些。放田水的事,也是那家霸道第一,鄧忠家的田在下面,由著人攔水了,他家就不要收成了?我那是伸張正義。鄧忠念不念好的,咱也管不了?!?/p>
“哦,你一個女兒家不管不顧的。哎,自己的米糊還吹不干,整天管別人的閑事?!?/p>
老五站起來在地上跺跺腳。好像這樣跺幾下,那腳板才會滿滿地裝進(jìn)鞋子里。
“你出去回來早些,我吃了中午飯就回去了。我呀,回來幾天了也該回去了,不然你姐夫沒有人煮飯等他?!?/p>
“知道?!?/p>
“媽說什么米糊?”
“媽說你的米糊還吹不干?!?/p>
沒等我說完,老五刺溜出去,一會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母親。我說:“媽,你看老五在裝傻呢。”
她答我:“哪有?!?/p>
我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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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老了,病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入冬之后就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四舅派人傳話來,說就這幾天的事了,叫我們趕快回家。我們都聚攏在她的身邊,等待這盞油燈枯盡。二姐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大姐、三姐、我、老五輪流守夜,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不論是清醒還是糊涂,她的圣旨一道一道的,一會叫喚她幾個孫女,一會叫喚我們的小名,等我們挨近她又迷糊得誰都不認(rèn)識。等大家剛剛散開,她又開始叫喚,有時叫我們給她換上新鞋新衣,說是要馬上趕路,我們以各種理由搪塞她,甚至收藏起備用的新衣物。有時又叫我們給她趕路的盤纏,我們慌忙把錢三塊五塊地塞在她手里,她又說帶路的人嫌她動作太慢棄她而去,然后將錢退回給我們,還帶有埋怨和責(zé)怪。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我們反反復(fù)復(fù)地被她折騰,筋疲力盡。在她的眼前似乎真的有一座奈何橋等待她穿過走上黃泉路,作別她陽界的一切。一天夜里,母親又是一番這樣的折騰,甚至比之前的幾天還逼真和急切。大姐慌慌張張地跑去拉來二姐夫,他還是一副醉酒未醒的樣子來到母親身旁,緊緊地?fù)е犓f些什么。一個醉漢摟人哪里有輕重,摟得母親上氣不接下氣的。四舅呵退二姐夫,自己坐在母親身后,環(huán)抱著母親,平靜地側(cè)耳傾聽,諾諾連聲。從他們相互的一言一語,母親的各種牽掛和不舍像扯紅薯藤一樣,一件件像紅薯似的從心窩里扯出來。母親的樣子讓人心疼得直掉眼淚。幾天的時間里,四舅對二姐夫橫眉冷對,每一聲呵斥之后,二姐夫都以“我容易嗎”回應(yīng),但諾諾的樣子,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憐。后面還有一溜長的自言自語,我們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嚶嚶幾句,他就蜷縮在一個角落,等待觀望事情的下一步是什么。
母親還是走了,她帶著什么走的呢?她帶著什么去見早已經(jīng)在陰曹地府的父親呢?她流著眼淚,以凄苦的樣子離開人世。人人說一個女婿半個兒,這半個兒子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讓大家看到的盡是失望。三姐最為惱火,她是忍不住的,但二姐夫說:“我是不好,但好的他怎就不來咱家上門呢?”頂?shù)萌銈麘押芫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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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都老得挺快,年輕時候的故事好像就在昨天。三姐自母親去世以后就很少再回二姐家。二姐夫酒精過量,在母親去世后的幾年就走了,三姐夫是一名老師,積勞成疾也走在三姐之前。二姐三姐各自生活很多年,很少來往,她們一個在山這面,一個在山那頭,老了大家在各家的曬臺上往山上看上一眼,知道彼處何人就完了,哪里還有力氣翻山去到家里。大人疏離,小孩就更不用說了。大姐遠(yuǎn)嫁,沒有誰對她回不回來抱過什么希望,由她。母親去世之后的頭幾年她還勤回來,后來間隔拉得越來越長,回想上一次的見面好像也是久遠(yuǎn)的事情了。兒子結(jié)婚后,我就隨著兒子進(jìn)城,像保姆似地照顧他們的生活,一日三餐,時間在飛跑,我好像也失去了時間和精力去走走我那些姐妹。老五成了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看來是要孤獨終老。只有她像幽靈似的上半年去到大姐家,下半年回到二姐處,冷不丁地在某個時候下鄉(xiāng)趕集遇見三姐,最后跑到我家里來小住幾天。我們都像蒲公英媽媽的孩子散落在大地的不同角落,老五游走就游走吧,通過她,我們還能聽到彼此的消息和八卦,這些比電話來得真實和動人,我常常聽著聽著就流出了眼淚。我沒有告訴她,那個過去被三姐退親的富家公子現(xiàn)在和我住在一個小區(qū)了,是個愛開玩笑的樂觀老頭,常常笑我說:“你們的三姐呀,人清高得都沒有拿正眼看我一眼?!蔽乙矝]有告訴老五,大峰哥現(xiàn)在也在我住的小區(qū)里,每天清早都晨練,揣著一個錄音機,放著“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跑步過樓底。像老五這樣流竄的人也許有一天會遇到他們,并把這些八卦帶給我的其他姐妹。也許事情的真相到我這里就這樣成了秘密,我想把它們帶入土里。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