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采藥

一逢陰雨天氣，老馬就胃疼。先是隱隱約約地疼，后來就擴(kuò)散到全身。老馬躺在床上，拳頭頂著肚子。疼似乎縮回去了，可一會兒又冒出來，就更疼了。于是，老馬只得“嗯嗯”地叫著，像喘氣。

小馬立在房門前，扶著木門，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睡在席子上的老馬。老馬閉著眼，黝黑的臉上，落了汗。小馬踟躕，張嘴卻沒發(fā)聲。老馬翻了身，背對著小馬。他喉嚨里又發(fā)出低穩(wěn)的呻吟。

老馬媳婦摘菜回來，見了杵在門口的小馬，心里著了火。老馬媳婦說，沒良心，還不給你爸去采藥？小馬低了頭，拿起木劍和小桶，出了門。外頭下著雨，山野一片青，水田一片白。細(xì)雨白蒙蒙，像霧水，小馬走了進(jìn)去。

老馬媳婦在背后喊，沒命鬼，戴個(gè)笠帽啊。

笠帽就是斗笠，又笨又重。小馬腦袋小，帶子系不牢。小馬說，雨落不大。

老馬媳婦喊，知道要采哪個(gè)藥嗎？

小馬知道，狗貼耳、車前草和板藍(lán)根。狗貼耳，像狗貼在腦袋上的耳朵，比巴掌還小，喜歡待在田埂上;車前草，很好認(rèn)，寬葉子，長在路邊;板藍(lán)根喜歡水，葉子長，生在溪邊。

小馬沿著小溪走，路邊的草沾了飽滿的水珠?？諝鉀隽?，遠(yuǎn)處沼澤地里，水牛靜默不語。小馬忽然見到了一株板藍(lán)根，長著五指一般的葉子。他用小鏟子挖起，在溪水里洗掉細(xì)泥，留下了板藍(lán)根的根莖。

溪水潺潺遠(yuǎn)去，小馬往田野走去。田埂剛被修葺，光溜溜，裸露出泥土。田里的氣味，冷而芬芳。只有沼澤田里，才有狗貼耳。小馬踏過田埂，水牛忽然不動(dòng)了，抬起頭靜靜地望著他。小馬說，蠢牛。牛不響，又低頭去咀嚼青草。村里一陣狗叫，孤零零地吵了村莊。小馬來到沼澤地里，一大片狗貼耳長在雜草中間。小馬捋開雜草，拔了狗貼耳。一股濃密的泥土味和藥草味，撲上鼻子來。

忽然，下了大雨。從大山那邊，像風(fēng)那樣刮過來。雨水落在臉上，落在身上，隱隱地發(fā)疼。老馬媳婦站在家門口，大喊，短命鬼，還不歸家。

小馬喊道，這里有很多藥。

老馬媳婦進(jìn)了屋，一會兒披著雨衣，手里拿著一把傘出來了。雨水中，她是一個(gè)粉紅色的人影。她穿過水塘，穿過沼澤地，來到小馬跟前。小馬臉上落滿了雨水，頭發(fā)粘住了額頭。小馬凍得嘴唇發(fā)紫，見了老馬媳婦，咧開嘴一笑。

老馬媳婦輕輕地一巴掌拍在小馬頭上，說，短命鬼。

小馬撐著傘，跟著老馬媳婦回了家。

小馬先是換了濕透的衣服，擦干了頭發(fā)，穿上干衣服?？缮砩线€是冷，兩排牙齒在打戰(zhàn)。老馬媳婦一邊罵一邊燒水。水燒熱了，叫小馬洗了熱水澡。小馬從浴室里出來，人就籠罩在白色的水汽里。小馬暖和了。老馬媳婦見了，罵了一句，去燉藥了。

灶臺里的火，燒得旺。廚房里是白色的熱氣，藥味出來了。小馬掀開鍋蓋，盤里的板藍(lán)根和狗貼耳，熬出黃色的湯。老馬媳婦瀝了藥，叫小馬端到老馬房里去。小馬端著藥，過玄關(guān)時(shí)，忍不住抿了一小口。甘苦的味道，流過喉嚨，變得遙遠(yuǎn)。

老馬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氣息沉穩(wěn)，像是睡著了。小馬低聲喊了一句，老馬睜了眼，望見了藥，方慢慢支撐著身子。小馬把藥端到他面前，老馬張嘴喝了，然后又躺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老馬的胃隱隱發(fā)疼。他低低地呻吟了幾聲，拳頭緊緊地頂住了肚皮。

傍晚時(shí)，小馬身上一陣燙，胸口惡心，腦袋瓜子在天旋地轉(zhuǎn)。他躺在床上，皺著眉頭，學(xué)著老馬的模樣，把拳頭放在肚皮上，頂?shù)冒l(fā)疼。

小馬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呻吟聲。

起霧

夜里，風(fēng)吹過梧桐樹。梧桐子落在地上，落在草叢中。

公雞叫了第一聲，小馬就起了床。打開大門，只見霧水一陣白，望不了幾步遠(yuǎn)。吐清了胸口中的濁氣，他便提著小木桶，走進(jìn)濃霧中。山谷里的鳥啼聲，順著清冷的空氣，過來了。村莊空曠，聲有回響。眼前是一團(tuán)幢幢的黑影，呼著熱氣，是拴在杉樹下的水牛。小馬從旁邊走過，水牛反芻著干草，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小馬說，蠢牛。水牛甩著尾巴，趕走趴在身上的蒼蠅。

走過杉樹，就是柿子樹。柿子樹往上，是梧桐樹。梧桐的葉子比手掌還大，秋天一到，風(fēng)一吹，葉子就飄下來，堆積在地上。小馬踩著濕潤而柔軟的落葉，來到了梧桐樹下。成熟的梧桐子炸了開來，這邊一瓣，那邊又是一瓣。小馬弓著身子，慢慢撿著。也有一些梧桐子，還帶著青澀，也被風(fēng)吹落在地上。它順著斜坡，滾到了草叢中。小馬只得扒開草叢——露珠掛在草尖呢——拾起來，丟進(jìn)桶里。偶爾，草叢會呼啦一聲，竄出一只黑影。

——是雉雞。

雉雞劃開了濃霧，摔在遠(yuǎn)處的草叢中。小馬大叫一聲，忙放下木桶，追著過去。雉雞幾個(gè)跳躍，身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小馬叫，不要跑。但雉雞哪里會聽他的話呢？早就跨著步子，咕咕地叫了幾聲，鉆進(jìn)草叢，不見了。小馬蹚過草叢，搜索了一會兒，心底懊喪。

濃霧慢慢淡了，村莊開始蘇醒。先是狗叫，然后是人聲、雞鴨鵝聲。男人們扛著鋤頭，牽著水牛，從路上走過。女人們提著一桶衣服，朝溪邊走去。遠(yuǎn)處有個(gè)細(xì)細(xì)的人影，穿著黃色長袖，拎著小桶，慢慢走來。是夏冬。小馬見了，大聲喊道，剛才有雉雞。

夏冬驚訝一叫，飛也似的跑過來。小馬指著山腰，長蕨覆蓋，蔓蔓青青。小馬說，跑到草里去了。兩人細(xì)心地辨認(rèn)，草叢似乎出了一道雉雞飛過的痕跡。他們先是用手扒，然后用腳掃。直到山頂里慢慢照出了陽光，才放棄。

兩人各守一邊，拾撿梧桐子。小馬爬進(jìn)草叢，扒拉著梧桐葉。很快，小木桶就裝不下了。他抬頭望了眼夏冬，他的身影藏在茶樹林里。

小馬喊，你撿了多少？

夏冬說，快要滿了。

小馬喊，你家里有多少？

夏冬說，好多呢。

秋末之時(shí)，會有收垃圾的人進(jìn)村。鴨毛、廢紙、廢鐵、啤酒瓶、塑料瓶、桐子，他什么都收，什么都要。帶殼的桐子兩角一斤，去殼的桐子五角一斤。小馬家里的梧桐子，已經(jīng)堆得像座小山。房間里彌漫著溫?zé)嵊挚嘈恋奈兜?，像藥?/p>

太陽明亮了，霧水漸去。池塘如鏡，青山了然。村莊熱鬧，炊煙四起。對面的人，眉眼清晰。老馬媳婦拎著一桶衣服，從溪邊歸來，見了小馬，喊道，記得回來吃飯。

小馬說，知道啦。

夏冬說，不知能賣多少錢。

小馬說，我準(zhǔn)備買火藥、引線，做大炮。

夏冬說，嘿。

兩人濕了褲腳和手袖子，人像是浸在水里。于是，只好提著一桶滿滿的桐子，分道而行，各回各家。小馬回到了家，廚房里一陣響，是青菜落到熱鍋里的聲音。小馬放好了桐子，進(jìn)了鑊氣如霧的廚房。

捉著鍋鏟的老馬媳婦見了濕漉漉的小馬，不由憐愛地叫了聲，短命鬼。

死者

鞭炮響了。

短促又脆弱，村莊還沒醒，就停歇了。

小馬從床上爬起，穿了單衫，出了門。四周寂靜，空氣清冷。他站在門前的石頭堆里，朝山上望去。半山腰間，一行人默默蹚過蕨草。領(lǐng)頭的是老頭，穿著白衫，懷里好像抱著什么;跟在后面的是穿著深色衣衫的老太太，走幾步，就把手里的紙錢往空中一拋。于是，紙錢就零零散散地飄落下來。跟在紙錢后面的是挑著擔(dān)子的年輕人，黑乎乎的衣服，整個(gè)人都像隱沒在山野里。

他們往山上爬。先是被小竹林遮擋了身影，然后又鉆了出來。人影小了一圈，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小孩。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年輕人走在了最前面。兩個(gè)老人頓足不前。年輕人放下?lián)樱瑥幕j筐里拿出一串鞭炮，點(diǎn)燃了?；鸸怏E閃，鞭炮聲便從空氣中洇過來。一縷青煙，緩緩地飄著。待它細(xì)細(xì)地散了，老頭方才繼續(xù)往上走。

青山鋪著了紙錢，花朵一樣濃密地開著。小馬離開了石頭堆，跑上了自家的樓頂。他們的身影看得清晰些了，可一會兒又被山腰的芒草擋了眼光。風(fēng)微微而來，樹木的味道清涼又濃密。小馬踮著腳尖往山上瞅，只隱隱地看見幾顆腦袋。然后，又爬上了圍墻，這時(shí)，連腦袋也看不見了。芒草吞沒了他們。

忽然，又是一陣鞭炮，細(xì)密而長的聲音，清脆又響亮。芒草叢中飄出縷縷青煙。紙屑點(diǎn)點(diǎn)紅。山野吹來的風(fēng)，更大了，似有細(xì)細(xì)聲。小馬聽不清，只覺得耳邊一陣癢。他爬下圍墻，離開樓頂，順著屋后的小路，朝山上走去。過了磚窯，過了小竹林，才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了他們。聲音清晰了，原來是老太太在哭。

老太太坐在地上，身子倒在老頭的身上。年輕人低垂著腦袋，站著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忽然。老太太掙脫了老頭的手臂，往前一撲，慘叫一聲。老頭趕緊去扶——也跟著倒在地上，不動(dòng)了。山頂?shù)您p鴣，長長地叫了幾聲。年輕人方才如夢初醒，慌亂地扶起老太太。老頭蠕動(dòng)一會兒，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衣衫，接過了老太太。

天色灰蒙蒙，山頂團(tuán)著厚厚的烏云。小馬小心翼翼地朝他們挪近?？辞宄?，原來是住在上村的老衛(wèi)生員他們一家。年輕人是他們的小兒子，小馬叫他貴哥。貴哥開始收拾，把地上的一些東西放進(jìn)籮筐里。老衛(wèi)生員攙扶著妻子，慢慢地離開。貴哥拎出一串小鞭炮，點(diǎn)著了，往地上一丟。小馬瞧見了噼里啪啦的火光。

他們順著原路折回，漸漸地，被山腳的栗子樹吞沒。小馬這才手腳并用，朝芒草叢走去。

大風(fēng)吹了，草絮飛了。一片黃土地，修得清靜。方圓三米，沒有一絲雜草。平地中央放著水果盤、整只雞鴨、一杯茶。插在地上的香，煙氣裊裊。紙錢里的一團(tuán)火，掙扎了一番，熄滅了。

老馬媳婦摘菜回來。見老馬泡著一壺濃茶，坐在飯桌前，便問，小鬼頭呢？老馬呷一口茶，說，睡著吧。老馬媳婦朝小馬房間里喊了一句，沒有人應(yīng)，又推開房門，床上只有亂糟糟的棉被。老馬媳婦收拾好了被子，才說，打靶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老馬媳婦拿出菜籃子，兩人一起擇菜。老馬媳婦忽然嘆了一口氣，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可憐啊。

老馬吞了大口濃茶，也跟著長嘆一聲，說，上街打劫，哪有不槍斃的？

老馬媳婦一愣，忽然跑出屋子，大聲喊道，馬學(xué)文，你在哪里？快給我回來！

火疤

灶臺里的火舌頭，忽然往外一掠。

燒火人大驚，仰面摔在了干草堆上。大火似手，揪住了他的臉面。廚房亮堂堂，慘叫慌張張。聽到呼救聲的大人們趕來，七手八腳手忙腳亂地滅了火。一個(gè)黑乎乎的人躺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已。人是活過來了，可糊了半邊臉。皮膚緊巴巴地黏在一起，扯了牙齒，突了眼珠，人丑著呢。

書是不能讀了，頂著一張皺巴巴的臉，同學(xué)見了就怕，老師看了皺起了眉?；鸢踢@個(gè)名，就這樣叫遍了。他爸說，那就回家放牛吧。于是，火疤就回了家。清早時(shí)分，他從床上爬起，走到杉樹下。牛欄被大雨沖塌，他們把水牛拴在杉樹下。黑色的水牛靜默地立著，白絨絨的耳朵像手掌一樣張開著。他解著牛繩。水牛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一根濕熱的舌頭舔舐著他的手背。

水牛身上的泥土味，撲面而來。他解開牛繩，牽著水牛朝山澗里走去。

清早濕氣重，空氣仿佛浸了水。圓鼓鼓的水珠掛在草尖上，落在澗水中。水牛踏進(jìn)溪澗，低著頭慢慢地卷著氣息濃重的草。路邊的竹葉低垂過來了，水牛抬頭，用肉色的舌頭一卷，嘴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咀嚼聲。

遠(yuǎn)處的山頂，浮著淡而薄的云氣。它繞著松樹林，靜謐又脆弱。松林深處傳來了鷓鴣的叫聲，水牛愣了，立著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過了一會兒，方才低頭去吃草。他手里緊緊攥著紅色的牛繩，慢慢地挪著步伐。

山腳處是一片小沼澤。一層青草鋪了過去。水牛走向了沼澤地。于是，他放開了牛繩，立在路邊的斜坡里，居高臨下似的看著沼澤地中央的水牛。山谷起了鷓鴣聲，自己也跟著大叫一聲。聲音沖上了天，久久回響，慢慢消逝。山谷、沼澤地重回孤寂。潺潺溪水聲，漸漸地迫近他的耳朵。

路口那邊的茅草叢一陣響動(dòng)。風(fēng)吹過去，又走遠(yuǎn)了。此時(shí)，草叢里露出了兩個(gè)黑色的腦袋。是小馬和夏冬。小馬牽著一頭水牛，夏冬拎著一個(gè)鋁鍋。兩人朝山谷里走來?；鸢桃娏?，趕緊爬上了山腰，躲進(jìn)了灌木叢里。

透過樹葉的間隙，火疤望見他們漸漸接近。到了沼澤地旁，小馬嘴里發(fā)出一聲呼叫。水牛受了驚嚇，跳進(jìn)了沼澤地里。兩頭水牛，短暫地相互望了一眼，又低頭安詳?shù)爻圆荨?/p>

夏冬說，我去搭灶。

小馬說，我去撿柴。

兩人準(zhǔn)備野炊，在山里炒黃豆吃。他們早就商量好。夏冬拎鋁鍋和黃豆，小馬帶油鹽。小馬出門之時(shí)，偷偷地用玻璃罐，裝了滿滿的一罐油。兩人分頭行事。

夏冬拾了些石塊，在平地上搭了個(gè)簡單的土灶。小馬撿些干竹殼和樹枝。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小馬拿出打火機(jī)，起了火。竹殼燒得快，火光亂竄。夏冬把鋁鍋放上去，活潑的火苗一下子就被壓扁了。鋁鍋燒得熱騰騰，夏冬倒進(jìn)了豬油。鋁鍋里發(fā)出嗞嗞聲，夏冬抓了一把黃豆，扔了進(jìn)去。鋁鍋里面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p>

火疤遠(yuǎn)遠(yuǎn)望著。

他寂寞極了。

失牛

小馬在草地上睡了一覺。

當(dāng)時(shí)，天光還亮著。太陽在山頭，金色的光給大山鍍了金。小馬躺在草地里，風(fēng)吹進(jìn)了耳朵，草的氣息鉆進(jìn)了鼻腔。眼皮失去了控制，意識逐漸模糊。待他醒來，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大山只剩下隱隱的輪廓。

四周沒有聲息，小馬想起了鬼怪，害怕極了。

忽然，山路里傳來了陣陣的叫喊聲。小馬循聲望去，只見半山腰里亮著幾根光柱。那光柱如同螢火，忽而消失，忽而明亮。喊聲清晰了，是老馬和老馬媳婦焦灼的聲音。小馬心里激動(dòng)，朝著光柱大聲喊著。

他的聲音，穿透了黑夜，在山谷里回蕩。

很快，老馬和老馬媳婦就出現(xiàn)在小馬面前。小馬低垂著頭，不敢看他們。老馬說，你怎么不會回家呢？小馬不應(yīng)，伸手捉住了老馬媳婦的手。三人在電筒光線的引領(lǐng)之下，沿著山路，慢慢走回家。山路是條羊腸小道，兩旁野蕨茂盛。褲腳掠過野蕨，嗦嗦作響，像是背后有人跟著。小馬哭了。老馬只得蹲下，背起了他。老馬的脊背，跟著山路在起伏，小馬像是乘著船。老馬媳婦握著電筒，跟在背后。光線像是鐮刀，劈開了黑夜。

三人下了山，路過了田野，跨過了溪澗，到了牛棚。老馬對老馬媳婦說，看看牛。老馬媳婦應(yīng)了聲，把光線移向了牛棚。烏泱泱的牛棚，忽而明亮——啊呀，牛不見啦！老馬媳婦尖叫一聲。老馬心里咯噔一跳，放下小馬，跑進(jìn)牛欄一瞧——果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兩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想起，下午是差遣了小馬去放牛。

老馬問，牛呢？

小馬搖了搖頭。

老馬媳婦脾氣急，一巴掌拍在小馬的腦袋上。

小馬說，忘在山里了。

老馬說，你怎么不看好呢。

老馬拿著電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了山。

老馬媳婦說，牛要是不見了，看你爸不打死你。小馬聽了，心里又害怕又委屈，不由哭了。老馬媳婦也不安慰，只牽著他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門口的谷場，小馬終于停止了哭泣。他瞥了一眼大山，那電筒的光線變成了豆粒般大小。老馬媳婦安置好小馬就出了門，到山上跟老馬一起找牛去了。

老馬媳婦借了電筒，踏上了蜿蜒的山路。大山寂靜無聲，四周里黑乎乎的。往山腳下望去，村莊里只亮著三兩燈光。忽而，深山里傳來一兩聲鳥啼，整個(gè)村子都空曠了，整座大山都寂寥了。那排排肅立的松樹，也仿佛是人影。老馬媳婦心里驚惶。瞧見了老馬的燈光，是遠(yuǎn)在山頂。老馬媳婦大喊了一聲，聲音漸漸回蕩。

老馬媳婦說，找到了沒有？

老馬說，找到屁哩。

窗外忽然起了鳥啼聲，小馬驚醒過來。他從床上爬起，進(jìn)了老馬的房，床上無人。于是，就拉開了門閂，開了門。天色冷清清，村莊灰蒙蒙。漠漠水田里，只有三兩個(gè)人影。山頂那邊飄來了烏泱泱的云朵，不一會兒，落起了雨水。先是細(xì)雨蒙蒙，然后是一陣疾風(fēng)，吹來了豆粒大小的雨水。

山腰里出現(xiàn)了兩個(gè)人影，像是靈巧的動(dòng)物，沖下了山。小馬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趕緊跑進(jìn)灶里，開始燒熱水。雨水越落越大，聲勢浩蕩，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大雨落在了山野，落在了水庫。

水還沒有燒熱，老馬他們就回到了家。兩個(gè)水淋淋的人，滿臉疲憊，立在小馬面前。小馬見了，心里害怕，細(xì)聲叫道，爸，媽。老馬聽了，心中怒火躥起，從小馬手中搶過燒火棍，一把打在小馬腿上。

水牛是四家人合養(yǎng)的，是重要的勞動(dòng)力。老馬揮著燒火棍，一陣亂掃。小馬跳出了廚房，四處亂竄。躲到了墻角，老馬的燒火棍就追過來。躲到哪里，燒火棍就追到哪里。燒火棍打在身上，身上火辣辣的，像是傷口里進(jìn)了辣椒水。小馬疼得大哭，躲進(jìn)了大雨中。

老馬怒氣未消，想要追進(jìn)雨水中。老馬媳婦見了，趕緊拉住了他，說，就算你打死他，也找不到牛。

老馬只得氣呼呼地丟掉手中的燒火棍。

下午，老馬一個(gè)人在喝悶酒。雨勢漸漸小了，水庫已滿，望過去是一片汪洋。

分肉

雨水如同野馬，奔騰而來。

大山缺了口子，大樹摔倒在地。渾濁的雨水匯聚在一起，沖向了河灣。河水上漲，淹沒了兩岸的稻田。小馬掛在矮門上，望著河水彌漫。雨水停歇了，村莊也明亮了。躲在屋子里的人們，漸漸走了出來，慢慢地充滿了田野。

老馬坐在廳里，喝一口酒，嘆一口氣，眉頭打了結(jié)。午飯過后，媳婦就到下村表舅家借牛去了。他望了一眼墻壁上的鐘，已經(jīng)過了小馬放學(xué)的時(shí)間，卻始終不見媳婦歸來。這時(shí)，大路上走來個(gè)紅色的影子。是根叔老婆九妹。她立在堤壩上，隔著個(gè)池塘，沖著老馬家喊道：“老馬，石橋里在分著牛肉呢?！?/p>

老馬站起來，推開矮門，站在門前，也扯著嗓子喊道：“分什么肉？”

“牛肉?！?/p>

“哪里來的牛肉？”

“大水淹死了頭水牛呢?！?/p>

老馬一聽，心不由一驚，怔怔地愣了一會兒。等他回過神來，想問清楚，可九妹已經(jīng)走遠(yuǎn)。老馬只得匆匆地朝石橋走去。石橋是大伙兒湊款修的，坐落在村口的河灣處。到了村口，便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石橋那邊圍攏著一群人。鬧騰的人聲和轟隆的河水聲混雜在一起，擠了過來?？諝庵酗h浮著新鮮的血腥氣。這是水牛特有的味道。老馬很快就到了橋上。小馬背著書包，一臉興奮地蹲在一旁，看著殺豬佬在肢解水牛。一頭碩大的水牛，被開了膛破了肚。下水流出來，血水染了整座橋。一張黑色的牛皮，仿佛是皺褶，趴在橋面上。老馬見了牛頭，心里咯噔一跳，牛角熟悉著呢。

老馬臉色青了，問：“這牛怎么啦？”

小馬道：“淹死了呢?！?/p>

老馬說：“怎么淹的？”

小馬說：“大水沖下來的，鼓著肚子飄在河面上呢?！?/p>

老馬不聲響了，往前跨了幾步，走到牛頭處。那牛眼，慘慘地翻著，看著瘆人。他細(xì)細(xì)地辨認(rèn)了一會兒，終于舒了口氣，心里也明亮了點(diǎn)。他從兜里掏出煙盒，拍出一支，咬在嘴巴里，慢慢地吞吐著。

煙的香味，溜進(jìn)了殺豬佬的喉嚨。他咽了口唾沫，抬起手臂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然后沖著老馬叫道：“屌你啊，就等著吃肉！”老馬聽了，便笑嘻嘻地拿出煙，送到了殺豬佬的嘴邊。殺豬佬張嘴咬住了煙，老馬為他點(diǎn)了火。殺豬佬瞇著眼，一臉享受地深吸了幾口。頓時(shí)，他手上的刀，仿佛更鋒利了。

你要牛腱，我要牛肚。就連逡巡在一旁的狗，也能分到牛油或者碎骨頭。每個(gè)人的臉都帶著洋洋的笑意，眉飛色舞起來。牛頭被豬肉佬要去了，他想搞個(gè)牛頭煲。煮一鍋靚湯，喝幾口老酒，日子就得這么過。

老馬說：“來點(diǎn)牛腩?！?/p>

小馬從人群里鉆出來，好奇地問道：“牛腩怎么吃?。俊?/p>

老馬說：“蘿卜牛腩嘛，靚得吞口水！”

殺豬佬聽了，便切了大塊牛腩，往老馬手上一丟。老馬慌亂地接過——喲，這肉，沉甸甸的，還帶著溫溫的氣息。老馬對小馬說，去拿把稻稈。小馬一個(gè)箭步，躥到了田野，抓了一把濕漉漉的稻稈，交給了老馬。

老馬用稻稈系住了牛腩。此時(shí)，天色已逐漸黯淡，牛肉也已分得差不多。大伙兒都提著肉回了家。有的人家，煙囪里已經(jīng)冒出了白白的煙柱。老馬眉眼舒展，提著牛肉，帶著小馬，往家里走去。路過菜園時(shí)，他們拔了幾根蘿卜。剛從濕潤泥土里出來的白蘿卜，惹得人心里歡喜。

父子倆一回到家，便忙活起來。老馬切肉，小馬削蘿卜皮。打開了煤氣灶，藍(lán)色的火焰，呼呼地燃燒著。裝滿了牛肉的砂鍋一放上去，那火焰瞬間張開來，包裹著整只砂鍋。小馬聽見砂鍋里咕咕地響著，仿佛熱氣要頂開鍋蓋。

牛肉的香氣漸漸出來了。老馬關(guān)小了火，讓牛腩煲慢慢地?zé)踔?。天色已暗，外面已?jīng)望不見幾米遠(yuǎn)。老馬來來回回在廚房和廳里走了幾趟，忽然對小馬說道：“你媽怎么現(xiàn)在還不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