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重要特質(zhì)是總體性的消解和中心價值的碎片化,如馬克思所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意義鏈不斷地滑動,曾經(jīng)恒定的價值判斷也變得猶疑無常:“每當我找到生命的意義,它就又變了?!盵1]在波德萊爾、普魯斯特、喬伊斯、艾略特、卡夫卡等作家筆下,孤獨感、個體化、破碎感、流動性、不確定性等共同構(gòu)成了現(xiàn)代經(jīng)驗體系。這些經(jīng)驗在20世紀末以來尤其是21世紀的中國,正在滋長著、繁茂著。這種變化與中國歷史性和結(jié)構(gòu)性的巨變密切相關,藉由此,中國人的生存空間與生活模式正在被大幅度地修改。從近年的中短篇小說來看,作家們不同程度地意識到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變化。他們觀察古老大地上的巨變,觸摸其輪廓,提取其形態(tài),賦予其命名,力圖通過自己的書寫呈現(xiàn)出時代的精神狀況。
一、流動的城市景觀
作為現(xiàn)代生活的主體部分,城市的多維性和多向度喚醒了人性的深邃與復雜,為作家提供了豐饒的敘事資源。與以前的時代相比,我們從未像今天這樣與“城市”這座鋼鐵巨獸貼得如此之近,對它的辨認如此真切而清晰。曾經(jīng)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模糊、漫漶、徒有其表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影響力深度介入到我們的現(xiàn)實和文學之中。近年來,城市文學不再是一個空轉(zhuǎn)的概念,它越來越受到重視,甚至成為熱議的話題:批評家對于城市文學開始進行大量研究,作家圍繞城市文學進行對話與思考,文學期刊在歲末年終盤點“城市文學排行榜”,等等,都在提醒人們這樣一個事實:城市生活正在被全方位地接納,城市倫理正在重新界定人際關系,城市題材正在成為極具魅惑性和可持續(xù)性的敘事范疇。
在此,我們不妨做一個簡單的回顧。在路遙的《人生》中,高加林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惜背負“罪名”來到城市,中國的“拉斯蒂涅”感到焦慮、惶恐、眩暈、驚異。當他努力學會城里人的做派并即將與城市產(chǎn)生緊密聯(lián)結(jié)時,他被驅(qū)逐出去。高加林是那個時代的象征,他在“鄉(xiāng)—城—鄉(xiāng)”之間游走,最后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農(nóng)村故鄉(xiāng),這個結(jié)局毋寧說是路遙基于有限的時代認知而不得不為“入城記”打上的一個倉促句號。安然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雯雯清澈透明的憂思夢幻,無不散發(fā)著“城市中國”說不清道不明的“現(xiàn)代”氣息。至于臺兒溝少女香雪對北大和文具盒的向往,則充分印證著城市文明迢遙而巨大的吸引力。
當然,在今天,對于城市,我們已經(jīng)無須再糾結(jié)于去還是留的問題,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選擇,文學敘事由此向著城市建設、現(xiàn)代文明、都市魅力等邊界不斷地拓展。中國作家終于不再忸怩于對城市、金錢、物質(zhì)、資本的承認,他們意識到如果自身具備足夠強大的知識譜系和價值判斷,那么,對形而下事物的展現(xiàn)有可能構(gòu)型為一個時代的寫照,或者使形而上的哲思有所附麗。就像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單以出色的炫富能力就能永垂不朽”,因為這在文學史上是第一次,“物質(zhì)比人更自由,它們自己行動,自己發(fā)聲,甚至,它們僭越人的位置,搶奪人的力量”,從而構(gòu)成了“時代的交響”。[2]西美爾的《貨幣哲學》《金錢、性別、現(xiàn)代生活風格》《大都會與精神生活》等論作則對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zhì)特征予以充分承認,提出以感覺和經(jīng)驗進行社會學研究的重要性。在正視物質(zhì)影響力的今天,“都市人的異化、商品拜物教、憂郁和理想、寓言與自然史等等現(xiàn)代性的基本母題”成為了“中國人必須在自己日常經(jīng)驗里予以處理的‘創(chuàng)傷和‘震驚。”[3]我們對于西方城市經(jīng)驗的模仿與挪移,終于進入了“在地化”的完成過程。
通過對城市景觀的辨認,作家構(gòu)建起“當代中國”富有動感和質(zhì)感的面相。這里既有葉兆言《滯留于屋檐的雨滴》、崔曼莉《熊貓》等通過成長敘事的小切口勾連起的城市變遷史,也有鄧一光《香蜜湖漏了》、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通過懸疑命案和青春逆襲對城市發(fā)展提出的問題。在《滯留于屋檐的雨滴》中,陸少林經(jīng)歷高考失利,到大學蹭課、下崗、當保安、開小作坊,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無不鐫刻著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來社會變遷的烙印。在《香蜜湖漏了》中,一群高學歷“打工人”為深圳建設揮灑血汗與青春,“這座城市朝氣蓬勃,是人人羨慕的青銅樂園?!笨图彝林⒉铻楸Wo香蜜湖的客家文化,斥巨資阻止房地產(chǎn)商買下湖邊地皮,后遭泥頭車碾壓。多年后,這座城市在成熟的市場運作機制下成為南方的經(jīng)濟中心,但阿茶的“車禍”卻如巨大的創(chuàng)傷,橫亙在“光輝歲月”的記憶里,也左右了當年那群熱血青年的人生選擇。雙雪濤的《北方化為烏有》僅以題目就道出歷史深處的迷霧與傷痛。小說以一段謀殺案和“元小說”式的講述開啟了傷心的北方往事,讓我們看到宏偉的“鐵西區(qū)”如何成了被時代拋棄的“鐵銹帶”。在鄭執(zhí)的《森中有林》里,東北的衰頹通過幾代人的愛恨情仇隱約呈現(xiàn)出來。這也是一種全球化的景觀。在回憶錄《鄉(xiāng)下人的悲歌》中,J.D.萬斯詳細記錄了他那個位于俄亥俄州“鐵銹地帶”(Rust Belt)的原生家庭是如何地破敗、墮落,他曾經(jīng)“前景黯淡”,“差點屈服于身邊每個人都有的那種憤怒與怨恨”,[4]后來拼命努力考上耶魯法學院才得以擺脫世襲的悲慘命運。在新舊交替之間,那些曾經(jīng)發(fā)達繁榮的工業(yè)區(qū)成為一片廢墟,一種“歷史剩余物”,連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
在散發(fā)著無窮魅惑的城市生活中,人們的職業(yè)正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職業(yè)邊界大幅度地“變形”。有的傳統(tǒng)職業(yè)被賦予了新功能,如蘇童《瑪多娜生意》中的廣告公司人員搭上了國際明星“瑪多娜”,王蘇辛《白夜照相館》里的攝影師為新移民拍偽照。有的新職業(yè)改變了人際關系和生活形態(tài),比如劉汀的《速記員》和《虛構(gòu)》。前者通過速記員的篡改行為證明了所有的會議發(fā)言都如出一轍地充滿了泡沫,后者講述某論壇的網(wǎng)絡管理員終日浸泡在真假難辨的新聞中,產(chǎn)生了混沌感和失重感。在石一楓的《地球之眼》中,安小男擅長開發(fā)與運用網(wǎng)絡科技,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無不與此密切相關?!暗厍蛑邸本褪俏覀儠r代常見的連結(jié)著網(wǎng)絡的攝像頭,“天眼”,是“網(wǎng)”。計文君的《化城》中,新媒體網(wǎng)紅“醬紫”的名字就是一個鮮明的網(wǎng)絡詞匯。小說中涉及的微信公眾號、直播、粉絲、大數(shù)據(jù)等無不攜帶著鮮明的時代氣息。通過醬紫在信息無限膨脹的現(xiàn)實中的領悟和成熟,小說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成長案例——如何在信息化的新環(huán)境中迅速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原則和秩序。在計文君看來,網(wǎng)絡就是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她提出了三個關鍵詞來概括當下現(xiàn)實:“后真相時代”“詞匯速朽”“弱鏈接,強情感”,[5]準確地對應著這個時代的喧囂、熱鬧、繁華及其終極幻象。
無論城市如何發(fā)展,職業(yè)如何變遷,“權(quán)力”依然是職場的“測量儀”和“加速器”,它深度地刺激著人們的欲望,全方位地開掘出人們的潛能,只不過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更加豐富。有人頑強地與權(quán)力帶來的異化相抗衡,如邵麗《蔣近魯?shù)乃囆g(shù)人生》中的縣委書記用“藝術(shù)人生”來淡化“官場人生”;有人在職場升遷中接受勝利也承受羞辱,如楊怡芬的《有鳳來儀》,兩個溫婉和順的女人都因與男上司有曖昧關系而平步青云,職場升遷背后千轉(zhuǎn)百折,溝壑曲回。陳世旭《歡笑夏侯》中的主人公被權(quán)力異化而真誠地全然不覺;范小青《你的位子在哪里》描寫假局長代替真局長開會引起的荒誕風波;吳君的《才子佳人》繪制出了“文化”與“權(quán)力”膠著纏斗的可鄙可笑;南飛雁的《天蝎》《皮婚》等“七廳八處”的故事則自成體系地構(gòu)成了新時代的“官場變形記”。權(quán)勢交織的龐雜迷離,明爭暗斗的陣營博弈,在迷宮般的城市里著陸并實現(xiàn)了繁復的接駁。
與此同時,城市經(jīng)驗也修改著鄉(xiāng)土中國的恒常穩(wěn)定和“熟人”關系,帶來了身份的流動與經(jīng)驗的多重疊合。這里有科技帶來的影響,如范小青的《誰在我的鏡子里》,展現(xiàn)了智能手機給人們帶來的身份困惑。老吳在錯拿別人的手機后,幾乎難以察覺此手機和彼手機有何不同。關于自我身份的尋找也是小說家孜孜不倦探索的主題。徐則臣的《兄弟》講述戴山川從老家來到北京,目的是“尋找另一個自己”。旁人如聽癡話,他卻認真地尋找著,還領著鄰居老喬的獨生子“鴨蛋”拍了一張照片,告訴他這是他的弟弟“雞蛋”。當推土機強行推掉“低端人口”的出租屋時,戴山川沖進去搶救出了“雞蛋”,“鴨蛋”激動地接回了弟弟。兩代人在“尋找另一個自己”的過程中,在時代的廢墟上完成了關于身份理想的對接。魯敏的《球與槍》內(nèi)含著哲理化的思考。小說設置了兩個長相酷似的男子穆良和AB,他們的性格完全相反,職業(yè)和家庭生活更是大相徑庭,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相互認同。穆良甚至愿意頂替AB認罪坐牢,對于這個生活寡淡的小公務員來說,在辦公室、菜場還是在妻兒身邊,都與待在監(jiān)獄沒多大區(qū)別。AB是穆良的鏡像自我,人物的身份不定,卻又具足搖晃不定的現(xiàn)實感。
在我們當下的都市生活里,不乏波德萊爾筆下那樣的游蕩者:“墻壁就是他墊筆記本的書桌;書報亭是他的圖書館;咖啡店的階梯是他工作之余向家里俯視的陽臺。”[6]對于游蕩者來說,街道、小巷、商場、廣場等公共場所都是他們活動的空間,寄寓其中,他們自如而自洽。在曉航的《捉飛賊》中,打工者廖奇是小店的店主,也是一個“聲音收集者”。他像波德萊爾筆下的游蕩者一樣,在城市里穿梭張望,目光四處脧巡,神態(tài)天真驚奇,不同的是,他騎著共享單車。
二、形態(tài)多元的都市婚戀
現(xiàn)代生活匯聚著無數(shù)張力和異質(zhì)性,生成了布滿欲望和想象的多重場域。隨之而來的是倫理秩序、情感關系、價值觀念一一被修改甚至是顛覆。情感敘事的邊界不僅在廣度上擴張了,也在深度上拓展著。
愛情不再僅僅是伴侶、家庭和家族問題,而與社會、現(xiàn)實、中國在全球化中的格局變化等問題緊密地縫合在一起。葛亮的《不見之見》將關于“性奴”的新聞融合于虛構(gòu)敘事中,揭示出了世俗情愛關系之下的叵測人心和驚悚現(xiàn)實;在張楚的《中年婦女戀愛史》中,與當代微型編年史和世界大事記相伴隨的,是茉莉及其閨蜜們起伏不定的情感和婚姻狀態(tài)。時代的巨大變化、經(jīng)濟發(fā)展的欲望膨脹、金錢詐騙的傷痛和恥辱,將茉莉們一次次打入了身心受創(chuàng)的困境。李靜睿的《AI》巧妙地通過“愛”與“癌”的同音,將一段婚外戀與汶川大地震和疾病困局聯(lián)結(jié)起來。“癌沒有改變什么,愛也沒有”,相識于汶川大地震、共同見證過生死的一對婚外情人最后在東京分手。唐穎《鷺鷥姐姐》中的女主人公用婚姻換來綠卡,十年后又毫不可惜地舍棄。這一得一舍非關感情,而是“中國”在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將“美國”視為欲望對象的由濃到淡的變奏。
宋阿曼的《午餐后航行》、張悅?cè)坏摹短鞖忸A報今晚有雪》、艾瑪?shù)摹队惺裁词略谖疑磉叞l(fā)生》《白耳夜鷺》等小說涉及戀愛與婚變。男人與女人、三角或多角、性癮者與出軌者、精神分裂的疑云、懸而未決的失蹤案,在種種古老而新鮮的敘事中,縈繞出了人性絮雜可怖的暗影。金仁順的《紀念我的朋友金枝》以一段尋死覓活的單戀呈現(xiàn)出了女性的情感純度和烈度,反襯出男性的軟弱和卑瑣;張惠雯的《漣漪》講述一個高校文科教授的出軌往事,將情感的一線悸動傳達得哀凄、婉轉(zhuǎn)而動人。當張惠雯借用男主人公的視角將其與情人一起度過的生活細節(jié)寫得極度精細時,她傳達出了這樣的價值判斷:帶著愛的回憶,再瑣碎的事物也迷人。若不然,再“高尚”的生活也味同嚼蠟。
當作家將情感博弈寫得步步驚心時,卻對失意之人和老年人的情感追求寄予了溫厚的體恤。鐘求是的《練夜》寫瞎子團順的自尊自愛,他靠賣花生養(yǎng)活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蘇醒后,他并不回避,而是勇于接受并努力鍛造更好的自己。他要讓那些幫助他、憐憫他的人知道,“我除了花生還有別的……”通過團順的鄰居將這個暗夜里的瞎子引到了太陽底下,幫助他“看到”并理解這個世界,打開了殘疾人一直被隱藏的正常而健康的欲望。裘山山的《曹德萬出門去找愛情》中養(yǎng)老院一群喪失生命力的老人把79歲的曹德萬當作笑談,認為這個總是想“找愛情”的老單身漢實在可笑,子女也把他的戶口本偷偷地藏了起來。但是,這個老頭兒是如此理直氣壯地“找愛情”,反而為他平添了幾分勇敢,幾分憨癡,也讓人對老境少了些懼怕,多了些憧憬。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起對愛情的辨析、警覺、懷疑或向往,“80后”“90后”的婚戀書寫再度回到了“一地雞毛”和“零度情感”。周李立的《愛情的頭發(fā)》以常見的“大叔愛蘿莉”為題材,但游走其間的不是激情和快樂,而是不斷重復的許小言為方卓剪白頭發(fā)這個動作。剪還不過癮,最后她直接動手拔,但依然覺得“沒意思”,于是一根根地拔下了自己的頭發(fā)。愛情改變了她,讓她同時感到滿足和羞恥。因此,她將虐待與自虐演繹為生活的常態(tài),而正是這種變態(tài)的常態(tài)嚇跑了“大叔”。孫睿的《寶貝兒,帶我飛》講述畫家米樂在妻子離家出走后獨自照顧女兒。在磨人的生活面前,光鮮體面的理想處處露餡。雖然米樂和劉震云筆下的小林代際不同,但他們都被妻子、房子、工作折磨著,都同樣地瑣碎煩人。顧拜妮的《天下坑》講述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開車埋葬小狗。他們?yōu)槁袼拦吠诹艘粋€坑,在這個過程中,男主人公每每想到家時就不斷地想到“坑”,女主人公也心心相印地對“坑”印象深刻,小說巧妙地以“坑”的意象將一段世俗婚姻轉(zhuǎn)化為普遍化的人世困境。
隨著網(wǎng)絡、科技、信息傳播的廣泛化,關于愛情和婚姻的敘事延展出新的維度。作家不僅注意到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婚戀在分化,也看到了信息時代的情感如何因技術(shù)而萌生“新芽”,或因無限度播撒而走向了窳敗和毀滅。在弋舟的《人類的算法》中,劉寧滿世界地游走,既是為了發(fā)展公司的國際貿(mào)易業(yè)務,也是為抵擋孕期曾遭遇丈夫背叛落下的產(chǎn)后抑郁癥。她在微博上與同行譚展的“偶遇”堪稱一場“奇遇”,但最終被時光證明無非只是一場“艷遇”。所謂“人類的算法”,無論是概率高達15%-30%的產(chǎn)后抑郁癥,還是150人的個體交際圈極限,種種算法全都抵不過她對愛女100%的愛。在喬葉的《隨機而動》里,格子的生活都在手機里,包括她人到中年的曖昧對象,她并沒有意識到一切都被格式化了,包括她自己的行為模式。格子渴盼著手機里的那人送出玫瑰,范小青《變臉》里的一對老夫妻卻遭遇了科技時代的難題。他們因證件系統(tǒng)與真人的“匹配度”不合而漸生嫌隙,互相厭憎?!拔覠o法證明我自己”,丈夫或妻子更無法證明。在文珍的《覷紅塵》中,一對校園戀人的親熱場景被偷拍并在網(wǎng)絡上瘋傳。男方出國一走了之,女方獨自承擔著屈辱和傷痛。浩瀚的網(wǎng)絡訊息及其傳播將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窺視者或被窺者。一柄雙刃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于頂,最終,那些朝著他者的“凝視”和“窺探”都變成了對準我們自己的刀鋒。與20世紀80年代殘雪《蒼老的浮云》《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山上的小屋》等小說中的“窺視”不同,那是一種形而上的寓言,而在網(wǎng)絡密布的今天則成了現(xiàn)實——到處都是窺視,逃也逃不開。
在婚戀敘事中,關于生育和家族繁衍的命題依然引人關注。不過,隨著政策和科技的發(fā)展,生育敘事也孕育出了新的主題。在萬瑪才旦的《氣球》中,達杰的兩個兒子拿家里最后一個避孕套當氣球玩,導致媽媽卓嘎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面臨被罰的處境。她想拿掉孩子,這時爺爺去世了,肚子里的孩子被視為爺爺轉(zhuǎn)世投胎,因此,達杰和村子里所有人都無法理解想打胎的卓嘎。小說在通過對話推進情節(jié)的簡潔敘事里,交織著藏區(qū)生活、生命信仰、女性生育、親情倫理、性教育等豐富的論題。
與為懷孕而煩惱的卓嘎相反,當下都市里的夫妻卻面臨生育的困難,仿佛快節(jié)奏的城市生活成了最好的避孕藥。池莉的《打造》講述鐘鑫濤和俞思語已育一女,受命于長輩,將備孕二胎且必須是男胎。誰知懷孕不成,卻經(jīng)歷生育恐懼、家中成員的被訛詐與遇難。本是“打造新人”的欣喜,卻成了“一地雞毛”的瑣惱。黃詠梅的《睡蓮失眠》可能是目前第一篇講述通過試管嬰兒來解決生育難題的小說。許戈和朱險峰曾經(jīng)熱戀過也恩愛過,由于生不了小孩,只好去做試管嬰兒。移植數(shù)次失敗后,他們當起了“狗爸狗媽”。朱險峰越來越喜歡參加“狗友會”,后被許戈發(fā)現(xiàn)他出軌了另一個“狗媽”。許戈向第三者的單位舉報,導致其自殺,離婚成為必然的結(jié)果。留在醫(yī)院的兩個胚胎還在零下196℃的液氮中冷凍著,夫妻二人協(xié)商之后,回到醫(yī)院簽署了放棄胚胎的同意書。鑒于中國傳統(tǒng)對于生育問題既渴望又回避談論的奇怪態(tài)度,雖然目前在現(xiàn)實生活中試管嬰兒已經(jīng)相當普遍——中國的第一個試管嬰兒于1988年出生,每個生殖醫(yī)院都人滿為患,全世界出生的試管嬰兒總數(shù)超過了1億——但在小說中卻幾乎見不到相關書寫?!端徥摺吩谶@方面進行了嘗試,無疑展開了新的敘事面向,也將婚戀家庭敘事引向了更深層次的關于生命倫理的思考。
三、現(xiàn)實的孤獨與未來的憂思
伴隨著城市里資本、信息、人口的大規(guī)模的流動,一種新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日益普遍,這就是孤獨。所謂“孤獨”,指的是一個人主動或被動地切斷了與周遭世界的關系,從一個萬物皆有關聯(lián)的世界中消失而去。在城市喧嚷熱鬧的外表之下,每一個“原子”式的個體都在孤獨地漫游。
作為一種生命體驗,“孤獨”顯然與鄉(xiāng)土中國的群體文化截然相反,它在傳統(tǒng)的背面演繹著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這種體驗在西方因有著深厚哲學與宗教背景而日常化,但在當下的中國,它才剛剛開始披著“無聊”“無意義”“無價值”的外衣,將生活侵蝕出了一道道微微敞口的黑洞。馬笑泉《荒蕪者》中的主人公罹患激情枯竭的“荒蕪癥”;王威廉《無據(jù)之夜》中疲沓空虛的現(xiàn)代人實為被“孤獨”收割的“廢人”;在喬葉的《四十三年簡史》中,女主人公的童年很窮,之后她奮斗、結(jié)婚、升職、離婚、做生意、節(jié)儉成癖、囤積成癮、送女兒出國讀書,一切如愿時患上了癌癥。緊接著,她又開始賣東西、賣房、入院治療,淡定地為自己清場。短短43年的生命不乏勤勉世故,處處周到得體,卻又孤獨灰淡得如同在人間游蕩的影子。主人公沒有名字,僅以“她”指稱,可以視為這個人物不是一種特指而是泛指,小說由此成為一則具有高度概括性的生存寓言。
“孤獨”不一定是獨處時的感受,有時候,在與朋友的交往之中、在稠密的人群中,人們也會感到孤獨。徐衎的《天邊一朵云》和朱個的《秘密》都寫到了婚禮及身處其中的人的精神灰敗,即便是在如此熱鬧喜慶的場景里,孤獨依然如影隨形。班宇《游蜉》中的“我”視力不好,酒量尚可,不乏親人、朋友和伴侶,卻倍感孤獨。在主人公如同“沉入夢里,幾乎不能徹底蘇醒”的生活狀態(tài)里,交織著疫情帶來的既飄浮又無助的生命感受。在班宇的《逍遙游》里,身患尿毒癥的許玲玲與父親各懷心事,難以溝通,她甚至不掩鄙夷地對父親直呼其名。在身體稍好時,她與兩個朋友譚娜和趙東陽結(jié)伴旅行,一路吃燒烤喝啤酒,但又處處感到自己和他們不同。她那對于“非物質(zhì)”事物尤其敏感的觸角,一遇到堅硬的現(xiàn)實就支離破碎。在魯敏的《在四十七樓喝酒》中,無論是離婚后時尚的NONO,還是標準的賢妻良母曉玫,抑或別有用心追求NONO的尼克和托馬斯,都發(fā)現(xiàn)彼此難以理解對方,南轅北轍地陷落于各自的心獄?!八麄円驗楣陋毝蹠⒃诰蹠笥质斋@更多的孤獨?!彼氖邩堑膽铱崭芯褪嵌际泄陋毜臉伺?。
胡遷的《大象席地而坐》看似涉及出軌故事,實則包含了一代“盧瑟”的孤獨之旅。男主人公“我”從黎凱那兒聽說花蓮動物園有一頭席地而坐的大象,它對人類的無論是威脅還是誘惑一概不理。黎凱覺得很好玩,一直想去看看它,但那是以前的事,現(xiàn)在黎凱跳樓自殺了,原因是老婆劈腿,而劈腿的對象就是“我”?!拔摇睘榱颂颖軐擂危_始去尋找那頭大象。然而,漫長而艱難的尋找最后被證明毫無意義,世界依然如故,甚至更加殘酷。當“我”貼近大象、發(fā)現(xiàn)它是因為斷腿而不得不席地而坐時,五噸重的它“一腳踩向我的胸口”。這沉重的一踹,是世界留給當代青年最后的“禮物”。對于孤獨的表達呈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生活的內(nèi)心化和精神化。馬拉《孤獨而漫長的旅行》這個小說名就準確地指證著這種經(jīng)驗;林秀赫《一個干凈明亮的廚房》則以純粹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寫出了主人公被一再確證的孤獨。在這些書寫中,人與人、人與自己、人與世界之間暗影重重,充滿了挫敗感和無力感。
如果說人們在生活中常常感到孤獨的話,那么,對于未來則充滿了憂思。雖然“現(xiàn)實主義”依然是當下敘事的主流,但也有作家在現(xiàn)實基礎上又超越了現(xiàn)實,對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情形進行了種種想象。在雙雪濤的《不間斷的人》中,女科學家陸絲絲率領團隊開發(fā)出了兩個機器人:涓生和子君,他們高度智能化,甚至有接近人的意識和情感??茖W家不惜一切代價開發(fā)他們,自己卻在生活和心智模式上遭到“反噬”。李宏偉的《冰淇淋皇帝》與史蒂文斯的詩同名。小說講述日頭強勁,天下“將被炙烤成水,東流歸?!薄;实鄄蝗谈嬖V子民真相,只是不斷發(fā)出詔書以緩解人們的焦慮。孫先生派出弟子“讀書人”遠赴朝廷,不是為了挽救天下,只為了讓他親眼見見世界末日的樣子。最后,光之劍切割著宮殿、石柱、大地、身體,皇帝也未能幸免于融化。趙挺《上海動物園》構(gòu)想了一種神奇的寫作軟件“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這種寫作的“操作員”完全可以“消滅”作家,只要各取著名作家的比例如“百分之十海明威,百分之三十加繆,百分之三十五王小波”即可合成一篇杰作。當然,這種寫作方式只是想象,但其中卻透露著作家深重的憂慮。在當下,AI寫作盛行,微軟小冰寫的詩進入了排行榜,作家還能做什么呢?推而廣之,將來有一天,如果人工智能從服務于人類發(fā)展到控制人類的話,人類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關于人類生存的問題在科幻小說中體現(xiàn)得更為典型。黃昱寧《千里走單騎》講述了未來的VR世界:人們可以利用“虛擬機”,足不出戶便能體驗全世界,地球上只有一家名為“千里走單騎”的公司還有一位真人快遞員。在郝景芳的《北京折疊》中,北京被分為了三層:頂層為統(tǒng)治者、中層為精英、下層為勞工。統(tǒng)治者不但占據(jù)著最好的空間,就連時間的分配也更為充足。小說以科幻屬性對應著當下中國人口密集和階層分野的可怕現(xiàn)實。劉慈欣《2018年》講述了一個驚悚的未來故事。2018年,人類擁有了改變基因延長壽命的技術(shù),通過“基延”壽命可達300年,但價格昂貴,只有少數(shù)人消費得起。男主人公準備盜用公款為自己“基延”,他對女友心懷愧疚,卻發(fā)現(xiàn)女友打算利用冷凍技術(shù)獨自休眠100年。小說對人類存亡與永生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處處透露著作家對于人在危機四伏的生活中的獨特感悟。
令人欣慰的是,無論現(xiàn)實如何孤獨,未來如何可怖,嚴肅的思考和晶瑩的詩意依然存在。即便陷于泥淖,仍然有人仰望星辰。弋舟的《隨園》在女主人公的痛徹領悟里展現(xiàn)了理想主義曾經(jīng)的動人輝光,鬼金的《環(huán)形山》通過京城讀書人的失蹤昭示歷史的幽靈從未消失。當東君《某年某月某先生》中的某先生在古典意境中抒展山中思緒時,斯繼東《禁指》中的保姆與古琴大師則將世俗生活與高妙精神融合了起來。蔡東的小說歷來被視為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她將自己2019年出版的小說集命名為《星辰書》,內(nèi)收《伶仃》《照夜白》《天元》《希波克拉底的禮物》《布衣之詩》《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等“八個尋找愛與夢的故事”,無論是書名還是所收篇章,都傳遞著她歷經(jīng)世事磨礪而未曾損耗的天真心性。在《照夜白》中,謝夢錦的教學工作枯燥乏味,六年里竟然上了4128節(jié)課,還要填各種表格、應付教學督導等無聊的事情,嚴重的咽喉炎最后導致了她暫時性失聲。即使生活如此寡淡,她依然能夠感受到古典之光的照耀。她上課用的布包上印著唐朝名畫《照夜白》,這三個字連在一起有種“光明感”,“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馬身子從泛黃的紙頁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彈一彈的”,唐玄宗那匹神傲威勇的坐騎就這么穿越千年時光,抵達了她的身邊,撫慰著她焦枯的喉嚨和心。
在今天的中國,不斷更新的現(xiàn)實與古老的困境之間從未產(chǎn)生過如此強烈的悖謬。李師江的《雞鳴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典型范本:凡俗心事凝結(jié)于《心經(jīng)》,傷口愈合是一場修行,素雅之物覆蓋著塵煙,就連雞鳴寺住持的法號“一塵”也完美展現(xiàn)著自我悖謬的藝術(shù)。這種悖謬在魯敏的《火燒云》中也同樣有著鮮明體現(xiàn):居士與女客分別作為隱修和塵世的代表,在山上的“云門”相逢。一個是在有意識的隱居中遭遇身體微恙而不堪其苦;一個是在無心的逃避中承受著生育重疾而心無掛礙,仿佛是“佛法”與“世法”的互證互換。
在中國日新月異的大地上,鄉(xiāng)村/城市、傳統(tǒng)/現(xiàn)代、本土/異域、地方性/世界性、形而下/形而上等二元對立項共生并存。在種種矛盾性和過渡性的侵蝕下,現(xiàn)實的灰度油然而生,提醒作家收起預設與判斷,摒棄單一價值,深入到紛繁多變的生活之中,去進行辨認和提取,去與人性的謎語、心內(nèi)的湖山劈面相逢,將駁雜的生活形態(tài)轉(zhuǎn)換為新的美學特征和敘事形式,多方位、多元化地呈現(xiàn)出“當代中國”的復雜面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中國七十年文學批評的范式嬗變與批評實踐研究”(20BZW17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曹 霞: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注釋:
[1]〔美〕丹尼爾·克萊恩:《每當我找到生命的意義,它就又變了》,李鵬程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2]毛尖:《作為風格的浪費:讀〈了不起的蓋茨比〉》,《十月》2020年第3期。
[3][6]〔德〕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張旭東、魏文生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7頁,第56頁。
[4]〔美〕J.D.萬斯:《鄉(xiāng)下人的悲歌》,劉曉同、莊逸抒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引言”。
[5]劉蕊、谷素梅:《計文君〈化城喻〉:用古老寓言講述新媒體網(wǎng)絡紅人的故事》,大公網(wǎng),http://www.takungpao.com/culture/237147/2018/1105/199725.html。
(責任編輯 蘇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