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在我們村,你會看到家家戶戶的院子外種著一棵棵一摟粗的大桑樹。村里的這些樹,每一棵我都爬過,都偷過桑葚,可我最害怕二奶奶家的樹。
說怕樹,倒不如說怕人。每到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村里的娃們就會偷偷來到桑樹下,竊取桑樹的果實。這時,二奶奶就會拄著拐杖,邁著看起來比馬鈴薯塊頭大不了多少的小腳,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厲聲罵道:“小兔崽子們給我下來,偷東西都偷到我家里來了,看我不告訴你們大人。”看到二奶奶來了,我們嚇得不敢答話。上了樹的“嗖嗖”從樹上爬下來,沒上樹的能跑多快跑多快,盡可能快速消失在二奶奶的訓斥聲中。二奶奶拄著拐杖,昂著花白的頭責罵我們的樣子,真如魯迅筆下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見了她,都繞道而行,避免同她說話。直到有一天,二奶奶死了,媽媽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年輕時候的二奶奶,是個典型的美人胚子,瓜子臉,大眼睛,一頭長長的秀發(fā),迷倒了很多小伙子。據(jù)說,二爺爺那時風流倜儻,能力出眾,在眾多追求者中拔得頭籌?;楹蟮男∪兆佣鲪蹮o比,羨煞旁人。白天,二爺爺和二奶奶男耕女織,你挑水我澆園;夜晚,他們相偎在一起,坐在桑樹下,憧憬著未來美好的生活。不久,二奶奶懷孕了,有了盼頭的生活更加甜蜜了。桑樹的葉子在微風下浮動,似呢喃,似耳語,似情話。桑果成熟的季節(jié),二爺爺對二奶奶說:“家里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咱們這里又不好賺錢,聽說關(guān)東那地方好賺錢,我想去闖一闖。到時候有了錢,我們在桑樹底下放上一張八仙桌,擺上各種吃食,孩子們在邊上又唱又跳,你看多好啊?!?/p>
“好是好,可我不想和你分開。”二奶奶說道。
二爺爺隨手摘下一把桑葚,說:“傻瓜,你要是想我了,就摘一把桑葚來吃,甜甜蜜蜜的,多好啊?!闭f完,他把一個又大又黑的桑葚放入二奶奶的口中,二奶奶沉默不語。
“你還能把它摘下來釀成酒,想我的時候就倒出一杯來喝。”二爺爺繼續(xù)說道。二奶奶依舊沒說話,只是從二爺爺?shù)氖掷锬昧艘活w大桑葚,放入二爺爺口中。
二爺爺終究踏上了去東北的路,加入了闖關(guān)東的大軍,一去就是好幾年。二奶奶牢記二爺爺?shù)脑挘康缴9h香的時候,她就會摘下果子,把它們釀成酒。在她心里,丈夫似乎并沒有走遠,他會和自己一起吃桑葚,喝桑酒。
又是一年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那天,天陰沉沉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二奶奶正在家中釀酒。和二爺爺一起闖關(guān)東的柱子走進了院子,二奶奶一見,又詫異又興奮:“柱子,你回來了?你二哥呢,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
“二嫂,你別著急,聽我和你說。我二哥他,他……”
“你快說啊,他到底怎么了?”二奶奶言語急切。
“他,他死了。本來,我們剛到關(guān)東時挺好,可從去年開始,日本兵開始屠殺中國人,我和二哥被他們抓了,二哥為了救我,和那兩個鬼子廝殺,當場就死了。”柱子捂著臉哭了起來。
二奶奶一下子暈了過去,她不敢相信,院子里的桑樹還在,桑葚黑壓壓地掛滿了枝頭,自己釀的桑葚酒也還在,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卻沒有了。屋外的桑樹在悶熱的空氣中輕輕顫抖,仿佛在陪著她嗚咽。醒來后的二奶奶,拿出桑葚酒,倒在地上,和丈夫?qū)︼嫞纫豢?,她哭一聲,再喝一口,再哭一聲,她哭得昏天黑地?/p>
從那天開始,每每到了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她就會親自摘下那一粒粒飽滿的桑葚,釀成酒,仿佛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二爺爺沒有離去,愛情還在,信念還在,生活才能繼續(xù)。
我于是理解了二奶奶。
我來到二奶奶的墳前,上了三炷香,打開一壇桑葚酒,祭灑于地。希望二奶奶和二爺爺能夠在天堂把酒同聊,訴說對彼此的思念。
陳煥云:愛好文學,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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