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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江西《長寧縣志》所見黃鄉(xiāng)葉氏的多面相

2021-09-10 12:54劉和富王藝臻
史志學刊 2021年2期
關鍵詞:明清

劉和富 王藝臻

摘 要 明正德至萬歷年間,江西黃鄉(xiāng)葉氏既追隨南贛巡撫王守仁等人平亂維護地方穩(wěn)定,被授于“義官”或“千夫長”,同時也從事打劫、迫害地方民眾的活動,于萬歷二年(1574)被官府所剿滅,可謂是贛閩粵邊界區(qū)一股“亦賊亦官”重要地方勢力??v覽明清時期《長寧縣志》對黃鄉(xiāng)葉氏的歷史書寫,其在縣志中最初多以“盜賊”形象出現,后來也存有葉楷被塑造成“神靈”形象的雙重記載。黃鄉(xiāng)葉氏“賊、官、神”多種形象并存于縣志文本以及“大盜化神”形象的演變,這是明末清初長寧縣社會動亂頻繁以及災害嚴重直接導致的結果,也是《長寧縣志》編纂者基于國家政治倫理下在縣志編纂過程中對黃鄉(xiāng)葉氏及地方歷史的書寫與重塑。

關鍵詞 明清 長寧縣志 黃鄉(xiāng)葉氏

黃鄉(xiāng)葉氏本是從廣東到江西的一個“流寇”勢力,明正德年間葉氏被招撫,葉芳追隨王陽明平定地方社會動亂,葉氏被授于“千總”職位以及旌表為“義官”,成為贛閩粵交界地區(qū)一股“亦賊亦官”的地方勢力。隨著地方局勢的變動,萬歷二年(1574)黃鄉(xiāng)葉氏被南贛巡撫江一麟所滅,新設長寧縣維持對地方的統(tǒng)治。明清時期江西長寧縣(今尋烏縣)多次纂修方志,縱覽《長寧縣志》對黃鄉(xiāng)葉氏的書寫,黃鄉(xiāng)葉氏在縣志中多以“盜賊”形象出現,后來也存有葉楷被塑造成“神靈”形象的雙重記載。目前,國內外學者多從國家與社會、政區(qū)地理、社會動亂等角度不同程度地探討了明代黃鄉(xiāng)葉氏的興衰史[1],常常關注黃鄉(xiāng)葉氏“盜賊”一面,對其“官”“神”兩種形象少有關注與解讀,也忽視了葉氏被滅后其形象的演變。本文從黃鄉(xiāng)葉氏的個案形象出發(fā),在努力還原黃鄉(xiāng)葉氏勢力真實面貌的基礎上,考察明清《長寧縣志》中黃鄉(xiāng)葉氏的“賊、官、神”三種形象及其演變過程,以期更好地解讀清代長寧縣文化精英在縣志編纂過程中基于國家“大歷史”編纂準則條件下實現地方的“小歷史”的利益訴求。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正之。

一、亦賊亦官:南贛黃鄉(xiāng)葉氏的興衰

明清時期南贛巡撫轄區(qū)大致涵蓋江西的贛州與南安,廣東的南雄、韶州、潮州、惠州,湖南的郴州,福建的汀州、漳州等贛閩粵湘四省交界區(qū)[1](P267-291)。黃鄉(xiāng)保地處贛閩粵交界邊區(qū),明萬歷四年(1576)長寧建縣前屬安遠縣,今江西省尋烏縣西南部。明代有官員對黃鄉(xiāng)保地理環(huán)境描述道:“黃鄉(xiāng)等保實系山林幽阻之所,居贛、惠、汀三府五縣之中,岡巒層疊,人跡罕到?!盵2](P173)至清代,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仍有記述:“黃鄉(xiāng)保,在長寧縣西北八十里,林木陰翳,鳥道三十里,人煙稀少?!盵3](P748)明清時期黃鄉(xiāng)保山木陰翳,瘴氣染人,長寧縣教諭陳九韶有言:“贛府邊邑多有瘴厲,而新邑為尤,前后二典史、二巡檢皆以冒瘴繼亡?!盵4]黃鄉(xiāng)保生態(tài)環(huán)境極其惡劣,王朝統(tǒng)治力量難以延及,“流寓與土著相半,此疆彼界,蹤跡匪易”[5],使其成為流民逃竄之地,亦常為盜賊隱匿之所,素稱“賊窟”。黃鄉(xiāng)保地處贛閩粵三省交界區(qū),橫亙數百余里,“崇山絕塹交錯糾紛,以為江廣必守之地”[6],流民聚效嘯其地,黃鄉(xiāng)葉氏藉此地理區(qū)位與生態(tài)環(huán)境興起,以致“叛據久違,官兵莫制”[7]。

葉氏何時遷入黃鄉(xiāng)保?有學者指出明弘治初年葉氏已從廣東龍會峒(今興寧縣內)遷入江西安遠縣黃鄉(xiāng)保[8](P200)。然而順治《石城縣志》有記:“正德五年庚午,程鄉(xiāng)賊黨葉芳等流劫各縣?!盵9](P391)此時稱“程鄉(xiāng)賊黨葉芳”而非“黃鄉(xiāng)葉賊”,推斷出葉氏正德五年(1510)尚未遷入黃鄉(xiāng)保。同治《贛州府志》有記:“(正德)六年……都御史周公南計招賊首何積玉及余黨千余人,擒仕錦戮之,安插朱貴等三百余人于羊角水。后積玉復叛,(安遠)知縣蔡夔督民兵格殺之,安插余黨葉芳等于黃鄉(xiāng)保為新民。”[10](P586)從材料來看,正德六年(1511)葉氏依附大帽山賊何積玉等勢力,后來何積玉復叛為官府剿滅,黃鄉(xiāng)葉氏被官府下令安插到黃鄉(xiāng)保為新民,由此推測葉氏入主黃鄉(xiāng)保應在正德六年(1511)以后。明代內閣首輔李春芳撰《報功祠碑記》有云:“葉芳本廣寇,以正德七年流劫嶺北,趨犯建昌,既奉招撫,遣歸故域,道經黃鄉(xiāng),出自計歸或不免,遂與其徒據險居之?!盵11]李首輔在碑記中道出了葉氏入主黃鄉(xiāng)具體時間為正德七年(1512)。葉氏占據黃鄉(xiāng)扼要之地,逐漸吞并了周邊大帽山等勢力,“有眾七千,分為七哨,自號滿總”[12],成為當時贛閩粵邊區(qū)最重要的地方勢力之一。

正德十二年(1517),王守仁出任南贛巡撫,面對贛閩粵湘邊界區(qū)社會動亂局面,采取“以盜制盜”政策,黃鄉(xiāng)葉氏勢力迎來發(fā)展機遇,葉氏掌權人葉芳與王守仁多次合作[13]。同年,廣東浰頭(今和平縣內)池仲榮、江西龍南黃秀魁等地方勢力流劫信豐等地,官府“急調招撫義官葉芳協同石背兵夫斷賊歸路”[1](P253)。十月,王守仁征討橫水、桶岡(今崇義縣內)的謝志珊、藍天風諸賊,從安遠縣招義民葉芳、梅南春、曾德禮等人,葉芳、曾德禮率八百余人跟隨贛州知府刑珣參與了此次征剿行動。正德十三年(1518),王守仁征剿浰頭池仲容,葉芳率人隨贛州府推官危壽從福建省南平縣進入廣東,攻破三浰,斬擒池仲寧、高允賢、池仲安等人,奪獲大量金銀、牛馬等財資。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寧王朱宸濠叛亂,王守仁率兵平叛,“檄贛州知府刑珣、寧都知縣王天與,率黃鄉(xiāng)等處兵從征,至七月執(zhí)宸濠于樵舍,江西平”[2](P589)。寧王朱宸濠欲賄賂與拉攏葉芳,葉芳推辭未受,事后王守仁道:“爾葉芳等乃能率領兵夫,來隨帳下,奮勇殺賊,效勞為多。后遭寧藩之變,爾葉芳又能堅辭賊賄,一聞本爵起調牌到,當即統(tǒng)領曾德禮等及部下兵眾,晝夜前來,遠赴國難?!盵3](P526)嘉靖六年(1527),王守仁征剿廣西田州,葉芳派曾德禮統(tǒng)領四千余人前往。次年,王守仁于南安府大余縣病逝。此十年間,黃鄉(xiāng)葉氏與南贛巡撫王守仁緊密合作,黃鄉(xiāng)葉氏多次被旌表為“義官”“義民”,黃鄉(xiāng)葉氏憑借與官府合作的契機不斷壯大勢力。

葉芳死后,最初其妻曾婆“代夫主洞”,后來其兄葉廷春掌握了葉氏勢力大權?!埃ㄈ~)廷春代領其眾,劫掠鄉(xiāng)保,逼竄居民,縣官懼其為變,副使薛公(薛甲)委官授策擒斬渠首?!盵4]葉廷春被滅后,官府對黃鄉(xiāng)葉氏勢力采取羈縻政策,“奏給(葉金)千夫長印,使之羈束”[5](P702)。千夫長為明代在少數民族地區(qū)或偏遠山區(qū)設置的武職小土官,以地方頭目充任,聽命于官軍,跟隨征戰(zhàn)。葉金掌“千夫長”時期,黃鄉(xiāng)葉氏與官府關系時緊時緩。同治《贛州府志》有記:“(葉金)糾眾剽劫,提督虞守愚征之,敗于賊,殺一千戶一縣丞,勢張甚?!盵2](P589)嘉靖《虔臺續(xù)志》亦有記:“開諭敦敦,恩威兼至,遂皆翻然感悟,自愿更化,且請筑城堡,設官員以為保障?!盵6]嘉靖二十三年(1544),南贛巡撫虞守愚以黃鄉(xiāng)為江廣必守之地,奏請設立巡檢司,并提議“留此一種人以為江西門戶,則惠、潮諸賊不敢深入”[7](P187),黃鄉(xiāng)葉氏勢力作為“江西門戶”繼續(xù)存在與發(fā)展。

葉金歿后,葉槐任千夫長,黃鄉(xiāng)葉氏勢力達至巔峰。《明世宗肅皇帝實錄》有記:“南贛諸巢惟葉槐為最盛,惟文彪為最久,其所部各不下萬余人?!盵8]葉槐掌千夫長,葉氏勢力內部分化,斗爭激烈。嘉靖《虔臺續(xù)志》有記:“(葉)權有叔槐為黃鄉(xiāng)千長,權欲出劫,槐止之。弗從,乃開旗聚眾,將殺槐。其叔祖母曾氏為之講解,伏壯士擒權,誅之。諭其黨與,弗究,黃鄉(xiāng)遂寧?!盵9]葉槐死后,內部發(fā)生權力之爭,最終葉楷勝出,“黨與二三萬人盡聽其號令,四季輪班,四出劫掠。奪人妻女以為妻妾,凡有不從,即三十、五十名□盡行屠戮。積聚財帛,屯頓糧食,制造火藥,操練兵馬。流毒閩廣江西地方,難以盡數,氣焰熏天,怨聲徹地”[10]。

萬歷二年(1574),江一麟出任南贛巡撫,面對黃鄉(xiāng)葉氏勢力增長以致官府難以控制的局面,“奉命申明保甲及準理其部下”[10],葉楷貼出告示:“有一人應編一人赴告者,舉家誅滅?!盵10]黃鄉(xiāng)葉氏與官府矛盾愈演愈烈。為加強官府對地方控制,江一麟放棄前任贛南巡撫對黃鄉(xiāng)葉氏的羈縻政策,改“撫”為“剿”,決定武力清剿黃鄉(xiāng)葉氏勢力。伴隨部眾叛離與官府圍剿,“(葉)楷勢孤窮,逃回賴舍廟藏躲”[1](P6),被焚而死,其余部眾流放他地。黃鄉(xiāng)葉氏作為明代正德至萬歷年間贛閩粵邊界區(qū)重要的“亦官亦賊”地方勢力,控制黃鄉(xiāng)保及周邊地區(qū)長達六十余年。葉楷死后,奏割安遠縣十五保設立新縣,國家統(tǒng)治力量逐漸深入,開啟了長寧縣歷史。

二、賊、官、神:明清《長寧縣志》對黃鄉(xiāng)葉氏的多重記述

自明萬歷四年(1576)建縣以來至清末,長寧縣共6次纂修縣志。明代纂修1次,清代纂修5次,在此6次纂修縣志的基礎上多次續(xù)修、增訂、重印等?,F存有清代康熙十二年(1673)、乾隆十四年(1749)、咸豐五年(1855)、光緒七年(1881)、光緒二十五年(1899)、光緒二十七年(1901)和光緒三十三年(1907)7種不同版本的《長寧縣志》。長寧縣志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載,最早可追溯到第一部縣志——萬歷七年(1579)《長寧縣志》(以下稱萬歷志),然該志現不存于世,從保留下來的萬歷志序來看,“惟長寧舊為黃鄉(xiāng),村落十五保,民庶世苦葉孽父子,積威取劫,思舍逆從,順而莫之”[2]。長寧知縣黃源亦有記:“長寧初為葉賊所據,假息游魂迄于數紀?!盵3]萬歷志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載決非縣志序中的三言兩語,限困于萬歷志遺失,無法得知黃鄉(xiāng)葉氏更多信息。從上述兩條關于黃鄉(xiāng)葉氏記載來看,萬歷志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載很大可能是單一的“賊寇”描述。

明清易代,康熙時期長寧縣第二次纂修縣志,康熙十二年(1673)《長寧縣志》(以下稱康熙志)作為現存最早的一部長寧縣志,該志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載較為詳細,資料彌足珍貴。康熙志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述集中于江一麟《奏議》、陳九韶《陳條》兩文,散見于“沿革”“節(jié)孝”“義勇”“藝文”“紀事”等卷目。時任南贛巡撫的江一麟上奏朝廷稱:“惡賊盤據地方延袤三百余里,田地盡其占據……豈意其負固怙終,驕恣益熾,藐視官府,作孽更深。”[4]長寧縣教諭陳九韶上呈:“葉酋猶以聽調賞功而獲千總之名……僣人田業(yè),奪人子女,貧者恣其役使,富者苦其侵凌,自黃鄉(xiāng)以北十五保,民知有葉酋而不知有官府,多棄家遠避而散之四方,其狡黠者托名長干而為之爪牙?!盵5]時任內閣首輔李春芳亦嘆:“葉賊由此日益熾,黨族鳩聚,至楷營納級為指揮官,擄掠男婦,雄睨七保莫誰何者?!盵6]此外,康熙志有些卷目也有黃鄉(xiāng)葉氏零星記載。如“沿革”條目載:“明萬歷三年,都御史江公一麟計平安遠縣黃鄉(xiāng)保賊葉楷,割安遠縣雙橋等十五保,于地名馬蹄岡,奏設長寧縣。”[7]“節(jié)孝”有記:“賴氏,劉伯諧妻。時遭葉賊,患難流離,年二十七,夫卒?!盵8]“義勇”亦記:“劉載永,正德末年廣寇葉廷芳等盤據黃鄉(xiāng)等保,劉氏一姓被慘禍?!盵9]從康熙志對黃鄉(xiāng)葉氏的描述來看,雖提及葉氏作為地方頭目“以聽調賞功而獲千總之名”事跡,但幾乎是“盜賊”形象的描繪與記述。

康熙志纂修以后,長寧縣曾于乾隆十二年至十四年間多次修縣志,現存有乾隆十四年(1749)《長寧縣志》(以下稱乾隆志)。乾隆志體例門目較于康熙志有較大擴充,從康熙志45目或附目增至乾隆志83目或附目,故許多條目相應增添了黃鄉(xiāng)葉氏記載。新增吳百朋《分建長寧縣疏》有記:“正德五年,該縣貢生林大綸等具呈,乞于地名李福灣三省巢峒之沖建立州治,以控制之,竟因會議遷延,遂使三百余里土地人民盡沒于葉楷之手,迄今八十余年,橫極而禍烈矣。近賴朝廷威武神靈,逆楷伏誅,然特一時之利,未為永久之規(guī)。”[1](P11)“城池”增添“黃鄉(xiāng)司城……舊為葉賊巢穴,區(qū)區(qū)斗城,孤立其間,危若累卵。至江公一麟決計剿滅葉賊,乃建縣城于馬踶岡?!盵2](P7-8)“山川”增有“大帽嶂,距縣西南七十里,黃鄉(xiāng)保界。疊巚紆回,盤亙數十里,叢箐蔽日,峻谷幽陰,舊為葉寇巢穴。左為大羊輋,右為小羊輋,尤稱險隘?!盵3](P10)“兵寇”亦增“萬歷三年乙亥九月,都御史江公一麟、知府葉夢熊,計殲黃鄉(xiāng)賊首葉楷等。黃鄉(xiāng)寇盤踞有年,流毒地方?!盵4](P32)“志人”與“志言”兩門皆增添黃鄉(xiāng)葉氏相關記述,“名宦”之“江一麟”增有“葉楷盤據黃鄉(xiāng),流毒遠近六十年”[5](P1)。“冠帶”亦增“劉京縉,世苦葉寇,舉家奔縣,奏本七次,產業(yè)流離,耕山課嗣,倡學于鄉(xiāng),孫應選登仕;劉修祿,因葉寇上京奏本,屢與鄉(xiāng)飲”[6](P36)。

萬歷志、康熙志以及乾隆志,三部縣志關于黃鄉(xiāng)葉氏的記載集中于官員的奏議與陳條,沿革、城池、山川、人物、武事、軼事等條目有黃鄉(xiāng)葉氏的相關記述。縱觀清代《長寧縣志》,未發(fā)現一篇記述黃鄉(xiāng)葉氏及其成員的專文,黃鄉(xiāng)葉氏及其成員多被稱為“黃鄉(xiāng)賊”“葉賊”“葉寇”??h志描繪下的黃鄉(xiāng)葉氏蔑視官府、燒殺搶掠、欺男霸女,儼然一副“盜寇”形象。此后,咸豐與光緒時期長寧縣多次纂修縣志,雖然幾個版本的縣志卷類門目有所調整,對黃鄉(xiāng)葉氏記載略有刪減和新增,但乾隆志描述下的黃鄉(xiāng)葉氏“賊寇”的主流形象基本延續(xù)了下來。

縱覽清代《長寧縣志》,有意思的是,康熙志有記:“俗傳楷廟祀妖神,內豎大旗,蔑束之,用人以禡則自解。”[7]康熙時長寧縣出現“楷廟”,然此“楷廟”并非祭祀葉楷之廟(下文詳述)。乾隆志之《黃鄉(xiāng)雜詩》有云:“今日樵蘇地,當年箐藪叢(溪尾即葉楷巢穴);夜郎曾自大,孟獲舊稱雄。幾處存淫祀(葉楷故居,土人立廟其旁祀之,呼為葉爺),何人戀土風;承平百余載,猶羨六鈞弓?!盵8](P11,72)詩中明確提及地方民眾立廟祭祀葉楷事跡,將葉楷塑造成“神靈”供于祠廟。黃鄉(xiāng)葉氏不僅僅是單一的“賊寇”形象,同時也存有“土官”以及“神靈”等多重形象記述,此后《長寧縣志》續(xù)修大致延襲了黃鄉(xiāng)葉氏多面相的文本形象。

清代《長寧縣志》不僅書寫出黃鄉(xiāng)葉氏“盜寇”主流形象,同時也隱藏著“土官”以及“神靈”雙重形象,“盜寇”“土官”“神靈”三種反差明顯的形象存于同一縣志文本。黃鄉(xiāng)葉氏本是贛閩粵邊界一股“亦官亦賊”的地方勢力,從朝廷或官府角度而言,黃鄉(xiāng)葉氏被官府視為“賊寇”而剿滅,明清《長寧縣志》編纂者將黃鄉(xiāng)葉氏書寫為“賊寇”,此舉符合古代地方志的編纂原則與遵循國家的政治倫理。如出任萬歷志編纂的“校正”劉壽仁,其母為黃鄉(xiāng)葉氏所迫害,在縣志編纂過程中將母親賴氏列入“節(jié)孝”條目,“賴氏,劉伯諧妻。時遭葉賊,患難流離,年二十七,夫卒。惟生一子,誓死不再醮。織紝治生,教孤子,夜辟纑,奉嫠姑,供甘旨。子孫繩繩,咸列紳衿,人稱節(jié)孝之報”[9]。劉壽仁此類個案在《長寧縣志》存有不少,劉氏在彰顯母親節(jié)孝之時,同時也是在控訴著黃鄉(xiāng)“葉賊”,利用萬歷志的編纂職務,在書寫“公共歷史”不斷增加“私家歷史”的訴求。有學者指出,縣志是在中央王朝體系下按照一定框架記述的一種公共歷史,不僅代表著中央王朝的政治利益與觀念,而且也滲透著部分地方上的私家意圖[1]。若是《長寧縣志》對黃鄉(xiāng)葉氏“盜賊”描述屬于“公共歷史”符合中央王朝政治觀念的話,那么縣志中對黃鄉(xiāng)葉氏“土官”“神靈”事跡的描述很大可能透露著“私家歷史”的利益訴求。欲要明白縣志編纂者對黃鄉(xiāng)葉氏“神靈”形象的記載,則需要弄清黃鄉(xiāng)葉氏被滅后為何被地方民眾祭祀奉為“神靈”。

三、大盜化神:黃鄉(xiāng)葉氏形象的演變及其原因

現存最早康熙志記載:“俗傳楷廟祀妖神,內豎大旗,蔑束之,用人以禡則自解?!盵2]乾隆《長寧縣志》亦記:“楷立賴舍廟祀妖,內豎大旗,篾束之,用人以禡則自解[3](P33)。從上述兩條材料記述來看,康熙志“楷廟”與乾隆志葉楷所立“賴舍廟”應為同一祠廟。至于祭祀何人?明人張復《昆山人物傳》有記:“葉楷者,故安遠弁,據黃鄉(xiāng)作賊,聚兵千,擁驍健三百人自衛(wèi),僣立功王廟,奉其先,春秋殺人以祭,恣橫莫敢誰何……又斬其巨魁三四人,賊窘甚,焚死功王廟中?!盵4](P676-677)前文有述葉楷逃匿賴舍廟被焚之事,若張氏所言屬實,則乾隆志所載賴舍廟即功王廟。換言之,康熙志的“楷廟”、乾隆志的賴舍廟以及張氏所言功王廟為同一祠廟,祭祀對象乃是黃鄉(xiāng)葉氏先祖,然葉氏被官府定為“盜賊”剿滅,這個祠廟亦被朝廷及官府視作民間“淫祠”與“祀妖”。

清乾隆十二年(1747),長寧知縣沈濤纂修縣志,“參考前志,網羅舊聞,間輔以吳生之章修而未刻之志,重加葺訂”[5](P2),現存乾隆志在吳之章所修之志的基礎上編纂而成。乾隆志所錄吳氏所作《黃鄉(xiāng)雜詩》(全詩內容見上文),該詩在其著作《泛梗集》中也有收錄[6]。需要注意的是,乾隆志《黃鄉(xiāng)雜詩》特別標注“溪尾即葉楷巢穴”“葉楷故居,土人立廟其旁祀之,呼為葉爺”等信息,吳之章將葉楷比作三國的孟獲,隱約地透露出葉楷在黃鄉(xiāng)地帶深得民心之意,地方民眾將其奉為“神靈”祭祀。不僅長寧縣多處地方祭祀葉楷,而且安遠縣也有旗纛祠迎祭“葉楷殺人以禡之遺物也”[7](P845)。明清更替,葉楷由“盜賊”成為“神靈”,成為清代贛西南地區(qū)的護佑“神靈”。

綜上言之,康熙志“楷廟”原為賴舍廟或功王廟,實際上是黃鄉(xiāng)葉氏祭祀先祖的家廟。明萬歷二年(1574),葉楷被南贛巡撫江一麟圍剿,被焚賴舍廟之中,賴舍廟亦被焚毀。明清易代,乾隆十二年(1747)以前,長寧縣黃鄉(xiāng)民眾在葉楷故居立廟祭祀葉楷,此為真正意義上的“楷廟”,被官府稱為“淫祠”。此后,葉楷也被安遠縣民眾迎祭入旗纛祠,旗纛祠為古代軍事性祭祀的高峰,為中央與地方常規(guī)祠祀之一[8],并非“淫祠”,可稱之為“官祠”。葉楷也從不合法的“淫祠”神靈發(fā)展成為合法性的“旗纛祠”神靈。

明代贛閩粵交界區(qū)的黃鄉(xiāng)葉氏“大盜”演變成地方“神靈”,這種“大盜化神”事件并非僅此一例。明末張獻忠“入川屠蜀”,同樣被四川梓潼縣民眾奉為地方神靈[9](P568)。筆者去過黃鄉(xiāng)故地調查,村中老人口述村中一些石橋、石路等為黃鄉(xiāng)葉氏所修,雖然這些橋路無碑刻以及文字資料遺留,口述資料亦難斷真假,但是至少從民間記憶來看,后世地方民眾對黃鄉(xiāng)葉氏頗有好感。那么,黃鄉(xiāng)葉氏為何會被后世民眾所留戀?葉楷又為何被當地民眾奉為“神靈”?要回答這些問題,恐怕只能回到歷史現場去尋找答案。

黃鄉(xiāng)葉氏家族被官府剿滅,設立長寧縣,王朝統(tǒng)治力量不斷深入,長寧縣本應由亂世進入治世,以達江一麟所言“長治久安”局面。長寧建縣以后,為防止閩廣盜賊侵擾,“各廂保間隱然守望相助之制,雖有異省不逞之徒,欲縱其豕突不可得也”[1](P50)。然而歷史記載卻并非如此,“自建縣后,閩粵劇賊猶出沒黃鄉(xiāng),如謝志良、許其達、葉魁龍等,蜂擁蟻集,旋滅旋起”[2](P8)。據乾隆志初步統(tǒng)計,自明萬歷二年(1574)建縣以來至乾隆十二年(1747)以前的170年左右,盜賊侵擾數量多達7次,如“順治四年丁亥,粵寇謝志良糾黨數萬,圍城月余;順治十六年十二月,妖民曹子布,同弟曹子粟、曹子兀等陰通廣寇為亂;康熙十一年壬子,流賊周海元林青袍聚眾作亂;康熙十五年丙辰,偽提督馬某自平遠出,攻屠邑尋鄔保之城岡村”[3](P34)??梢姡^“各廂保相助之制”效果甚微。有趣的是,黃鄉(xiāng)葉氏作為朝廷的“江西門戶”六十余年內,乾隆《安遠縣志》所載長寧縣境內盜賊侵擾僅發(fā)生過1次,“嘉靖三十六年,龍南賊首賴清規(guī)、岑岡賊李文彪流劫信豐縣、安遠縣里仁保等地”[4](P704)。由此可見,建縣以后所受閩粵盜賊侵擾程度遠高于黃鄉(xiāng)葉氏作為“江西門戶”時期,葉氏在很大程度上使黃鄉(xiāng)民眾少受盜寇侵擾劫掠。如贛州兵備副使薛甲稱:“各賊所最憚者,黃鄉(xiāng)土兵。”[5](P187)明人尹臺亦記:“比歲,廣寇入犯我撫、吉諸郡。酋葉槐者,幸能掃眾礪戈,致死以恭督府之命,群丑既殲,槐遂蒙優(yōu)賞,獲冠服之榮。”[6](P165)從上述材料來看,黃鄉(xiāng)葉氏作為“江西門戶”,贛閩粵邊界區(qū)賊寇忌憚葉氏勢力少有侵擾贛州西南部地區(qū),很大程度上起著穩(wěn)定地方秩序的作用。

此外,長寧建縣以前黃鄉(xiāng)等地民眾多為“無籍之民”,依附黃鄉(xiāng)葉氏繳納一定財物,無須向官府納稅與徭役。江一麟征剿黃鄉(xiāng)葉氏時提及:“與其為葉氏所魚肉,孰與為天子治氓,得受一廛,歲時奉賦役,寧不愉快乎?”[7](P188)黃鄉(xiāng)葉氏被滅后增設長寧縣,地方民眾被納入官府管理成為“有籍之民”。然而長寧縣流民入籍過程頗為曲折與艱辛,“自明季失駁,盜賊峰起,山林鼠竄,各逞劫奪,視民命若草菅,等編戶如傳舍”[8](P846)。從“無籍之民”到“有籍之民”,需向官府繳納賦稅與徭役,若遇災荒,則會極大地加重地方民眾的負擔。

明末清初,長寧縣雨災、旱災、瘟疫、地震等災荒頻繁。據光緒三十三年《長寧縣志》對縣內災荒數量進行統(tǒng)計,明萬歷2次,清順治1次,康熙4次,雍正2次,乾隆5次,嘉慶3次,道光2次,光緒3次。尤其是明末清初之際,長寧縣災害尤為嚴重,如“萬歷四十六年戊午,夏秋酷熱大旱,晚稻不熟,瘟疫死者相枕藉”[9]。邑人吳之章所作《大歉行》也有記載:“嘗聞國初歲戊子,近古大祲無與比?!盵10](P71)依照吳詩所描述,清初長寧縣災荒嚴重,引起“斗米萬余錢”“竹皆成米”“豪民結連,吏胥詭名領借放利”等諸多社會問題,民眾食不果腹,“萬姓稱冤徒聒耳”,根本無力承擔賦稅與徭役。

長寧建縣,本應從“亂世”進入“治世”,事實上當地民眾不僅受到盜賊的頻繁侵擾,而且還得承受官府壓迫與賦役負擔。反之,建縣以前,地方民眾依附“江西門戶”黃鄉(xiāng)葉氏,雖需繳納一定財物,然葉氏卻能保障一方,甚至造福于民。兩者對比,或許在下層民眾看來,從“無籍之民”變成“有籍之民”,承受官吏壓迫與賦役負擔,未必會比依附黃鄉(xiāng)葉氏家族效果好,地方民眾寧為“葉氏魚肉”,不為“天子之氓”。由于古代生產力水平較低,勞動民眾在面對賦稅、徭役、災害、人禍等多重壓力下往往顯得無能為力,為保證基本生存或生活狀態(tài),人們難免會去求助于神靈或鬼怪的輔助與保佑。黃鄉(xiāng)葉氏作為地方的“土官”以及官府的“代理人”,很大程度上“護佑”了地方民眾少受盜寇前擾,可謂“民知葉氏而不知官府”,其在地方民眾心中的形象甚至高于官府。當地方民眾再次面對盜賊劫掠、災害頻繁等問題,不得不去求助于神靈護佑之時,毫無疑問“護佑”地方民眾的黃鄉(xiāng)葉氏成為其求助對象之一,故地方民眾將葉氏最后掌權人“大盜”葉楷奉為“神靈”,長寧縣立廟或安遠縣奉入旗纛祠,寄希望得到黃鄉(xiāng)葉氏英靈的護佑。清代《長寧縣志》編纂者關注到地方民眾立廟祭祀葉楷之事,然而黃鄉(xiāng)葉氏作為王朝統(tǒng)治者的對立面,基于國家政治倫理基礎上,無法改變黃鄉(xiāng)葉氏“盜賊”的主流形象,只能以詩文的形式或在只言片語中將黃鄉(xiāng)葉氏“大盜化神”之事映射出來,將黃鄉(xiāng)葉氏的“私家歷史”納入到縣志“公共歷史”,盡可能建構出黃鄉(xiāng)葉氏及長寧縣歷史文化的豐富多樣性,以滿足地方利益訴求。

結語

縣志作為國家公共文化體系下的一種地方文本,它既受制于國家主流政治倫理,同時也凸顯著地方現實情懷?;谶@種縣志編纂框架模式,縣志編纂者往往會在編纂過程中對地方事件、人物等進行加工和深描,以達到編纂者的觀念、目的及意圖。黃鄉(xiāng)葉氏本是明代正德至萬歷年間活動于贛閩粵交界區(qū)的重要地方勢力,不僅長期從事打劫、迫害地方民眾的活動,而且也作為“江西門戶”或官府在地方上的代理人,在抵御閩粵諸寇侵擾方面起著一定作用,實質上是“亦官亦賊”地方勢力。綜覽明清《長寧縣志》,縣志編纂者基于國家政治倫理基礎下,黃鄉(xiāng)葉氏大多被塑造成“盜賊”的主流形象,然乾隆志以后卻記有地方民眾奉葉楷為“神靈”的事跡,透露出編纂者對黃鄉(xiāng)葉氏家族的另一表達。黃鄉(xiāng)葉氏的“賊”“官”“神”多種形象并存于縣志文本,以及“大盜化神”形象的演變,這是明末清初長寧縣社會動亂頻繁與災害嚴重直接導致的結果,也是特定文化制度意識形態(tài)與地方話語共謀的結果。迨至20世紀90年代,隨著革命史觀與“客家熱”的興起,尋烏縣地方史志又將葉楷及黃鄉(xiāng)葉氏刻畫成“客家楷模”“起義軍首領”等形象。長寧縣(尋烏)縣志編纂者基于國家政治倫理及地方利益訴求,借用方志編纂機會重塑與建構黃鄉(xiāng)葉氏家族乃至地方文化形象。換而言之,地方志編纂是一個地方文化再生產的過程,編纂者在忠于國家大歷史“公”的基礎上,不斷地書寫著地方小歷史的“私”,最終形成了國家大歷史與地方小歷史的“公”“私”共存局面。故今日之讀者,在地方志解讀與利用時需要小心甄別,注意挖掘地方小歷史“私”藏下的諸多權力、觀念與意圖,準確把握國家“公”史與地方“私”史,盡力尋求歷史之“真”味。(責編:張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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