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深林
摘要:湖北荊州籍作家王十月的長篇小說《收腳印的人》有著鮮明的元虛構與魔幻敘事的先鋒性,但是此種形式先鋒性不是為了凸顯敘事的話語游戲,而是為了落實其濟世度人的寫作旨趣。從物質詩學角度來看,《收腳印的人》以其符號物質性、敘事物質性與事件物質性的文學實踐展現(xiàn)了唯物主義的寫作立場與現(xiàn)實關懷,以“大虛構”的先鋒敘事重新書寫“大真實”的歷史事件,不僅凸顯了王十月一貫所秉持的具有理想主義底色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立場,更彰顯了文學實踐活動作為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始終以自己的特定方式改變現(xiàn)實、改造世界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收腳印的人》;物質詩學;符號物質性;敘事物質性;事件物質性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3-0058-07
被稱作打工文學領軍人物的湖北荊州籍作家王十月201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收腳印的人》與他之前描寫打工生活的其它長篇小說《無碑》與《米島》有著顯著的不同,那就是《無碑》與《米島》從宏觀角度分別對無數(shù)無名打工者懷抱著夢想在城市漂泊及其所遭受的種種隱痛,以及農(nóng)村面臨污染與空心化等困境迫使打工者離開家鄉(xiāng)進城打工的現(xiàn)實進行史詩性社會書寫,而《收腳印的人》則是從微觀角度對打工群體所遭受的隱痛與如何面對此種隱痛的個人性心靈書寫。學界都一致注意到《收腳印的人》的元虛構與魔幻敘事的先鋒性,但是此種敘事先鋒性不是為了凸顯敘事的話語游戲,而是為了落實作家濟世度人(1)的寫作旨趣。所以有學者說《收腳印的人》是披著現(xiàn)代主義色彩而有著濃厚現(xiàn)實關懷的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甚至是當代的《狂人日記》(2)。從物質詩學(3)的角度解讀這部充滿元虛構與魔幻色彩的小說,可以看到其瘋癲與魔幻背后,以其符號物質性、敘事物質性與事件物質性的文學實踐彰顯了作家王十月文學創(chuàng)作的唯物主義立場與現(xiàn)實關懷。打破了傳統(tǒng)先鋒敘事沉迷于敘事圈套之流弊,以“大虛構”的先鋒敘事重新書寫“大真實”的歷史事件,凸顯了王十月一貫所秉持的具有理想主義底色(4)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立場。
一、符號物質性
與新批評和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傳統(tǒng)詩學理論固守符號與意義的物理性與封閉性不同,深受文化研究與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物質詩學強調符號與意義的社會物質性(5),即符號文本不僅與伴隨文本互相指涉組成互文性的社會關聯(lián),甚至符號文本的意義也是動態(tài)的社會性生成,并作為參與和改變社會現(xiàn)實的客觀物質力量?!妒漳_印的人》以主人公王端午死前通過“收腳印”的方式重走自己一生的故事作為核心文本,把艾略特的詩歌《荒原》、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以及魯迅的散文詩《野草》等核心伴隨文本群吸納進來組成一個“全文本”,隱射了包括主人公在內的部分國人面對權力與資本對打工群體傷害的歷史現(xiàn)實選擇保持沉默或選擇性遺忘,在靈魂狀態(tài)上呈現(xiàn)出怯懦、善忘與缺乏懺悔的精神荒原景象,隱喻靈魂的復活之難。
按照學者趙毅衡的說法,符號文本都是文本與伴隨文本的結合體,伴隨文本(6)是指“文本有許多附加因素,這些因素嚴重影響我們對文本的解釋,經(jīng)常不算作文本的一部分”[1]122。而全文本是指核心文本吸納核心伴隨文本,使核心伴隨文本成為文本的一部分,在解釋符號文本時發(fā)揮至關重要作用的現(xiàn)象[1]124-125。其中《收腳印的人》的核心文本是主人公王端午以荊州民間傳說,即人死前要收完自己一生走過的腳印來回顧自己充滿詩意、痛苦與愧疚的人生,以副文本的艾略特的《荒原》,型文本與前文本的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魯迅的散文詩《野草》作為核心伴隨文本。作為副文本的《荒原》以標題和題詞的形式出現(xiàn)在《收腳印的人》當中,《收腳印的人》另一個題目是《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題詞是出自《荒原》第一章“死者葬儀”: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邁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2]。
《荒原》的“死者葬儀”隱喻現(xiàn)代西方人雖生猶死,王十月用來暗喻部分國人面對打工群體所受到權力與資本侵害的事實視而不見,而選擇遺忘與逃避并怯懦地活著。王十月曾在接受《長江商報》的訪談也特別強調《收腳印的人》“這部書一度有三個標題,一是‘荒原,二是‘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三是現(xiàn)有的標題。我在題記中引用了艾略特《荒原》里的詩句。我想要給讀者看的恐懼,其深層次是我們在未來完成復活,拒絕自我救贖。我在文中對這種恐懼進行了大量書寫與批判”[3]。作為型文本的《復活》《野草》都是屬于關注人類良知與心靈救贖的類似題材,二者唯一的區(qū)別是前者以聶赫留朵夫的良心的復活作為《收腳印的人》的理想指引與精神救贖,后者是寫魯迅面對啟蒙失敗與兄弟失和等心靈苦悶作為《收腳印的人》的現(xiàn)實批判與精神荒原;作為前文本的《復活》《野草》都以引文和暗示的方式告訴我們《收腳印的人》與二者存在深刻的互文性關聯(lián)。在小說扉頁、第一章、最后一章明確指出此小說是受到艾略特的《荒原》、托爾斯泰的《復活》、魯迅的《野草》等世界文學經(jīng)典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
作為物質性的文學符號文本是對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特定藝術表達,但是這種表達不是孤立與封閉的,而是與其它文學文本存在著或隱或顯的社會物質性關聯(lián)與指涉,并作為一種改變社會現(xiàn)實的客觀物質力量與文學實踐活動而存在。趙毅衡指出,作為文本與伴隨文本結合體的符號文本攜帶了大量的社會約定和文化聯(lián)系,這些約定和聯(lián)系不一定顯現(xiàn)于文本之中,而是隱藏于文本之后,文本之外,或文本邊緣。因此,符號文本成為一個充滿了社會文化因素的復雜社會構造[1]122。羅蘭·巴特也有類似說法,符號意義的生成并不是靜止的,而是受社會環(huán)境所制約的,就像流行現(xiàn)象一樣沒有固定意義,而是不斷更新,并絕不脫離現(xiàn)實的意指作用的動態(tài)過程[4]。雷蒙·威廉斯亦持相似觀點,符號表意行為“既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物質過程,即符號制作,又在其特有的核心性質上是一種實踐意識,因而從一開始它就牽涉進人類所有其他的社會活動和物質活動之中”[5]。
如果說《收腳印的人》以艾略特的《荒原》與魯迅的《野草》來隱喻當代部分國人精神荒原的灰暗景象,那么《復活》則表征國人精神復活與救贖的理想圖景。王十月也說過:“《復活》是這部長篇小說的精神底色。這也是我為什么在開篇用大量筆墨寫去俄羅斯,去托翁故居經(jīng)歷這一看似與后面的故事無關的篇章的用意所在。一邊是復活,一邊是荒原。我寫的是中國版的‘復活的故事。顯然,我的小說中,人物未來完成復活,這意味著,荒原依然存在。我指的是中國人的精神荒原。記錄歷史重要,以史為鑒更為重要”[3]?!痘脑贰兑安荨纷鳛橹魅斯醵宋缱约号c某些國人精神荒原的顯性主線與癥候表征,《復活》作為連接主人公王端午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隱含主線與精神救贖?!稄突睢肥亲詺⑴㈥懕贝ǖ奈ㄒ贿z物,《復活》先是出現(xiàn)在主人公和作為來自北川的女友夏天的生活當中,后來王端午又把《復活》給上大學的兒子被兒子所拒絕。他們都無法理解主人公多年來受良心折磨的精神世界;主人公王端午受《荒原》影響,寫了兩個不同版面的未完成的小說《荒原紀事》:一個版本是在打工女孩陸北川被逼自殺死亡后還續(xù)寫了陸北川沒有死亡而是成為懲惡揚善的復仇女殺手云雀;另一個版本是老板劉正確從一無所有的打工仔成為風光無限但是充滿罪惡與內心不安的富豪,最后決定在五月份自殺。他自殺前隨手翻開《荒原》第一章第一行詩句“我要死”成為他自殺的直接動因,與王端午昔日的兄弟老板李中標以大力行善來掩蓋昔日罪惡,虛假地活著成為鮮明地對比。
另外,作為前文本的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文獻《資本論》與《收腳印的人》存在互文性關系,并借用馬克思之口批判資本的消極作用?!妒漳_印的人》借主人公王端午之口說出了資本的正向價值與負向價值:
我認為,每一個改革開放的獲利者,無論是像李中標這樣獲得了金錢,還是像黃德基這樣獲得了權力,或者說像我這樣獲得了名聲的獲利者,我們都是有罪的人。……為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有些地方政府對于無視人道、法律的做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政策上一邊倒地傾向資本,在勞工和資本發(fā)生沖突時,無條件地站在了一邊,于是,資本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用馬克思的話說,資本來到人間,每個毛孔里都沾滿了骯臟的東西[6]131-132。
資本不僅“以骯臟的方式積累”,甚至還有“對環(huán)境的毀滅性破壞”[6]132。王十月自己坦陳,他面對當下中國現(xiàn)實感到困惑的時候之所以求助于馬克思的《資本論》等書籍,是因為其他知識分子的諸種學說無法讓他完全信服,他只有讀《資本論》之類的書才能讓他看清楚中國的現(xiàn)實[7]。
二、敘事物質性
經(jīng)典敘事學關注的是敘事與內在意義,但是以后殖民、女性主義、修辭敘事、跨媒介敘事、認知敘事等為代表的后經(jīng)典敘事則關注作為話語的敘事,以及敘事與接受、語境、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等文化實踐,但是此種研究過分追求話語的修辭性與能指狂歡會導致文學研究淪為與現(xiàn)實無涉的隱喻性話語游戲,而物質詩學恰恰恢復敘事的現(xiàn)實介入性 (7) 。伊格爾頓指出,敘事不僅僅是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敘事本身同時也是物質性的?!吧a(chǎn)藝術作品的物質歷史幾乎就刻寫在作品的肌質和結構、句子的樣式或敘事角度的運用、韻律的選擇或修辭手法里”[8]。大衛(wèi)·哈維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固然強調物質實踐的重要性與優(yōu)先性,但絕不是唯一性,“物質實踐并非唯一的變遷杠桿,但是它們是這樣一種環(huán)節(jié),所有其他的作用和力量包括物質實踐內部的作用和力量都必須聚集其上,以便變遷成為經(jīng)驗和物質的現(xiàn)實而不會仍然是一種想象和虛構”[9]。
《收腳印的人》采用魔幻敘事、元敘事與瘋癲敘事的后現(xiàn)代主義手法寫作對于曾經(jīng)存在真實的收容遣送制度等現(xiàn)實進行批判與介入。
首先,魔幻敘事的物質性。詹姆遜指出,傳奇與浪漫主義等魔幻敘事在世俗與祛魅的現(xiàn)代社會作為文類被運用不是為了讓讀者相信它是真實性存在,而是作為異質的因素、文類和話語共存于更復雜的共時性文本結構之中,“在非常不同的社會和文化語境中被重新占用和改變時,這種信息會持續(xù)存在,但在功能方面卻必須被算作新形式”[10]131,并且“可以解讀為舊形式的神奇的殘存,它們在世俗社會里已經(jīng)被降低到個人迷信的地步”[10]123。小說《收腳印的人》王端午死前通過收腳印回顧自己一生的魔幻敘事取材于荊楚巫鬼文化的傳統(tǒng)(8)。此種魔幻敘事如果放在五四運動之前的中國社會,人們會相信這種魔幻是真實存在,但是經(jīng)過科學與民主現(xiàn)代思想洗禮的當代中國卻被當作個人迷信。從物理真實與科學真實角度來說,人面臨死亡要去收自己一生走過的路的腳印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但是從藝術真實的角度來說卻是可信的,也是主人公審視自己人生的途徑(9)。多年以來,主人公王端午面對當年自己作為幫兇迫害打工妹陸北川跳河致死的罪行,一直都以寫作來逃避內心的不安,可是直到面臨死亡,他才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當年的罪行。王端午以收腳印的方式回顧自己的一生,向讀者生動而詳細地坦白自己當年的罪行與回到犯罪現(xiàn)場,“回到過去,收回遺落在歲月深處的腳印,是讓真相重現(xiàn)最有效的途徑”[6]145,真正是做到把小說當作社會力量來改變社會與反映風俗的民族志,以魔幻敘事手法卻帶來故事真實性的藝術效果與政治效果。
其次,元敘事的物質性對現(xiàn)實的批判。元敘事以具有自我意識的敘述者,和以指點為代表的公開評論為主要特征。具有自我意識的敘述者是指“敘事者或多或少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并出面說明自己在敘述?!薄斑@類敘事者在作品中有意流露出寫作的痕跡,津津樂道于把敘述行為作為敘述的對象”[11]46-47。同時敘述者對故事進行理解和評論,特別是“指點”“對敘事形式的挑明,即為什么寫這部作品,如何構思、編排等”[11]108。在《收腳印的人》當中主人公故意向讀者暴露創(chuàng)作過程,同時夾雜他對現(xiàn)實、生命、時間與記憶等問題的評論,形成雜語體與復調性文本,這些議論本身就是對現(xiàn)實有的放矢與干預。后經(jīng)典敘事對經(jīng)典敘事發(fā)展特點之一就是關注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轉向。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一書中就強調,敘事作為一種社會的象征行為,是對社會現(xiàn)實矛盾的想象性解決,具有明顯的政治性或意識形態(tài)性。王十月就強調過,“因為是大真實,處理這樣的題材,反而要大虛構。讀者讀這樣一個不大真實的小說,如果感受到的是大真實,我的書寫就成功了”[3]。比如在小說第四章引用王十月的散文《關卡》影射城市以邊防證等“正常程序”對打工者的侵害,雖然今天中國已經(jīng)廢除了邊防證等有形關卡,但是無形的關卡仍長期橫亙在社會當中:“有‘層的存在,就有隔膜存在。每個層與層之間,隔著的正是一道道的南頭關。有形的南頭關并不難拆除,然而無形的南頭關,在可以想見的將來,還將橫亙在人們的心中”[6]87。接著王端午對這篇散文進行評價,認為這篇散文寫出了他的心聲:“這是王十月的文章,可我有時覺得,這些文字分明是我所寫。或者說他說出了我的心里話”[6]87。
最后,瘋癲敘事的物質性恰恰批判了資本與權力的合謀對真實歷史遮蔽。通常讀者對敘述者較信賴,很少懷疑敘述者的描述和評價,但是我們要謹防瘋癲、白癡與口是心非等等的不可靠敘述者,“他們或言辭偏頗,或者口是心非,若讀者信以為真,就會上當受騙”[11]213。特別是要注意反諷型的不可靠敘述者,這類敘述者明明是一個很清醒的講故事的人,“往往口是心非,言此而及彼,似乎在肯定某件事時骨子里卻在否定它”[11]214。《收腳印的人》主人公王端午就是看似瘋癲,其實自己很清醒的反諷型不可靠敘述者。整篇小說就是主人公王端午為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他所陳述當年的罪行都是真實,面向讀者的辯護詞,而決定王端午是否有罪的法官就是各位讀者。王端午知道自己行將死亡,他要求當年另外兩個主犯公安局長黃德基與老板李中標一起去公安局自首坦白罪行,但是另外兩人拒絕認罪。王端午以請客喝酒之名欲毒死二人,結果李中標被毒死,機警的黃德基沒有上當,最后王端午被黃德基運用權力誣蔑為精神病。實際上小說中王端午關于打工博物館選址的建議恰恰證明了他精神的健全與理性,但是以黃德基為代表的權力企圖遮蔽歷史的隱痛與傷口。小說中說到官方想建一個打工博物館,在選址的時候媒體采訪了王端午,王端午建議選址在南頭關,因為多少打工者的辛酸與悲喜劇在這里集中上演,最后官方拒絕了王端午的提議,把一處舊廠房改建為打工博物館,因為官方認為“工廠更能代表中國制造的光榮歷史,”而南頭關“代表的卻是中國制造背后的傷口”[6]81。但是王端午對過去罪惡歷史充滿真實性與現(xiàn)場感的描述卻又是通過“收腳印”這種其他人看不到,只有臨死之人才能看到的具有私人性與魔幻性手段得以實現(xiàn)的,所以他所說的一切在正常人看來就是瘋言瘋語的非理性話語,無法讓人相信,又形成對他清醒證詞的消解,達到反諷型修辭效果。
三、事件物質性
傳統(tǒng)文本主義與歷史主義認為文學與歷史是存在等級關系的,要么文學優(yōu)先于歷史,要么歷史優(yōu)先于文學;同樣,傳統(tǒng)形式主義與社會歷史批評則各執(zhí)一端,或者是文學放逐社會現(xiàn)實凸顯文本自身,或者是文學被社會現(xiàn)實凌駕于其上成為其婢女與陪襯。而作為具有馬克思主義思想底色的物質詩學則認為,作為事件的文學是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物質實踐的文學事件(10)與歷史、社會現(xiàn)實相互影響與塑造。以伊格爾頓為代表的具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文學事件理論側重文學的物質性即語言物質性與社會物質性的連通性,即文學事件是話語行為事件、歷史文化事件與社會能量事件的三元辯證關系[12],打破了傳統(tǒng)詩學當中文本之內與文本之外對立,抑或說是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對立,使二者成為相互開放,相互塑造的物質性關系。
文學事件與歷史相互影響與塑造。保羅·德曼認為,任何被銘寫的文本“不僅是對歷史的‘反映或‘表達,文本本身即是一種社會歷史的物質性‘事件,是塑造歷史的能動力量,也是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13]。文學事件不是傳統(tǒng)歷史觀當中文學僅僅是對歷史的鏡像式的被動地反映,而是主動對歷史進程進行塑造的能動物質力量。伊格爾頓也有類似說法,作為文學事件的詩歌語言物質性與社會物質性密不可分,“詩的物身(material body)得以向自身以外的世界敞開恰恰歸功于它的內部作業(yè)。這一點適用于所有的語言,但詩歌的表現(xiàn)最為典型。詩的質地越細密就越自為地存在,同時就能夠越指向它之外的事物”[14]。文學事件是作家對于歷史變遷的情感性與精神性的審美表達,這種情感與精神是建立在特定社會實踐經(jīng)驗之上,把歷史狀況物質化在文本當中,并對歷史產(chǎn)生物質性影響。《收腳印的人》是王十月對改革開放資本積累過程當中曾經(jīng)存在的收容遣送、邊防證等等隱痛帶來的“恐懼”歷史進行文學書寫與批判。王十月小說一貫都以恐懼為主題,《收腳印的人》曾經(jīng)取名為《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是被罪惡造成的恐懼,“對歷史與罪惡的回避,才是最大的恐懼”[15]。即使是王十月最新創(chuàng)作的“未來現(xiàn)實主義”的科幻小說集《如果末日無期》也是書寫他對高速發(fā)展的科技的無可預測的“恐懼”[15]。
文學事件與社會現(xiàn)實相互影響。傳統(tǒng)的形式主義詩學與社會歷史批評都在關于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系上各執(zhí)一端,而作為事件的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系則是關系性存在。按照格林布拉特的說法,社會能量是社會現(xiàn)實變遷的動力,而文學文本則是社會能量流通的場域,與社會事件得以表演的平臺。社會能量是零散、樸素的情感能量或力量碎片,但是此種能量是超個體的積極或消極的情感或力量。作為審美的社會能量能超越單個主體而到達特定群體,甚至引起不同階層與信仰的人們的哀樂等復雜情感。并且此種社會能量經(jīng)過審美編碼與時間考驗儲存在審美形式當中,“不論經(jīng)過多少次的變形和重塑,它們都仍舊包含著最初被編碼進去的社會能量”[16],在不同的語境與時空中持續(xù)進行能量流通與產(chǎn)生影響。反之,未經(jīng)審美鍛造的日常社會能量則消逝在歷史長河中。
資本推動下的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取得舉世矚目的巨大成就,但是我們的主流媒體、學術界與官方都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無數(shù)奉獻了自己青春與血汗的無名打工群體的巨大推動作用,以及資本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他們以看似中性“人口紅利”四字抹殺了這個無名群體的巨大貢獻。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打工者所遭受的暫住證、收容遣送等歷史創(chuàng)傷與暗面會逐漸被人們所遺忘,所以《收腳印的人》當中的作家王端午質疑人們忘記國家經(jīng)濟騰飛背后那些無數(shù)廉價勞動力與血汗工廠的貢獻,他要吶喊,“要喊出這些即將被塵封的事實”[6]104,把打工群體所遭受的苦難以及所產(chǎn)生的種種憤懣與痛苦等社會能量以審美文學的方式記錄下來,因為他“不想就這樣無聲無息來到世界,又消沒聲息地離開。我要為我們這一代人的苦難作證”[6]110。正如小說之所言:
但最大的可能是,王十月和我一樣,還有許多張十月李十月,太多的人,有過相同和相似的經(jīng)歷,我們所經(jīng)歷的,其實是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如果我講的是一部小說,那么,我的個人故事,就跳出了獵奇與個案,有了宏大的時代背景了[6]89。
主人公作家王端午、企業(yè)家李中標、公安局長黃德基、打工者馬友貴他們四個人面對20年前在“溪頭鎮(zhèn)”共同犯下迫使打工妹陸北川自殺的罪惡,使他們四個人的命運與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巨大改變:或者良心不安地活著(李中標),或者抱著贖罪之心痛苦地活著(王端午),或者冷漠地活著(黃德基),或者麻木地活著(馬友貴)。小說還描寫了王端午與女友夏天,與戀人阿立之不同命運——王端午與夏天談戀愛是因為她來自于自殺女孩陸北川的家鄉(xiāng)北川,女友夏天對王端午多年來執(zhí)著于為昔日罪惡懺悔,甚至以收腳印的方式回到過去的種種行為經(jīng)歷了從不相信到相信,從不理解到理解的過程;王端午與戀人阿立因為晚上約會沒有帶暫住證而被送進收容所最后天各一方,一直到臨死前他們的靈魂要收腳印時彼此才相見。所以“這個以個人經(jīng)歷為主的敘事其縱深度和視野均得到極大的擴展,從時間上來說,個人經(jīng)歷與一個群體/階層的分化聯(lián)系在一起,從空間上來說,個人經(jīng)歷又與各個群體/階層的生活產(chǎn)生交集”[17]。所以作家于威這樣評價到:“《收腳印的人》是一個人的心靈史,卻又屬于無限而模糊的廣闊的人群”[18]。
四、結語
從物質詩學來說,王十月長篇小說《收腳印的人》以其符號物質性、敘事物質性與事件物質性的文學實踐展現(xiàn)了唯物主義的寫作立場與現(xiàn)實關懷,打破了先鋒文學極端強調文本封閉性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過分推崇社會歷史的文學困境,以“大虛構”的先鋒敘事重新書寫“大真實”的歷史事件。同是打工作家的曾楚橋曾這樣評價王十月作品批判現(xiàn)實的巨大勇氣與力度:“作為寫作者,很多人并不愿意也不可能把傷口翻給讀者看,因為那很可能就是作家內心最不為人所知的黑。王十月和別的寫作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敢于翻出那血淋淋的傷口,他甚至指著那傷口對所有人說,看,這個地方曾生過蛆。勇于面對才彰顯其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19]。《收腳印的人》以巨大的藝術勇氣與強有力的筆觸向讀者袒露主人公的內心傷口并為“依然被遮蔽的過往”作證,不僅凸顯了王十月一貫所秉持的具有理想主義底色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立場,更彰顯了文學實踐活動作為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始終以自己的特定方式改變現(xiàn)實、改造世界的藝術魅力。
注釋:
(1)王十月在不同場合說過,他的文學追求不是度自己的小道文學(小乘文學),而是度眾生的大道文學(大乘文學)。分別參見 王十月:《創(chuàng)作自述:一些尋常話》,《小說評論》2018年第5期;王十月:《小乘與大乘》,《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2)徐威指出,《收腳印的人》是披著現(xiàn)代主義外衣的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李俏梅認為,“‘收腳印,這個途徑意味著王端午所有的話都是誕妄,都是精神分裂癥的臆想,真實的歷史無人相信,于是《收腳印的人》成為另一部含義深遠的《狂人日記》”。參見 徐威《自省的姿態(tài)與未竟的救贖——論王十月<收腳印的人>》,《當代文壇》2017年第2期;李俏梅《作為時代在場者的見證文學——論王十月的小說》,《新文學評論》2019年第2期。
(3)綜合國內學者物質詩學的主要提出者張進教授的觀點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立場,本文所運用的物質詩學理論是指從物質性角度闡釋包括符號物質性、歷史物質性、事件物質性等等在內的文學活動的理論,堅持物質性對文學文化的基礎性構成作用為前提,同時也堅持從文化/歷史的角度闡釋物質性,強調物質性的詩性內涵、文化屬性的相對獨立性與精神屬性。作為物質性的文學文化活動是一種創(chuàng)造意義、改變現(xiàn)實的物質實踐力量。參見 張進《物質性詩學》,《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4期;張進《通向一種物性詩學》,《蘭州學刊》2016年第5期。
(4)王十月曾經(jīng)說,文學家要為政治家、商人等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游戲的玩家制定更高的人的準則,那就是人道主義。謝有順則認為王十月賡續(xù)了魯迅開創(chuàng)的在自我與私人的尺度的“密室寫作”外更注重天地,受天道人心規(guī)約的“曠野寫作”。王十月面向時代發(fā)言,特別是關注部分人群的精神荒原的強力寫作則構成其理想主義為底色的現(xiàn)實主義。分別參見王十月:《抖音談藝錄》,《紅巖》2020年第5期;謝有順:《現(xiàn)實主義者王十月——主持人語》,《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5)張進認為,符號的社會物質性立足于符號的物理物質性,符號的社會物質性意味著語言符號不僅是攜帶各種社會矛盾、沖突與對話的斗爭焦點,還是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與表征。文化研究,特別是英國文化唯物主義更是將文化視為一種“物質形式”,可以看作是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強化與淡化。說是強化是為唯物主義注入精神,說是淡化是模糊了唯物主義當中經(jīng)濟與文化的森嚴界限。 參見 張進《物質性詩學》,《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4期。
(6)伴隨文本有三類六種,分別為顯性伴隨文本、生成性伴隨文本與解釋性伴隨文本等三類文本。顯性伴隨文本有副文本與型文本,生成性伴隨文本有前文本,解釋性伴隨文本有評論文本、鏈文本與先后文本。其中顯性伴隨文本是指完全“顯露”在文本表現(xiàn)層的伴隨因素,它們比文本更為醒目,包括書籍的標題、題詞、序言等等作為文本框架因素的副文本,以及表明文本所從屬同一題材,同一風格與同一派別等等集群的型文本,即“文化背景規(guī)定的文本歸類方式”。生成性伴隨文本是指“文本生成過程中,各種因素留下的痕跡。”包括引文、典故、戲仿與暗示在內的先前的文本對此文本所產(chǎn)生影響的前文本。特別要指出的是,趙毅衡先生強調他的“伴隨文本”概念與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概念不一樣??死锼沟偻薜摹拔谋鹃g性”沒有落實到符號的文本形態(tài),而趙毅衡先生提出的“前文本”相當于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概念。參見 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修訂版),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139-147頁。
(7)張進認為,從“語言運作”來考察“物質經(jīng)驗”的來龍去脈,是理解和解釋文學的物質性的基本途徑。參見 張進《物質性詩學》,《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4期。
(8)王十月強調,以收腳印為代表的荊楚巫鬼文化是他人生底色之一?!拔页錾诤鼻G州,楚文化發(fā)源地。從小在巫鬼文化氛圍中長大,這些神秘未知的東西,是我骨里的。事實上,對我影響最深的,一是打工生活,另一個就是荊楚大地的巫鬼文化?!眳⒁姟?0后青年作家系列之王十月:收腳印的人》,《青年報》2016年12月25日第(A02)版。
(9)關于小說《收腳印的人》的取名原因,王十月這樣回答:“我認為這是一種時間旅行。人是健忘的,記憶是不可靠的。通過‘收腳印回到過去,意味著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眳⒁?唐詩云《王十月:我用寫作來完成自我救贖》,《長江商報》2015年12月21日第(A22)版。
(10) 綜合國內外關于“文學事件”理論的研究成果,文學事件的理論內涵大致存在三個維度:作為話語維度的文學事件,作為真理維度的文學事件以及作為社會維度的文學事件。江守義認為,文學事件的內涵包括語言維度的話語行為事件,以及社會維度的文學作為倫理道德事件、社會文化事件乃至政治事件。劉欣指出,文學事件包括話語維度的創(chuàng)造意義,和真理維度的文學承載真理。分別參見 江守義《文學事件的兩個維度》,《中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3期;劉欣《西方文論關鍵詞:事件》,《外國文學》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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