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在中國文化典籍中,“經(jīng)”具有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東漢劉熙《釋名·釋典義》曰:“經(jīng),徑也,常典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蹦铣捍鷦③摹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亦云:“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笨梢姡敖?jīng)”本意為“常典”或“恒久不變至道”。在傳統(tǒng)學術(shù)中,“依經(jīng)立義”本來專指一種依據(jù)儒家正典使得理論生成的策略,后來也泛指一種依據(jù)某種常則予以價值評估的方法。中國傳統(tǒng)文論生發(fā)與闡釋向來重視“尊經(jīng)”“宗經(jīng)”“依經(jīng)”。除了詩文批評,古代小說批評也常常舉起“經(jīng)”這一大旗,并將其奉為檢驗小說是非得失的標準。不僅經(jīng)常“依經(jīng)”論證小說寫情之“正經(jīng)”,還經(jīng)常為小說虛妄荒誕的合法性進行辯解,以抵消關(guān)于小說的“叛道”“荒誕”“淫邪”等各種“不經(jīng)”指責,從而形成關(guān)于小說本體認知上的“奇正相生”“事贗理真”“雅俗共賞”等共識。
傳統(tǒng)社會通常所謂的“正經(jīng)”,是以正統(tǒng)儒家思想為主要衡量準則的。用以檢驗是否“正經(jīng)”的文獻典籍,主要指早期儒家所謂的《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jīng)”,以及后來加上《左傳》《公羊傳》《榖梁傳》《論語》《爾雅》《孝經(jīng)》《孟子》的所謂“十三經(jīng)”經(jīng)籍著作,也兼涉其他一切正統(tǒng)的常典與常道。在小說批評中,雖然有的批評家以“異端”自居,甚至思想上離經(jīng)叛道,但在他們眼里,作為小道的小說,其文本創(chuàng)構(gòu)也應(yīng)該萬變不離其宗,即依經(jīng)說理,按史敘事。由此形成的小說文本創(chuàng)構(gòu),其意義非但無損于經(jīng)史,而且對經(jīng)史傳播多有補益,自然是“正經(jīng)”的。
在小說批評史上,明代胡應(yīng)麟的小說觀念舉足輕重,其《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指出:“小說,子書流也,然談?wù)f道理,或近于經(jīng),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小說者流,或騷人墨客,游戲筆端;或奇士洽人,搜羅宇外。紀述見聞,無所回忌;覃研理道,務(wù)極幽深。其善者,足以備經(jīng)解之異同,存史官之討核??傊醒a于世,無害于時。”胡應(yīng)麟通過小說與“經(jīng)”“史”以及“子”之淵源關(guān)系的梳理,明確提出小說具有“備經(jīng)解之異同”和“存史官之討核”之功用。大約同時,湯顯祖《點校虞初志序》也曾指出:“然則稗官小說,奚害于經(jīng)傳子史?游戲墨花,又奚害于涵養(yǎng)性情耶?”也在強調(diào)小說“于經(jīng)傳子史”“于涵養(yǎng)性情”無害的同時,充分肯定了小說對“經(jīng)”“史”“子”的裨補功能。顯然,這些觀念是在以往稱揚詩文“有補于世,無害于時”論調(diào)基礎(chǔ)上,贊美小說非但無害于“經(jīng)傳子史”,而且有助于“涵養(yǎng)性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看到了小說不僅具有“無害于經(jīng)傳子史”本色,而且能“正兒八經(jīng)”地傳播“正能量”。
相對于“詩言志”“文載道”而言,小說重在勸懲。對此,小說批評家們普遍認為,小說的“垂訓鑒戒”“懲創(chuàng)警世”遺傳自經(jīng)傳,是對經(jīng)史固有的“勸善懲惡”功能的發(fā)揚光大。眾所周知,“勸善懲惡”傳統(tǒng)是由兼具經(jīng)史雙性的典籍《春秋》創(chuàng)立的。《左傳·魯成公十四年》早已給予了認定:“故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在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人們樂于以“勸世婆心”“警世”“型世”“覺世”“諷世”等術(shù)語來定性或命名小說,并樂于貼上“世教之書”“勸懲之作”等標簽,以發(fā)揚傳統(tǒng)經(jīng)史“勸善懲惡”精神為己任。如明代無礙居士(馮夢龍)在其《警世通言敘》中曾強調(diào),小說“不害于風化,不謬于圣賢,不戾于詩書經(jīng)史,若此者,其可廢乎?”“《六經(jīng)》《語》《孟》,譚者紛如,歸于令人為忠臣,為孝子,為賢牧,為良友,為義夫,為節(jié)婦,為樹德之士,為積善之家,如是而已矣?!薄岸ㄋ籽萘x一種,遂足以佐經(jīng)書史傳之窮?!痹谠S多小說家或文論家眼里,小說之所以具有“不廢江河萬古流”的生命力,主要是因為它“足以佐經(jīng)書史傳之窮”,能夠傳承經(jīng)書史傳的精神命脈,有助于倫理秩序和道德價值的穩(wěn)固與完善。于是,在各種小說序跋中,人們紛紛強調(diào),小說擁有與經(jīng)史同樣的鑒戒與泄憤等功用,其“正經(jīng)”性不言而喻。如,清代較早參與《聊齋志異》評賞的人多將其比作經(jīng)史,認為其社會教化與經(jīng)史同功。其中,高珩在為這部小說所作的題序中褒揚其如同“圣人之言”“六經(jīng)之文”,“可與六經(jīng)同功”在他們看來,這種延續(xù)經(jīng)史典籍《春秋》“勸善懲惡”功能的使命,是小說“正經(jīng)”性的強有力表現(xiàn)。這也是小說批評家們鼓吹小說價值的底氣。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以往學界也有所涉足,如吳建民曾從“小說理論家吸收經(jīng)學的‘勸善懲惡’‘裨益風教’等思想觀念”“使小說與經(jīng)學在題材內(nèi)容上聯(lián)系起來”“凸顯讀者對于小說與經(jīng)學的不同接受態(tài)度”“理論家站在小說家的立場上巧妙地對《六經(jīng)》展開獨特的‘闡釋’或‘改造’”等四個方面作過較為系統(tǒng)的探討。
漢代揚雄《法言·問神》曾有言:“書不經(jīng),非書也;言不經(jīng),非言也。言書不經(jīng),多多贅矣?!边@種“宗經(jīng)”的文學觀念,在小說批評中也被繼承了下來。尤其是針對正統(tǒng)社會加給小說的“誨淫”罪名,為了維護小說聲譽,一些小說批評家們常常要借助“依經(jīng)”,辯護小說的“正經(jīng)”性。其中,最有力也最有效的對策就是強調(diào)小說中的男女之情乃經(jīng)書所固有,是圣人尚且不免的人類本性。如署名詹詹外史的馮夢龍在其《情史序》中云:“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六經(jīng)》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guān)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馮夢龍不僅大膽提出以情立教,而且指出《六經(jīng)》“情教”的基礎(chǔ)是男女之情。這種論調(diào)系由《史記·外戚世家》而來:“《易》基乾坤,《詩》始《關(guān)雎》,《書》美厘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敝皇菨h代的《史記》強調(diào)婚姻之于家國天下之重要,明清人的小說序跋則借此強調(diào)男女之情乃天經(jīng)地義。此后,許多小說序跋作者紛紛祭起“先師不刪鄭衛(wèi)”的大旗,為小說寫男女之情之“正經(jīng)”性辯護。如廿公《金瓶梅跋》曰:“《金瓶梅》為世廟時一鉅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丑態(tài),其亦先師不刪鄭衛(wèi)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后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蹦脕碇潦ハ葞熆鬃拥淖龇樾≌f寫男女之情作辯護,肯定其諷喻價值,自然最具說服力。
非但如此,有些小說序跋還通過稱揚小說為“雅道”,對其非低俗的“正經(jīng)”加以辯護。如,即空觀主人(凌濛初)《拍案驚奇序》云:“獨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guī),一破今時陋習?!闭J為“三言”在主旨上“存雅道”,肯定其遵循了經(jīng)學正統(tǒng)之道。再如,夏履先《禪真遺史凡例》指出:“書稱通俗演義,非故諧謔以傷雅道?!币苍Q贊《禪真遺史》這部小說雖然語言通俗,但格調(diào)依然不損“雅道”,當然屬于“正經(jīng)”之作。這種事理邏輯如同一把殺手锏,得到不少小說批評家取法。如清代樵云山人《飛花艷想序》也曾有言:“不知《四書》《五經(jīng)》,不外飲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無忠孝節(jié)義之談……則是書一出,謂之閱稗官野史也可,即謂之讀《四書》《五經(jīng)》也亦可?!闭J為小說所敘“飲食男女之事”發(fā)端于“四書”“五經(jīng)”,并非無中生有。據(jù)此,小說批評者們從根本上辯證了小說寫人情人性之無可厚非,從而抗拒各種“不經(jīng)”之誣。另外,面對今天看來較為純情的才子佳人小說之受誣,清代浹江釣徒的《玉覺禪序》也曾直接引用揚雄那幾句言論作為依據(jù),稱道《平山冷燕》等才子佳人小說“雖多委曲纏綿,然義正詞嚴,不事半點污褻”,并順勢對《玉覺禪》等續(xù)書的“不經(jīng)”誣陷進行了辯駁。
當然,事情總是兩面的,有正方,自然也會有反方。在小說序跋作者們紛紛維護小說的“正經(jīng)”身份和地位的同時,也不斷有人發(fā)出以“誨盜”“誨淫”為由抵觸小說的聲音。其中,清代錢大昕所謂的“小說教”頗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相對于明代馮夢龍?zhí)岢龅男≌f“情教”,從正面對小說通于“六經(jīng)”之旨而予以肯定而言,錢大昕將小說視為另立于儒、釋、道之外的一“教”,“專導人以惡”,強調(diào)其“以殺人為好漢,以漁色為風流”之罪,是從反方認定其有背離“六經(jīng)”的負面效應(yīng)。無論如何,都是以“六經(jīng)”為鏡像而生發(fā)的,即“依經(jīng)”立論。針對某些指責和誣陷小說“離經(jīng)叛道”“淫邪不經(jīng)”,陷入“淫情”“俗道”等言論,小說批評家們往往會自覺拿起“經(jīng)學”武器,通過肯定小說合乎“六經(jīng)”勸善懲惡、樂而不淫之旨來辯護小說的“正經(jīng)”“雅道”品格。
按照傳統(tǒng)觀念,所謂“不經(jīng)”通常指與經(jīng)史等正典背道而馳,進而泛指不合常規(guī),沒有根據(jù),以及近乎荒誕,不合常理等等?!安唤?jīng)”一向被視為正統(tǒng)經(jīng)史的“負面清單”,而小說反倒常常離經(jīng)叛道。根據(jù)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所言,史傳的編寫常常“立義選言,宜依經(jīng)以樹則;勸戒予奪,必附圣以居中”,因而其本色是“依經(jīng)”“附圣”,其運筆自應(yīng)“尊賢隱諱”,并避免班固《漢書》存在的“違經(jīng)失實”問題。由于小說脫胎于史傳,而史傳又多取意于“經(jīng)”,深受“六經(jīng)”影響,故小說批評辯駁“荒誕不經(jīng)”的言論其實也屬于“依經(jīng)立義”。傳統(tǒng)社會關(guān)于小說的“不經(jīng)”之譏,除了來自站在道學家立場的人們,還主要來自站在史學家立場的人們。史學家按照儒家至圣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教義,常常將虛妄之詞視為“不經(jīng)”。唐代劉知幾《史通·書事》指出:“抑又聞之,怪力亂神,宣尼不語;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間,若存若亡而已。若吞燕卵而商生,啟龍漦而周滅,厲壞門以禍晉,鬼謀社而亡曹,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橋授書于漢相,此則事關(guān)軍國,理涉興亡,有而書之,以彰靈驗,可也。而王隱、何法盛之徒所撰《晉史》,乃專訪州閭細事,委巷瑣言,聚而編之,目為鬼神傳錄,其事非要,其言不經(jīng)。異乎《三史》之所書,《五經(jīng)》之所載也。”史書中那些帶有虛妄性的、常被后人視為“小說因素”的記載,統(tǒng)統(tǒng)被打入“其言不經(jīng)”行列。面對來自各方面的關(guān)于小說的“叛道不經(jīng)”“誕妄不經(jīng)”“違經(jīng)失實”指責、質(zhì)疑、詆毀,一些小說批評家也善于自覺借助“依經(jīng)”展開一一辯駁。
縱觀以先秦各種儒家經(jīng)部正典,漢代《史記》等史部正典,以及唐傳奇小說、宋元話本小說、明清章回小說為代表的各種稗體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與經(jīng)史的關(guān)聯(lián)是多維的、多重的。隨著小說的演進和小說觀念的演化,小說的“虛妄”“虛構(gòu)”性質(zhì)逐漸得到認可。小說批評家們在強調(diào)小說逐漸與“實”疏離或與“史”脫鉤時,旨在強調(diào)其不同于史書“實錄”的異質(zhì)性。小說文體的衍生性與獨立性,突出表現(xiàn)為“化史家之言,為稗家之語”,以至于最終使“稗家之言”“小說家言”云云成為虛妄的代名詞,乃至把“荒誕不經(jīng)”的小說視為圓圓通通地“說謊”。當然,這種“說謊”并非弄虛作假,而是通過追求敘事出奇以滿足讀者好奇之心。不過,貌似“謊言”的小說敘事因時常超越現(xiàn)實而備受質(zhì)疑,令小說家們也心存顧忌。于是,他們在行文中不時地努力通過“依經(jīng)傍注”來圓謊。如《醒世恒言·獨孤生歸途鬧夢》假托“看官”發(fā)難、“說話人”釋疑,辯解了這樣一場困惑:“說話的,我且問你:那世上說謊的也盡多,少不得依經(jīng)傍注,有個邊際,從沒有見你恁樣說瞞天謊的祖師!那白氏在家里做夢,到龍華寺中歌曲,須不是親身下降,怎么獨孤遐叔便見他的形象?這般沒根據(jù)的話,就騙三歲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過?看官有所不知,大凡夢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夢。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記掛著丈夫,所以夢中真靈飛越,有形有像,俱為實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渾家,幽思已極,故此雖在醒時,這點神魂,便入了渾家夢中。此乃兩下精神相貫,魂魄感通,淺而易見之事,怎說在下掉謊!”
這段可以當小說理論看的小說原文表明,小說家一方面要編撰故事吸引眾聽,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自己的故事是依照經(jīng)典及其注釋而發(fā),并非無稽之談。為擺脫兩難處境,小說家不得不通過辯解來“化虛為實”,讓人信以為真。許多小說批評家所遵循的也正是這種套路。如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指出:“《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金氏認為,帶有史書性質(zhì)的講史之作《大宋宣和遺事》能夠完整地記載下三十六人姓名,說明這些人應(yīng)該實有;而到了七十回的《水滸傳》,過去粗枝大葉的故事之所以變得豐富多彩了,就是因為加上了“作書人憑空造謊”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使得過去的三十六人面貌給人印象更加清晰,達到“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的境界。這充分肯定了“憑空造謊”的敘事價值。
當然,小說畢竟屬于下里巴人,由于它通常直面世態(tài)人情以及人的七情六欲,不僅無法與高高在上的經(jīng)史平起平坐,而且經(jīng)常因為被視為“蠱惑奸盜”“宣淫導欲”“妖言惑眾”之物,而招致各種“不經(jīng)”指責。明代吳從先《小窗自紀》卷三《讀水滸傳》曰:“及讀稗史《水滸傳》,其詞軋軋不雅,怪詭不經(jīng)。獨其敘宋江以罪亡之軀,能當推戴,而諸人以窮竄之合,能聽約束,不覺撫卷嘆曰:天下有道,其氣伸于朝;天下無道,其氣磔于野,信哉!”這里贊美《水滸傳》的長處是其所敘宋江受到眾好漢擁戴,代表了人間正義。但這部小說未免還是會因為“其詞軋軋不雅”,給人以“怪詭不經(jīng)”的印象。而其詞之所以“其詞軋軋不雅,怪詭不經(jīng)”,恐怕還是與“誨盜”那宗罪名有關(guān)。同時,在關(guān)于小說是否“正經(jīng)”的論辯中,針對某些低俗、媚俗之誣,也有些小說批評家借助“依經(jīng)”來稱美小說存在“雅道”,加以辯護。如,明代袁無涯《忠義水滸全書發(fā)凡》在辯護《水滸傳》的合理性時說:“傳始于左氏,論者猶謂其失之誣,況稗說乎!顧意主勸懲,雖誣而不為罪。今世小說家雜出,多離經(jīng)叛道,不可為訓。間有借題說法,以殺盜淫妄,行警醒之意者;或仃拾而非全書,或捏飾而非習見;雖動喜新之目,實傷雅道之亡,何若此書之為正耶?昔賢比于班、馬,余謂進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遺意焉,故允宜稱傳?!敝赋鲈隰~龍混雜的小說中,固然有不少“離經(jīng)叛道”之作,但《水滸傳》不僅可以像前人所說的與司馬遷、班固的《史記》《漢書》相媲美,而且具有左丘明的經(jīng)書《春秋》之“遺意”,因而符合“雅道”“正經(jīng)”標準,適于傳播。
有些小說行文常常會因給人“叛道不經(jīng)”“荒誕不經(jīng)”之感,而一時令人難以接受。如,金圣嘆《水滸傳·序三》指出:“《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劫殺,失教喪心,誠不可訓。然而吾獨欲略其形跡,伸其神理者,蓋此書,七十回,數(shù)十萬言,可謂多矣,而舉其神理,正如《論語》之一節(jié)兩節(jié)。瀏然以清,湛然已明,軒然以輕,濯然以新。彼豈非《莊子》《史記》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跡,則夫十五《國風》,淫污居半;《春秋》所書,弒奪十九;不聞惡神奸而棄禹鼎,憎《梼杌》而誅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曉矣?!币环矫孀⒁獾健端疂G傳》在寫人敘事上“失教喪心”,離經(jīng)叛道,另一方面又通過與《詩經(jīng)》《春秋》等經(jīng)典比照,提出認識這部小說不能停留于表象,不能只看形跡,而應(yīng)該從“神理”上肯定其“正經(jīng)”高度。再如,清代李漁《三國志演義序》指出:“《水滸》在小說家,與經(jīng)史不類?!薄啊段饔巍忿o句雖達,第鑿空捏造,人皆知其誕而不經(jīng),詭怪幻妄,是奇而滅沒圣賢為治之心者也?!倍度龂狙萘x》卻能“首尾映帶,敘述精詳。貫穿聯(lián)絡(luò),縷析條分。事有吻合而不雷同,指歸據(jù)實而非臆造”。這顯然是借貶損《水滸傳》“與經(jīng)史不類”、《西游記》為“誕而不經(jīng)”,以凸顯《三國志演義》的依經(jīng)傍史“據(jù)實”性質(zhì)。
隨后,清代陶家鶴在為《綠野仙蹤》撰寫的序言中說:“世之讀說部者,動曰‘謊耳,謬耳’!彼所謂謊者固謊矣;彼所謂真者,果能盡書而讀之否?左邱明即千秋謊祖也;而世之讀左邱明文字者,方且童而習之,至齒搖發(fā)禿而不已者,為其文字謊到家也!”這里索性承認造謊乃小說固有魅力,并拿“千秋謊祖”左丘明的《左傳》作為依據(jù),來告訴世人:正是“文字謊到家”的小說才可以充分抒寫胸臆,才能引起讀者的興趣;正是因為說謊到家,才老少皆宜,終生可讀。如此說來,“謊”乃是小說引人入勝之根本。又如,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也曾有這樣的思辨性論斷:“說鬼亦要有倫次,說鬼亦要得性情。諺語有之:說謊亦須說得圓,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意思是,講究倫次性情是“說謊說得圓”的秘訣。只要做到合乎倫次性情,就能讓人信以為真,就能成為好的小說。
尚需注意的是,與上述強調(diào)小說為“雅道”相關(guān),還有一些小說批評家不再斤斤計較、不再糾纏于“虛實”本身,而是在甘愿為小說敢于突破“信實”原則作辯護時,強調(diào)“虛實”所具有的相對性,由此指出其成因主要是“少所見,多所怪”所致,是缺乏“博雅識見”的結(jié)果。如清代蔣熊昌《客窗偶筆敘》指出:“說部一書,唐宋迄今,汗牛充棟,其博雅新異,膾炙人口者,指不勝屈。濫觴入于荒誕不經(jīng),以及猥褻鄙俗,如箏琶之悅耳,大雅弗尚也。蓋小說雖小品,然未嘗不可寓風雅,示勸懲,闡幽隱,方不浪費筆墨,妄災(zāi)梨棗,然知此者鮮矣?!憋@然,這是從小說的“寓風雅,示勸懲,闡幽隱”等功能視角宏觀肯定小說的“博雅新異”特點。同時代的陸壽名《續(xù)太平廣記敘》也曾指出:“夫儒者博通今古,必網(wǎng)絡(luò)天下舊聞,一一親之予目,而后見所見而奇異足志,聞所聞而道有由來。蓋事之所宜有者,圣人勿禁,故刪《詩》《書》,不費草木鳥獸之異;修《春秋》而傳災(zāi)祥變異之端。安得事非習見,遂目為誕妄而不經(jīng)哉?此特淺見寡聞?wù)咭軘嘀?,非博雅之士所宜出也!”也認為那些將小說“目為誕妄而不經(jīng)”的人是“淺見寡聞”的人,將他們的看法論定為狹隘偏見,“非博雅之士”的高見。根據(jù)常理,所謂虛實評判,應(yīng)該取決于特定時空。許多有識見的古代小說批評家常常運用寬容的態(tài)度、高遠的視野來辯駁小說“誕妄不經(jīng)”的論調(diào)。根據(jù)這些批評家的辯駁,古代小說敘事大多合乎“情理”“事理”,符合經(jīng)書義理,種種所謂“不經(jīng)”之論不攻自破。
當然,在小說常憑著虛妄之言、虛構(gòu)之語以成文,幾乎成為公認事實的同時,小說批評者內(nèi)部為了較短量長之需,也偶爾會發(fā)出貶低《西游記》等小說“誕而不經(jīng)”的聲音。如清代的毛綸、毛宗崗父子所撰《三國志讀法》云:“《西游》捏造妖魔之事,誕而不經(jīng),不若《三國》實敘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边@顯然帶著比較思維,借打壓《西游記》的“誕而不經(jīng)”來抬高《三國志演義》的“真而可考”。還有,章學誠在《丙辰札記》中亦言:“凡演義之書,如《列國志》《東西漢》《說唐》及《南北宋》,多紀實事;《西游》《金瓶》之類,全憑虛構(gòu),皆無傷也。惟《三國演義》則七分實事,三分虛構(gòu),以致觀者往往為所惑亂,如桃園等事,學士大夫直作故事用矣。故演義之屬,雖無當于著述之倫,然流俗耳目漸染,實有益于勸懲。但須實則概從其實,虛則明著寓言,不可虛實錯雜如《三國》之淆人耳。”既肯定了《列國志》等小說“多紀實事”、《西游記》等小說“全憑虛構(gòu)”,各有所長;又批評了《三國演義》“以假亂真”“敘實錯綜”等敘事存在不夠純粹的弊端??梢姡谝恍┬≌f批評家心目中,小說固守“正經(jīng)”與“信實”是王道,否則就淪為“誕而不經(jīng)”。如果小說家敘事樂于憑借虛構(gòu),那就索性遠離經(jīng)史,一味虛構(gòu)到底,而不可虛實參半,不倫不類。從這些今天看來未必得當?shù)男≌f觀念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依經(jīng)”在小說批評中的標桿作用。
在“依經(jīng)”大框架下,有的小說批評者借打壓“誕妄不經(jīng)”來稱許以歷史演義小說為主的小說之“實而經(jīng)”價值;也有的小說批評者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拿史家“實而經(jīng)”“誕妄不經(jīng)”標準來衡量以神魔小說為主的小說敘事是不符合小說文體藝術(shù)規(guī)律的。這種關(guān)于小說敘事的“虛實”“真妄”之辯駁,有助于后人更好地認識小說文體特點及其藝術(shù)規(guī)律。
在古代小說批評中,面對“經(jīng)”與“不經(jīng)”之論辯常常相持不下,人們便巧于拿“奇正相生”辯證來圓場?!捌嬲嗌币徽Z,雖然最早見于《孫子兵法·兵勢第五》:“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哉?”本是一個兵學術(shù)語,但其思維根源卻是在《周易》及其影響下的陰陽雙構(gòu)、相反相成的經(jīng)學思想?!捌嬲嗌毕扔糜谠娢睦碚摻?gòu)。劉勰《文心雕龍·定勢》便主張詩文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執(zhí)正以馭奇”,反對“逐奇而失正”。后來的小說批評在“依經(jīng)”而作的過程中,也不斷地發(fā)出 “以正成奇”“以奇為正”等聲音,即“奇正相生”。
中國傳統(tǒng)小說追求以“奇”為美,并有“傳奇”“拍案驚奇”“四大奇書”等命名,故而許多小說批評者認同并表彰小說文本之“奇”。然而,這個“奇”,又往往超值或超標而給人以“不經(jīng)”感。于是,人們便采取“正經(jīng)”之“正”來救贖,于是便形成了各種暗合傳統(tǒng)經(jīng)學“陰陽雙構(gòu)”思維下的“奇正相生”說法。如,清代何昌森《水石緣序》指出:“從來小說家言,要皆文人學士心有所觸,意有所指,借端發(fā)揮,以寫其磊落光明之概。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傳。即事奇人奇遇奇矣,而無幽雋典麗之筆以敘其事,則與盲人所唱七字經(jīng)無異,又何能供賞鑒?是小說雖小道,其旨趣義蘊,原可羽翼賢卷圣經(jīng),用筆行文要當,合諸腐遷盲左,何可以小說目之哉!……今以陶情養(yǎng)性之詩詞托諸才子佳人之吟詠,憑空結(jié)撰,興會淋漓,既足以賞雅,復可以動俗。其人奇,其事奇,其遇奇,其筆更奇?!毙≌f既憑著“事奇”“人奇”“遇奇”“筆奇”吸引人,而得以廣泛傳播,又非隨性任意而為,而是通過寄托情懷,“深蘊”旨意,使得奇正相生,方得實現(xiàn)其功不壓經(jīng)史。同時代的西湖釣史在其《續(xù)金瓶梅集序》中持大致相同的論調(diào):“小說始于唐宋,廣于元,其體不一。田夫野老能與經(jīng)史并傳者,大抵皆情之所留也。情生則文附焉,不論其藻與俚也。……今天下小說如林,獨推三大奇書曰《水滸》《西游》《金瓶梅》者,何以稱夫?《西游》闡心而證道于魔,《水滸》戒俠而崇義于盜,《金瓶梅》懲淫而炫情于色,此皆顯言之,夸言之,放言之,而其旨則在以隱,以刺,以止之間。唯不知者曰怪,曰暴,曰淫,以為非圣而畔道焉。烏知夫稗官野史足以翊圣而贊經(jīng)者,正如《云門》《韶濩》,不遺夫《擊壤》《鼓缶》也。夫得道之精者,糟粕已具神理;得道之粗者,金石亦等瓦礫,顧人之眼力淺深耳。”在此,作者看到了《水滸》《西游》《金瓶梅》“三大奇書”之“奇”,不僅“奇”在“顯言”“夸言”“放言”等表象,而且“奇”在“隱”“刺”“止”等深層次,本來是“正經(jīng)”之作,可一般讀者習焉不察,反而將其誤讀為“不經(jīng)”的“怪”“暴”“淫”之作問題。即使到后來某些小說家自稱“毫無依傍”,也不過是強調(diào)小說在“求奇”“求趣”上越來越獨立,甚至自成門戶,但仍沒有遠離經(jīng)史之道。
在關(guān)于小說各層次敘事之道的認知中,批評家們通常遵循“奇正相生”等相反相成觀念生發(fā)評語,而這些帶有某種若隱若現(xiàn)譜系性的觀念又可追溯到古老的“陰陽雙構(gòu)”思維方式,是古代小說批評“依經(jīng)”“宗經(jīng)”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其立義主調(diào)是將“奇”歸“正”,以“奇正相生”為小說寫人敘事的審美規(guī)范。當然,在小說批評中,“奇正相生”也是一個很復雜的命題,它既關(guān)乎“經(jīng)”與“不經(jīng)”爭辯之平衡,又關(guān)乎“善讀”“不善讀”的識見高低。尤其是對于那些寫偷盜、偷情的小說,在批評者看來,讀者善讀則引以為“正經(jīng)”,當作反面教材,深得其益;不善讀則淪為“不經(jīng)”,心生效仿,將深受其害。
概而言之,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常常圍繞“正經(jīng)”與“不經(jīng)”、“俗道”與“雅道”、“荒誕不經(jīng)”與“合乎神理”、“造謊”與“圓謊”等層面對小說本色、特質(zhì)以及性能展開多重論辯與探討,同時依據(jù)“陰陽雙構(gòu)”思維形成“奇正相生”論調(diào)來平衡論辯。在小說定性與文本意義接受問題上,這一系列“依經(jīng)”批評顯示出中國小說批評既重“正經(jīng)”根本又重“奇幻”審美等本土化文論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