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義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金代北方字書、韻書編撰蔚然成風,且成效卓著。《切韻》系韻書很多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革新都出現在這一時期。學術傳承不斷,著作推陳出新是這一時期的突出特點。金熙宗皇統年間荊璞的《五音集韻》以五音三十六字母改造舊韻,開創(chuàng)了基于聲、韻、調排序辭書之先河。然自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面世以后,荊書便不再為人所關注,終至亡軼。后世文獻關于這部辭書的記載甚少,往往語焉不詳,且分歧較大。合并韻書取字、標注小韻聲紐及開合等第、合并同用韻部這些革新之功到底是發(fā)端于韓道昭還是荊璞,抑或另有其人,這些關鍵問題對于韻書史研究具有較大意義。本文擬通過相關文獻的輯錄分析,對荊璞《五音集韻》底本、收字來源、韻書體例、切語系統及其在音韻學史上的地位作出合理的評判。
目前可以獲取到的與荊璞《五音集韻》(下文簡稱荊璞韻書或者荊書)有關的材料主要有《廣集韻》、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及《四聲篇?!匪鶚说摹皩嵰粲枴?、《新修累音引證群籍玉篇》(下文簡稱《新修玉篇》)引證荊璞韻書例以及后世關于該書的論述等幾項。其中前三項屬于間接文獻,其性質須經過謹慎討論方可使用。下面逐一討論這些間接文獻。
《廣集韻》一書早已亡軼,金人邢準《新修玉篇》中收錄了《廣集韻》3300 余字。從這些字的來源、切語及釋文來看,《廣集韻》當兼收《廣韻》《集韻》之字頭,其釋文及切語系統以《廣韻》為宗,這與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編撰體制完全一致。王麗艷、趙曉慶據此推定《廣集韻》當是荊璞修撰《五音集韻》的底本[1]。我們認為這一結論大致可以成立,雖然《廣集韻》字頭、音切及釋文與《改并五音集韻》有分有合(另有專文討論)。下面略舉數例補證:
此字不見于《廣韻》《集韻》《玉篇》《類篇》等《五音集韻》之前的韻書字書,這應該是《廣集韻》特有的收字?!陡牟⑽逡艏崱缝V韻泥母小韻收錄此字,《四聲篇?!芬灿惺珍?,音切釋文均與《廣集韻》同。
(2)矤,《說文》曰:“況也,詞也。從矢取詞,如矢也?!保ā缎滦抻衿肪淼谑吖恳稄V集韻》)
該字亦見于《廣韻》《集韻》,《廣集韻》較之二書,于“如矢”二字前脫“之所之”三字,《改并五音集韻》同《廣集韻》,亦脫此三字。
該字見于《廣韻》月韻見母居謁切,釋文同,但切語有異。這不符合《廣集韻》列音原則,估計是抄錄錯誤?!陡牟⑽逡艏崱吠稄V集韻》,此處亦為居竭切。
(4)頹,《說文》禿貌,一曰暴風。(《新修玉篇》卷第二十九禿部引《廣集韻》)
該字《廣韻》《集韻》有收錄?!稄V集韻》釋文從《集韻》而非《廣韻》,這一點有悖于其釋文選取原則,這在《廣集韻》中是十分少見的情況,有趣的是《改并五音集韻》亦違反了此原則。
以上四例《廣集韻》特有收字或轉引《廣韻》《集韻》時出現的差異甚至訛誤,均被《改并五音集韻》繼承,這充分說明了《廣集韻》應該是荊璞《五音集韻》的母本。至于其他那些與《廣韻》《集韻》的差異,不被《改并五音集韻》繼承的,我們認為應該是荊璞或韓道昭在修撰韻書時,參之以原本校正的。
關于《改并五音集韻》與荊書的關系,韓道升序已有揭示。但是依然有人認為僅從小韻、反切和義訓構成推斷荊書是韓書的直接母本的看法是值得商榷的[2]。鑒于此,我們再補充幾條例證:
(1)櫔,力制切,木名。巳(以)下九字《廣韻》俱有,《集韻》之時脫落,今并增之。(《改并五音集韻》卷第十祭韻來母三等)
然考現存諸版本《集韻》,此處均未脫字。極有可能為荊璞韻書脫落。然韓道昭何以知曉此處有脫字,當然是他改易時還持有《集韻》作參考。
(3)啊,阿個切,愛惡聲也。此二字元在過字韻收之,昌黎子改于此為正也。(《改并五音集韻》卷第十一個韻影母一等)
考諸《集韻》,此字在個韻安賀切小韻下,原本不誤,估計其參考本收在了過韻。
以上三例充分說明了韓道昭改易的底本絕非《廣韻》與《集韻》,結合其書名以及上文《廣集韻》的探討,我們認為荊璞韻書當為韓道昭改易的直接母本。
“對韻音訓”是《四聲篇?!繁姸嗝黝^號樣中的一個。很多人認為它是一部獨立的著作。明人宋濂《篇海類編》所附《字學書目》甚至還具體指出它是一部八卷本韻書。經我們對《四聲篇海》所標“對韻音訓”明頭號樣下的2470 余例字頭之音切、釋文進行考察,發(fā)現這些字基本上都來自于《玉篇》。所謂“對韻音訓”應該指的是《四聲篇?!肪幾邔φ枕崟拚恕队衿分幸恍┮羟嗅屛牟粔蛟敱M或者有錯誤的地方。如《四聲篇?!肪淼谄弑遣俊皩嵰粲枴睒擞浵掠小褒K”字,釋文:“虛器切,鼻息也。又許貴切,《爾雅》息也。又況偽切,同上義。又許偉切,臥息也。又許介切,同上義。又火怪、莫八、呼八三切,皆息也?!痹撟衷凇队衿贰稄V集韻》《新修玉篇》中均有收錄?!队衿罚骸褒K,呼介切。鼻息也?!薄缎滦抻衿肪淼谒谋遣恳稄V集韻》:“齂,呼介切,鼻息也。韻又火怪切,臥息。莫八切,氣息。呼八、虛器二切,鼻息?!蛟S偉切,臥息也。又許貴切,《爾雅》息也。孫叔炎讀。又呼八切,鼻息?!睘楸硎龇奖?,現列表如下:
表1中切語的分布至少能夠說明如下問題:第一,《改并五音集韻》的八個切語是《廣韻》《集韻》中“齂”字切語的并集,這與其合并二部韻書,并音收字的原則相吻合。第二,“對韻音訓”繼承的是《五音集韻》,而非《集韻》的切語。雖然“對韻音訓”與《改并五音集韻》及《集韻》切語均有不符之處,但細考之發(fā)現,《改并五音集韻》香義、荒刮二切與“對韻音訓”切語不符,其實是韓道昭合并寘、至、志三韻,合并黠、轄二韻,取了新切語所致。第三,“對韻音訓”發(fā)生的時間當處于韓道昭合并韻部之前,因為它輯錄的是韓道昭尚未合并韻部之前的切語。據考,“對韻音訓”所對之韻書當為泰和本《五音集韻》(另文討論)。泰和本應當是距離荊璞韻書最近的版本。因此,我們可以利用“對韻音訓”為考證荊璞韻書提供參照。
表1 “對韻音訓”切語與諸部相關辭書之比較
上述材料中《廣集韻》與“對韻音訓”相對比較零散,不是以韻書形式存在,能夠提供的信息相對有限?!陡牟⑽逡艏崱沸沃葡鄬Ρ容^完整,能夠提供更加豐富的信息,但是該書經過韓道昭改易,使用中要審慎辨別?!缎滦抻衿匪段逡艏崱凡牧鲜亲钪苯拥膬热?,但惜其甚少。
有了上述材料支撐,我們研究荊璞《五音集韻》就多了許多參證。下面我們結合材料,從收字、列音及體例三個方面考察荊璞韻書的形制。
1.收字范圍。荊璞《五音集韻》收字大致有如下幾種情況:
(1)收錄有《廣韻》字頭。如《廣韻·真韻》有“?”字,該字《廣集韻》、“對韻音訓”及《改并五音集韻》均有收錄,釋文均為“于真切,就也?!迸c《廣韻》同。
(2)收錄《集韻》,有《廣韻》無的字頭,但切語以《廣韻》為宗。如《集韻·姥韻》有統五切“”字,該字《廣集韻》《改并五音集韻》均有收錄,其釋文取《集韻》,但音切卻以《廣韻》姥韻透母他魯為切。
(3)收錄《廣韻》有《集韻》無的字頭。如《廣韻·屋韻》有力竹切“”字,該字《廣集韻》《改并五音集韻》均有收錄,其音切釋文均與《廣韻》同。
(4)收錄有《廣韻》《集韻》之外字頭。如“?”,《廣韻》《集韻》均未收錄,《改并五音集韻》收錄苦講、可絳二切,其中可絳切為獨字小韻??贾T文獻,發(fā)現《玉篇·風部》收錄此字,切語為可講、可絳二切。另《改并五音集韻》很多獨字小韻,如、翗、、、贀(羊閉切)、?、?(匹銳切)等,其切語釋文均來自《玉篇》,也見于《新修玉篇》。可見,荊璞《五音集韻》,甚至其參考本還從《玉篇》收錄了大量《廣韻》《集韻》之外字頭或音切。
可見,荊璞《五音集韻》收字范圍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言,大抵以《廣韻》為藍本,新增字則取自《集韻》,并參以《玉篇》。通過對《新修玉篇》各來源文獻收字進行分析,我們發(fā)現荊璞韻書收字上的這個特點與《廣集韻》《余文》等辭書完全一致。我們有理由推測它們之間存在承襲關系。
2.并排異體字。《新修玉篇》之類的字書一直為人詬病的一個重要的地方就是以部首和筆畫為排序要素,使得本來有關聯的異體字分置異處。相對于字書而言,韻書有天然的優(yōu)勢,它能夠根據音義關系聚合異體字。荊璞《五音集韻》相對《集韻》而言,收錄更多異體字,他還將《廣韻》《集韻》注中異體字以大字呈現出來。如“,當口切,《說文》作,十升也,有柄,象形,《石經》作斗?!保ā缎滦抻衿肪淼谝挥癫浚┰撟帧稄V集韻》《改并五音集韻》均有收錄。又如《新修玉篇》所引荊璞《五音集韻》“鞃、、?、?”四字,雖然分置不同位置,但其釋文完全一致,可見,這四字在《廣集韻》中應該是并列的?!陡牟⑽逡艏崱分校@四字也是匯集一起的,可見,荊璞韻書廣收異體,將異體字與正字并列注釋。
3.收字量。根據上文所述,荊璞韻書總的收字量,以及小韻數量均應該超過《廣韻》《集韻》之并集。據我們對《改并五音集韻》收字統計,發(fā)現其收錄不重復字頭32811 字,超過《集韻》430 多字。同期的《龍龕手鑒》收字26430 字、《玉篇》22980字、《類篇》31319字,均少于《五音集韻》。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它是六朝以來大量增加的漢字字形字音的一次匯總。
4.字頭排序方式。荊璞韻書的字頭排序方式,從《廣集韻》和“對韻音訓”是很難發(fā)現的。但是通過《改并五音集韻》韻部合并之前的小韻內字頭來源分析,我們能夠發(fā)現一些端倪。韓道昭合并韻部后,對韻部中小韻的處理方式是將合并前原小韻下的全部字頭依次并入新的小韻,合并之前有增字的也不重新調整。如《改并五音集韻》脂韻合并了舊韻支、脂、之三韻,脂韻日母三等開口新的小韻收字由原之韻日母如之切和支韻日母汝移切兩個小韻構成。我們在新的小韻“兒”字釋文“嬰兒。又虜姓,《官氏志》云‘賀兒氏,后改為兒氏?!恕!敝邪l(fā)現其結尾還殘存著一個合并前小韻字數標記“八”,說明“兒”以下八字是合并前支韻日母汝移切小韻的內容。這個殘留為我們考察荊璞韻書的字頭排序方式提供了幫助。通過對這八個字來源考察,發(fā)現其中“兒、、唲、婼”四字收自《廣韻》,接下來三字“郳、齯、?”是《廣韻》之外《集韻》的收字,最后一字“”來自于《玉篇》。這則材料一方面說明荊璞韻書在《廣韻》《集韻》之外還從《玉篇》收錄一部分字頭,另一方面說明其收字以《廣韻》字序為準,所增之字取自《集韻》,《廣韻》《集韻》之外的字一般放在《集韻》字頭之后。
1.注音方式。荊璞韻書現已不可見,然其編撰母本《廣集韻》以及《改并五音集韻》均是采用類似《集韻》的注音方式。另外,《新修玉篇》中有幾例明確標注引自《五音集韻》,這大概是荊璞韻書最早最直接的呈現了。其中足部“蹡”字有注曰:“蹡,《廣集》《五音》二韻七亮切,踉蹡,行不正也?!保ā缎滦抻衿肪淼谄咦悴恳┐藯l注釋中切語標注方式是在釋文之前。采用這樣的注音方式的好處是見字曉音,見紐知切,也為其“將三十六母添入韻中,隨母取切”提供了方便。
2.音切來源。荊璞韻書以《廣韻》切語系統為宗,這一點《廣集韻》《新修玉篇》引證以及“對韻音訓”都能證明。對于《廣韻》不收之字,根據其切語音韻地位進行語音折合,放入到《廣韻》相應的小韻之下。之所以以《廣韻》切語系統為宗,大概是因為《集韻》所載真俗相亂,且廣收異體,不注又切,改易會涉及到大量審音和辨形的工作,給編纂工作帶來巨大困難??梢?,荊璞韻書依舊保持著《切韻》系韻書的切語系統及韻部構成格局,它仍屬于《切韻》系韻書。
3.切語改良。荊璞韻書對《廣韻》切語作了一些改良。這些調整主要是考慮了反切上下字的聲調及發(fā)音部位的和諧。如登韻溪母苦肱切“鞃”字,該字來源于《集韻》登韻溪母苦弘切小韻?!段逡艏崱穼⑶邢伦帧昂搿备淖髁恕半拧?,“弘”是匣母字,“肱”是見母字,此處改易很顯然是更換了一個與切上字“苦”相同發(fā)音部位的字(這樣的改良在《集韻》中比較常見)。這一改良信息在《新修玉篇》引證《五音集韻》有記錄?!缎滦抻衿じ锊俊贰办崱弊謼l目下有注文:“《五音集韻》又苦肱切,義同烏肱切?!痹偃纭陡牟⑽逡艏崱非囗嵍四府斀浨行№嵪率珍洝啊弊?,韓道昭有改易標注:“此字在清韻中知母下,得名切,為清韻全無端等之母,故改于此為正矣。又音屏?!贝俗帧稄V韻》《集韻》均不收,當收自《玉篇·黑部》“博名切,又音屏。”(得名切當為博名切之訛)如從得名切,字當歸入清韻中端母,然荊璞卻安排在了清韻知母下,很顯然這是依照類隔切,改動了小韻的聲紐。需要指出的是,荊璞這些工作類似于《集韻》的切語改良,根本無需參考韻圖,不能因為此斷定他的工作以韻圖為指導。這一點下文還有論述。
關于荊璞韻書的編撰方式,目前爭議很多,主要集中在是否將三十六字母次序固定,是否依照韻圖,為小韻標注開合等第信息。下面我們逐條討論。
1.以五音三十六字母標注小韻。給舊韻的所有小韻標注聲紐,這是荊璞的一大創(chuàng)舉。《廣韻》《集韻》小韻排列雜亂無序,不便于尋檢。宋初就有人以五音標注韻書,如吳鉉《五音廣韻》五卷,張有《五聲韻譜》五卷,然均不得見?!陡牟⑽逡艏崱讽n道升序有言:“洨川荊璞,字彥寶,善達聲韻幽微,博覽群書奧旨,特將三十六母添入韻中,隨母取切,致使學流取之易也。”明正德滕霄進一步指出,荊璞的做法實際上是仿諸司馬公之法。所謂“司馬公之法”應該指的是司馬光修撰《類篇》時,各部之字按《集韻》韻次排列,而同一韻部下的一字多音,則按《集韻》中的聲類次序排列的做法。張社列指出,荊璞實際上是將《類篇》“部首—韻次—聲母”的三級編撰結構運用到韻書中,實現“聲調—韻部—聲母”的排序規(guī)則[3]。這樣處理,明確了韻書中小韻的聲紐,使“學流取之易也”。我們認為這種看法較之韻圖說要更為合理。荊璞的做法實際上是在三十六字母音韻學價值之外,賦予了為工具書編目索引的功能。
荊璞韻書有沒有將三十六字母次序固定呢?我們認為還沒有。其一,從“隨母取切”之言可知?!半S母取切”即跟隨切語標注聲紐(母由切取,切隨母生)。其二,《改并五音集韻》仕戢切小韻后有“此上五字符在照母之下,非也。昌黎子今并立床母,移于此處正矣”之言。今考諸《集韻》,此五字均在緝韻床母仕戢切小韻收錄,并未在照母之下?!都崱分写材概c照母相鄰,故合并韻書收字很容易出錯,這個錯誤當自荊璞甚至《廣集韻》始就存在了。如果三十六字母有序,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其三,韓道升《改并五音集韻序》批評荊璞韻書“美即美矣,未盡其善也?!鼻G璞到底哪一點上“未盡其善”呢?我們認為,荊璞的“善”即以五音三十六母改造舊韻,“未盡其善”就是在這一點上還不夠完善。結合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序》“以聲韻為心者,必以五音為本,則字母次第其可忽乎?”之言,我們可以推知,荊璞《五音集韻》應還沒有按“以見母牙音為首,終于來日字”的順序排列小韻。這一步工作是韓道昭才開始做的。只有將三十六母標識的小韻按照統一的順序排列,才能“始終有倫,先后有別,如指諸掌”,便于查檢。
2.尚未進行韻部合并。荊璞《五音集韻》可能還未有并韻的舉措。原因如下:第一,如前面分析,荊璞可能連同一韻部內雜廁的同聲紐小韻都未進行歸類,那么跨韻的韻部和小韻重組并歸,估計可能性更小了。第二,韻部合并往往伴隨著小韻合并及切語的更替。如《改并五音集韻》陌韻澄母場伯切“適”字,來自于《集韻》麥韻澄母治革切小韻。韓道昭合并麥韻至陌韻,合并后的小韻切語采用陌韻場伯切,然“對韻音訓”中仍然保留著合并前的切語治革切。第三,大巖本幸次通過對《改并五音集韻》內部收字結構的分析,認為“泰和本《五音集韻》編制之初是否開始韻目合并的工作也不是太明朗的”[2]。結合大巖本幸次的分析,我們認為荊璞韻書并韻的可能性估計更小了。第四,韓道升《改并五音集韻》序中費了大量篇幅提到了韓道昭并韻的做法及其意義:“今將幽隨尤隊,添入鹽叢,臻歸真內沉埋,嚴向凡中隱匿,覃談共住,笑嘯同居。如弟兄啟戶皆逢,若侄叔開門總見?!焙苊黠@,韓道升所強調的并韻應該是韓道昭的創(chuàng)舉。
3.并未參照等韻圖。一般認為荊璞韻書是運用了等韻學的成果,將韻書與韻圖合二為一。何九盈先生認為“司馬公之法”即等韻圖[4],但是他沒有指出這個韻圖就是通常認為的《切韻指掌圖》,因為他將《五音集韻》歸字與《切韻指掌圖》比較發(fā)現有所出入。對這一觀點,我們有不同看法。第一,最早提及“荊璞取司馬之法,添入《集韻》”的是明正德十五年滕霄《重刊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海集韻序》。韓道升序中僅提及“特將三十六母添入韻中”,并未指出是參考了司馬公之法,也未說明添入哪部韻書,況且時間相距近三百年,滕霄之言未必可靠,其添入《集韻》之說前文已有駁正。第二,“司馬公之法”到底是不是一部韻圖,都很難說。這一點前文已有討論。第三,荊璞韻書如果參考了韻圖,那么很多小韻的切語和位置可能都要適應韻圖框架作調整,這種調整就是宋元韻圖所謂的門法?!陡牟⑽逡艏崱|韻》謨中切“瞢”小韻“”字下有“此一十一字形體可以歸明母,卻謨中為切,按第三互用,違其門法。今昌黎子改于微母,以就俗輕,風、豊、逢、瞢共同一類?!痹偃缒∏小爸\”字,“……此字元在明母之下,昌黎韓道昭為第三等中有非、敷、奉三等,今移在微母下,卻就莫浮為切,乃為俗輕互用,可為正矣?!笨梢?,謨中切“瞢”、莫浮切“謀”小韻在荊璞韻書中安排在明母下,這有違“輕重互交”門法。這樣的情況還很多,韓道昭對其均作了調整。有鑒于此,我們認為荊璞韻書尚未依據韻圖改造舊韻,這一步工作是韓道昭才開始做的。
4.尚未標注小韻開合及等第。依據現有材料我們無法判斷荊璞韻書是否標注小韻等第信息。但是基于上述討論,我們基本上可以認定荊璞尚未開展這項工作。原因如下:第一,開合等第信息的標注,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參考韻圖,依據韻圖中小韻的位置確定。如果沒有韻圖參考,要完成這樣的工作,需建立在對同一韻部內所有小韻及其反切上下字的綜合審音分析之上,等第之分應該是在同韻部內將聲紐相同的小韻進行細分,開合之分,則是將細分出來的同聲同等的小韻再進一步分析。這兩項工作要求將韻書的所有同一韻部類小韻全部打亂,重新考慮。如果荊書連三十六字母的順序都未能有序化的話,很難想象他會開展這項更加復雜的工作。第二,韓道升和韓道昭序中也特別提到“依開合等第之聲音”,“陳其字母序其等第”之言,可見,這應該是韓道昭的得意之舉。
荊璞韻書第一次嘗試著以三十六字母標注小韻聲紐,再加上字頭繁多,語音體系不一,難免出現紕漏。我們討論這部韻書,也應該客觀地指出它的問題。現列舉幾條主要問題如下:
《廣韻》《集韻》都存在一些重復小韻,其中尤以《集韻》為甚,達149個。要發(fā)現這些重復小韻,必須要對整個韻部內所有小韻的聲紐、開合及等第進行全盤考慮,并且按照聲紐排定順序。而荊璞編撰韻書時,由于其標注方式是“隨母取切”,不必對韻部內小韻排列順序重新組織,因此很難發(fā)現些重復小韻。這就導致韻書內同一韻部中出現韓道昭批評的“同聲同韻兩處安排”的現象。這是有違韻書編撰原則的。韓道昭在改并荊璞韻書時,明確提出“依開合等第之聲音,棄一母復張之切腳。”即對眾多小韻,按照開合等第進行審音,將同一韻部下,反切不同,但實為同音的小韻進行合并。
荊書中應該存在不少字頭及切語錯誤的地方。明人趙宧光批評其“取坊版半邊,市肆土撰,或模糊臆度,或污墨贅疣……漫不知彼字即此字,多字即一字也?!惫P者曾對這些訛誤有過較為詳細的討論[5]。這里再補證二例。如琰韻匣母胡忝切小韻有一“肷”字,釋文“大味,又相斬切?!苯浛肌稄V韻》胡忝切小韻下有“?,犬吠,又胡斬切?!笨梢?,“肷”當為“?”之誤,“大味”乃“犬吠”之訛。韓道昭不察,又在小韻末尾據《玉篇》增入一“?”字。這種錯誤應該在荊璞韻書,甚至《廣集韻》之時就已經存在了。編撰者出此差錯,估計是其參考了金州軍刻本《集韻》。只有該版本《集韻》“?”字和“肷”并列,且其上面均有一“嗛”字,謄抄時很容易出錯。
再如,送韻喻母于仲切“趥”字,該字在《廣韻》中是千仲切,千仲切當入送韻清母。編撰者很可能誤將“千”字認作了“于”字,從而歸入到了喻母之下。這個錯誤應該在荊璞之時就已經存在了,因為韓道昭韻書中凡是涉及到比較顯著的改易,如韻部間的文字調整或者切語修正,一般都會加上改易批注。這一條沒有加,說明他也沒有發(fā)現。
《五音集韻》在《廣韻》《集韻》之外,另增收大量字頭。這些新增字基本上都僅標有切語,這些切語與《五音集韻》切語多有差異,有些甚至只有直音。將這些沒有標注聲紐、韻部等信息的標音材料揉入到《五音集韻》的語音框架中去,必須根據增入字的上下字語音情況,通過審音,將其放入到相應的小韻下,并以該小韻的反切替換原有切語。將新增字切語揉入到一個非真實口語的系統中,個人口音難免會在審音過程中產生一些干擾,從而出現一些體例混亂,折合后的音節(jié)溢出原有語音框架以及歸字或小韻與預定框架沖突的情況。如《五音集韻》混韻幫母布忖切“輽”字,釋文“車也?!保ㄜ嚭笠擅摗芭瘛弊郑┻@個音的“輽”《廣韻》《集韻》均未收錄。經查檢文獻,發(fā)現《玉篇·車部》收錄該字,釋文“步本、布?二切,車也?!焙J為《玉篇》“車也”之訓當為“車篷也”[6]。《五音集韻》連《玉篇》的訛誤承襲了。這樣的錯誤還不少,另有專文討論,這里不一一列舉。
金代學者沒有附著在韻書之上保守的文化偏見的壓力,使得他們能夠突破舊韻的不足,大刀闊斧地對韻書進行改革。荊璞韻書是這一時期一部承上啟下之作。他繼承了《廣集韻》合并韻書的做法,又從《玉篇》等文獻廣收奇字異音。這些字正體與異體并排,標音完備,釋義詳盡??梢哉f,荊璞韻書是六朝以來所增之字形字音的一次匯總,對于確認異體字音義關系以及后世辭書編纂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另外,荊璞以五音三十六字母標注小韻聲紐,這一做法實際上賦予了三十六字母為工具書編目索引的功能,為學人查檢韻書提供了很大方便,實開后世韻書依聲列字之先河。其后如《五音篇》《古今韻會舉要》《韻略易通》《經傳釋詞》等著作均按三十六字母編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