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九
這天柳笛放完羊沒直接回家,而是拐進(jìn)了鄰居飛哥家的院子。
她從挎包里取出了一大把編得精致好看的手繩放到飛哥面前,仔仔細(xì)細(xì)地數(shù):“……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剛好五十個。”
飛哥撿起一條,看著手繩兩端各編了只栩栩如生的白色小狗,可可愛愛的,便微笑著說:“不錯,咱妹妹就是手巧?!闭f罷,從兜里摸出張五十塊的鈔票遞了過來。
柳笛沒接,眨眨眼:“哥,不是說好了,我這次的手工活報酬可以換一只小狗嗎?”
“小狗也送你,錢你也拿著?!?/p>
飛哥從狗窩里撈出一只才睜眼的小狗崽,丟到柳笛懷里。
那小狗全身米白色的毛,唯獨兩只耳朵是黑色的,像動畫片里舉著叉子的小惡魔。柳笛摟著小狗,仰起臉沖飛哥一樂:“謝謝哥,以后有任務(wù)多找我,養(yǎng)狗得花錢啦?!?/p>
柳笛給小狗的起名儀式很鄭重,她翻出字典,讓小狗刨著翻,但小狗不會查字典,一陣風(fēng)吹過,正好掀到了“D”,柳笛一眼看見“多”字。
她摟著小狗:“面子挺大呀,西風(fēng)娘娘都專門來給你送名字呢,是不阿多?”
阿多黑耳朵一翹,“汪汪”了兩聲,算是打今兒起有了身份。
鄰居米奶奶家的孫女米萊打小跟柳笛一起長大,后來上學(xué)被爸媽接回了大城市,現(xiàn)在放暑假又讓火車給快遞回來了。
柳笛覺得她去了外面也沒學(xué)什么好,光學(xué)會給自己添堵。
米萊從看見阿多第一眼就數(shù)落阿多不行:“它是什么品種???純不純?我們小區(qū)里一個阿姨養(yǎng)的蘇牧跟你這個很像,也是耳朵黑黑的,能去門衛(wèi)取快遞,它行嗎?我們那兒狗都吃進(jìn)口狗糧,配魚油和纖維粉,它吃啥?村里沒有寵物店,它怎么洗澡剪毛?”
柳笛皺著眉:“阿多才幾個月,啥都不會干,我也沒打算培養(yǎng)它去念大學(xué);不吃狗糧,跟我一個碗吃飯;澡是在河里洗的,不想剪毛打算走搖滾路線。滿意了嗎?”
米萊被柳笛噎住,氣得翻白眼,恨不得立刻回家把紗裙換成短褲,像之前一樣跟柳笛打一架。
柳笛成天帶著阿多到山坡放羊,她躺著曬太陽,阿多就追著羊咬尾巴。爸爸媽媽挺喜歡柳笛跟阿多形影不離,覺得女兒有個長久的玩伴很開心,就問女兒:“這么喜歡跟阿多玩呢?”
柳笛點點頭:“阿多可愛呀!”
“阿多很可愛,那媽媽再幫你找個更可愛的怎么樣?”
柳笛想,怎么會有比阿多還可愛的小狗呀。
幾個月后,說過阿多可愛的媽媽卻要把阿多送走。媽媽懷里抱著一個小寶寶給女兒看,問她:“弟弟是不是更可愛?”
柳笛不認(rèn)識這個嬰兒,嬰兒也不認(rèn)識她。
“阿多總在地上打滾兒,身上都是臟灰,弟弟跟阿多住到一起要生病的?!眿寢屨f,“我們把阿多送走吧?!?/p>
柳笛不愿意,她告訴媽媽:“阿多不會傷害到弟弟?!?/p>
柳笛經(jīng)常給阿多洗澡,訓(xùn)練阿多不許進(jìn)弟弟的房間,不許上床。
“坐下!阿多!在這里等我!不要叫!”
阿多聽得懂柳笛的話,搖著尾巴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后坐在門口,連“呼哧呼哧”喘氣時露出的大舌頭都乖乖地收了回去。
弟弟會爬之后變得非常淘氣,媽媽做飯的時候用枕頭把床沿圍了一圈,可弟弟還是翻了出來。
“汪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jìn)屋的阿多在弟弟的屋子里大聲吠叫。
媽媽掀起圍裙邊擦手邊進(jìn)來:“柳笛,管好你的狗——”
可看到屋子里的那一幕時,媽媽就訓(xùn)不下去了:弟弟半個身子卡在枕頭縫隙中,腳下踩著的不是冰冷的水泥地而是小阿多軟乎乎的背,白色的絨毛從弟弟腳趾縫中露出來,被踩著的阿多四只小爪子堅強地?fù)沃亍?/p>
媽媽把弟弟抱了起來放床上。
“阿多,過來?!绷殉霈F(xiàn)在門口喊著,捏捏跑出來的小狗的黑耳朵。
媽媽沒有再提過要送走阿多的話,阿多也乖乖地長大,漸漸地只站著就快到柳笛腰線的位置,它高興地?fù)溥^來時,前爪能輕松地搭上柳笛的肩膀。
一直沒管過柳笛養(yǎng)小狗的爸爸有一天卻來找她。
“奶奶年紀(jì)大了,要來我們家住一段時間,她不喜歡大狗,我們能不能把大狗先送到別人家養(yǎng)一段時間?”
柳笛不想送,她跟爸爸說:“阿多不會打擾到奶奶的?!?/p>
長大的阿多已經(jīng)很聰明了,它聽得懂話,柳笛不知道它能明白到什么程度,但她想,我家阿多一定不會比米萊說的那只蘇牧差。
奶奶來的那天,阿多一早就出了門。
阿多白天跟著柳笛去放羊,有羊犯懶不聽話,阿多就叼著羊尾巴往羊群里拖;柳笛回家它就在外邊溜達(dá),從院子門口跑到洗澡的小河邊,再從小河邊巡視到小山坡;晚上的時候柳笛給它留個門縫,它鉆進(jìn)來等,等到奶奶那屋的燈滅了之后,蜷到柴火垛旁邊睡覺。
日復(fù)一日,有的時候爸媽出門在路上見到它了,它還遠(yuǎn)遠(yuǎn)地叫兩聲跑過來討個摸頭,傻乎乎地咧著嘴笑。
柳笛空閑的時候一天到晚跟著阿多坐在大門外發(fā)呆,有的時候背背書,有的時候給飛哥編手繩賺點零花,錢都攢著,等米萊下次回來給阿多帶肉干零食的時候付賬。
晃晃悠悠地又到了過年的時候,這天爸媽帶著弟弟去趕集買年貨,柳笛去學(xué)校參加集體勞動,大家夜里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院門和屋門都大敞著,院子里滿是樹枝、雞毛,一片狼藉。
爸爸和柳笛沖進(jìn)屋里看奶奶,只見奶奶扶著腿,阿多焦躁地轉(zhuǎn)著圈。
“狗、狗……”奶奶拍著胸口。
爸爸上前一步,重重地一腳踢向阿多的頭,阿多被踢歪了腦袋,嗚嗚地往柳笛懷里鉆。
“不是!”奶奶想攔,卻因為腿腳不便險些跌下椅子,“有賊進(jìn)屋,我正沒招呢,狗就跑進(jìn)來了,一口咬賊大腿上,那個賊有小刀,把狗肚子劃了,我叫你們看看狗肚子!”
村里沒有寵物醫(yī)院,勉強找了個牛醫(yī)給阿多包扎了下傷口。
柳笛抹著眼淚坐在阿多的窩旁邊,爸媽怎么叫也不動彈。
爸爸過來道歉:“對不住阿多,爸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是我不好?!?/p>
柳笛抱著阿多的頭,揉阿多兩只黑耳朵,阿多自己也委屈,腦袋埋在柳笛肩窩里,一人一狗,主仆情深。
一通折騰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奶奶在媽媽的攙扶下從屋里走了出來:“大冬天的,孫女你不冷嗎?帶著阿多來奶奶這屋睡吧?!?/p>
從弟弟出生,到奶奶來住,這么久后,阿多第一次進(jìn)了屋。奶奶的土炕里生著火,阿多趴在暖烘烘的地上,舒服得直打呼嚕。
“奶奶,”柳笛轉(zhuǎn)過來,看月光照在奶奶花白的頭發(fā)上,“你今天嚇壞了吧?”
“沒有,”奶奶拉好孫女的被子,緩緩地拍了拍她,像小時候給她講故事一樣輕柔地回答說,“阿多很勇敢呢?!?/p>
這件事后柳笛徹底放了心,覺得誰都不會趕阿多走了,但是她不記得時間在偷偷地走。
柳笛六歲的時候有了阿多,今年十六了,她變得漂亮,有個叫周涵的男孩子開始等著送她放學(xué)回家。
十歲的阿多變得蒼老,鼻頭的顏色越來越淺,兩只耳朵不會再在柳笛叫它的時候像個小雷達(dá)一樣動來動去,因為它老得都聾了,聽不見聲音,嗅不到什么味道,只能抬著褶皺的眼皮看著柳笛。
再后來,有的時候柳笛和周涵走在一起遇到阿多時蹲下摸摸它,阿多會因為辨不清柳笛的氣息而大喊大叫。
柳笛一言不發(fā),蹲下去像之前一樣捏了捏阿多的耳朵,阿多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一樣,溫順地趴在柳笛腳邊,擺出認(rèn)錯的姿態(tài)——像三歲的時候偷吃了雞蛋,像五歲的時候踩壞了飛哥家的菜頭。
周涵不知道女孩為什么眼眶紅紅的,也跟著蹲下來,問:“怎么了?”
柳笛說:“你捏捏它的耳朵,左邊一下,右邊兩下。”
周涵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緊接著阿多就爬了起來,似乎帶著些困惑,但還是趴到了周涵腳邊。
柳笛一笑,眼淚就掉了下來。她替阿多解釋:“剛才沒亂叫,它在害怕呢。聽不到聲音,聞不到氣味,現(xiàn)在……阿多也看不見了?!?/p>
阿多眼睛渾濁,直愣愣地盯著前面。
“它感覺不到我了?!绷颜f,“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從小摸它耳朵就是左邊一下,右邊兩下,所以它以為你是我呢?!?/p>
男孩看著柳笛,看她嘆了口氣,抱著阿多的頭揉阿多的肚子,那里的毛快掉光了,露出一條長長的疤,半晌后聽見女孩仿佛自言自語:“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p>
阿多離家出走了。
柳笛早上上學(xué)前往阿多的飯盆里放了兩條鯽魚凍干,還是米萊寄過來的,等到下了晚課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鯽魚還在。
柳笛愣了愣,突然想起之前阿多不能進(jìn)家門的時候她跟阿多四處閑逛的光景,想完覺得生氣,本來都要出門了,又掉頭回來踢了飯盆一腳:
“還學(xué)會不要我了?走吧你,別回來找我了!”
嘴里說著,但比誰都要著急。她跑到之前放羊的小山坡,夜里的山坡靜悄悄的,有微弱的蟲鳴高高低低地交雜在耳邊;她又跑到給阿多洗澡的河邊,河水波光粼粼,有月亮倒映在水中,像碎了的玉。
她松了口氣。
月光如水,河岸被照得亮堂堂的。柳笛想起和奶奶共眠的那天晚上,月色也很溫柔。奶奶說,你的太奶奶,也就是你爸爸的奶奶,也養(yǎng)狗。大黃狗厲害著呢,那個時候人們餓,它能給你抓好幾只麻雀回來,但是后來,就有人打狗,不知道為什么,總之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打狗就要把人抓起來。他們當(dāng)著你太奶奶的面用棍子把大黃狗腦殼都敲碎了,狗躺下,你太奶奶當(dāng)時也站不住了。奶奶不怕狗的,奶奶怕的是跟狗分離。
柳笛收回思緒,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坐在周涵旁邊。
男生摸了摸趴在腳邊閉著眼睛的阿多:“我去二舅家回來,路過小河看見它在這兒來回走,我覺得你不可能這么晚還放阿多出來玩,后來想起書里說,老狗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會偷偷跑掉?!?/p>
柳笛抱著膝蓋看著阿多,問:“它最后難受嗎?”
“喘了幾下——”
“好了,別說了,”柳笛打斷他,不知道為什么,一閉眼腦子里全是飛哥給她撈阿多的那個場景,她突然任性起來,“我又不想知道了。”
周涵問:“你要跟他告?zhèn)€別嗎?”
“我告訴它一聲吧?!?/p>
柳笛抱過已經(jīng)沒有呼吸的阿多,捏它已經(jīng)變成灰色的耳朵,左邊一下,右邊兩下。
“阿多,我沒小狗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