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
午后,道靜一個人坐在教員休息室里。秋日的斜陽無力地照在東窗外面的葫蘆架上,給黯舊的窗紙投上斑駁的葉影。她拿著一本小說,心不在焉地讀著。她人雖在關帝廟里,心卻不能不飛到亂糟糟的街上,飛到相距不過二十里、被日本海軍占領了的秦皇島上。
工友拿著報紙進來了。這就是道靜剛來那天把她關在廟門外的醉老頭。他蹣跚地哼唧著什么走進來,一見道靜就喊道:“林先生,糟啦!日本人占了東三?。 ?/p>
道靜吃驚地一把搶過報紙來。果然,大字赫然載著日軍占領東北各地的消息。她讀著,讀著,最后捏住報紙跌坐在凳子上。
關帝廟里靜悄悄的,教員休息室里靜悄悄的,世界好像突然靜止了。
“林先生,啥消息呀?國家大事怎樣啦?”
道靜嚇了一跳。抬頭一看,醉老頭不知什么時候早就走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四十多歲的本村教員李芝庭。他悄悄走進屋來,見林道靜一個人捏著一疊報紙在發(fā)呆,不禁這樣問了一聲。
道靜站起身把報紙遞給李芝庭。她清澈的眼睛變紅了。
李芝庭捧著《世界日報》,把頭條消息看過幾行,搖頭嘆氣道:“不好!不好!咱中國豈不眼看就要亡國了嗎?唉,亡國!亡國!”
“李先生,您別這樣說好不好?聽著叫人怪難過!”平日很少講話的林道靜這時打斷李芝庭的話,含著眼淚說,“我想,中國怎么也不會亡國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能叫它亡嗎?……”
道靜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高個青年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進門來。他站在門邊隨便向道靜點點頭微微一笑:“您說得很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您是這兒的教員嗎?”
“是呀!”道靜一邊回答這人的問話,一邊驚異地看著李芝庭,仿佛在問他:這個坦率的青年人是干什么的?
“介紹介紹!”李芝庭笑著說,“這是我內(nèi)弟盧嘉川,北京大學的學生。因為我岳母病了,他回家探母,順便來看他姐姐。一來到這里,他就閑不住,叫我領著他各處遛遛。這位是林道靜先生,本村教員,她也是北平的學生?!?/p>
那青年人笑著說:“很好,北平的學生在鄉(xiāng)村教小學。請坐—這幾天形勢很緊張??!”
這青年身上仿佛帶著一股魅力,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人吸在他身邊。道靜立刻被他那爽朗的談吐和瀟灑不羈的風姿吸引得一改平日的矜持和沉默,仿佛問熟朋友似的問他:“您從哪兒來?您知道,日本占了東三省,中國倒是打不打呀?”
青年人并沒有急于回答。他用聰明、和悅的眼睛微笑著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仿佛在考慮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什么。
李芝庭默默地望著他的內(nèi)弟,似乎也在等待他的回答??墒菦]等客人說話,他先向林道靜做了一個簡短的說明:“林先生,您不知道,我這位內(nèi)弟可是專愛研究國家大事,說起中外古今全是一套一套的……好,嘉川,你就談談吧,看林先生為咱國家可愁得不行呢?!?/p>
“盧先生,那您給我們談談吧!”道靜又催了一下。
“沒有什么,報上全有了?!北R嘉川翻了一下桌上的報紙,抬起頭來慢慢地說,“只有一點: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很‘勇敢,卻指示東北的幾十萬軍隊絕對不許對外抵抗。所以日本不費一槍一彈就把全國最大的沈陽兵工廠和沈陽制炮廠、飛機場連同200架飛機全強占了。接著又向本溪、營口、長春等地進攻。聽說吉林已經(jīng)被占領,咱們這邊秦皇島也完了?!墒菄裾鉀Q這個奇恥大辱的辦法只是給駐在日內(nèi)瓦的施肇基打了個電報,要求‘國聯(lián)替中國主持公道……”
說到這里,他突然盯著道靜,嚴肅地問道:“您認為這樣的夢想可以實現(xiàn)嗎?中國要是不用武裝斗爭能夠戰(zhàn)勝日本嗎?”
道靜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盧嘉川。在她被鼓動起來的憤懣情緒中還隱隱含著一種驚異的成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學生,他和余永澤可大不相同。余永澤常談的只是些美麗的藝術和動人的纏綿故事;這位大學生卻熟悉國家的事情,侃侃而談的都是一些道靜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
“我不知道。”想了想,道靜率直地回答,并且慚愧地紅了臉。
“但是,您既然關心國家的事,那就應當知道??!”盧嘉川笑笑說。
“可是……”林道靜笑了。她不知道怎樣回答這陌生的青年才好。
“嘉川,別處看看去。你不是還要打聽秦皇島上的事嗎?走!”李芝庭是個好好先生,他見盧嘉川把初次見面的林道靜問得怪窘的,就要把他趕快拉走。
盧嘉川同李芝庭向門外走去時,道靜送他們出來。一邊走,盧嘉川還一邊對兩位教員說:“國事如此,咱們誰也不能袖手旁觀啊!”
“那可有啥辦法?咱們白面書生,手無寸鐵……”李芝庭小聲咕噥著,輕輕地搖頭嘆息。
“愛國不一定都拿槍打仗。進行宣傳,喚起人心—像你們給學生們灌輸愛國思想,這也是拿起了武器?!?/p>
李芝庭沒有言聲。道靜也沒有答話。可是她心里承認這個陌生青年說得對。并且她對這個人—奇怪的、不知哪一點和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感到尊敬。只不過短短十多分鐘的談話,可是他好像使道靜茅塞頓開似的,忽然知道了好多事情。
過了兩天,風暴過去,學校又照常上課。在三年級的課堂上,第一堂課道靜沒有講功課。
激昂的愛國熱情戰(zhàn)勝了個人的傷感,她把“九一八”的慘痛消息和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罪惡,以及那陌生青年盧嘉川告訴她的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一口氣向小學生們講了整整一堂課。她聲音不高,并且時講時停,但是她那悲痛的聲調(diào)和她眼中不斷涌出的淚花,卻把孩子們的感情激發(fā)出來了。孩子們靜靜地聽著,一動不動。
許多小眼睛閃著淚光,幾個大些的女孩子甚至嗚嗚地哭出聲來。
“老師,咱們?yōu)槭裁床淮蛉毡景。俊币粋€小男孩含著眼淚問。
“因為政府不愛國……”
“老師,打日本用什么呀?”
“用軍隊、槍炮?!?/p>
“那中國沒有槍炮嗎?”“中國沒有飛機嗎?”“中國沒有軍隊嗎?”……連珠炮似的問題從孩子們天真的嘴里喊出來,道靜應接不暇地回答他們:“國民黨只顧打內(nèi)戰(zhàn),打中國人,可是不敢打日本。他們怕……”
“我們不怕,我們打!”
“我們打,我會放槍!”
“我們打!”“我們打!”孩子們一片喊打的聲音,把平日肅靜的課堂嚷叫得要飛騰起來了。道靜感到沉痛,然而又感到歡快。多么可愛的孩子??!他們都知道愛國,都知道打、打、打日本!
從此,道靜經(jīng)常給孩子們講愛國故事,像文天祥、岳飛、史可法的故事,外國的《二漁夫》《最后一課》等故事。孩子們愛聽,她也愛講。她和學生的關系,好像忽然親密起來,她自己空虛的心靈也似乎充實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