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緯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433)
然而,《物理學》8.6中存在一個與以上陳述相矛盾的、長久困擾研究者們的困難。在8.6的一個段落(259b1-20)里,亞氏似乎認為,動物不是自我推動者,其運動或變化的原因外在于其自身。這一表述威脅到了亞氏自然哲學的一系列最基本預設:如果動物實際上是被外物所推動,那么其靈魂也就不可能是推動其身體運動的、自身不動的第一原因。推而廣之,如果并不存在所謂的自我運動,所有的運動和變化的第一原因都外在于變化中的物體,那么亞氏的自然概念也會受到威脅。在近期的亞里士多德研究中,有大量筆墨傾注在這個困難之上。(7)見F. Solmsen, “Plato’s First Mover in the Eighth Book of Aristotle’s Physics,” eds. R. B. Palmer and R. Hammerton-Kelly, Philomathes: Studies and Essays in the Humanities in Memory of Philip Merlan (Springer, 1971) 171-182; M. 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D. Furley, “Self-Movers,” eds. G. E. R. Lloyd and G. E. L. Owen, Aristotle on the Mind and on the Senses (Cambridge 1978) 165-179; M. L. Gill, “Aristotle on Self-Motion,” eds. M. L. Gill and J. G. Lennox, Self-Motion: From Aristotle to New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15-34; S. S. Meyer, “Self-Movement and External Causation,” eds. M. L. Gill and J. G. Lennox, Self-Motion: From Aristotle to New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65-80; B. Morison, “Self-Motion in Physics VIII,” eds. A. Laks and M. Rashed, Aristote et Le Mouvement Des Animaux: Dix études Sur Le De Motu Animalium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u Septentrion, 2004) 67-79。
以下是該段落的全文。為了方便討論,筆者將其分為三個部分:(10)這里的中文翻譯來自亞里士多德《物理學》(張竹明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6年),筆者對照希臘文本W(wǎng). D. Ross, Aristotle’s Physics: A Revised Text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Clarendon, 1936)作了修改。
第二類理解中有一種是以娜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為代表的“意向性解讀”(intentional reading)。娜斯鮑姆認為亞氏在《物理學》8.6中“并沒有展開”討論為什么動物在嚴格意義上并不是自我推動者。(13)參見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119-120:“事實上,亞氏【在《物理學》8.6 259b1-16中】似乎有兩個互不相干的論點:(1)位移運動是唯一真正的自我運動; 但即使這也不是嚴格的自我運動,因為它取決于外部的原因。(2)在其他自然變化(生長,萎縮,呼吸等)的情況下,沒有理由認為任何變化是真正的自我運動?!?2)與第2章【即《物理學》8.2】已經提出的相同:它將在《論動物的運動》第11章中被重復提出和展開?!?1)模糊不清且沒有展開。 這個外在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存在這種外在的原因,在什么意義上可以說動物是自我推動的?《物理學》沒有提供進一步的答案。它的論證存在空白,我們只有通過充分考慮動物運動與其外部目標和外部必然性的關系才能填補之?!毕喾?,亞氏在《論靈魂》和《論動物的運動》中給出了其觀點的根據(jù):動物的位移運動總是由其思想或欲望的外在對象所引起,這些對象也因而是其意向性對象。(14)見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221-269。娜斯鮑姆的觀點得到了富爾利(David Furley)等人的一致認同。(15)參見Furley, “Self-Movers” 特別是是179 n.13。筆者將在本文的第四部分的末尾回應這種解釋。
從以上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出,對于8.6段落的合理解釋必須同時符合兩個看似矛盾的條件。首先,我們必須將亞氏在其中對動物自我運動所作的限定理解為外在的,以期回應8.2中對于宇宙運動永恒性的反駁。其次,我們必須解釋亞氏為何同時又認為動物的確是自我推動者,其靈魂是其身體的位移運動的不動的推動者。
亞氏在《物理學》8.6的段落中描述了動物的位移變化和其他內在變化以及外在環(huán)境之間在必要條件意義上的因果關系:
完全有可能的是,動物體的許多變化都是在環(huán)境的推動下產生的,其中有一些再引起理智或欲望變化,理智或欲望再推動整個動物運動。動物睡眠的情況正是這樣的:這時動物體內雖然沒有任何感知性變化,但事實上是有某種變化的,它使得動物從睡眠中醒過來。(8.2, 253a15-20)
這樣,根據(jù)亞氏在8.6的段落中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制,動物只有在非睡眠的清醒狀態(tài)之中才可能憑借其靈魂做出和自我運動相關的決定,而它們的清醒與否并不由它們自己所決定,而取決于內在于身體的其他變化以及外界環(huán)境。在此意義上,亞氏有理由說,動物自我運動的原因并非來自其自身。
就文本的內在脈絡而言,亞氏在8.6段落中既沒有將動物的自我運動和其他內在變化相類比(如羅斯所認為的那樣),也沒有將兩者相割裂(如娜斯鮑姆、莫里森所認為的那樣),相反,筆者認為,亞氏想要說明的恰恰是兩者之間在必要條件意義上的因果關系。
亞氏在《物理學》8.2和8.6中對于營養(yǎng)活動和感知、位移活動之間的因果關系的描述得到了他的另一部著作——《睡與醒》(DeSomnoetVigilia)——的證實。(22)當前學者關于《睡與醒》的學術討論集中在文本的統(tǒng)一性上。受到Nuyens關于亞氏靈魂論的發(fā)展史學說影響,Drossaart Lulofs, De insomniis et De divitatione per somnum, (Brill 1947) xvi ff.在《睡與醒》中分辨出兩個互相矛盾的部分。第一部分(455b13之前)包含對身心關系的二元論解釋,代表亞氏的“晚期靈魂論”,第二部分(在455b13之后)包含對身心關系的工具論解釋,代表亞氏的“中期靈魂論”。另見M. Lowe, “Aristotle’s De Somno and His Theory of Causes,” Phronesis 23 (1978): 279-291和J. Wiesner, “The Unity of the De Somno and the Physiological Explanation of Sleep in Aristotle,” eds. G. E. R. Lloyd and G. E. L. Owen, Aristotle on the Mind and the Senses (Cambridge 1978) 241-280。Lowe認為455b13-34是早期草稿的插入,而Everson主張傳統(tǒng)的立場,反對Lowe的發(fā)展史學說。見S. Everson, “The ‘De Somno’ and Aristotle’s Explanation of Sleep,”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57 (2007): 502-520。Everson認為《睡與醒》成功地結合了質料主義和目的論,給出了關于睡眠和蘇醒的融貫學說。然而,無論《睡與醒》的統(tǒng)一性如何,重要的是,就像筆者在下文中所指出的,亞氏在全篇中都認為,睡眠與蘇醒是動物作為一種感知性存在者的“被動性狀”,而這種被動性狀由動物作為營養(yǎng)性存在者的活動所引起?!端c醒》是本有趣的書,它的有趣之處并不僅僅在于它所包含的亞氏營養(yǎng)理論的最詳盡表述,而在于它在亞氏靈魂論中所占據(jù)的結構性地位,這和我們所關注的營養(yǎng)活動和位移變化之間的關系密切相關。
基于以上對于《睡與醒》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就動物的自我運動而言,外在的必要條件(即食物)和內在的原因(即靈魂的感知部分)并不造成相同的結果。外在的必要條件通過引發(fā)動物的營養(yǎng)活動來影響靈魂的感知部分,然而,其影響僅限于睡眠和蘇醒這兩個感知靈魂的“被動性狀”,它僅僅決定了動物的感知活動和位移變化的可能與否。而動物的感知活動和位移變化的內容和本質,是由內因決定的。換言之,動物只有在清醒的意識狀態(tài)之中,才能感知到外物并向其移動,而食物則是動物的感知活動和位移變化的必要條件。但動物感知到某物甲而非乙,并向甲的方向移動,是由作為不動的推動者的靈魂所發(fā)起的。因此,諸如食物等外部原因是動物自我運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而在其他方面,動物是一個真正的自我推動者。
以此為基礎,我們可以重新考察上文所提到的“意向性解讀”。根據(jù)這一解讀,當亞氏說“動物嚴格來說在位移方面也不是自我推動者,其位移的原因并非來自自身”時,他的意思是動物的自我運動嚴格來說是由外在于動物的意向性對象所引起的。因此,嚴格意義上,外在對象是動物位移的第一因,但寬泛意義上,由于意向性對象可以被描述成內在于心靈的,動物的位移也因此可以被描述成一種自我運動。(32)Furley, “Self-Movers,” 176-177:“動物被描述為自我推動者是正確的。因為當它運動時,它的靈魂推動它的身體。它的運動的外部原因是運動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它被靈魂的某種能力當成了運動的原因。當然,必須存在一個外部對象,因此動物的運動不能夠提供一個完全自發(fā)的運動的開始的例子?!边@一解讀有兩方面的問題。首先,《物理學》8.6中所給予的由外在因素所引發(fā)的動物體內的變化和活動的例子并不是意向性解讀所要求的對于外物的感知活動,而是諸如生長、萎縮、呼吸和消化這樣的營養(yǎng)活動。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從《物理學》8.2和8.6所關注的宇宙運動的永恒性問題的角度來考慮亞氏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定。我們注意到,亞氏對于以動物自我運動為模型的宇宙運動的非永恒性論證的反駁在于,動物看似無中生有的位移變化實際上基于一系列由外在條件所保證的、內在于動物的自然活動,這些自然活動在動物的生命過程中是持續(xù)存在的,因此動物實際上并不經歷宇宙運動的非永恒性論者所需要的完全的靜止。然而,如果亞氏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定,如“意向性解讀”所理解的那樣,僅僅在于其位移目標的外在性,那么我們完全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動物從缺乏外在對象的完全靜止狀態(tài)到獲得外在對象的運動狀態(tài)之間的運動從無到有的生成過程,而這個情景恰恰是宇宙運動的非永恒性論者所贊同的,盡管在這里動物不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自我推動者。這樣,“意向性解讀”并不能夠將亞氏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定理解成為對于他在8.2和8.6中提出的對于宇宙運動的永恒性的反駁的一個合適的回復。因此,不管“意向性解讀”是否能夠作為亞氏的動物的自我運動理論的一種解釋,它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定不適用于理解亞氏在《物理學》8.6段落中對于動物自我運動的限定。
在論證完非永恒的推動者不能作為非永恒的宇宙運動的模型之后,亞氏在《物理學》8.6中緊接下來所論述的是一個對于《物理學》第8卷的整個論證非常重要的結論——這些非永恒的推動者不能造成宇宙的永恒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