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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高穎《武經射學正宗》版本源流與價值研究

2021-10-16 05:17馬廉禎
體育科學 2021年5期
關鍵詞:正宗射箭

馬廉禎

(華南師范大學 體育科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近些年來,有關中國古代體育文化的文獻學研究蔚然成風,成果頻出。特別是近15年來,中國傳統(tǒng)弓箭文化的研究與社會實踐異軍突起,成為本土體育形式當代復興的代表性項目。傳統(tǒng)弓箭文化的實物保存情況、民間傳存的實踐形式以及對應的文獻挖掘與整理研究三者之間形成了緊密互動與關聯(lián),是使中國傳統(tǒng)射箭文化的重建取得快速發(fā)展,并成功走向世界,成為當下引領世界東方射箭發(fā)展的主要形態(tài)之一的主要原因(呂紅芳等,2017)。相關研究方面,近代中國射箭文化的文獻學研究發(fā)端于唐豪的《清代射藝叢書》(1940)。在此基礎之上,馬明達在《中國古代射書考》中進一步對中國古代射書的目錄、內容和存佚情況進行了長時間調研,錄出古代射書凡120余種(馬廉禎,2016)。近些年,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這一目錄被進一步拓展至149種,其中存世64種。

中國古代的射書目錄初見于班固《漢書·藝文志》。其后,《宋史·藝文志六·雜藝類》所收射書凡20余種,為歷朝正史藝文志中收錄最多。今所能見到的古代射書主要集中在明、清兩代,其數(shù)量激增的原因主要是射箭作為武科考試的主要科目,并隨著制度化程度的提高,促使習武人士不得不認真習射以求進身,使相對應的專門服務于科考的各類射書應運而生。另一方面,明代中期后,社會價值多元化發(fā)展的大背景使射箭的游戲化、體育化傾向日漸深化,民間教射、習射活動廣泛存在,為射書提供了市場。書賈有利可圖,輾轉稗販亦隨之活躍,射書質量也不免因搜章摘句的傳抄與私刻而受到影響。盡管如此,明清射書中仍有出自專門名家的精心之作,所論所述自出心裁,不僅為當世有識之士所推崇,其影響甚至遠及海外。

其中,明中后期江南嘉定人高穎所著《武經射學正宗》(以下簡稱“高書”)最具代表性,其內容豐富實用,刊刻精美,所載射藝詮說詳盡入理,版刻圖畫也生動準確,完整勾勒出明代中國民間射箭文化的狀貌。該書一經問世就引發(fā)關注,其中的內容更為廣泛傳抄摘引,特別是受到東鄰日本、朝鮮的關注與追捧,對后來高麗半島與日本本土射箭文化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時至今日,傳統(tǒng)射箭體系中韓國“國弓”、日本“弓道”的修研中,均將高書奉為經典,成為代表東亞筋角弓制作與射箭技術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可見其重要度之高、影響力之大(Loades,2016)。2000年,Selby在ChineseArchery一書中提及高書時,稱其為“一部真正的原創(chuàng)之作”。2014年,Jie Tian與Justin Ma在美國出版了該書的英文對譯本,在國際傳統(tǒng)射箭圈中引發(fā)了眾多對中國傳統(tǒng)射箭文化的探討與試驗。然而,至今為止,有關該書版本與作者高穎的學術性研究尚未出現(xiàn)。

本文在匯校比對散落于海內、外幾種主要高書刊本的基礎之上,經方志、詩文集等關聯(lián)文獻的交叉考察,對高穎的生平交誼進行考證。通過其交游群體的人文生態(tài),以射藝交流為切入點,嘗試呈現(xiàn)晚明社會多元化發(fā)展后江南士人群體的生活狀貌,以及明代射藝在技術、器材、專門化等方面的部分特征,進而厘清該書的文本價值與所能體現(xiàn)的社會價值,為進一步梳理中國古代射書的結構,特別是摸清明清射箭文獻的內容與構成提供相應的文獻學研究例證。同時,也為體育文獻學的基礎建設拋磚引玉。

1 高穎及其交游考證

高穎,字叔英,嘉定(今上海市)人,隆慶四年(1570)生,卒年不詳,萬歷三十一年(1603)武舉人,萬歷四十一年(1613)應試京師。自弱冠之年就喜好射箭,后一生研習射法,45歲后右臂因弊病累害,不得已改右射為左射,撰有《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等。

明末嘉定的著名節(jié)烈名士黃淳耀的《高叔英先生像贊》(1986)729中形容高穎:“崒然而見者,高子之骨遒蒼;穆然而藏者,高子之神清泚。前觀百世者高子之洞曉壬奇,捷中秋毫者,高子之精能弓矢。若此者舉非高子也?必也風光本地,描之不成面目本來,畫之不似夫然后謂之高子?!睆拿枋隹芍?,高穎精通射術,且擅長六壬奇門一類的數(shù)術,詩文所繪是其晚年狀貌。黃淳耀在《陸翼王〈思誠錄〉序》(1986)637-638中還提及與高穎、陸元輔等人結識于嘉定當?shù)氐摹爸毖陨纭保缰腥藛T“平居自考,咸有日記。赴會之日,各出所記相質。顯而威儀之際,微而心術之間。大而君父之倫,小而日用之節(jié),講論切偲,必求至當之歸而后已。諸子奮志進修,日新月異?!标懺o是黃淳耀的弟子,亦記此事,還在“避地婁東,得晤朱昭芑、陸道載、盛圣傳、王石隱、江虔九、王登善、陳圣因諸子,不勝先師友之感,賦詩為贈”一詩中提及高穎,云“辟我支離結,高子老成人謂叔英”(《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2010)。

結社是明代士人群體常見的交友與論學方式(謝國楨,2004)。經濟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更是成為有閑階級與知識群體相互作用的中心區(qū)域。受此風氣影響,高穎與嘉定文人結社,內省切磋,進修學業(yè)。上述記載反映出高穎并非一般的武人,而是一位具有較高文化水平,技藝專精,在當?shù)匚娜巳后w中具有影響力的長者。圍繞他的交友圈,與射藝相關最緊密的人物主要有以下幾位。

1.1 錢世楨

錢世楨是高穎在射藝方面十分推崇的鄉(xiāng)賢,視此人為邑中的先達賢豪,不但登門求教,在書中還屢次贊賞其對射藝的見解,對錢世楨所著《射評》一書更是推許有加,可惜此書已佚,后世著錄亦未見。

錢世楨,字士興①唐時升是錢世楨的友人,所記錢世楨“字士興”應不誤,清光緒《月浦志》沿用。詳見:唐時升著,1997.《三易集》卷九《〈射評〉序》,《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78冊影印明崇禎謝三賓刻清康熙三十三年陸廷燦補修嘉定四先生集本[M].北京:北京出版社:121。,又字士孫②婁堅亦是錢世楨的友人,《錢士孫〈射評〉序》出現(xiàn)十一處“士孫”,錢世楨字士孫明確無疑。清人纂《石岡廣福合志》《(光緒)嘉定縣志》《月浦里志》沿用。詳見:婁堅撰,1986.《學古緒言》卷二《錢士孫〈射評〉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5冊[M].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25-26。,號三持③錢世楨“號三持”的記載見于《明練音續(xù)集》《(康熙)嘉定縣志》《石岡廣福合志》,也有“字三持”的記載,見于《嘯古堂詩集》《(光緒)嘉定縣志》。從時間上看,前者的記載在清嘉慶前,后者的記載則在清光緒。故此處采納錢世楨“號三持”的記載。,本為諸生,善于騎射,驍勇過人。萬歷十年(1582)中武舉人,萬歷十七年(1589)中武進士。萬歷二十年(1592)官至御倭防海都司僉書管經略標下游擊將軍事,署都指揮僉事,赴朝鮮參與抗倭軍事。后歷任浙江軍門營左游擊、蘇鎮(zhèn)防海參將、金山參將等,統(tǒng)兵海上防倭。萬歷四十七年(1619)六月,升江西總兵官,未任,隨后告老歸家。著有《射評》《征東實紀》(陳觀圻,1992)。晚明江南知名的節(jié)烈之士侯峒曾、黃淳耀都曾為《射評》撰序(程其玨,1882),由此可知他與高穎一樣,與江南士人群體有廣泛交往,可惜的是二序均未能流存。

從唐時升所云“于是取古人之論與今世之射法一一精思而嘗試之,以審其得失。于是著為《射評》”(《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1997),婁堅所敘“以自老特以其所自得于射者,與世之所習聞者異,不得已而筆之于書”④詳見:婁堅撰,1986.《學古緒言》卷二《錢士孫〈射評〉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5冊[M].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可知《射評》書中確存在不少對從古流傳于時的當世射法的批判。程其玨(1882)也指出:“世楨善射,取古人之論與今世射法,評其得失。”而高書《指迷集》序中寫道:“夫射之正法,前《射學入門》已詳具之矣,此又錄諸說之利弊,而條著之。庶幾天下后世不為邪說所惑,而直趨正道,故名其集為《射學正宗指迷》云?!笨梢?,這種寄希望于用實踐來反證常識性錯謬的思路,應是受到錢氏啟發(fā)。

高書共有4處提及錢世楨。第1處,萬歷二十九年(1601),高穎上門謁見錢世楨請教射藝,得錢世楨《射評》研讀其中,射藝日漸精進。第2處,高穎回憶錢世楨曾親試木箭、竹箭的射中效果,并指出竹箭相較于木箭穿透力更強,而這與時人的常識相左。第3處,書中探討有關騎射中帶箭上身的技術細節(jié),高穎指出戚繼光所言“一矢掛弦,二矢連弓弝握”的控箭方式實為武科考試所需,而實際作戰(zhàn)中應遵照《射評》所述,將箭服與弓室置于腰間,如此“方可容百技,乃能射敵殺賊”。第4處,關于射箭時改動左右足對于技術動作的干擾問題,高穎轉述錢世楨的話:“假令騎射,足亦可移乎?”由此反證“改足”在實踐應用中并不可取。

錢世楨是有著豐富戰(zhàn)爭經歷的職業(yè)軍人,而高穎則更多是民間射師,如其在書中對有關站位、箭材、騎射發(fā)箭方式等論見的引述,恰體現(xiàn)出軍旅射藝與民間射藝的一些具體差異。相較于軍旅射藝對實用性的專注,民間射藝則更受武科應試需要的影響。同時,規(guī)范訓練與實踐場景的缺乏,往往使武藝在民間口耳相傳、言傳身受的傳播模式陷入教條,進而以訛傳訛,失了分寸。高穎關注到這些問題,并通過交流與實踐不斷修正自身的射藝水平,也說明了其自身的造詣。有趣的是,關于這些問題的探討時至今日仍然存在,書中錢世楨對于竹木箭撓度與飛行特性的描述,以及射位改足的訓練思路,對于探討東亞反曲復合弓的制作與相應的技術特征都還有比較明確的指導作用(Li et al.,2020;Mariani et al.,2020)。

1.2 孫履正、孫履和、李茂修

高穎年輕時一同切磋射藝的同伴主要有孫履正、孫履和、李茂修等人。他在《武經射學正宗·辨惑門》中提及:“弱冠時,輒與邑中善射者游,而孫履正、孫履和、李茂修其選也。時與之講道肄業(yè),而射日益進。然履和之力居多焉。其人豪爽慈惠,多大節(jié),樸而能文,仁而能斷。穎深師之,敢云友也?!眾鋱晕募羞€記載了錢世楨也曾與孫氏兄弟一同習射,探討技術細節(jié)①詳見:婁堅撰,1986.《學古緒言》卷二《錢士孫〈射評〉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5冊[M].中國臺北:商務印書館。。*

有趣的是,孫履正、孫履和、李茂修均為程嘉燧的友人。程嘉燧是明代著名書畫家、詩人,新安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所著《松圓浪淘集》《松圓偈庵集》《耦耕堂集》對3人均有記載。孫履和,六安人,少時起學劍、讀經,文武兼?zhèn)洧诔碳戊荨端蛯O三履和二絕》云“故園俱在萬山中,學劍傳經事事同。君自還家我留滯,愁心明日滿江東。”似兩人鄉(xiāng)里近?!断镁砥摺吩啤叭梢?,同劉價伯、孫履和歸,留溪堂,孫始赴六安”,詩題《除夜書懷寄履和六安》,《松圓偈庵集》中《祭孫履和》云“余喜題詩寄兄,由六安達”三處,推定孫氏兄弟是六安人。另,孫履和逝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八月,此前他已在養(yǎng)病,四月程嘉燧題詩寄去六安,則六安想必是履和故里。詳見:程嘉燧編,1975.松圓浪淘集1[M].中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少有學佛之志,曾在東林別莊躬耕③從《別孫三》:“南市行買藥,東林曾種田。同悲失路日,于子見貞賢。”知孫履和曾在東林別莊躬耕。詳見:程嘉燧編,1975.松圓浪淘集1[M].中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孫履正是履和之兄,二人在程嘉燧詩文中被稱為孫二、孫三。孫履和的生年大致在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前后,結合《祭孫履和》一文,卒年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享年52歲,長子孫介、次子孫會。

萬歷十九年(1591)十月,孫氏兄弟參加武鄉(xiāng)試。程嘉燧賦詩相送,詩文中,程嘉燧對二人的武藝做“直將天上攙槍落”“拋鞚身過一鳥輕,鳴弓舞槊好橫行”的描述,可見對二人武藝水平的認可。盡管如此,二人還是落選了。明代武科考試前有騎射、步射考核,騎射35步(約55 m),步射80步(128 m),均為射9箭中1箭者及格;后做武經論策考核。最終成績則以射藝及格者中武經論策的優(yōu)劣來判定(黃群昂,2017)。由此可知,武藝高下在明代武科中并非核心。

舉業(yè)失利后,孫履和選擇了與汪汝澤在淮陰、廬江一帶從商④詳見:程嘉燧,1996.耦耕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41。。閑來則與嘉定士人交誼相聚。從萬歷二十一年(1593)至萬歷四十三年(1615)的二十余年中,孫氏兄弟與程嘉燧、李茂修等人保持頻繁聯(lián)系。交誼中時常顯露出與射箭、武藝相關的書劍情懷。如萬歷二十一年(1593)就曾在程氏故里山上讀書論學⑤詳見:程嘉燧編,1975.松圓浪淘集1[M].中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80。?!睹S行》詩中“同調李生亦殊絕,勇氣森沉鷙鳥羽。朝游挾彈擔強弩,谷口夜歸沖乳虎”,由此可知,同行的好友李茂修也是勇力沉毅,猿臂善射之人。萬歷二十三年(1595),孫履和再同程嘉燧游歷。萬歷二十四至二十五年(1596—1597),二人皆閑居,同張應武、唐時升、婁堅相會(上海市嘉定區(qū)地方志辦公室,2015)⑥卷四:“乙未正月,葬畢還吳.同孫三履和至梁、宋間.丙申、丁酉,皆閑居,日從丘、張二丈、唐、婁二兄晤言,有蓬戶詩.買田城南未成?!?。唐時升、婁堅、李流芳、程嘉燧在晚明同稱“嘉定四先生”,所著《嘉定四先生集》對錢謙益影響頗深(劉延乾,2010)。張應武,字茂仁,昆山人,則是明代大學者歸有光的弟子,著有《水利論》,曾纂修萬歷《常熟縣志》,也是一位好擊劍,能文工書的同類人(上海市嘉定區(qū)地方志辦公室,2015)。萬歷二十六年(1598)或萬歷二十七年(1599),孫氏兄弟北上尋求高官門第的幕客職務⑦詳見:程嘉燧編,1975.松圓浪淘集1[M].中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21-223。,程嘉燧作詩相送,一句“壯心簸蕩功名疎,劍歌蕭條風雨至”的感慨,頗為動情??偠灾?,孫履正、孫履和二人一生終未取得功名,不為世用。

對于高穎的另一位射藝同伴李茂修,可尋之跡甚少。《松圓浪淘集》卷六有兩首詩對李茂修有所介紹,分別是《送李茂修還山省母》和《醉中走筆送茂修赴留京督府幕》。從《送李茂修還山省母》中“男兒遠圖幾年志,未得引領彎弧向屬國。秋風辭家今始歸,顏狀慘淡氣抑塞”可知,李茂修與孫履和相似,因不得志而屈居微下,終日抑郁。抑郁在下位。從“憶昨薦士尚書郎,□□知爾善射聞。四方中丞側耳識,名字轅門長揖生?!豕馕髑孛褪慨a,靈夏□□□李大□五十斤長弓大刀仍善馬。令與較射藂萬人,齊聲其呼出君下。來趨幕府何逡巡,報國無階自致身”可知,李茂修可能是西秦人氏,也以善射聞名。從《醉中走筆送茂修赴留京督府幕》中“少年好文兼愛武,一朝破產誰比數(shù)”,知李茂修文武兼?zhèn)洌业乐新?;“得君昂藏未可輕,不用人看尚如虎。囂然材氣凌萬夫,安能低頭事拜趨”,知李茂修在境況不順時仍意氣不減,投奔督府軍幕,這一點也與孫履和相似。

1.3 小結

從相關考證和高穎所談及的人物來看,高穎、錢世楨、黃淳耀、侯峒曾、程嘉燧、唐時升、婁堅、陸元輔、孫履正、孫履和、李茂修、嚴衍等人形成了穩(wěn)定而活躍的交友圈子。其間的領袖型角色在萬歷、天啟年間主要以嘉定詩人唐時升、婁堅、程嘉燧合稱的“練川三老”為代表,至崇禎年間則以唐時升、婁堅、程嘉燧、李流芳所構成的“嘉定四先生”為主;而后又延展至黃淳耀及其門人陸元輔等所組織的文社“直言社”。直言社中“以學行互相咨考,不以暗昧自欺,不以軟媚之談相取”(黃淳耀,1892),提倡“讀書須一言一句自求己身,方見古人用心處”(黃淳耀,1761)。高穎作為“社中前輩”,與“三老”和“四先生”所不同的是,除詩詞作賦、談古論今的文事以外,借射藝而表現(xiàn)出的對武事的崇尚與交流無疑是他在這一群體中的人格特征。而他與錢世楨、孫氏兄弟、李茂修的交往則更多是因武結緣,進而發(fā)展至文武同好。

之所以如此,至少有兩個方面原因可循。從具體思潮的關聯(lián)與發(fā)展來看,據(jù)《明史》載,唐時升、婁堅、程嘉燧等人均師從或私淑于明代大學者歸有光(劉蕾,2013)。唐時升的父親唐欽堯更是歸有光的摯友(歸有光,2007)。歸有光是與唐荊川齊名的晚明學者,好武藝,與王慎之三人被后世稱之為“嘉靖三大家”。他在嘉靖中期8次落第后徙居嘉定,講學授徒,門人眾多,對于嘉定讀書人的影響很深;嘉靖后期他曾參與昆山地區(qū)抗倭,作有《御倭議》《備倭事略》等。這一學統(tǒng)與思想傳承無疑對其門人普遍關注武藝與兵學有著深刻影響。從大的社會變遷來看,晚明的江南,政治腐敗與經濟繁榮的逆向作用力賦予了文化多元發(fā)展的可能,士人群體一方面懷揣“知行合一”的社會責任感,卻又往往不得志,不得已陷入“不樂仕進、優(yōu)游林泉”的無助與掙扎。在這個圈子中,文士、武人、商人的身份并沒有區(qū)分得特別明顯,文士重視武功,武人亦趨文事,這恰恰反映了晚明江南一帶普遍存在的文武兼崇的士風。

2 《武經射學入門正宗》版本考述與比較

從《武經射學入門正宗后敘》可知,作該書時為崇禎十年(1637),時高穎已66歲。天啟四年(1624),高穎為教授徒弟毛廣作《射略》。因友人嚴衍覺得《射略》過于簡略,天啟七年(1627)后,高穎“作《射法》三十余條,分之為三門,則各自為始終,而為一小成,合之為一門,則共為始終而為一大成。自表及里,由粗入細,肢節(jié)相承,各有其序。如四時之代謝,不可紊也;如臟腑之相因,不可缺也。使學者得望道而趨,歷階而進,故總名之為《射學入門》?!庇纱丝赏茢?,《射學入門》為《武經射學入門正宗》的最初文本,從前者到后者,高穎花費了十年工夫繼續(xù)完善。

此書不見于中國大陸?zhàn)^藏,長時期不為大陸學者所了解,更不見有相關研究專著或論文。1940年,唐豪在《中國武藝圖籍考》(2008年影印再版)一文中提及未見原書,不知是否還有此本流傳。然而,據(jù)明鄭大郁(1621)《經國雄略》中《武備考卷五·弓矢指機》全文摘錄《武經射學正宗》下卷《擇物門》的內容、清李塨《學射錄》卷一之末兩段引文亦出自《武經射學正宗》可知,明末清初學者將此書中部分內容作為射法圭臬,相當重視。由此可知,此書在明末清初仍流行,后漸在國內失傳。

實際上,高書至今仍有明刻本藏于日本,且在日本弓道文化圈中頗為流行。該書得以傳存與日本江戶中期著名學者荻生徂徠有密切關系。荻生徂徠(1666—1728),熟讀漢籍,崇尚儒學,后熱衷于《韓非子》研究和韓非思想復興,形成具有“新法家”特點的“徂徠學派”,成為日本近代化前期的重要思想準備之一(韓東育,2003)。荻生徂徠對中國的射書深有興趣,將平生所集中國射書輯合為《射書類聚國字解》。這是一部中國明代多種射書的匯編本。通過深入閱讀分析,荻生徂徠認為中國流行的射書,特別是明代射書,多為幾部古代射書的輾轉稗販,切實可用的內容不多。相比之下,高穎的書是少數(shù)幾部內容實在而確有見地的書。1924年,荻生徂徠版本被收入淺野正親的《射學雜纂》中(王侃良,2019)。1926年,日本三輪閑水將《武經射學正宗》中文譯成日文,出版了中日文并列的《和訓武經射學正宗》。此書受到日本武士的追捧,被廣泛認可為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射箭技術類書籍,并對后來日本弓道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1985年,中國臺灣學者林忠明出版《武經射學正宗》整理本,收入《中華民國射箭協(xié)會叢書》,此整理本是《和訓武經射學正宗》中文部分的過錄本,并非嚴謹?shù)墓偶肀?。黃志洲等(2004)據(jù)此合撰《明本〈武經射學正宗〉簡說》一文,但其中對于文獻上的討論不免偏頗,第4部分也只是對全書內容的摘錄,很難稱作是具體規(guī)范的學術論文。

2.1 版本考述

在過去十年之中,筆者在日本、中國臺灣尋訪到5個版本①《中國古籍總目》對高穎《武經射學入門正宗》失載,此可補之。,分別是明崇禎金閶刻本、明崇禎金陵刻本、日本大正十三年(1924)淺野正親《射學雜纂》本、日本大正十五年(1926)《和訓武經射學正宗》本、1985年中國臺灣林明忠排印本,前4個版本皆藏于日本。

2.1.1 明崇禎刻本

目前所知最早刊本是明崇禎金閶刻本、明崇禎金陵刻本,兩書經校后,可知金閶刻本刻于金陵刻本之前。

金閶本藏于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四周單邊,每半葉八行,每行二十字,雙行小字,每行二十字,白口,無魚尾。扉頁刊“高氏箭譜大全、大司馬楊修齡定、武經射學正宗、一集射學入門、一集射譜指迷、金閶翁得所、童心華梓”。有朱文圓印圖章一方,朱文方印“云衢□□”一方。金閶,即蘇州。翁得所,明天啟間蘇州人,業(yè)書坊于金閶,刻印過譚元春《譚子詩歸》十卷(瞿冕良,2009)。序首鈐朱文方印“□□政□□圖書”。卷首是崇禎十年(1637)江起龍、高穎的兩篇序言,后有崇禎十年高穎《武經射學入門正宗后敘》《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序》《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后序》。江起龍、高穎序之后緊接《捷徑門》正文,再是《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目錄》《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圈點凡例》,緊接著是《辨惑門》正文,《辨惑門》正文后是《擇物門目錄》。金閶本不見《武經射學入門正宗目錄》。可見,此本目次和正文排序上出現(xiàn)紊亂,裝訂稍顯粗略。另外,從《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序》第六頁斷板來看,此本應是后印本。

金陵本藏于日本宮內廳。四周單邊,每半葉八行,每行二十字,雙行小字,每行二十字,白口,無魚尾。序首鈐朱文方印“帝室圖書之章”,朱文方印“□□卷樓章”,朱文方印圖章。扉頁刊“高氏箭譜大全、大司馬楊修齡定、武經射學正宗、一集射學入門、一集射譜指迷、登龍館李泰所梓”。有朱文圓印圖章一方,朱文方印圖章一方。登龍館是明代金陵李氏書坊,萬歷間曾刻《西漢通俗演義》八卷、《新鐫重訂出像注釋通俗演義東漢志題評》十卷,以刊刻小說著稱(韓錫鐸等,1987)。金陵刻書業(yè)發(fā)達,登龍館從萬歷至崇禎經營未斷,《武經射學正宗》內十三幅插圖可見登龍館較為精湛的版畫刊刻基礎。卷首亦是崇禎十年江起龍、高穎的兩篇序言,后有崇禎十年高穎《武經射學入門正宗后敘》《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序》《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后序》。江起龍、高穎序之后是《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圈點凡例》《武經射學入門正宗目錄》《武經射學正宗指迷集目錄》,接著是《捷徑門》正文。此本個別誤字被描紅,《捷徑門序》“所公正路者何”的“公”,金閶本作“云”;“比此皆是”的“此”,金閶本亦作“此”,金陵本的“公”“此”被描紅。

在字體風格上,金閶本、金陵本非常相似,若不仔細察看很容易誤為同一版刻。這說明兩本刊刻的時間相差應不遠,且刊刻地蘇州、南京相距較近,有較為一致的字體風格。通過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二本是初刻與重刻的關系,金閶本雖后印且裝訂粗略,但刊刻時間無疑要早于金陵本。理由有三:

首先,金閶本比金陵本誤字較少,校訂精良。在兩個刻本35處異文中,金陵本除7處破損外,另外出現(xiàn)20處誤字,這在金閶本中都不誤。

其次,二者并非挖補刊刻關系。在扉頁板片上,相同的字體,但刊刻筆法存在較大區(qū)別,例如,金陵本作“脩”,金閶本作“修”;金陵本作“射”,金閶本作“?”。另“氏”“譜”“大”“修”“齡”“經”“射”“集”等字筆法差異較大。正文板片上,二者刊刻筆法略有差異,比較明顯的是金陵本三點水多為行書,金閶本三點水多為楷書。除金陵本5處原本破損外,兩本出現(xiàn)29處異文。

最后,更重要的是,金閶本與金陵本的兩處異文反映了金閶本先于金陵本的刊刻信息。金陵本《辨惑序》“知病終不能去,又不忍棄置,于是更為尤射”中的“尤射”,金閶本作“左射”。金陵本《辨惑門·前拳握弓徒緊之惑第六》“猶人患外癥,藥后可攻,針砭可施也”中的“藥后”,金閶本作“藥石”。從原文理解上,顯然“左”“石”二字正確。由此可知,金閶本刊刻在前,金陵本是以金閶本為底本的重刻本。相對應,金陵本誤字增多,不及金閶本校訂精良。

2.1.2 射學雜纂本、合訓本、中國臺灣本

射學雜纂本為日本大正十三年(1924)淺野正親《射學雜纂》本所收《武經射學正宗》,由物茂卿國讀、南總宇惠子迪校。物茂卿是荻生徂徠的筆名(安宣邦,2017)。此書左右雙邊,每半葉十行,每行二十字,雙行小字,每行二十字,白口,單黑魚尾,版心下有“文刻堂梓”,天頭有若干處整理者校語。所收集的此本,缺《武經射學正宗》的《捷徑門》和《擇物門》。

和訓本為日本大正十五年(1926),三輪閑水以物茂卿國讀本《武經射學正宗》為底本,譯出日文,中日文編排,并由跡部定次郎作序,東洋精版株式會社藏版。1985年,中國臺灣林明忠以日本小沼先生所藏“中日文相雜之藏書”為底本,先行編印出版其中的中文部分,收錄在臺灣《中華民國射箭協(xié)會叢書》內,遂成中國臺灣本。

2.1.3 各版本對比

綜上所述,明代兩個刻本中,金閶刻本早于金陵刻本。射學雜纂本是在明崇禎刻本的基礎上綜合其他本子形成的校本,出現(xiàn)異于兩個明崇禎刻本的若干異文,可能來自其他本子。但其他本子的具體文本內容目前未能得知。射學雜纂本、和訓本的底本可追溯至荻生徂徠的整理本,故二者出現(xiàn)異于明刻本的部分內容。中國臺灣本源自于和訓本,但過錄中出現(xiàn)較多異文,當是整理不謹所致。

3 《武經射學正宗》的文獻價值與文化價值

3.1 對明清射書的影響

《武經射學正宗》一書對明清射書的影響甚為深遠。明清兩朝最為流行的武闈用書,如明代黃獻臣輯《武經開宗》、清代朱墉輯注《武經七書匯解》附《武經匯解末卷》等,多有摘錄該書的技術內容。明末的重要史籍《經國雄略》的射箭內容《武備攷卷五·弓矢指機》也全文摘錄《武經射學正宗》的下卷《擇物門》(鄭大郁,1621)。清初代表性射書《學射錄》也節(jié)錄了部分內容?!秾W射錄》作者李塨是顏李學派的代表性學者,影響巨大,故《學射錄》為《清史稿藝文志》子部兵家、《中國古籍總目》子部兵家類等著錄,并收在《畿輔叢書》《叢書集成初編》等叢書之中。有趣的是,《學射錄》卷一末所引《射學正宗》“練頭面法”和“練氣之法”(李塨,1985)等內容并不見于明刊本的《武經射學正宗》,也未見于其他射書。明清書籍傳抄雜錄之風盛行,不排除高書有其他抄本存在,又或是丁公鑿井、魯魚帝虎的訛傳之作也不為怪。

如前文述,高書多次提及錢世楨及其《射評》一書,當時江南的名士唐時升、婁堅、黃淳耀等人都曾為《射評》作序,又引出徽州著名書法家、詩人程嘉燧與孫履正、孫履和兄弟相交,而孫氏兄弟又是錢世楨的射藝同伴等一系列復雜的社交關系,林林總總都生動地反映出晚明江南文武士子相知相交的交游活動,特別是文人群體所具有的尚武習氣。雖然從字里行間可以清晰看出當時明代社會江南武士子的生活狀態(tài)與官場際遇:高穎中武舉后兩次入京參加會試卻不得錄,唯撰此書以傳射藝;前輩錢世楨中會試后,官至游擊將軍援朝御倭卻被北方將士沒功排擠;友人孫履正、孫履和兄弟雖射藝精湛,卻始終未獲功名,最終選擇流于商賈。但這種以交誼為基礎、以著述為載體的文化交流活動,實際上為射藝這類實則小眾的文化形式在社會精英群體中的傳播提供了基礎性的知識溫床。后世學人也借由書本的參閱與復抄達成了相關知識的延續(xù)與傳播。

從現(xiàn)存明清射書的整體質量來看,明代射書明顯優(yōu)于清代。高穎《武經射學正宗》則是明清射書的巔峰之作。清代雖以“騎射國語”為立國之本,然射書相較于明朝,創(chuàng)新之處有限,多為續(xù)輯前朝,內容流于籠統(tǒng)寬泛的論理之作。是否存在嚴格限制在滿清八旗內部的射箭訓練體系,我們不得而知。從清弓自身明顯有別于明朝的長弰重箭,大拉騎射的基本形制特征與技術特點來看(Dekker,2008),并不排除這一可能性。但從目前可見唯一一部滿文射書,即乾隆年間常鈞的《射的》來看,也無非是摘錄了康雍之間江南人顧鎬的《射說》而已(馬明達,2003),并無新意。畢竟,有清一朝,射藝漸弭,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基本事實。清初八旗訓練以射箭為主,八旗漢軍訓練以火器為主,兼習弓矢,考核嚴格有序。但至乾隆朝,射箭考核的標準不斷下降(耿之矗,2013),以至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嘉慶隨乾隆往杭州閱兵,見八旗子弟箭箭虛發(fā),馳馬墮地,當時人以為笑談(中華書局,1986)。雍正、乾隆都曾三令五申命八旗子弟要勤于習射,但實收效甚微,每況愈下。概而述之,“承平日久,人不知兵”應是清代射箭水平不斷下滑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則是火器的主導作用使弓箭的存在變得極為不合時宜。清代科舉長時間的存在使射箭作為軍事技能的傳承與制度性準入的基本功能得以保留,但其實際重要性與嚴肅度已不能與清初相較,進而逐漸弱化為象征性的存在。這一點實際上從清代射書大都偏于簡易、重在速成的內容結構上可見一斑。如《武經射學正宗》般細致詳盡的鉆深之作,確已不合時宜,顯得過時了。

在此,對唐豪先生的研究做一處補正。唐豪在《中國武藝圖籍考》(2008)中著錄戚繼光《紀效新書》時,提出其《射法篇》為“日人平山潛刻《紀效新書》,嘗以《正氣堂集》、王琚《射經》《射學正宗》三書校之。查戚書第一至第十六條,出《正氣堂集》;第十七條出王琚《射經》。則其余十八條當出《射學正宗》”。戚氏《射法》為輯錄之書實無異議,但高穎《射學正宗》比戚書晚出,戚氏不可能取材于高書,故唐說有誤。另,高穎《武經射學正宗》內收《指迷集》錄《紀效新書》射法共十七段,則是高穎據(jù)《紀效新書》錄入。而《射法篇》末八條來源不明,就其內容而言,對眼力專注、步法改移、身法挺直等動作的強調,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針對武舉考試練習所提出的訓練建議,這些內容可能是戚繼光的個人心得,具體出處待考。

3.2 晚明士人群體的尚武之風與射箭的體育化發(fā)展

晚明中國,綱紀松弛,內憂外患,卻因此迎來了社會氛圍的寬松與多元發(fā)展。商傳(2015)將晚明專制政治的松動形容為“推進了人文主義萌芽的發(fā)展”。中國人的社會價值觀與個體人生觀也由此打破“學而優(yōu)則仕”的官本位思路,名士之風盛行。在“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之下,文人尚武之風盛起。明末著名學者陳繼儒(1922)用“將軍翔文章之府,書生踐戎馬之場”來形容當時文人尚武、武人尚文的社會新風尚。在明代中國經濟與文化中心的江南,印刷業(yè)隨商品經濟的崛起也獲得空前發(fā)展(大庭脩,1997)。當世所見的武學類書籍很大部分都產生于這一階段。顧頡剛在研究明清兵書時就指出(新編,1990),明清兩代的兵書絕大多數(shù)為明本,且多為萬歷后所作。他指出“明代一困于也先,再困于滿洲,三困于倭,四困于流寇,士大夫皆有用兵之心,故就古籍論兵及紀兵事者加以討究,遂成巨帙?!段浣浬鋵W正宗》就是這一社會氛圍下的產物。

從社會發(fā)展史的角度來考察這些內容,成弘以降,明初“重本抑末”的觀念逐漸動搖,百年承平的社會轉型為國家積累了大量民間財富,加之政府控制力日漸弱化,風氣漸開,亦學亦官或亦學亦商的多元價值觀推動了晚明社會的多元化發(fā)展,社會精英群體對多元文化發(fā)展需求上升,也為社會思潮的多元化發(fā)展提供了空間。在主導和引領明代經濟與文化發(fā)展的江南地區(qū),以南京、蘇州為中心的士人群體、在野官員、商賈富戶等,在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開始發(fā)力,在包括文學、藝術、技藝、游戲等諸多領域引領風尚,成為推動明代社會文化發(fā)展的主要動力。Ryor(2009)就曾明確指出,晚明武官群體與士人群體的文化交互以所謂“休閑活動”的形式存在,這里既包括當時流行于社會的書法、繪畫、詩歌等,也包括滿足民間人士尚武與軍事興趣需要的武藝等內容。

從軍事科技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明代是中國古代火器發(fā)展的繁榮期,火器技術與裝備均獲得長足發(fā)展。相對應,弓弩一類遠射冷武器的發(fā)展則趨于緩慢并逐步邁入淘汰期。這不但表現(xiàn)在單兵弩機的結構與制作水平遠不如前朝,且弓箭裝備的比例也顯著下降,弓箭形制也已不如前朝豐富。對應的兵種也日漸衰微。杜志明的《明代弓兵述論》(2015)指出,弓箭在明代軍事建制中始終得不到足夠重視,地位卑微,相關兵種名存而實亡。弓兵不得招募“民間有善射者,免其小罪,使充弓兵之選,練成數(shù)十人,寇盜聞風必不敢入境”(陳龍正,1996)。

弓箭軍事功能的這種時代性弱化則恰好推動了其從軍旅武藝向具有游藝和競技性質的民間武藝的過度。于是,民間習射成為江南士子們滿足尚武氣質的培養(yǎng)與填充余暇時間的新選擇,且因地制宜,各放異彩。步射、騎射、彈弓等活動也順勢成為民間流行的游藝活動。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與拳械武藝在民間逐步走向文藝化的道路不同,射箭自始至終保留著其“射準”與“射遠”兩個基本的客觀衡量標準,又得益于在明代武考中所占據(jù)的位置,因此,明代射箭在民間的發(fā)展始終沒有脫離器材制作、訓練方法、比賽模式等具體內容。加之儒家文化對射箭自《禮記》起就已明確的哲學定位,明代射箭運動得以獲得更大發(fā)展,某種意義上完成了從封閉的軍事技能向開放的專業(yè)技能的轉變,從單一的武人技能向多元的士人愛好的延展,這也更好地履行了射箭活動自始至終都具有的社會教化與娛樂功能。從Guttmann(2004)“體育是‘游戲性’的身體競爭”的觀點來看,不妨大膽的假設,晚明江南民間廣泛開展的射箭活動實則已從單純的軍事技能轉化為娛情與競賽并舉的社會體育活動,其專業(yè)水平,無論從裝備、訓練、競賽模式以及相應的價值評判上,甚至對應的專有術語,都已形成完整系統(tǒng)與相對固定的社會階層。這一結構在過去的體育史案例性研究中并不多見,而且對于我們研究中國本土體育的早期形態(tài)意義重大。

3.3 對明代弓箭技術發(fā)展與相關其他知識體系的反映

從射箭技術上來對比研究,《武經射法正宗》從身體發(fā)展的基本步驟與技術形成的內在規(guī)律入手,分“審、彀、勻、輕、注”5個重點,勾勒出明代射箭技術體系的基本構成。恰如高穎在《后序》(1985)中所言:“乃予四十余年射癖所鐘,要皆考集四方射家之精意。”可見,高書詳盡程度為所有古代射藝著作中最高的,特別是許多內容與現(xiàn)代射箭訓練高度相似,以至于林明忠在中國臺灣版序言中寫道“發(fā)現(xiàn)美籍華爾教練所授者,大部分符合我古書所載”。同時,高書又以問答方式從射箭技術細節(jié)、弓箭制作等多個方面列舉評點當時習射之人的種種優(yōu)劣。可以說,這是一部明代中國射箭運動的總結性著作。特別是《指迷集》部分,通過對元朝與當時射箭相關主要論著的點評,對射箭技術發(fā)展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均進行了詳論。其中大量出現(xiàn)的射箭用語,如形容站立姿態(tài)的“大架子”“小架子”,形容勾弦手的“大鷹爪”“小鷹爪”,形容箭鏃形態(tài)的輕箭“牛奶頭”與重箭“蝴蜂翅頭”,以及形容扳指形態(tài)的“一盞燈”“荷新樣”“四捷機”等,一方面填補了我們對于明代射箭相關術語認知的基本需要,另一方面則為復原明代弓箭文化提供了具體的參考,且不少訓練內容至今仍具有實踐價值。例如,針對勾弦手大拇指過緊這一初學入門的常見問題,提出“射時用小草稍一寸,用無名指小指共掐於手心”的調整辦法,這是至今仍存在于日本弓道中的專項訓練方式(Acker,2011),近些年也成為國內傳統(tǒng)射箭專項訓練方法。

同時,《武經射法正宗》是目前唯一可見明確提出預防和治療射箭相關職業(yè)性損傷的古代射書。古代健康與醫(yī)療相關語境中對于人體筋骨關系的形容大都限于“骨正筋柔、筋順骨正”一類的空泛描繪,多是對《黃帝內經》所述“骨正筋柔氣血以流”段落的引述(王冰,1989),而在各類軍事訓練與身體練習圖書中,切實可行、確有針對的描繪幾不可見。高穎用自身經歷描繪了早年練習不當所導致的傷痛,分析了原因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高穎書中所述“當其年少初習時,病骨節(jié)不直之病未入骨,筋力強,神氣銳,引弓可彀,機勢一熟,便可中的。習射既久,病骨節(jié)不直之病根一深,不過數(shù)年,精神未及衰老,引弓遽爾難彀。射愈久而矢離的愈遠,回視昔年中的時,若兩截人物”,從訓練學的角度來看,是典型的由于初學期不重視規(guī)范,急于求成而導致的技術動作失規(guī),肌肉參與代償,久而久之形成勞損并最終引致技術水平下降,更甚者如筆者自己最終喪失右側的技術能力。更加有趣的是,高穎在書中指出,這在當時江南的射手中是普遍存在的問題,可見當時民間習射對于訓練合理性的認知水平。

不但如此,該書對于弓箭制作的選材、制作、養(yǎng)護,再到實踐交流的各種細碎記載,從科技史和人類學的角度,生動地搭建起明代弓箭物質文化與相關人文環(huán)境變遷的立體關系。弓箭因地域性差異及應用場景的區(qū)分而存在制式與工藝等多方面的區(qū)別,甚至對應的技術都會存在差異。這早在唐代王琚的《射經》中就有所描繪,其中對于步射與馬射、漢射與騎射的區(qū)分,以及對技術的動作的總結唐以后被射家奉為射學圭臬,歷代射書多有引述(馬明達,2003)。以明末軍事巨著《武備志》中所載具體弓形為例,包括開元弓、小稍弓、西番木弓等,雖外形有別故應用技術略有差異,但實際上更多的是由于制作材料來源和使用地域自然條件等因素所引發(fā)的差異。高穎書中所載大稍弓既為開元弓,明代兵書皆載其主要裝備于邊軍,“其制強大耐久”;而高穎所使用的當為產于南京、揚州的小稍弓,兵書多形容這是一種“皆窄面短身、天少熱則多滾矢,緩急難恃”的小弓,且“發(fā)矢不能出百步之外”(陳夢雷,1977)。從存世實物與當代復原的明小稍弓的性能來看,如按須嚴謹制作,手藝精湛,這可以是一種發(fā)射效能比很高的弓,但確存在養(yǎng)護成本高、使用注意事項細節(jié)繁多等弊病;其設計巧妙、做工要求高的結構特性也說明這并非適合大量裝備軍隊的弓,更像是一種適合把玩鉆研的器物,而江南地區(qū)或許是極少數(shù)可滿足制作這種優(yōu)異小稍弓各種條件的地區(qū)。

明代商品經濟的發(fā)達促使來自各地的優(yōu)質材料通過航運匯聚于江南,經良匠制作成優(yōu)秀的弓箭。高書所載“鎮(zhèn)江弓”,即為一種在鎮(zhèn)江制作的筋角復合弓,而其特殊之處在于所用江西弓胎竹,這應是明代專供制作弓胎的竹材,所造之弓“弦口聲清”,可見這是一種回彈速度高、能量轉化效率好的良弓。明代周鑒的《金湯借箸》(1995)在描述江南水兵裝備時也提及鎮(zhèn)江弓,稱之是與“寧波弓”一同裝備于船上的弓箭。王昶的《太倉志》(1802)也指出,弓人擅名江南首推鎮(zhèn)江次太倉。在《擇物門》一節(jié)中還專門指出制作筋角弓所需的魚膠“須用麻布絞得細膩白凈為美。黃魚膠可用,米魚膠不可用。薄而白者為黃魚膠,粗而白者為米魚膠,不粘?!秉S魚與米魚均為我國東海自古以來的主要海產。在制作箭支時“箭竹惟出廣中者最佳,江西次之?!倍氨比硕嘤媚炯?,南人多用竹箭,非北人好木而南人好竹也。木產于北邊,竹產于江南,各因其土之所產而用之耳。木箭有三,樺桿為上,楸桿次之,柳桿又次之。”,且實驗證明竹箭的穿透性更好。這些記載為進一步分析地域差異所導致的技術差別與對應的器物差別,提供了重要參考;也從物質史研究的角度為深度認知中國古代弓箭的制作工藝以及對應的選材和訓練步驟,提供了重要例證。

3.4 明清之際《武經射學正宗》東傳及其影響

鑒于前述《武經射學正宗》一書的成書時間為崇禎十年(1637),而荻生徂徠編纂《射書類聚國字解》的刊印時間為寬正元年(1789)。而目前日本著錄可查最早的抄本是南葵文庫藏本,為安永三年(1774)據(jù)李泰登龍館刊本的抄本,即前述日本宮內廳藏明崇禎金陵刻本。其他抄本如長谷川如是閑所藏殘本則均為江戶中晚期抄本(楊修齡校,2018)。由此可推測,《武經射學正宗》應是清初傳入日本,后輾轉復抄至各處。

《武經射學正宗》的東傳與受重視有其深刻關聯(lián)的時代背景。日本藏漢籍之富庶馳名已久。自公元607年(推古十五)日本對華委派“遣隋使”起,至1868年(明治元年)明治維新長達1 200余年間,漢籍東傳成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主要形式。對于此,古今中日學者都進行過深入研究,成果斐然。日本平安時代早期(公元9世紀)的著名學者藤原佐世編纂《本朝見在書目錄》中著錄的漢籍就達1 500余種,17 000余卷之多(李紅英,1999)。至近世,日本學者大庭修與中國學者嚴紹璗等也進行了大量研究。

明末至清同治前期是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德川幕府結束了戰(zhàn)國紛爭,完成國家統(tǒng)一,從而使日本進入一個長期和平而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在治國理念上,德川幕府1615年頒布“元和令”,以“武家諸法度”來規(guī)范和懲戒分封于各地的大名,首要求就是“常習文武弓馬之道”,強調“弓馬之事乃武家之要項”(張蔭桐,1957)。同時,積極倡導儒家文化,立朱子學為官學,借儒家“五綱”思想來維系其武士政權在道德倫理上的合法性,進而強化統(tǒng)治。隨著江戶時期日本在經濟與社會各方面的不斷進步,社會各階層對教育的重視程度日益增高,各地官學、私學叢生,對于漢籍圖書的需求亦隨之加大。盡管德川幕府在政治上實行鎖國政策,禁止國人出海,加之中國沿海倭患時發(fā),兩國間并未建立穩(wěn)定的正式往來,但得益于學術與教育上對儒學的貫徹,促使大量漢籍通過貿易、走私等各種渠道被輸入日本,獲得廣泛傳播,使江戶時代的漢學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特別是各地官學與私學不遺余力收藏圖書,致日藏漢籍愈益豐富(黃仁生,2014)。而以武士階級為統(tǒng)治基礎的江戶時代,引入中國兵學著作更是備受重視,大量明代兵書如《武編》《登壇必究》《紀效新書》《武備志》等多為這一時期傳入日本。趙鳳翔(2016)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統(tǒng)計出,明清之際東傳日本的中國兵學著作達180部,其中明人所著兵書達136部之多。由此可見,明清之際中國兵學著作東傳的興盛。

荻生徂徠是江戶時代中期的學者,其學術思想對日本近代政治思想影響甚大,被現(xiàn)代日本學者看作“日本的戴震”(林少陽,2012)。徂徠早年從朱子學,中年后則倡“古文辭學”,認為朱熹的“理”觀念空泛無物,與孔孟的“先王之道”背道而馳(王青,2005)。他提出突破朱子學說“天性之道”禁錮,認為“道”應涉及“諸子百家,九流之言,佛老之頗”(源了圓,1973)。這種應時代而變的實用主義思維在當時的日本獲得廣泛認同,乃至于荻生祖徠死后的三十年間,其思想仍占據(jù)日本思想界的主流,形成了著名的“徂徠學派”。

徂徠學派的理念對于日本武士階級完成“武道”與“士道”思想的整合,終而形成日本武士道精神,都有深遠的影響。荻生祖徠曾指責江戶時代的武士“因國泰民安而日漸孱弱,進而荒廢武藝,熱衷于談論抽象的武藝理論和美化自創(chuàng)的招式,甚至發(fā)明面具用以減輕竹劍對抗時的痛感。越來越多武士輕視技術,而空談理論:就如同和平年代的游戲般”(Newman,2015)。他認為,武士道整體而言是戰(zhàn)國的遺俗,其內核與江戶時代所倡行的儒家的“士道論”并不融洽兼容。歌舞升平的太平歲月中,武士的職責應完成從武士向文武兼?zhèn)涞纳鐣芾碚呓巧霓D變(營野覺明,2005)。因此,舊式武藝系統(tǒng)的生存急需覓得新的社會依托點,而教育則無疑是最適合的契合點。他編纂《射書類聚國字解》將《武經射學正宗》等中國射學著作匯總于一體,從本質上來講是在通過進一步借用中國儒家文化生態(tài)中的內容來豐富和完善日本武士道,是向以武士道精神為主導的軍事教育以及其后的日本式體育教育的過渡。

這一點與朝鮮半島的狀況頗為不同,受明代兩次抗倭援朝戰(zhàn)爭影響,朝鮮武藝的形態(tài)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明代中國的樣貌(馬明達,1980),特別是射箭技術及其相關制作工藝。盡管如此,高穎的著作產生很晚,直接引入朝鮮半島的可能性很低,從目前韓國的中文古籍中也尚未發(fā)現(xiàn)相關信息。加之韓國傳統(tǒng)射箭的制度性恢復與發(fā)展始自于20世紀70年代,在此之前,其射箭傳統(tǒng)同樣面臨巨大的生存危機。因此,筆者以為高穎及其著作對朝鮮傳統(tǒng)射箭的影響,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于二十世紀初日據(jù)時期日本人武道教育的結果。

4 余論

總而言之,作為一部內容明晰而講求實效的射書,高書確是中國古代眾多射書中難得的佳作。明代是射書出版最多的朝代,據(jù)筆者收集統(tǒng)計的海內外現(xiàn)存64種射書來看,明代射書占23種,且大多數(shù)集中在明中后期。這其中,俞大猷的《射法》、高穎的《武經射學正宗》是明代射書中的精粹,前者代表了軍事射箭訓練的經驗總結,而后者則是民間射箭專家的智慧總結。深入研究該書,對于我們弄清明代射箭運動的狀貌,進而考察軍旅武藝民間化的趨勢,探討中國本土體育早期發(fā)展的狀態(tài)都有現(xiàn)實而深遠的學術價值。然而,從歷史文獻學的視角來看,明清射書的文獻學地位不高,一直不被學界和文獻目錄學家所重視。盡管清儒對古代文獻進行了幾近全方位的清理,但迄今沒有發(fā)現(xiàn)有誰曾經清理過古代的射書和其他武藝書,或者有哪位藏書家注意到了這類圖書的庋藏與整理。這也反映出清代文人對射書興趣索然,對武藝圖書從根本上心存鄙夷,不屑一顧。重文輕武,由來已久,積重難返,這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特征。遺憾的是,這種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使許多射書遭遇失傳厄運,宋以前射書幾乎無一傳留便是顯證。就算是幸存下來的明、清射書,也多為孤本、抄本,或是只有數(shù)量極少的刻本星散在海內外,這給研究工作帶來很大困難。從漢志的“兵技巧”到四庫的“雜技之屬”,在不斷豐富和完善的中國文獻學體系里,射書確是走著一條形單影只、每況愈下的道路。就算如此,筆者認為,在中國民族傳統(tǒng)體育的家族里,沒有哪個項目像射箭一樣擁有如此之多的資料,中國古代射書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質量上都毫無爭議地代表了東亞文明射箭文化的最高水平。毫無疑問,豐富的資料積貯乃是建構“中華射學”的根基,需要我們認真清理和探研,以摸清底細,提高認識。

《武經射學入門正宗》后敘中,高穎說自己“貧而益堅,老而益壯,頗得力于此”,本想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子孫,“而長子武孟、孫念祖,雖喜讀書,左臂俱折,不能學也。強授之而亦不能精,是天限之也。欲授之次子修孟、幼子聲孟,又不喜讀書,則不學無術之人,授之技而不善用,不若農焉而已”。讀后頗為感慨,再好的技藝也需要有人傳承才可以留存。近些年,隨著中國傳統(tǒng)射箭的迅速復興,有關中國古代射箭文化的研究也日漸趨熱,而對于相關文獻的基礎性整理與考證進步緩慢,成果稀少,謹以此文做投石,望多有交流,共促中國體育文獻學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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