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雨
摘 ? 要: 主要從愛、宗教和社會公共領域三個方面,探討紀德筆下作為背德者的自我及其特征。愛所體現(xiàn)的是自我的情感世界,宗教表現(xiàn)了自我的終極關切,二者都屬于廣義的內在精神世界;比較而言,社會公共領域體現(xiàn)了自我與外在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關系。無論是從中世紀走向現(xiàn)代,還是現(xiàn)代社會自身的演進,自我意識的萌發(fā)、演化,都無法離開以上三個方面。在紀德的筆下,自我既以背德者為人格形態(tài),又體現(xiàn)于多樣的社會領域(包括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通過以上方面的考察,紀德的作品展現(xiàn)了個體豐富的內心世界和行為方式,由此也展現(xiàn)了自我形象的多樣形態(tài)。
關鍵詞: 背德者;自我;愛;宗教;社會
中圖分類號:I565.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1)05-0067-(07)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5.007
紀德(1869—1951)是現(xiàn)代法國著名的文學家。1902年,他出版了一部以“背德者”為書名的小說,其主要內容為:主人公米歇爾在大病初愈后,心理上產生巨大震動,逐漸背離道德,成為“背德者”。事實上,《背德者》是一部以自我虛構的方式書寫的作品,主人公米歇爾與作者紀德有諸多相近之處。所謂“背德者”,并非僅僅是指道德之域的個體,而是包含多重精神趨向的自我。這種趨向具體表現(xiàn)為肯定個體對自由的追求、崇尚生命的本源、贊美本能的釋放,等等。以上趨向的前提是珍視個體的獨特價值,反對抹殺差異性。這里,“背德”既表現(xiàn)為悖離世俗的規(guī)范,也意味著擺脫羈絆、反叛傳統(tǒng)、實現(xiàn)自我。這一意義上的背德者,呈現(xiàn)的是一副多樣的面孔。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和個體的發(fā)展,背德者的人格也在不斷改變,其中充滿張力和沖突,其內在精神世界和自我形象也由此呈現(xiàn)出多面性。從更廣的層面看,紀德既有自傳的作品,也有創(chuàng)作性的小說,其作品不僅有文學性的描述,而且也有紀實性的內容,他所考察的自我也不僅僅限于“背德者”,而是涉及多重層面。
一
以背德者的形式呈現(xiàn)的自我,首先包含情感之維,它以愛為具體形式。作為內在情感,愛的意義較為寬泛,其種類也甚為多樣,包括激情之愛、親情之愛、父兄之愛、異性之愛、同性之愛、宗教之愛、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個體對自己的愛,等等。從內在的方面看,不同形式的情感(包括愛)構建了個體的內心世界,并作為一個重要元素參與了社會關系的維系與日常生活的正常運作。作為情感的愛在社會生活中的以上意義,也使之成為文學與藝術最常涉及的主題之一。沒有愛和感情的個體,就如同一臺機器,缺乏真實的生命和個性。事實上,每個存在于世的現(xiàn)實個體都包含豐富的情感與愛。愛既是人類情感世界的重要構成,也賦予個體內在精神空間以實質的內容。作為個體情感的體現(xiàn),愛同時從內在的層面使自我的形象得到真實展現(xiàn)。
在紀德那里,愛呈現(xiàn)復雜的形態(tài),后者體現(xiàn)于三重關系中:對妻子的愛,對同性青年的愛,以及對自己的愛。首先可以關注的是紀德對妻子瑪?shù)氯R娜的愛。從童年時期開始,紀德就意識到自己對表姐瑪?shù)氯R娜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在回憶錄中他曾將這份感情描繪成“靈魂之愛”。一次偶然事件加速了這份愛的生成:紀德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瑪?shù)氯R娜母親的私情。自此,紀德懷著憐愛、同情的心理,開始格外注意表姐的言行。事實上,瑪?shù)氯R娜早于紀德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是整個家族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第一人。她痛苦地為母親小心翼翼保守秘密。紀德默默觀察這一切,漸漸了解瑪?shù)氯R娜的秉性和人格特征。他發(fā)現(xiàn),表姐在所有違背規(guī)范和道德的事物面前都顯得彷徨無措,也始終無法承認既定規(guī)則能被他人打破。總的來說,瑪?shù)氯R娜極度傳統(tǒng)、恪守成規(guī),這與紀德的內在人格大相徑庭。
雖然紀德對瑪?shù)氯R娜的愛純粹、貞潔,幾乎不夾雜男女之欲,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年少時期就決定與表姐共度一生。這一方面是出于真誠的情感,另一方面,也許在潛意識中他想將瑪?shù)氯R娜從桎梏中解放出來,引導她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人生。成婚之后,紀德為此做了種種努力,然而似乎并未成功。1918年,由于得知紀德與17歲少年馬克·阿萊格雷的私情,已成為紀德妻子的瑪?shù)氯R娜將所有與紀德的往來信件燒毀。這讓紀德備受打擊,陷入絕望。因為他非常珍視這些信件,認為自己最好的部分已經隨著燒毀的信消失殆盡。他在日記中傾訴道:“我痛苦極了,就好像她殺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感覺自己在一瞬間被摧毀,對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興趣,可以輕松了結自己的性命。如果這次損失源于意外、搶奪、火災等,我還能接受,可她卻親手付之一炬……”1 這一事件在紀德的余生中留下很深的印記,促使他寫下《科里東》,在書中他第一次公開為同性之愛做辯護。
紀德這種真實的同性取向涉及他關于愛的第二個面向。與對妻子的沉靜平淡之愛不同,紀德對同性的愛關乎熱烈的欲望與激情。在《如果種子不死》中,可以發(fā)現(xiàn)紀德經常在靈與肉的沖突中掙扎,并有意識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欲望。在當時,同性之愛還是一個讓人避諱的話題,因為它涉及雙重禁忌:性本身和同性之戀。在這樣的背景下,雖然紀德有結束謊言的沖動,卻沒有公開同性取向的勇氣。即使《如果種子不死》是一本自傳小說,可在談及相關話題時,紀德卻選擇沉默或采用含糊的表述。具體來說,他從未在書中直接使用露骨的詞匯。讀者從未在書中看到“手淫”這樣的詞匯,取而代之的則是“壞習慣”和“我們在玩?!边@樣的表達。同樣,在談到同性取向時,紀德也選用了迂回的描寫方式。比如,紀德提到“給我的肉體賦予權力”,以此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欲望有別于大多數(shù)人。此外,紀德還會借助其他話題,隱晦地透露自己的秘密。妓女的話題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從表面上看,這一話題與同性之愛相去甚遠。可紀德借助描繪自己與妓女茍合時冷漠、反感的態(tài)度,婉轉地說明了自己的同性取向。因為他在那一刻意識到,“這種間接的啟示與我的天性相比,是屬于另一種性質,可能包含許多危險”。2這里,“天性”指的就是紀德真實的同性取向。
除此以外,讀者還經??梢宰x到一些戛然而止的片段,尤其是一些與性相關的場面。比如,在前往北非的第一場旅行中,紀德嘗試與一位名叫阿里的男孩進行肉體的接觸:
我一把抓住他伸過來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打滾……衣服落在地上,將褂子扔得運遠的,挺起赤條條的身子,像一尊神。他伸開細瘦的雙臂,向蒼天舉了一會兒,一邊哈哈大笑,然后緊貼住我倒在地上。他的軀體可能是滾燙的,但我的手撫摸上去覺得像陰影一樣清涼。這沙地多么美好!在傍晚輝煌迷人的夕照中,我的快樂可謂光芒四射……3
顯然,紀德有意避開露骨的性愛描寫。所以,只要一涉及身體的觸碰,作者便拉下大幕,寫上省略號,任由讀者想象。在《如果種子不死》出版后,隨著心境的改變,以及一些具體事件(如王爾德案和前文提到的燒毀信件事件)影響,紀德終于決定邁出一步,在《科里東》中公開對同性戀者表示同情,并為之申辯。
以上兩重形式的愛,都展開于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中:前一種體現(xiàn)于夫婦之間,后一種內在于同性情人之間。這一視域中的自我,皆不同于孤立的個體,而是表現(xiàn)為關系中的自我。當然,在夫婦之愛中,情感具有社會的內涵,與之相關的自我也相應更多地體現(xiàn)了社會的品格。同性情人之間的愛,則更多地具有私密性,它同時也從比較內在的層面展示了自我的獨特形象,后者具有不同于社會所普遍認同的一面。兩種意義上的自我集于一身,既體現(xiàn)了紀德對自我的不同追求,也突出了紀德心目中自我與社會相融而又相悖的一面。
除了愛的上述兩種形態(tài),紀德所理解的愛還體現(xiàn)于自我與自身的關系中,后者通常與所謂“自戀情結”相聯(lián)系?!白詰佟币辉~出自希臘神話。根據(jù)奧維德《變形記》記載:那喀索斯是河神和水澤女神的兒子,長相極其俊美。在他出生之際,瑞西阿斯告訴他的母親,只要那喀索斯不看到自己的容貌,就能久活于世??墒撬娜菝蔡^耀眼,引來很多愛慕者,而那喀索斯卻不為所動,森林中的仙女厄科就因為那喀索斯的冷傲態(tài)度郁郁而終,最終失去肉體,只留下聲音。這一事件引發(fā)了眾怒,諸神決定懲罰那喀索斯。一日,由于口渴,那喀索斯在池塘里瞥見了自己的樣貌,隨后便狂熱地愛上自己。他自我凝望,哀嘆,哭泣,捶打自己,忘記飲食、喝水,最終變?yōu)橐欢渌苫?。到了現(xiàn)代,自戀情結與精神分析關系緊密。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戀情結可以用來解釋很多心理活動,如夢境、偏執(zhí)、譫妄等。之后,拉康、梅蘭妮·克萊因也都發(fā)表了類似觀點。
自童年以來,紀德就表現(xiàn)出很強烈的自戀情結。首先,他堅信自己是獨特的個體,寫作是上天賦予他的使命。其次,作為富裕家庭中的獨子,紀德獲得了萬千寵愛,在這樣的背景下,紀德有一種自我的優(yōu)越感。比如,在《如果種子不死》中,紀德講述了一個關于金絲雀的故事。他借用這個故事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
我跑回母親身邊,欣喜若狂地帶回金絲雀。但使我心潮澎湃,使我脫離了地面的,主要是這種令人振奮的信念,即上天通過這只小鳥選定了我。我的秉性已傾向于自以為肩負了天職,我想說的是某種屬于神秘范疇的職業(yè)。我覺得從此有一種契約約束著自己。1
通過這個片段,我們可以看到紀德和那喀索斯存在某種相近之處。兩人都被視為上帝的選民:一個擁有無與倫比的外貌,另一個被賦予特殊的使命。從本質上來看,他們都眼光向內,只看到自己的形象和倒影。在很小的時候,紀德就習慣在鏡子前自我凝望。這一舉動具有雙重含義:一是字面意義,即在鏡子里打量自己。二是,鏡中反射出的是“鏡像的我”,紀德喜歡與自我彼此對視、欣賞、對話、剖析。
仍是在《如果種子不死》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紀德對鏡子和影像的偏愛與依賴:
寫字臺上有一面鏡子,我常常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容貌,像一個演員一樣研究,訓練自己的表情,從嘴唇上、眼神里捕捉自己希望感受的各種欲望的表現(xiàn)。我特別希望讓人愛上自己,哪怕拿靈魂交換也在所不惜。當時我似乎只有對著那面小鏡子才能寫——我?guī)缀跻f才能思考……我像那喀索斯一樣,俯看自己的影像。2
另外,紀德還嘗試就自戀問題建構自己的美學和倫理思想體系。1890年,紀德與保爾·瓦雷里相識。一日,兩人在蒙彼利埃植物園散步,看到詩人楊格女兒那喀西莎墓碑上的“紀念那喀索斯”字樣。這讓紀德有了撰寫《那喀索斯解》的念頭。這是紀德的一部重要作品,書中概括了他的藝術理念。紀德對藝術的理解可以由以下幾個詞來概括:適度、經典、純粹。在該書第一部分中,亞當在伊甸園中倍感無聊,試圖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他折斷了代表萬物起源的生命樹的樹枝,破壞了原始的和諧,人類世界就此誕生。在這里,亞當?shù)男袨檎宫F(xiàn)了認識自我、了解世界的愿望。事實上,紀德筆下的那喀索斯不再單一地受困于自我形象,而是開始自主地探尋內心的真諦。換句話說,沉溺自我的欲望被了解自我的渴望所取代。在紀德看來,那喀索斯并沒有因為厄科而受懲罰,也沒有沉迷于自己的倒影,而是始終在尋找一面鏡子,他將水面當成鏡子,看著水中的倒影自問道:是水流主宰我的靈魂,還是我的靈魂控制了水流?這是質疑自我能量的過程,同時也是了解自我的過程。此外,紀德還意識到表象的內容并不完整,人們不能被外表迷惑,因為真正的自我形象常常藏匿在面具之后。紀德認為,藝術家的倫理立場在于揭開表象背后的真理與真實形象。
從現(xiàn)實的形態(tài)看,自我既面向社會,也返身向己。正如前者表現(xiàn)為關系中的“我”,后者更多地關乎內在之“我”。以“自戀”“自愛”等為指向,自我在經歷豐富的情感體驗的同時,其個體品格得到了更多彰顯。通過不同的社會交往以及返身向己,紀德在以多元之“愛”展現(xiàn)內在情感世界的同時,也賦予自我的形象以多樣形態(tài)。如果說紀德對瑪?shù)氯R娜的貞潔之愛揭示了自我純凈的人格特征,對同性青年奔放的愛顯示了自我超越社會約束的一面,那么,以精神體驗等為形式的自我之愛則呈現(xiàn)了某種具有神秘品格的自我形象。多樣的自我形態(tài)既展現(xiàn)了作為“背德者”的個體存在的復雜性,也為個體不同的在世方式提供了背景。
二
以愛為內容的情感所體現(xiàn)的,是“背德者”內在的精神世界。寬泛而言,精神世界同時涉及宗教。盡管“背德者”似乎與社會的規(guī)范存在某種沖突,但其精神世界仍與宗教相關;后者既與群體共同的信仰相關,也兼及一定的規(guī)范和儀式體系,與之相涉的是人的終極關切。這一意義上的宗教,不僅面向人類生活的根本問題,而且也關乎自我精神的安頓,后者同時使有關宗教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個性化的形態(tài)。事實上,很多個體性的因素,如不同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職業(yè)路徑、心理氣質等,都有可能影響我們的宗教選擇。與之相應,個體對宗教的態(tài)度或選擇,同時也反映了其內心世界,并展現(xiàn)了不同的自我形象。當然,宗教作為個體之外超越的力量,也表現(xiàn)為某種與自我相對的存在形態(tài)。在中世紀,民眾幾乎完全受到教會和宗教思想的嚴格控制,個體則處于宗教的支配和限定之下,其個性特征也難以充分展現(xiàn)。個體固然并非以孤立的形態(tài)存在,但如果個體完全被淹沒在超越的力量之中,則自我與外在力量之間將呈現(xiàn)某種張力。在從中世紀向現(xiàn)代的轉換過程中,自我或個體意識也在萌發(fā)與發(fā)展,人們試圖掙脫宗教的羈絆,并開始與教會拉開距離,努力以獨特自我的姿態(tài)存在于世。在這樣的情形下,個體的真實自我形象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
作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個體,紀德的宗教思想經歷了內在演變。從家庭背景看,紀德出生于一個嚴苛的清教徒家庭,其父親來自法國南部的朗格多克,母親則來自北方的諾曼底。雖說兩家所在地區(qū)相去甚遠,但兩個家庭的宗教傳統(tǒng)卻有很多相近之處。紀德的父親保羅·紀德的家庭信奉新教,屬于資產階級;母親朱利耶特·讓杜家境富裕,同樣皈依新教。生長于這樣的家庭,紀德從小便接受正統(tǒng)的宗教教育。由于父親早逝,紀德的母親全權負責其養(yǎng)育工作。紀德的母親以謹慎、嚴厲著稱,在她的控制下,紀德小時候不得不穿上“窄小的外衣,褲子太短,緊繃在膝蓋處,襪子帶條紋,也太短,縮成一堆,更窩囊的是老縮到鞋子里去”。1從中不難看到,母親對紀德的管控已經深入日常生活中。
父親角色的長期缺失對紀德造成不小的影響。對紀德來說,父親的形象在記憶里已化為黑洞,與他為伴的只有一個占有欲強且神經過敏的母親。也就是說,母親成為紀德自我身份辨認的唯一參照。精神分析學家發(fā)現(xiàn),少年時期是性取向定型的時期,一旦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此外,青少年在面對自己的性沖動時,情感非常復雜,既好奇、快樂,又迷茫、害怕。此時,同性長輩的缺失可能會將少年紀德引至墮落、敗壞的方向。在考察青少年心理時,弗洛伊德曾指出,這一時期也是分辨男女特征的關鍵時刻。顯然,紀德并未徹底完成這些角色的轉換,這必然對他在性取向選擇上產生影響。
受到資產階級新教家庭的限制,紀德被迫繼承了清教的所有嚴苛傳統(tǒng)。從表面上看,這種教育禁止紀德談及任何感官欲望,可卻不能從源頭上避免欲望的萌生和發(fā)展。事實上,紀德很早就產生對肉體的渴望,并有某些越軌之舉,因為這個原因,他曾被阿爾薩斯中學開除學籍。然而,紀德對感官的欲望卻沒有因此消逝,為此,他在青少年時期長期處于懷疑與猶豫的狀態(tài)中。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兩股相左的力量在不斷抗爭,一方面是對《圣經》的虔敬,另一方面則是對性解放的強烈渴求。一開始,由于受清教影響過于深刻,紀德將肉欲視為污行,并認為肉體的快感是深重的罪行。這種身體與精神的抗爭狀態(tài)讓紀德的內心世界充滿張力,而沖破桎梏的意向則逐漸成為主導的方面,后者同時表現(xiàn)為對真實自我的追尋。
與以上趨向相伴隨的成長歷程,可以看作是紀德人生的第二個階段。相對于青少年時期精神的壓抑、彷徨,在這一階段,紀德致力于為身體的快感申辯。這一思想上轉變的具體契機,與紀德人生的一場經歷相聯(lián)系。他的朋友保羅·洛朗獲得獎學金,準備前往阿爾及利亞求學,并邀請紀德共同前往。紀德認為這是與家庭宗教信仰決裂、摒棄道德束縛的機會,便欣然答應。啟程時,他拒絕在行李中放入《圣經》。這一舉動具有標志意義,是其在告別宗教傳統(tǒng)方面跨出的關鍵一步。紀德后來回顧道:“這件事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其實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直到那時,沒有一天我不從這本圣書里汲取道德的營養(yǎng)和教益??墒乔∏∫驗檫@種營養(yǎng)對我來講已變得必不可少,所以我感到需要斷了它。”1
阿爾及利亞位于非洲大陸,對紀德來說,這是一片體現(xiàn)感官享受與激情的樂土。新鮮感、氣候、非洲大陸的粗獷美讓紀德為之震撼,他忘記過往的一切煩惱,充滿了對無拘束的自由的向往。透過他的文字,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具有自由個性的自我對新世界的巨大熱情。在《人間食糧》中,紀德花費了大量筆墨歌頌感官的奇妙。比如,在視覺上:
我在這世上只要見到一件柔美的東西,就想傾注全部溫情去撫摸。大地多情的嬌容啊,你的外表鮮花盛開,多么奇妙。深藏著我這渴望的景色喲!任憑我探索游蕩的闊野!水畔紙莎草叢生的幽徑!附向河面的蘆葦!赫然開朗的林間空地!2
在觸覺和嗅覺上:
多么柔嫩啊,薩赫勒的青草!還有你那盛開的橘花,你那濃蔭!多么芬芳啊,你那些花園的氣息!卜達利!卜達利!小玫瑰花!初冬時節(jié),我沒有認出你來。你神圣的樹林,樹葉常青,無須春天來更新。3
這里的主角始終是“我”,它體現(xiàn)了個體從宗教的超越世界向生機勃勃的世俗人間的回歸。確實,紀德在非洲經歷并完成了自我蛻變。在這一時期,他徹底顛覆了人生最初階段的宗教選擇以及行為方式,捍衛(wèi)肉體自由和感官享受。
從開始的順從、隱忍到后來的反叛和沖決網羅,以上改變以自我覺醒和自我的轉換為實質內容。然而,家庭的影響和早年的教育在紀德身上依然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就連紀德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擺脫了基督教的影響:“我不可能與基督訣別而不感到某種痛苦,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還懷疑自己是否真正脫離了基督?!?確實,即使在反叛宗教時,其言與行仍可以看到某種宗教的陰影。他的每一次“越軌”(包括同性行為),總是同時伴隨著某種內疚、懺悔的意識。在這里,走出宗教羈絆與回歸宗教意識這兩種趨向相反而又相融,并存于同一紀德身上,這一現(xiàn)象無疑展現(xiàn)了紀德復雜、多面的自我形象。
三
自我不僅指向與愛相關的情感世界和宗教所體現(xiàn)的精神關切,而且內在于社會領域,需要面對外在社會現(xiàn)實。愛與宗教主要關乎自我的內在精神世界,相對而言,社會現(xiàn)實所涉及的主要是自我與公共領域(包括社會政治結構)的關系。當然,在這里,自我已開始超乎“背德者”的形態(tài)而同時表現(xiàn)為社會生活的參與者和關切者。
作為具有公共品格的存在形態(tài),社會現(xiàn)實從不同方面影響、約束著個體和自我。在引申的意義上,小說等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也存在于多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在小說的各種社會場景中,主人公表現(xiàn)為不同的社會角色,并由此展示其現(xiàn)實的品格。進一步看,一些文學作品的作者經常主動投身于社會斗爭之中,為民眾發(fā)聲,并影響權力中心的決策。這種現(xiàn)實活動也會影響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中的不同人物也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關系中的自我。廣而言之,無論是從中世紀走向現(xiàn)代,還是現(xiàn)代社會自身的演進,自我意識的萌發(fā)、演化都無法離開個體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互動,后者表明自我既包含內在的心理過程,又面對外在的社會力量。在個體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互動的背后,是個體的外在顯現(xiàn)與內在心理之間的彼此交融,這種互動和交融展開于自我的存在這一整個過程中。這樣,只有深入地考察個體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關聯(lián),才能更為具體地展現(xiàn)自我的特定形象。在紀德那里,可以比較切實地看到這一方面。
紀德的作品總是涉及不同的歷史事件和社會熱點,而它們可以視為社會現(xiàn)實的多樣體現(xiàn)。在紀德看來,藝術如果脫離現(xiàn)實與生活,便不再真實。以此為視域,紀德積極關注社會動態(tài),努力做時代清醒的見證人,其作品不僅與日常生活無法相分,而且與歷史、周遭環(huán)境、階層、社會背景休戚與共。紀德的每一部作品都創(chuàng)作于一定歷史環(huán)境中,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同時,其作品中又融入許多特定社會背景下的風俗習慣和思維方式,包括在面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同作用時,個體多樣的心理反應。以上特點,使紀德的作品既見證了歷史,也反映了自我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復雜關系。
在紀德的《偽幣制造者》這部“紋心”小說中,主人公愛德華為自己的作品設定目標,試圖記錄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個方面。事實上,這部小說的靈感就來源于兩起真實的社會事件。一起是發(fā)生于1906年9月16日的偽幣交易,另一起則是發(fā)生于1909年6月5日的涉及克萊蒙-費朗的中學生自殺事件。此外,我們還能從小說中找到許多時代的印記,如達達主義、精神分析學理論等。在小說中,紀德借愛德華之目光,關注了許多重要的社會問題,如金錢、邊緣化、反叛。小說中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各具特色的年輕人,他們拒絕社會賦予的既定角色,顯示了個體與社會的內在沖突。比如,文森特是試圖沖破資產階級束縛、追求自由的典型代表,他本性溫良,認可原生家庭的價值體系,即使他后來反對某些資產階級的行為原則,卻仍舊保留了保守的行事作風,這導致他在莉莉安面前顯得過于順從,最終走向墮落。此外,小說中還有許多反叛的孩子,他們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勇氣和隨心所欲的態(tài)度:薩拉每夜與貝爾納上床,卻仍愿意坐到貝薩文的腿上;喬治和他的高中同學暗中進行偽幣的交易。在紀德看來,這些年輕人既是社會演變和歷史進步的重要推動因素,也在參與社會生活的過程中展現(xiàn)為形態(tài)各異的自我形象。
除了《偽幣制造者》,紀德還經常通過一些帶有自傳性質的隨筆關注社會問題,《剛果之行》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它記錄了紀德和馬克·阿萊格雷在中非的旅行,同時也揭露了殖民地民眾悲苦的生存現(xiàn)狀。在出發(fā)前,紀德并不了解當?shù)氐那闆r,然而反對殖民統(tǒng)治的呼聲已經在法國本土傳開。剛到非洲,紀德便聽說了辛博案件:一位年輕的管理者被發(fā)配到一個邊緣地區(qū)的職位上,后由于虐待罪被判處監(jiān)禁。紀德在《剛果之行》中就此事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宗主國在派送殖民地管理者之前應該對其進行嚴格培訓。當時,許多歐洲人常將非洲人和野獸相提并論,帶著這樣的想法,管理者認為土著人不懂思考,不會處世,自然也就無法理性對待他們。在書中,紀德堅決反對暴力,呼吁將當?shù)孛癖娮鳛槔硇缘淖晕液蛡€體加以理解。這里,既體現(xiàn)了作為作者的紀德的個性特點,也在更廣的意義上表現(xiàn)了對社會領域中多樣個體和自我(包括不同文明形態(tài)中的自我)的關注。
此外,為了更具體地描繪殖民地民眾的疾苦,紀德和馬克·阿萊格雷展開了深入調查。他們發(fā)現(xiàn),殖民統(tǒng)治的不公正性已經波及各個方面。首先是政治上的不公。殖民地既沒有自主權,也沒有統(tǒng)治權,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依附宗主國。其次,民眾地位低下,無法享受正當?shù)娜藱?。雖然歐洲本土早已廢除與勞役有關的政策,可殖民地卻到1946年才廢除相關條例。另外,宗主國享有市場和運輸?shù)膲艛鄼?,殖民地獲得的資本收益大量流回本土,導致殖民地民眾工資很低。除此以外,殖民地人民必須遵循一套有別于宗主國公民的司法系統(tǒng)??偟膩碚f,紀德認為,雖然宗主國建立殖民地的初衷是幫助當?shù)厝烁纳莆镔|生活,修正體制漏洞,可事實上殖民地卻被殖民者完全控制,喪失了政治、經濟、文化的自主權,民眾生活困苦。對此,紀德在《剛果之行》中做了詳盡的描寫,旨在為當?shù)厝税l(fā)聲,制造輿論,引起當局的重視。
除了殖民地問題之外,紀德還非常關注兩次世界大戰(zhàn)。在一戰(zhàn)期間,紀德暫停寫作,投身于人道主義事業(yè)。他于1914年為來自法國和比利時的避難者提供幫助,并擔任法比之家的副主席。在二戰(zhàn)期間,紀德也積極參加各種活動,堅決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反猶政策。
綜上,雖然投身社會政治運動并非紀德的主業(yè),但他與社會現(xiàn)實的緊密聯(lián)動使他在文學圈中顯得與眾不同。通過《剛果之行》這樣的作品,紀德既揭示了殖民地人民的一般生存境況,也展現(xiàn)了其中不同個體與自我的命運。由此,這不僅構成了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前提,而且也為如實地理解與人道地對待殖民地中不同個體和自我提供了可能。
四
要而言之,通過對以愛為內容的自我感情、以終極關切為指向的信仰以及個體與社會現(xiàn)實形態(tài)(包括公共領域的社會政治結構)的描述與分析,紀德既以精神張力的形式表現(xiàn)了“背德者”獨特的自我形象,也從不同方面突顯了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獨特的內心世界和行為方式。以文學創(chuàng)作與紀實作品為形式,紀德使其塑造的自我形象超乎作為“背德者”的個體,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而多樣的形態(tài)。具體地分析紀德筆下的這些自我形象,無疑有助于更為深入地把握現(xiàn)代社會多樣的自我。
Various Forms of Self-Image in Gides Writings
YANG Yiyu
Abstract: This article mainly discusses the self-image and characteristics of Gides immoralists in terms of love, religion, and social public spheres. Love embodies the emotional world of the self, and religion expresses the ultimate concern of the self. Both belong to the inner spiritual world in a broad sense. In comparison, the social public sphere reflec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lf and the external social political reality. Whether it is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modern era, or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society itself, the germination and evolution of self-consciousness cannot leave the above three aspects. In Gides writings, the self not only takes the immoralists as the form of personality, but also embodies in various social fields (including different forms of civilization). Through the above investigations, Gides works show the rich inner world and behavior of individuals, and thus also show the various forms of self-image.
Key words: immoralist; self; love; religion; society
(責任編輯:中 ?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