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紅梅
丁玲作為五四浪潮中的叛逆女性,在其中篇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中塑造了北京城里一個倔強而追求獨立、彷徨又具反抗精神的青年女性莎菲形象。與其說在寫莎菲,不如說在寫作者本人。筆者從莎菲勘破外境:不讓環(huán)境牽絆其一絲一毫,堅強屹立于諸多非議中,到勘破內境:認識本心,重新審視女性自身的價值,以一“破”字貫穿,由外而內,層層剝繭。
一破——外境
女性已在中國歷史上卑屈了太久太久,順從、卑微、毫無自主性的女子形象幾乎已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所以敏銳如丁玲,她知道如要改變現(xiàn)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她明白,和風細雨根本無法撼動傳統(tǒng)的大山,她要做的是重磅出擊。
所以莎菲的形象是那樣的大膽,賣弄風情、偏僻乖張、放蕩不羈……完完全全拒絕了男性寫作中的形象類型,回歸了女性真實的軀體,在人們的觀念里來了次徹徹底底的顛覆。但如果僅是如此,莎菲就會陷入風塵女子的行列,成為惹人生厭的角色。左翼理論家馮雪峰在“丁玲后記”中已然提出了批評,他覺得丁玲所意想的戀愛至上主義帶著頹廢和空虛,這是從當時資產階級頹廢期的文化上接受來的。這一評論顯然是在說丁玲沒能走出新時代戀愛的誤區(qū)、沒能突破外文書帶來的影響,但他沒有理解莎菲,更沒有理解丁玲。
首先對于他所說的“戀愛至上”主義,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在五四運動后,思想的大解放后難免會因新舊思想的碰撞而引起一段時間的混亂,莎菲便是混亂期的作品,所以她執(zhí)著于愛情,有過迷失。但莎菲絕沒有陷于愛情之中,相反,她是理智的,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愛葦?shù)?。并且她在看清了凌吉士的面目之后,雖萬般不舍,她還是選擇了離開。莎菲有過淪陷的情欲,但在她的痛苦之中,掙扎著一份鮮明的自尊。如“于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發(fā)出的更丑的誓言,又振起我的自尊心來”。再如她曾幻想著與凌吉士的愛戀,“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
莎菲是完全清醒的,她縱再愛凌吉士,也沒有一絲一毫地逃避凌吉士的丑陋品質。所以,她最終舍棄了愛情,哪怕方式是“悄悄地死去”。馮雪峰大概認為莎菲關于死的念想是為了愛情,所以才有了“戀愛至上”的批判。但是我認為莎菲的死是因為她不滿現(xiàn)狀、不滿平庸,反感傳統(tǒng)習俗和社會偏見,反感自己深愛的男子的嘴臉,所以她的死是一種抗爭。馮雪峰不是女子,他可以看到莎菲對愛的瘋狂、為愛的痛苦;他也可以看到莎菲的社會性、革命性,但他也許忽略了身為女子的勘破束縛的勇氣和那一份內心深處的自尊自愛。
再者是對于資產階級文化的接受。不錯,丁玲的寫作是受到了外國名著的影響。不少的文藝批評家說莎菲具有福樓拜“包法利主義”的因子。我認同,但包法利夫人與莎菲絕不可混為一談。細讀兩書,差別是明顯的。第一,莎菲是主動的,她大膽地展現(xiàn)自己的情欲和控制欲。玩弄戀愛,賣弄風情,挑剔男人,她皆是上風者。而《包法利夫人》的主人公愛瑪確也是一個狂熱的女子,對愛情、對男人都有著瘋狂的追求,但她一直都處于被動,無論是羅道耳弗還是賴昂,皆只是垂涎她的青春美貌,但她卻一次又一次被玩弄,毫無還手之力。第二,就是對于死的態(tài)度,莎菲是為了抗爭;而愛瑪?shù)乃谰酮M隘了很多,情感受創(chuàng)、有強烈虛榮心的她無錢還債,羞愧難當而死,這么看,她的死最多只能算是一個時代的悲劇而已。最后,從時代背景來說,《包法利夫人》寫于十九世紀中葉,那時的法蘭西古典主義衰落,浪漫主義時興,所以《包法利夫人》擁有更多的是一種美。而此時的中國處于觀念的大變革中,尤其是對于女子,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碰撞尤為激烈,所以,莎菲的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一種獨立。這兩部作品就像一個化學反應,“包法利夫人”只是催化劑,最終的產物“莎菲”依舊是由丁玲自身反應而出的。
丁玲第一步就破得徹底,也妙絕,她沒有讓外境牽絆住莎菲哪怕一絲一毫,而是堅強地屹立在諸多非議中,成為女權鮮亮的標志。
二破——內境
初讀這本書時,其實有些不解,莎菲視生命如玩物,“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么因這一番經歷而使我陷到極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p>
這似乎是傳遞了一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但后來再讀下去,就發(fā)現(xiàn)不是那樣。丁玲時代的女性,剛剛從三綱五常中解脫出來,自由的情感一時無處釋放。她們其實缺乏一個標準,一個新時代女性的標準。丁玲是否是想要樹立一個這樣的形象呢?莎菲固然不是一個完美的標準,但她有一個丁玲極力凸顯的天性:隨心所欲。無視生死,也許是丁玲想要突出莎菲的無所羈絆。而中國的女子正需要一點這樣的精神。
女性似乎總有太多的顧忌,但其實這些限制都是女性自己加在“女性”這個定義上的。女性中的大多數(shù)總是自認為“弱者”,需要男人的保護,嚴重的還認為自己離了男人就無法獨立生活。這一點在中國古代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那就無怪乎中國古代女子的地位很低。那時女子的職業(yè)似乎就是為人妻、為人母,不是這個職業(yè)反而不正常。李清照因為職業(yè)中多了一個“詩人”,再加上改嫁,遭到頗多物議、攻訐;武則天因為職業(yè)中多了一個“皇帝”,受到幾乎全朝大臣的聲討。但她們是出奇的成功者。她們不在乎那些四處飛來的冷箭,就像莎菲的恣意妄為一樣;她們也不愿掩蓋自己的能力,就像莎菲毫無顧忌地賣弄風情。
那到底是什么讓大多數(shù)女子淪為了男子的附庸呢?
就回到本心上來了:“他走后,我想起適間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就能使我墮落到如此地步嗎?”莎菲鞭笞的對象一直是自己,這是尤為難得的。人有其劣根性,不愿正視錯誤或怠于抗爭。丁玲同時期作家蕭紅曾慨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矮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啊,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我犧牲的惰性?!币徽Z破的,就是那惱人的惰性,就如女子,總愛推說男人的歧視,社會的束縛,但是女性自己又抗爭了多少呢?縱觀歷史,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女子幾乎沒有維權的意識,而在國門打開后,傳教士東來,是他們帶來了男女平等的信息,然后才開始有局部的“興女學、戒纏足”,再后來,維新志士開始宣揚平等的婦女觀,但那只占了“維新”的一小部分,而且發(fā)起者也是男人。女性的真正覺醒還要從辛亥前十年間留日女學生開始,是她們掀起了一個傳播女權思想的熱潮。整個過程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可見女性的惰性是多么的頑固啊。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海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