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縱
汝瓷以其工藝精巧,造型秀美,釉面蘊潤,高雅素凈的豐韻而獨具風采,在我國陶瓷史上占有顯著的地位。宋人歐陽修的《歸田集》談及“汝窯花觚”時曾說“柴氏窯色如天,聲如磬,世所稀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飾為器。汝窯頗仿佛之,當時設窯汝州,民間不敢私造,今亦不可多得。誰見柴窯色,天青雨過時,汝窯瓷較似,官局造無私?!闭J為汝窯瓷真正最美的就是釉,其釉色天青,聲如磬,最似傳說中的柴窯,非常珍貴。由于文獻記載不詳,遺址出土甚少,汝官窯口在何處?汝窯之謎一直困擾著中國古陶瓷研究者。
瓷器在燒制溫度上是有嚴格標準的,一般在一千兩百八十度以上,才能稱之為瓷。而現(xiàn)在市場上所有銷售的汝窯器具,燒制溫度都在一千兩百度左右甚至更低,只能稱之為高溫陶或者炻器。溫度低除了和瓷的物理特性有差別外,最大的好處,就是節(jié)約成本。瓷器的燒制,溫度越高,變化越大,成品率就越低,所以,汝窯往往用低溫燒制。汝瓷的天青釉色是一種復合釉色,它是由汝州本地含有多種元素的天然礦物釉料,傳說中的瑪瑙入釉,在高溫燒制后,在還原反應中產生窯變,因有窯變不可控因素,汝窯色澤深淺不一,這在我剛才發(fā)的那兩片瓷片中是可見的。汝瓷斷燒八百余年,復燒最大的問題,第一是由于戰(zhàn)亂,北宋時期的燒制使用釉土無法找到。第二是燒成方式失傳,無法破解窯變呈色流程,陶瓷燒制要經過幾十個小時,什么時候到什么溫度,什么時候升溫什么時候撩火,非常有講究。
清宮舊藏中的部分“汝窯”,其實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北宋官窯”,是“北宋官窯”窯場燒制的窯器。只有“北宋官窯”窯場燒制的“汝窯”才是史稱的“汝窯”。當代許多古汝州行政區(qū)內民窯窯址出土的宋代天青系青瓷窯器,包括寶豐清涼寺的貢器,其在宋代史料上可查證的稱呼皆為“汝州青窯器”。史上沒有宋人稱古汝州窯場的青窯器為“汝窯”的記載,史稱的“汝窯”,如果說跟汝州青窯器有關系,那也只是燒制工藝技術的傳承關系。在兩宋史籍中,要注意區(qū)別“汝窯”和“汝瓷”,有時“汝窯”也做“汝州窯場”之義使用。比如“遂命汝州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汝窯為魁?!边@句話里的“汝窯”即是指“汝州窯場”。宋史上的“汝窯為魁”一語,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汝州窯場造的青窯器為青窯器之魁。這里的汝州窯場造的青窯器為魁是指海選“入禁中”前的各地青窯器入選排序。和今天我們的宋瓷分類常識不一樣,在兩宋時代,作為窯器使用的“汝窯”一詞與今天我們常說的“北宋官窯”,在當時人們的語境里其實是一件事。“汝窯”一詞,指的是“北宋官窯”生產的窯器,“北宋官窯”一詞,指的是生產“汝窯”的窯場。
南宋人口中的北宋“京師自置窯”,或今人口中的“北宋官窯”,所產出的窯器,之所以在兩宋史籍中稱為汝窯,是因為在京師自置的“北宋官窯”窯區(qū)內,燒制“新禮器”的不是官匠,也不是“差雇”的民窯匠,而是官家“和雇”到窯區(qū)的汝州民窯窯匠。這些和雇的汝州民窯匠在高“雇值”激勵下,以世代傳承的燒瓷技藝,相對自主地為官家燒制自己擅長的,汝州特色的天青系青瓷。在南宋人的口中,“汝窯宮中禁燒”敘詞里的“宮中禁燒”一語,指的就是“北宋官窯”,即南宋人口中的“京師自置窯”。南宋人是在說,“汝窯”,是在宮中“董其事”下禁燒。南宋人周輝口中的“禁”,是形容詞,而不是人們理解的動詞和名詞。是“圈禁”、“封閉”、“隔離”的意思。今人口中的“北宋官窯”,在兩宋時期,只是指官家的一個燒窯管理機構,和燒窯需要的工作區(qū)域,這個區(qū)域應在開封府所轄雍丘的黃河沖積平原上,原內官營的羊(馬)營禁地。那里至今還有北宋時人工挖掘的通往開封內城的河道遺跡及內官營駐地名稱。
北宋的開封府是北宋京師的唯一正式行政名稱,其行政區(qū)域遠大于今天的開封市,把北宋的開封僅僅想象成城摞城的開封皇城,是今人的一種想當然。宋瓷史上,宋人的一些稱呼和今人的稱呼是不一樣的,南宋人葉寘口中的“名曰官窯”,原本是在告訴讀者,京師自置窯“名曰皇窯”。 在宋代,沒人稱皇帝為皇帝,而是稱“官家”,即是趙匡胤,其后人也不稱“太祖皇帝”,而稱“太祖官家”或“太祖官里”。北大教授秦大樹就一直覺得把北宋“京師自置窯”稱作“官窯”似乎有什么不妥,認為應該稱為御窯。北宋史上沒有北宋人以何種名稱稱呼“北宋官窯”的記載,整個北宋朝野都對今人所稱的“北宋官窯”知之甚少。宋徽宗做夢的那個故事,其實是謬傳而已。但,這大概是關于汝瓷最經典、最美麗的錯誤。“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這兩句詩,最早出自明代人謝肇淛的《五雜俎》。一個明代人不知從哪兒整來的兩句詩,說成是宋徽宗的作品,已經夠不靠譜的了。更要命的是,即便在《五雜俎》里,這句話也并非宋徽宗對汝瓷的要求,而是五代后周世宗柴榮為柴窯瓷器而下的指示?!段咫s俎》卷12記載:“(柴窯瓷器)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蔽闹械牟袷雷诰褪呛笾苁雷诓駱s。傳說他命人燒造的一批瓷器,仿照雨過天青色,被稱為“柴窯”。五代時期這個傳說中的柴窯,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公認的窯址。柴窯和北宋的汝窯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個窯場的不同發(fā)展階段呢?很遺憾,也不是。北宋時期的汝窯窯址目前已經發(fā)掘,位于河南寶豐縣清涼寺村??脊虐l(fā)掘的結果顯示,清涼寺窯的規(guī)模化燒瓷始于宋初。宋代以前的地層中,只發(fā)現(xiàn)了少量白釉、黑釉瓷片。談雨過天晴的顏色,本身就偏離了汝瓷本身。那正經說的柴窯顏色應該是咋樣的呢?日本流傳有一件疑似柴窯的作品,作為我個人來說是傾向于相信這才是所謂“雨過天青云破處”的顏色。
涉及皇家祭祀,一切皆由宮內人操辦。宮內應有一“董窯”部門,“董窯”和姓氏無關,“董窯”是指替皇帝督辦窯差的意思,有點像今天首長內務班子下面的一間辦公室。這里面的“董”字,亦有皇帝親信的含義。兩宋時,董字這種用法非常普遍。“董窯”還理應處理執(zhí)宰近臣家廟祭祀,廳堂陳設所需“汝窯”器的分配、賞賜或買賣。南宋人口中的“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不可能包括低層官員或民間市場。
宋元之前的歷史,從未有北宋官窯窯器的記載,而“汝窯”,作為窯器之名,卻見于許多兩宋文籍。一直以來,大家都納悶,清河郡王張俊進貢趙構十六件汝窯,為什么沒有一件北宋官窯呢?也沒聽說別人送給趙構北宋官窯?也沒聽說趙構賞給下面任何人北宋官窯?關于北宋官窯窯場設立的史實,宋史資料上記載的可以說言之鑿鑿(包括趙構涉及內窯觸及北宋官窯的言論)。為什么在兩宋文獻及兩宋文人的文辭里,有許多汝窯窯器的記載,而北宋官窯的窯器,絲毫不見其蹤呢?“北宋官窯”有窯無器,“汝窯”有器無窯,一直貫穿兩宋史籍。明清文人雜記中關于“汝窯”、“北宋官窯”的留墨,可采信度極低,都是些無源可溯的民間傳說,無歷史推定意義。由于官府與民匠之間的“和雇制”,從宋代以后就消失了,倒退為元明清比較穩(wěn)定的“匠籍制”。因此,在現(xiàn)代宋瓷研究中,宋代曾短暫閃現(xiàn),已近現(xiàn)代文明的新生產關系這個觀察維度,被人不經意地忽視了。這個視角的缺位,使后人把“汝窯”和“北宋官窯”看成截然獨立的兩個窯。由此邏輯推演出來的宋代官瓷史也猶如一地雞毛。 這是現(xiàn)代中國人治學懶惰,以明清人的語義去套宋代事情的結果。也與北宋以后三次草原民族政權造成的“文明中斷”,生產關系倒退有關。人們只記得自己是在一條船上,老是忘了船是在一條河中。涉及本文,這個河就是“汝窯”語義動態(tài)演化的漫長歲月。
“汝窯”作為窯器名稱出現(xiàn),始于“北宋官窯”設立后的宮中。緣于宮中的瓷器分類。最早也稱“汝州新窯器”(北宋人徐兢語),以區(qū)別于原汝州民窯的貢瓷。如果按明清以后漸漸積習成規(guī)的稱呼窯器的習慣,對于史上所稱的“汝窯”,今天叫“北宋官窯”也沒什么不可。今天,流行的“廣義汝窯”與“狹義汝窯”學說;信奉寶豐清涼寺出土器是“汝窯”標準器;以及在寶豐清涼寺青窯器遺址建立了“汝窯博物館”等,已經形成一個面目全非的“汝窯”認識鏈,這個“汝窯”認識鏈,幾乎把國內所有的“汝窯”學藏大眾,都帶到溝里去了。由于古汝州各地區(qū)有近四十多個曾經燒制過青窯器的窯口都裹挾其中,目前關于汝窯是什么,汝窯存世多少等問題,已經陷入了一個各說各話的羅生門。正所謂虱子多了不覺咬,對于汝窯如此不清晰的面目,大家已經懶得爭論了。那些仍在絮絮叨叨的人,大部分是利益攸關的人。只有極少數(shù)心存質疑之人,卻苦于沒有證據(jù)。
涉及“汝窯”認知的學說,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看起來極像是一個倒退的時代,一個只有知識理論,卻把獨立思考棄若敝屣的時代,是一個注定要被后人嘲笑的時代。其實,對于寶豐清涼寺窯的第六次發(fā)掘的河南考古所結論,有一個人一直心存不安,曾經說:“汝窯窯址,或許不是就這一個。”這個人就是被人誤解為和稀泥的耿寶昌。史上曾存在汝州民窯貢燒新禮器的歷史?!熬熥灾酶G燒造”的動機明顯是針對民窯的禮器燒制管理“達不到禮器生產的“必蠲必潔”要求。北宋官窯的設立目標是燒制儀式化,產品規(guī)范化。這是京師自置窯場設立的主要動機?;适铱梢远唐趦茸灾酶G場,但不可能短期內有自己燒制天青色窯器的技術隊伍,以滿足祭祀用器的生產需求,這是汝州民窯匠備受官府禮遇的重要原因。北宋末年,汝州的天青系青瓷被選入宮,其首要是“新禮器”的需要,中選原因是顏色,而不是顏值。汝州青窯器入選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帝王的美學造詣,而是出于整個皇室事神儀式中的塔怖(taboo)心理恐懼。什么是塔怖,中國人發(fā)喪穿白色,外國人發(fā)喪穿黑色就是塔怖,“蒼璧禮天,黃琮禮地”就是塔怖,一種近似禁忌的民俗、宗教文化。正如發(fā)喪時穿白并不影響我們平時喜愛白色服飾一樣,“汝窯”除了禮器,也以大量陳設、實用瓷作品獲得皇室的喜愛。
說到底,汝窯只是宋代千百個大小瓷窯中比較優(yōu)秀的一個,請大家首先在心中不要過度神化它,不要認為汝窯是天下無敵毫無瑕疵的。若說汝窯瓷器在藝術和美學成就上達到了高峰,我舉雙手雙腳贊成,但如果愛屋及烏,把這個“高峰”擴大到瓷器燒造工藝上,那就不對了。陶瓷制造有著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從先秦時期的原始青瓷,到東漢的成熟青瓷,再到宋代的“六大窯系”乃至清代景德鎮(zhèn)的“一枝獨秀”,其中的技術發(fā)展有一條比較完整的脈絡,總體上的技術水平一定是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在逐步提升,北宋之后制瓷技術的進步,顯而易見的?!叭旮G”從“民器”,“王器”走來,是第一個坐上“神器”(禮器)地位的中國瓷器,這是“汝窯”一下子高大上的主要原因,后人對“汝窯”的仰望,與皇室對神的尊崇中夾雜著的顏色圖騰分不開。“汝窯”內在的真正科技創(chuàng)新,來源于“北宋官窯”中,宋徽宗國力的傾注與訴求的威權,及窯工的自由創(chuàng)造力釋放。把它僅僅歸功于帝王的藝術才華是一種歷史研究的兒戲,一種科研心智的極不成熟。宋代官窯史,是一部被明清文人以帝王文化玩壞了的歷史,今人以明清文人的語言碎片還原這段歷史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任何古代偉大文明都和帝王連在一起?!叭旮G”也是如此?!叭旮G”有許多今人無法相信的黑科技秘密,大都隱秘在原清宮舊藏汝窯里面(現(xiàn)在主要在臺北故宮和日本阿呼齋庋藏里)。這些黑科技還未完全揭示的工藝技術實驗數(shù)據(jù),將是解開“汝窯”即“北宋官窯”歷史真相的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