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震

(丹東市語言學會，遼寧 丹東 118000)

“夸張”是故意言過其實，對客觀的人或事物，通過超乎客觀事實的極度描寫來達到強烈表達效果的一種修辭手法。“夸張”能夠追其極、喻其真，描繪出真實具體的狀貌，充分表達出某些難以表達的事理?！翱鋸堔o”與事實之“真”表象相悖，但能突出事理和物象的本質(zhì)，并不違背實質(zhì)之真。夸張手法又有喚醒受眾好奇心，引起情感共鳴的特殊吸引力，王充在《論衡》中說：“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盵1]129王充的這段話雖然對夸張持否定態(tài)度，但卻揭示出了夸張手法有喚醒接受者好奇心，引起情感共鳴的本質(zhì)特征。借助于“夸張”修辭手法能更顯明地突出事理和物象的實質(zhì)，增強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引起受眾情感共鳴，收到披瞽駭聾的修辭藝術(shù)效果。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中有對“夸張”的認識，他說：“蓋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夸或非誣?！盵2]166先生認為夸張是表達愿望強弱的手法。黃侃先生總結(jié)“夸飾”的意義和作用說：“總而言之，文有飾詞，可以傳難言之意；文有飾詞，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飾詞，可以摹難傳之狀；文有飾詞，可以得言外之情?！盵3]180

陳望道先生對“夸張”的定義是：“說話上張皇夸大過于客觀的事實處，名叫夸張辭。說話上所以有這種夸張辭，大抵由于說者當時，重在主觀情意的暢發(fā)，不重在客觀事實的記錄。我們主觀的情意，每當感動深切時，往往以一當十，不能適合客觀的事實?！盵4]115

吳士文先生定義“夸張”修辭格說：“故意擴大或縮小客觀事物的原樣，使人仍感到它真實而合理。這種修辭方式叫‘夸而有信’，簡稱‘夸張’?！盵5]95

“不重在客觀事實的記錄”“夸而有信”，故意言過其實，通過具體的“象”反映客觀事物“真”的本質(zhì)，是“夸張”辭格最主要的美辭功能。《詩經(jīng)》中先民們運用“夸張”美辭載歌載舞時詠唱的詩篇，給人以激情、熱烈的審美感受。

筆者綜合采用陳望道、吳士文先生對“夸張”的定義和分類并融入個人品析理解，依“夸張”修辭手法的表達方式，從“擴大夸張”和“縮小夸張”視角，結(jié)合實際用例，品析《詩經(jīng)》中運用的“擴大夸張”和“縮小夸張”美辭。

一、言峻則嵩高極天——《詩經(jīng)》中的“擴大夸張”美辭品析

“擴大夸張”就是為了收到更為形象、深刻的表達效果，把表現(xiàn)事物特征、作用、形象、數(shù)量等的方式故意言過其實，向長、多、深等方向夸大其辭。

表達時間之長、數(shù)量之多、程度之深的“擴大夸張”修辭手法在《詩經(jīng)》詠唱中的運用尤為突出。如：

(1)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經(jīng)·王風·采葛》)

周振甫先生轉(zhuǎn)引方玉潤的解釋說：“夫良友情親，如同夫婦，一朝遠別，不勝相思，此正交情濃厚處，故有三月、三秋、三歲之感也?！盵6]105余冠英也說：“這是懷人的詩。詩人想象他所懷的人正在采葛采蕭，這類的采集通常是女子的事，那被懷者似乎是女性?！盵7]78詩人說：“我思念的人啊，一日不見你，就仿佛已久別三月、三秋、三歲?！薄耙蝗詹灰?，如三月兮”，進而“如三秋兮”“如三歲兮”，將一日夸張得如三月、三秋、三年般長久。

楊合鳴先生評賞說：“此詩篇幅短小，內(nèi)容單純，但由于運用了夸張手法，從心理上加以刻畫，又使人感到內(nèi)容充實，情意綿長。詩人抓住別離恨時長這一典型心理，用率真的語言反復詠唱。時間由‘三月’而‘三秋’，由‘三秋’而‘三歲’，夸張的程度由小而大，表示相思之情也愈益濃烈，故而能強烈地撥動讀者的心弦?！盵8]79

運用“擴大夸張”手法，合理地進行藝術(shù)夸張，“極言相思迫切一種情緒”[9]222極易喚起受眾的情感共鳴，有造微入神之妙。

(2)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

此詩為男子自述專情于某女子之作。此詩意謂：走出東門，看見美女如云。

《毛詩正義》曰：“如云，眾多也。”[10]345

楊合鳴先生說：“這是男子鐘情一位女子之詩……此詩寫得很別致，藝術(shù)上也很高明。詩人走出東門一看，喲嗬，出游的女子多極了，宛若天上的云朵?！缭啤终切稳萦闻姸?，再仔細一瞧，游女豈是眾多，而且美麗，如同遍野的白茅花。‘如荼’二字，正是形容游女貌美?！盵8]99朱光潛先生說：“它的語氣是‘驚嘆的’，它的音節(jié)是低回往復的，它不是敘一件事，而是流露一種感情?！盵11]176

運用“擴大夸張”修辭手法，用“如云”形容數(shù)量之多，用“如荼”夸飾貌美程度之極，凸顯形貌，抒發(fā)情思，給接受者留下了更多的審美想象空間。

(3)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詩經(jīng)·秦風·黃鳥》)

鄭玄箋云：“如此奄息之死，可以他人贖之者，人皆百其身。謂一身百死，猶為之惜，善人之甚。”孔穎達疏曰：“如使此人可以他人贖代之兮，我國人皆百死其身以贖之。愛惜良臣寧一人百死代之?！盵10]373朱熹解釋說：“若可貿(mào)以他人，則人皆愿百其身以易之矣。”[12]85程俊英先生說：“‘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人民痛惜好人死于殘酷的殉葬制度，不僅呼天而表示情愿死一百次……事實上雖無此事，但感情上卻可以有此設想；這正是夸張的特點?！盵13]351

人生只能死一次，不可能一而再，再而百，這是事實，詩人運用“擴大夸張”的修辭手法，表達出了真實的、強烈的愛憎情感。

(4)干祿百福，子孫千億。(《詩經(jīng)·大雅·假樂》第二章)

這是群臣歌功頌德的贊美詩。

孔穎達疏曰：“以此求天之祿，則得百種之福，子孫亦勤行善德，以求天祿，則得千億，言其多無數(shù)也?！盵10]540孔穎達認為“百”“千億”是“言其多無數(shù)”的夸張辭。東漢王充在《論衡》中說：“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雖眾，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盵1]130認為“千億”是“增益其實”的夸張之辭。程俊英先生更是直接說明：“千億，虛數(shù)，極言其多，是夸張的修辭。”[13]821

運用“擴大夸張”修辭手法，以“百”言得福之多，以“千億”說得祿之厚，無限頌美溢于言表，顯露出祈福祝愿、喜悅誠摯的情感。

(5)旱既大甚，則不可推。

兢兢業(yè)業(yè)，如霆如雷。

周余黎民，靡有孑遺。

昊天上帝，則不我遺。

胡不相畏，先祖于摧？(《詩經(jīng)·大雅·云漢》第三章)

這一章寫的是周宣王祈神求雨?！爸苡嗬杳?，靡有孑遺”二句并不是描寫事實，而是夸張死亡者數(shù)量之多，令人怵目驚心、慘不忍睹。

東漢王充《論衡·藝增篇》曰：“夫旱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庇衷唬骸岸悦矣墟葸z，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盵1]130-131這段話意思是說這兩句是用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增益其文”，以突出遭旱損失的慘重。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夸飾》說：“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o雖已甚，其義無害也?！盵14]419指出了運用夸張修辭雖然是言過其實的極度描寫，但卻能通過形象的夸張來追其極。“靡有孑遺”四字的描述雖非事實，但卻傳神地凸現(xiàn)了深遭荼毒的真實，“擴大夸張”修辭手法的運用，表達出強烈的思想感情，收到了傳難寫之意、摹難傳之狀、得言外之情的審美效果。

《孟子·萬章上》：“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潘寡砸?，是周無遺民也?！盵15]215如按字面意思理解，周朝就沒有人了，這顯然不是事實。孟子雖然沒明確說“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是用了夸張手法，但卻認識到對這類表達手法要有正確的理解，孟夫子認為這是運用夸張修辭手法表達的范例。

(6)崧高維岳，駿極于天。(《詩經(jīng)·大雅·崧高》第一章)

這是尹吉甫為申伯送行的詩。

孔穎達疏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駿，大。極，至也?！盵10]565

這首詩的起首二句“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為后人所激賞。方玉潤說：“起筆崢嶸，與岳勢競隆。后世杜甫呈獻巨篇，專學此種?！盵16]553程俊英先生說：“倒是首章前二句‘崧高維岳，峻極于天’，突兀而起，雄偉崢嶸，氣勢壯闊。”“氣概不凡，先聲奪人?！盵13]889楊合鳴先生也說：“發(fā)端起筆突兀，造語雄奇。四岳大山，高聳云天。”[8]296

“崧高維岳，駿極于天”夸張修辭手法的運用先聲奪人，渲染出高大偉拔的氣勢，出神入理。“擴大夸張”的審美表達手法對后世的沿用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7)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nóng)夫，播厥百谷。駿發(fā)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詩經(jīng)·周頌·噫嘻》)

《詩經(jīng)正義》曰：“終三十里，言各極其望也?！笨资瑁骸叭詷O望為言，則十千維耦者，以萬為盈數(shù)，故舉之以言，非謂三十里內(nèi)有十千人也”。王肅云：“‘三十里天地合，所之而三十則天下遍?！松昝庖?。言人目所望，三十里而天地合，于三十里外，不復見之，是為極望也?！盵10]592《傳》《疏》的解釋非常明顯，指出三十和十千都是虛數(shù)，都是夸張之詞。方玉潤亦同意此說，認為：“《詩》本活相，釋者均呆，又安能望其以意逆志，得詩人言外旨耶？”[16]599可見夸張言過其實的藝術(shù)手法，已濫觴于此詩。

二、論狹則河不容刀——《詩經(jīng)》中的“縮小夸張”美辭品析

“縮小夸張”與“擴大夸張”相反，就是為了收到更為形象、深刻的表達效果，把表現(xiàn)事物特征、作用、形象、數(shù)量的方式故意言過其實，向小、近、少等方向縮小其辭。

表達程度之小、距離之近、數(shù)量之少、時間之短的“縮小夸張”修辭手法在《詩經(jīng)》的詠唱也有運用。如：

(8)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誰謂宋遠，跂余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

誰謂宋遠，曾不崇朝。(《詩經(jīng)·衛(wèi)風·河廣》)

向熹先生說：“這是僑居衛(wèi)國的宋人，思念家鄉(xiāng)而不能回去的抒懷之詩。用語夸張，意在言外?！盵17]181

鄭玄箋云：“誰謂河水廣與？一葦加之則可以渡之，喻狹也?！薄罢l謂宋國遠與？我跂足則可以望見之。亦喻近也?！薄安蝗莸?，亦喻狹小?！薄俺纾K也。行不終朝，亦喻近?！盵10]326

余冠英先生說：“本詩只說黃河不廣，宋國不遠，而盼望之情自在言外?！庇诌M一步解釋說：“‘一葦杭之’是說用一片蘆葦就可以渡過黃河了，極言渡河之不難?！庇纸忉尅罢l謂宋遠？跂予望之?！闭f：“以上兩句言宋國并不遠，一抬腳就可以望見了。這也是夸張的形容法。‘曾不容刀’也是形容黃河之狹。”又說“曾不崇朝”句：“‘崇：終。’從天明到早飯時間叫‘終朝’。這句是從衛(wèi)到宋不消終朝的時間，言其很近?！盵7]66-67

懷鄉(xiāng)念舊的詩歌中，“夸張”是情出一格的表達手法。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云：“《箋》：‘一葦加之，則可以渡之’，亦極言河狹，一葦堪為津梁也?！擞柰^望而可見，正言近耳?！w人有心則事無難，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歧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葦杭。”[2]164是極言情思深切的表達手法。

詩人運用“縮小夸張”修辭手法，不求客觀事物的真實，把廣闊的黃河縮窄到不僅可以“一葦杭之”，而且又“曾不容刀”；將衛(wèi)、宋之間遙遠的距離縮短為不僅可以“跂予望之”，而且可以“曾不崇朝”。創(chuàng)造出一個情感上的意境，生動形象地表達出了思鄉(xiāng)迫切、急不可耐的歸心似箭，產(chǎn)生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給人以真情實感勝于客觀事物真實的感覺，因而產(chǎn)生同感共鳴。

(9)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詩經(jīng)·魏風·十畝之間》)

《箋》云：“古者一夫百畝，今十畝之間，往來者閑閑然，削小之甚。”[10]358“桑地十畝而成一區(qū)域，甚言其狹小也。要之風人情性之言，不必屑屑求合，詩中言多則曰‘則百斯男’，言少則曰‘靡有孑遺’，言廣則曰‘日開國百里’，言窄則曰‘一韋杭之’，《十畝》亦此類也。”[18]705

“十畝”運用“縮小夸張”修辭手法追極喻真地形容出地域環(huán)境狹小的狀貌，表達了事理的真實。

(10)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詩經(jīng)·大雅·靈臺》第一章)

此詩皆述民樂之辭也。此句意謂：開始規(guī)劃建造靈臺，先設計，后營建。百姓都主動來幫忙，工程沒幾天就完成了。剛開始時，文王一再叮囑，交代進度不要太急迫，以免擾民。但是百姓如兒女侍奉父母般，都爭先恐后來幫忙，所以完成得如此快速。

朱熹：“不日，不終日也。……文王之臺，方其經(jīng)度營表之際，而庶民已來作之，所以不終日而成也。”[12]99朱熹解釋為建造速度快、時間短，不久就可完成。宋代嚴粲《詩緝》釋“不日”謂：“今曰：不日，不多日也。今人言不久為不日。”[19]370不日，猶言不久，嚴粲也解釋為建造用時短。林義光說：“因庶民來者益多，靈臺不日可成?！盵20]323也釋“不日”為因人多，建造靈臺不用太多時日。

“庶民攻之，不日成之”運用“縮小夸張”修辭手法表現(xiàn)速度之快、時間之短，形象地描繪出庶民眾人竭忠盡力勞作的狀貌。

劉勰說：“故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夸飾恒存。”[14]956從開天辟地以來，凡是表現(xiàn)聲音狀貌的，只要通過文辭表達，就存在著夸張表達手法。

東漢的王充在《論衡》中就舉出過夸張修辭手法在《周易》《尚書》中的用例：“《易》曰：‘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也。’非其無人也，無賢人也。《尚書》曰：‘毋曠庶官?！瘯?，空；庶，眾也。毋空眾官，置非其人，與空無異，故言空也。”“今《易》宜言闃其少人，《尚書》宜言無少眾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無人，亦尤甚焉。”[1]131

“精言不能追其極”“壯辭可得喻其真”[14]419。微妙的道理不易說明，即使用精確的語言也不能完全表達出來；具體事物雖容易描寫，用有力的文辭更能體現(xiàn)出它的真相。

在《風》《雅》《頌》先民的詠唱中，通過極具藝術(shù)魅力的擴大或縮小夸張美辭，使詩歌的內(nèi)容更加形象生動，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更為突出，表達的情思更為真切，給人以深刻的感染，引起人們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同感共鳴，充分展現(xiàn)出夸張修辭手法的審美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

《詩經(jīng)》中先民們以其“精言”“壯辭”的詠唱，展示出激情奔放的崇高之美；以其“精言不能追其極”“壯辭可得喻其真”的夸張修辭手法作為一種審美表達技巧，使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更為具象生動，使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翱鋸垺北磉_技巧對后世的審美表達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至今絢麗多姿，長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