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紫逸,王 偉
(畢節(jié)醫(yī)學(xué)高等??茖W(xué)校 公共教學(xué)系,貴州 畢節(jié) 551700)
《紅樓夢》第三回寫林黛玉與賈寶玉初次識面,借寶玉眼睛描摹出黛玉“形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盵1]26(1)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出自曹雪芹、無名氏《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后引原文不再一一標(biāo)注。既有眉目面龐的比擬,又有體態(tài)風(fēng)致的勾勒。這是《紅樓夢》對林黛玉“形容”的一次最全面的刻畫,但由于能指模糊,造成了所指朦朧。人們在研究林黛玉時也多以朦朧美簡言其“形容”,還有學(xué)人結(jié)合版本異文進行文字考證和語源探究,旨在說明曹雪芹對古代文化的吸收、化用和超越。
我們經(jīng)過考察發(fā)現(xiàn),前賢時彥對林黛玉“形容”,都基本沒有特別明晰的說明,在概括化的認識上并不一致,主要有兩派意見。林黛玉“形容”好像不是一個問題,但事實上它不僅涉及《紅樓夢》的版本、人物形象和命運歸宿問題,而且與曹雪芹的美學(xué)實踐、小說思想藝術(shù)大有關(guān)系。筆者擬在梳理已有研究成果的同時,談?wù)勛约旱囊稽c思考。
從已有研究看,對林黛玉“形容”的看法有分歧,大致說來,可以分成以下兩種。
其一,林黛玉是美人。作者以外第一個秉持這種觀點的大概是脂硯齋,他在小說第三回寫眾人眼中的黛玉時批評道:“寫美人是如此筆法,看官怎不叫絕稱賞”[2]26,寫寶玉看到黛玉時,脂批云:“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2]33,第五回的夾批中他又說:“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嬌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盵2]462006年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為新版《紅樓夢》電視劇選角編著的《話說〈紅樓夢〉中人》認為,“林黛玉還是一位絕艷的美女”,“清新脫俗,洗盡鉛華,宛如芙蓉出水”[3],它代表了主流“紅學(xué)”研究者關(guān)于林黛玉“形容”的認知。這一觀點的全面而集成者的代表是曹立波。她出版于2007年的《紅樓十二釵評傳》在《林黛玉》篇對黛玉之貌作了多角度研究。她認為,“林黛玉的體態(tài)是嬌弱、裊娜、風(fēng)流、標(biāo)致的”[4]3,“容貌俊美”[4]4,“氣質(zhì)和情態(tài)可以說集仙女的神韻、西施的病容,以及淑女的氣派于一身”[4]5??梢源_定地說,曹充分肯定了林黛玉“形容”之美。之后,曾揚華2009年出版的《釵黛之辨》指出,“黛玉的眉眼間流淌著一種既含蓄又朦朧的動態(tài)美”,“林黛玉是美麗的,她的美是過去沒有的”[5]100。
其二,林黛玉不是理想中的美人。較早的“擁薛”代表王希廉,雖對林黛玉總體上持貶抑的態(tài)度,對其“形容”卻沒有指摘之處。同樣對林黛玉不善的張新之,在評論寶玉眼中的林黛玉“形容”時,也只提醒讀者關(guān)注作者的言外之意而不具體論說黛玉容貌。近代對黛玉“形容”持否定態(tài)度的代表是佩之,他在《紅樓夢新評》中說:“但是我以為黛玉絕不是理想中的美人。其中只有一個大原因,因為黛玉所患的是最可怕的肺病?!瞥钌瓶蓿矡o非是身體瘦弱的緣故。有了這種身體上的缺憾,無論面貌,體態(tài),才思怎樣好,便不能當(dāng)這理想美人四個字。況且身體內(nèi)部的打擊,也同精神上、外表上有影響的呢?!盵6]57查閱當(dāng)代較著名的“擁薛”派學(xué)者——臺灣學(xué)者歐麗娟的著作,發(fā)現(xiàn)其在林黛玉的“形容”問題上沒有貶語。
不同的版本在小說第三回刻畫林黛玉“形容”時有關(guān)眉眼的描寫上有異文。甲戌本似作“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籠”字有重影,有研究者認為是“罥”字,但觀其部首,更似“竹”);己卯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兩灣半蹙蛾眉),一對多情杏眼,一雙似笑非笑含露目”(正文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目”,“半”“鵝”寫在正文旁,沒有修改符號聯(lián)系正文,“對多情杏眼”“笑非笑含露”寫在兩列正文間,有修改符號連接正文);甲辰本、程甲本及程乙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有正書局《原本紅樓夢》1927年版(有正小字版)、王府本與戚序本均作“兩灣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俊目”;庚辰本作“兩彎半蹙蛾眉,一對多情杏眼”;舒序本作“眉灣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動而仍留”;卞藏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飄非飄含露目”;夢稿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籠”為后改字,原字似“罥”,被涂去?!跋卜窍埠槟俊币嗍呛蠹幼?,原有“俊目”,被劃去);只有列藏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實踐
現(xiàn)在通行的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學(xué)社出版的《紅樓夢》,其2008年版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紅樓夢研究所對林黛玉眉眼的認知。較早對林黛玉眉眼異文作出分析的似乎是蔡義江,他說:“唯前蘇聯(lián)列寧格勒藏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以‘露’對‘煙’,同類取喻,最為工穩(wěn),‘似泣非泣’亦遠勝‘似喜非喜’,可能作者原文正是如此。”[7]16曹立波則認為“罥”和“籠”兩個動詞都很傳神,而至于黛玉的眼睛,一“喜”一“泣”,看似矛盾,卻可以統(tǒng)一于黛玉的多種神態(tài)。與蔡義江不同的是,曹立波對異文均給予高度評價,但沒有就兩者比較分析。
林黛玉在《紅樓夢》中不僅僅只有一個歷來公認的影子晴雯,如果只就形貌而言,其實作者為她設(shè)置了很多影子。其中還有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兼美、仙子們,大觀園的妙玉、齡官、芳官,寧國府的尤三姐[8]。從作者對這些人物相貌刻畫文字入手不失為考查林黛玉眉眼描寫的一種方法。第五回說兼美“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又言警幻仙姑“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通過兩者的身姿將警幻仙姑也與林黛玉聯(lián)系了起來?!毒孟晒觅x》道:“仙袂乍飄兮”“荷衣欲動兮”“靨笑春桃兮”“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蛾眉顰笑兮”。據(jù)此可以判斷,庚辰本對黛玉眉眼的比喻“兩灣半蹙鵝眉”中“鵝”應(yīng)屬于筆誤,娥眉、蛾眉都可以。后面“杏眼”和其所對應(yīng)“娥眉”,是明清時期寫美人眉眼的一種慣常表述,和曹雪芹之于《紅樓夢》中美的詩意陳述有些不契,但對仗工整,非平常人能為。且“半蹙”與“多情”更是很精彩地把握了黛玉的“形容”特點,較之幾個版本的“一雙俊目”和舒序本的“目彩欲動而仍留”,其高妙不可同日而語。我們有這樣的思考:或許不該將其簡單視為傳抄者的改動,而可能是作者最早的構(gòu)思。以黛玉眉眼描寫的異文作為參照點,可以作為我們考察版本出現(xiàn)次序、各版本修訂過程的一種路徑。
《終身誤》曲中的“世外仙姝”對應(yīng)的是林黛玉,《枉凝眉》曲中的“閬苑仙葩”言及的也是林黛玉,又因其“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而仙子們亦“嬌若春花”,這樣自然就使警幻仙子們成了她的影子。因此,“形容”警幻仙子們的“媚如秋月”,當(dāng)可移于林黛玉。秋月具有明亮水潤的特點,用一個“露”字可以概括,而且也如蔡義江所言,以“露”對“煙”最為工穩(wěn)。第六十五回興兒對尤二姐談起林黛玉時說她“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說明林黛玉與尤三姐“形容”極為相似。尤三姐“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亦可言林黛玉?!扒锼邸钡耐怀鎏卣魇敲}脈而水潤,呼應(yīng)了上面的“媚如秋月”,同時也只有“露”字最能貼切表現(xiàn)其特征。第三十回說齡官“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中又有“眼顰秋水”,當(dāng)可確知林黛玉的眼睛十分晶瑩水潤,“露”字能體現(xiàn)這個特點。經(jīng)由上面的考察,基本可以判斷“露”是刻畫黛玉眼睛最照應(yīng)全文的字。但是,它可能不符合作者的美學(xué)理想。
《紅樓夢》雖是個人創(chuàng)作型小說,卻是經(jīng)“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第一回)而成,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不是寫成的,而是改成的”,也因此留下了不少疏漏,“具體在人物的名字、年齡等問題上出現(xiàn)的舛錯現(xiàn)象較為明顯”[9]。這些舛錯恰恰反映了曹雪芹兩小無猜、一見鐘情和互為知己的愛情理想。怎樣呈現(xiàn)、通過什么方式呈現(xiàn)這種理想,則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美學(xué)實踐。曹雪芹推崇魏晉之風(fēng),傾慕阮籍,得到了學(xué)界的一致認可。在《紅樓夢》中,曹雪芹通過對湘云“真名士自風(fēng)流”的推許,自然代表了他對魏晉風(fēng)流的態(tài)度。而其字“夢阮”,背后也可能暗示著他對阮籍的傾慕。曹雪芹的好友敦誠化用阮籍青白眼的軼事,以“步兵白眼向人斜”的詩句稱贊曹雪芹孤標(biāo)傲世的人生態(tài)度,“揭示了曹雪芹與阮籍相似的才情和心境”[10]。而注重人的容貌氣質(zhì),以具體的意象加以形容的魏晉之于人物的品評特點,尤其是“默識”的鑒賞方式,對曹雪芹自然也影響深刻。
這種方式在神理思路上,受到了莊子的影響,“是直接就個體的生命人格,整全地、如其為人地而品鑒之”[11]44。它特別強調(diào)的是“目”,一方面是“目見”,一方面是“題目”,所謂“閑習(xí)禮度,不如式瞻儀形”?!捌淦疯b是整體的,而不是局部的;是內(nèi)在的,而不是外在的,是得其神韻,而非拘于形跡?!盵12]231雖然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以形貌的觀察為基礎(chǔ),進而推論其心志的方法,則在先秦已出現(xiàn)?!蹲髠鳌の墓辍飞险f:“蜂目而豺聲,忍人也?!贝廖簳x,人物品評又有新特點,同樣以形貌取人,但重心從德性轉(zhuǎn)向氣質(zhì)風(fēng)韻;使用的語言是富于意象性的文學(xué)語言?!都t樓夢》中賈寶玉看到林黛玉“嬌花照水”“弱柳扶風(fēng)”一般,正是這種品評方式的典型。魏晉的人物品評是一種審美的批評,品鑒者往往帶有自身的感情色彩,《紅樓夢》中也有充分的體現(xiàn)。如周瑞家的、賈璉王熙鳳夫婦、賈寶玉審視香菱時,聚焦點迥然有別。眾人、王熙鳳和賈寶玉眼中的林黛玉自有不同,眾人看到“不足之癥”,王熙鳳是細細打量,賈寶玉自然應(yīng)該看到的是“情”。
“露”字與作者對黛玉、黛玉諸影像人物“形容”構(gòu)思切合無縫,不甚符合創(chuàng)作實際,此其一。作者描摹黛玉影像人物時多次使用與液體相關(guān)的詞匯,考慮角色在他心目中的比重、他的行文風(fēng)格和互文手法的作用,他在“目”前都不大可能選擇與水有關(guān)的修飾詞,此其二?!皩氂窨戳T,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Z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瘜氂裥Φ溃骸m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边@段文字從真和假兩個角度來說明同一個內(nèi)容——情。將寶黛二人的交往時空追溯到太虛幻境時的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寶玉的話就是真,二人確曾見過,他有灌溉之恩,她要付以“還淚”之情。從現(xiàn)實時空觀照,寶玉的話是假,但假的出現(xiàn)是因為“看著面善”,可謂因情生幻。脂批“與黛玉同心,卻是兩樣筆墨”“不寫衣裙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居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看重的也是寶黛兩人的情投意合,此其三。
通過之前各版本文字異同的列舉,可知只有列藏本作“似泣非泣”,而國內(nèi)諸版本以“喜”字為主,“笑”和“喜”是一組同義詞,不能排除“笑”是“喜”的同義替換。從版本學(xué)角度來看,應(yīng)是舍“泣”取“喜”。再從文本角度考量,“泣”與“笑”“喜”是兩組對立的詞,都用來修飾黛玉之目。當(dāng)前學(xué)界認為用“泣”是最好的選擇,與黛玉形象最是契合。這大概是由于“黛玉還淚”這個大架構(gòu)和前面黛玉初見賈母“哭個不住”細節(jié)的影響,抑或還有“淚光點點”這個描寫的左右。但是,在考慮情節(jié)因素的同時,不能望遠失近,忽略這段描寫文字自身的整體性。寶玉因“林妹妹眉尖若蹙”,而送其“顰顰”為字,呼應(yīng)了前面的“似有不足之癥”,以及“似蹙非蹙”之眉,聯(lián)系了下面的“態(tài)生兩靨之愁”,充分說明了黛玉的憂愁之態(tài)。下面還有“淚光點點”,就是哭泣的意思,再加上一“泣”字,似有畫蛇添足之嫌。縱觀整部《紅樓夢》,作者沒有類似的陋筆。還有,我們不能忽視黛玉在與寶玉相見前所經(jīng)歷的一些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對于理解作者選擇描繪黛玉的詞語有莫大的幫助,這里摘其主要幾件言之。
首先,黛玉看到王熙鳳的善于奉迎和八面玲瓏,在“熙鳳親為捧茶捧果”下脂批“總為黛玉眼中寫出”,不僅是告訴我們黛玉的聰明細致,也暗示了黛玉不是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因為如果那樣,她就不能把鳳姐的一舉一動納入眼底。這時候的黛玉還很年幼,看到王熙鳳的所作所為,黛玉轉(zhuǎn)悲為喜是很自然的事情。其次,黛玉去拜望賈赦不遇,面對邢夫人的留吃晚飯,她以“笑回”,邢夫人聽說亦是“笑道”,正是她得體的言辭和音容的一致才得到了邢夫人“笑”的回應(yīng)。最后也是更重要的,黛玉聽到寶玉回來時,最初的反應(yīng)是心中疑惑“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到不見那蠢物也罷了”,等到見了之后,“便吃一大驚”,她內(nèi)心的波動顯然會在“形容”上得到體現(xiàn),“笑”更多是外在,而“喜”則又反映了內(nèi)心世界,有寶玉看到她“似喜非喜”最是恰當(dāng)不過。這些情節(jié)間的暗相勾連,正是《紅樓夢》敘事藝術(shù)臻于天工的一種展現(xiàn)。最后,“似……非……”結(jié)構(gòu)重點在后半部分。如果是“似泣非泣”,那么重心就是“非泣”,即類似于“喜”了,貌似與此刻的黛玉“形容”相合,實與她的整體抑或說是主要特征不符。相反,“似喜非喜”重點在“非喜”,而“喜”則是她在特定時刻(如這里的初見寶玉)的表現(xiàn),之于黛玉,既反映了特殊,又概括了一般。
恩格斯評價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jīng)濟細節(jié)方面(如革命以后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的重新分配)所學(xué)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dāng)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xué)家、經(jīng)濟學(xué)家和統(tǒng)計學(xué)家那里學(xué)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盵13]41毛澤東認為:“《紅樓夢》不僅要當(dāng)作小說看,而且要當(dāng)作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致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盵14]蔡義江也說,《紅樓夢》是“封建末世社會有重要時代特征的、極其生動而真實的歷史畫卷”[15]1。偉大的作品包含極其豐富的內(nèi)容,是與作者的才學(xué)密切相關(guān)的。《紅樓夢》中表現(xiàn)曹雪芹才學(xué)的文字以服飾、飲食的描繪,建筑、陳設(shè)的刻繪為一種類型;詩詞、賦誄韻語的創(chuàng)作為另一種類型。這些充分彰顯了曹雪芹的才學(xué)追求,也是其美學(xué)理想,《紅樓夢》是其美學(xué)實踐的舞臺。“籠”大抵是“罥”的前身,但作者對之并不十分滿意。這里有多方面的因素。首先,前人有用“籠”修飾眉的先例(馮夢龍編著《警世通言》卷十六:“新月籠眉”),描寫尤三姐之眉時也已經(jīng)用了“籠”,但是他一時沒有找到新的詞,所以有了甲戌本上他寫了“籠”字想改掉又沒有改成以造成的重影。其次,下句的“含”,在各版本中沒有異文(這里所指不包括整句話都變化的異文),說明作者非常滿意這個詞,同時也就造成選擇與之相對應(yīng)詞的范圍的狹小,而“籠”與其詞性相同,意境接近。再次,“罥”字較生僻,在文獻中使用很少。在比較通行的文獻《文選》中,只有一處:木玄虛《海賦》“或屑沒于黿鼉之穴,或掛罥于岑敖之峰”[16]548。最后,應(yīng)是作者確定了“罥”字,由于之前“籠”字本的流傳,加上傳抄者的誤錄,煙眉的限定詞就有了“罥”“籠”和“罩”等三種。
綜合上面的討論,對于林黛玉眉眼書寫,我們暫且做出這樣的推論:“兩灣半蹙蛾眉,一對多情杏眼”是作者最初的構(gòu)思,其后改為“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又在不斷修訂中將“籠”變而為“罥”,才有了較為滿意的定稿“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在手抄稿流傳過程中,具有較深文學(xué)造詣?wù)吒鶕?jù)林黛玉嬌弱又易淚的特點,將后半句改成了“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所以,愚意“似喜非喜含情目”符合作者的美學(xué)理想,而“似笑非笑含情目”應(yīng)該是最優(yōu)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