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譚皓
徐清泉先生在談及“隱逸文化”時曾指出:“隱逸文化所呵護的一批士人及士大夫,相對于封建政統(tǒng)現實,成了邊緣人,相對于文藝審美實踐,則成了主角和旗手?!边@句話概括了中國古代絕大部分隱逸之士的狀態(tài),但也并不全面。元代初期的耶律楚材就是一個特例。
耶律楚材是金末元初人,蒙古滅金后仕蒙古三十年,身居高位。按照常理來說,政治上受到重視的耶律楚材在心態(tài)上即使不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那至少也應該是安然閑適的。但是,我們在閱讀他的詩歌作品時,發(fā)現其中較多的內容反而表達了一種渴望隱逸、厭倦官場的情感。這與詩人的外在處境似乎正好相反,實在引人深思。本文便試圖通過對耶律楚材詩歌作品的研讀來分析其“反常的”隱逸情懷。
一、 耶律楚材詩歌中“隱逸情懷”的表現
耶律楚材在他的《湛然居士文集》開篇第一首詩《和黃華老人題獻陵吳氏成趣園詩》中就流露出了這種反常的隱逸之情:“丁年彭澤解官去,傲游三徑真三友。悠然把菊見南山,暢飲東籬醉重九?!保ㄖx方點校《湛然居士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本文所引耶律楚材詩皆出此書。)詩中提到的正是堪稱“隱逸之宗”的陶淵明。耶律楚材想象了陶淵明解官歸去后“悠然把菊”“暢飲東籬”的情景,隱隱流露出了羨慕和向往之情。詩歌的后半部分看似是感嘆黃華老人,實則也是抒發(fā)自己內心的感慨:“知音誰聽弦斷琴,臨風痛想紗巾酒。嗟乎世路聲利人,不知曾憶淵明否?”作為耶律楚材文集的第一首詩,我們在這首和詩中不僅沒有讀到想象中的躊躇滿志,反而讀出了濃重的悲涼和傷感。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隱含意味的。
和上面那首寫給黃華老人的和詩一樣,耶律楚材的詩歌中有不少關于陶淵明的內容,或是直接提到,或是使用與陶淵明相關的意象、典故。如《和裴子法韻》:“豈止淵明慕松菊,晉室高賢十八九。”《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十首》(其九):“文史三冬輸曼倩,田園二頃憶淵明?!薄都奈浯υX院圓明老人五首》(其四):“歸與不得效淵明,細碎功名誤此生?!钡鹊?。據統(tǒng)計,《湛然居士文集》中光是“淵明”二字就出現了15次。如果再加上其他指向陶淵明的詞語或詩句如“富貴非予志,卜筑臨東籬”(《次韻黃華和同年九日詩十首》其四),那就更多了。傅秋爽先生干脆直接把這些詩歌稱之為“親陶詩”。自從陶淵明在唐宋時被重新認識以來,他幾乎已經成了“隱逸”的代名詞,受到此后歷朝歷代文人尤其是隱逸文人的推崇。而耶律楚材詩歌中如此高頻率地使用“淵明”或“淵明類詞語”,不僅僅是引用和對歷史人物的致敬,也不僅僅使他們成為其詩歌中的一個意象。這些已經成為了韋勒克所說的“通過不斷重復和再現意象和隱喻,形成了一種象征。”(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劉象愚譯《文學理論》,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而這種象征不言而喻,都表達了渴望歸隱、厭棄官場的情感。
除了大量的“親陶詩”,耶律楚材的詩歌中還有不少描寫的是閑適生活的畫面,如《和李邦瑞韻二首》(其一)中的“他年共納林泉下,茅屋松窗品正音?!薄队们绊嵏惺露住罚ㄆ涠┲械摹白x書一目下數行,金石其心學正常。”《西域河中十吟》中的“開樽傾美酒,擲網得新魚?!钡染洌竦瓙芤?,令人神往。而這種“田園風”在耶律楚材的詩歌中并不少見。如果說一位當朝高官偶爾有一兩首這種風格的詩歌,那可以理解為心里的悠閑自得,比如晏殊。但如果不少詩歌都流露出這種基調,那就有些反常了。可以大膽推測,這絕不是造作之語,一定是詩人有我們沒有看到的苦衷。
無論是“親陶詩”還是“閑適風”,耶律楚材的詩歌似乎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充滿了新朝高官積極進取的豪情。當然,并不否認耶律楚材也有不少此類風格的作品,如“定遠奇功正今日,車書混一華夷通。”(《用前韻送王君玉西征二首》其二)但文集中反常的隱逸情懷相比之下更加引人思考:作為深受元朝統(tǒng)治者重用的高官,耶律楚材的詩歌中為什么還會有如此多的隱逸情懷呢?
二、 隱逸情懷背后的幽微
真實的耶律楚材并不像我們想象之中的那樣春風得意,他的隱逸情懷有其深刻的原因,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
首先,耶律楚材喜好佛學,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很深。他年輕時曾拜入當時的高僧萬松行秀門下,“杜絕人跡,屏斥家務”(《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序》),潛心修習佛法。他自號“湛然居士”,“湛然”不僅表示“安靜、淡泊”,而且還是唐代高僧、天臺宗九祖荊溪大師的法號?!翱幢M人間萬卷書,較量佛法總難如。”(《再和萬壽潤禪師書字韻五首·警世》)耶律楚材是真的把佛法中淡泊自然的旨趣融入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并且深刻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在《和薛伯通韻》中說道:“詩章平淡思居易,禪里縱橫憶道安?!痹谄毡椤白谔啤钡脑妷?,耶律楚材結合佛法和禪道,以倡導平易自然風格的白居易為榜樣,其詩歌自然也就顯得淡泊平易、淺近通俗。而且,佛教提倡參禪悟道。耶律楚材后來身居高位,不得不放下佛門修行的愿望,整天為天下計。但是,佛教的思想到底根植在了他的心間,使得他在政務繁忙之余常常懷念佛門的清凈,屢屢生出隱逸之情也就不難理解了。在他看來,隱逸生活雖然有時清貧,但以松竹為伴,以琴詩為侶,卻更悠閑自在。他曾多次在詩中表達如“我本嗜疏懶,富貴如桎梏”(《冬夜彈琴頗有所得亂道拙語三十韻以遺猶子蘭》,下同)之類的情感,認為“旦夕飽純音,便是平生足?!倍@種類似陶淵明的隱逸之風,與他修習佛法時感悟的“為學未必如為道,選佛從教勝選官”(《再用韻唱玄》)有很大的關系。
但是,我們還會看到,耶律楚材在“湛然”后面還加上了“居士”二字?!熬邮俊币话阒浮半[居的人”或“不出家的信佛之人”。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耶律楚材雖然深受佛教影響,向往佛教生活,但其內心仍是積極入世的,是渴望建立一番功業(yè)的。他的名字“耶律楚材”其實用了“楚雖有材,晉實用之”的典故??梢钥吹剑母赣H對他是充滿期待的。耶律楚材自己也渴望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成為“治天下匠”。(語見宋濂等編撰《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
謝方先生在《湛然居士文集》前言中指出:“耶律楚材真正的思想,并不是崇佛而是宗儒?!狈脊鶡o名人在《湛然居士文集》的后序中也稱耶律楚材是“跡釋而心儒,名釋而實儒,言釋而行儒,術釋而治儒?!彼裕沙碾m然深受佛教的影響,但是這只是其隱逸情懷的表層原因。我認為其深層原因是政治上的失意和雙重異族人的矛盾心態(tài)。
耶律楚材在歸順蒙古統(tǒng)治者后雖然被授予高位,但實際上如履薄冰,屢遭排擠。例如《元史》中就有這樣一則記載:“夏人常八斤,以善造弓,見知于帝,因每自矜曰:‘國家方用武,耶律儒者何用?楚材曰:‘治弓尚需用弓匠,為天下者豈可不用治天下匠耶?”連一個善造弓的匠人都敢詆毀耶律楚材,可見他在元朝的險惡處境了。耶律楚材一心想要推行儒家文化,試圖以此來治理粗陋的“馬背上的國家”,但排擠之人千方百計阻撓。郝經《立政議》記載:“耶律楚材為相,定賦稅,立造作……設科舉,推恩肆赦,方有志于天下。而一二不逞之人,設隙抵罅,相與排擯,百計攻訐,乘宮闈違豫之際,恣為矯誣,卒使楚材憤悒而死?!睂τ谶@段坎坷的經歷,楚材自己在詩歌中也有表達:“邊城十載絕知音,琴斷七弦鶴亦死?!保ā逗湍腺|張學士敏之見贈七首》)成吉思汗在位時,耶律楚材的境遇較好,統(tǒng)治者需要他這樣有才略且愿意在新朝做官的文人來盡快平定天下。后來到了太宗朝,太宗大部分時候也能尊重楚材的意見,但明顯已經不如太祖時期。尤其是太宗十一年(1239),回回人奧都剌合蠻開始受到窩闊臺的信任,耶律楚材逐漸失勢。劉曉認為:“大凡人的一生,總是處于積極進取和淡泊情懷二者的相互影響中,當一帆風順時,前者的因素自然會多一些,但當身處逆境時,后者的因素亦會占相當大的比重?!比寮宜^“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使得耶律楚材的心里不斷回響著隱逸的聲音。但是,他“治天下匠”的理想還沒有完全實現,盡管政治處境險惡,他仍然想堅持下去。這種復雜的情緒無法言說,只好借助詩歌來排解。所以,在他的詩歌中,“隱逸情調的作品竟然占去了一多半?!保▌灾兑沙脑u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耶律楚材的出身。“耶律”本是遼國的皇族姓氏,而耶律楚材也確實是遼國皇族的后代。他的九世祖就是著名的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其八世祖耶律倍是阿保機的長子,被封為東丹王。其后代祖先多有被封為遼國太師等高官顯職之人。耶律楚材對于自己的家世也是十分自矜的,他常常在詩歌中表明自己的這一身份:“我祖東丹王,施仁能善積?!保ā蹲予T生朝潤之以詩為壽予因繼其韻以遺之》)“遼室東丹九葉芳,曾陪佩劍侍明昌?!保ā顿浿墩洹罚白詰z西域十年客,誰識東丹八葉孫。”(《過云中和張伯堅韻》)但是,這些畢竟只是往日的榮耀。當遼國被金人所滅時,耶律楚材和他的父輩又轉而為金國效力。這時他們契丹皇族后裔的身份便格外尷尬和引人注目,他們不得不比其他大臣更加小心謹慎。當蒙古人滅掉金國后,他又受到了成吉思汗的重用。雖說耶律楚材是契丹人,沒有漢族傳統(tǒng)知識分子極為濃厚的“不事二主”的忠君思想。但他也非常愛好并且通曉儒學,身為契丹貴族的他在歷經多次朝代更迭之后內心恐怕也難免有過掙扎和痛苦。這種痛苦在他推行政令一帆風順時或許并不強烈,但一旦當他受到阻礙和猜疑時,便是多重的煎熬。除了內心的斗爭,統(tǒng)治者的猜疑和防范也讓楚材如芒在背。《元史》曾記載:“楚材身長八尺,美髯宏聲,帝偉之,曰:‘遼、金世仇,朕為汝雪之。對曰:‘臣父祖嘗委質事之,既為之臣,敢仇君耶!帝重其言,處之左右。”這里既是提醒耶律楚材“遼金世仇”,讓他不要試圖為金復國報仇;也是在試探楚材是否仍然心念遼國或者金國,試探他作為遼的貴族和金的降臣,對元朝到底持何種態(tài)度??此贫潭桃痪湓?,其實蘊含了安撫、試探、猜疑等多種心理。楚材身為雙重異族人的尷尬、微妙的處境也就可見一斑了。
這種異族人的微妙心理在元明清易代之際尤為明顯。距離耶律楚材所處時代不遠的趙孟也是如此。他本是宋太祖后裔、宋朝宗室,卻在元朝做官。他本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但卻沒有真正得到蒙古統(tǒng)治者的重用,所授予的官職都是閑官,而且常常受到猜疑。忽必烈曾經對他“問葉李、留夢炎優(yōu)劣”“問宋太祖行事”。統(tǒng)治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狹隘民族主義思想限制了這些異族人在新朝的發(fā)展。他們不顧“氣節(jié)”出仕新朝本就是個艱難的決定,這意味著他們很大程度上會失去原先的親朋故舊。當他們滿懷熱情來到新朝時,卻發(fā)現自己對新朝期望過高了。失落、傷感、憤懣、迷茫等情緒在心中混雜,他們在詩歌中流露隱逸思想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耶律楚材“隱逸情懷”的淵源和影響
詩歌中的“隱逸情懷”自古有之。耶律楚材詩歌中“隱逸情懷”的表達同樣受到了前代詩人的影響。大致考量后我們會發(fā)現,陶淵明、白居易等人對他產生的影響較大。
作為中國隱逸之風的代表人物,陶淵明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我在上文中已經提到耶律楚材詩歌中存在大量與陶淵明相關的詞語或意象、象征,可以看出不論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歸隱生活還是他質樸自然而又平淡精練的藝術風格對耶律楚材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耶律楚材雖是契丹人,但從小對于漢學的熱愛和深厚的積累使他對漢族的文化十分了解。身為蒙古高官,他不可能真的像陶淵明那樣率性地辭官歸隱。因此,亦官亦隱的白居易也許更貼近楚材的心理。所謂“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文心雕龍·知音》)恐怕就是如此吧。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出了平實淺近的風格主張,并落實到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耶律楚材受到白居易的影響,在抒發(fā)隱逸情懷時總是以樸實自然的手法來表現,不使用晦澀的典故或華麗的藻飾。無論是“十年滄海塵空起,百歲黃粱夢乍驚”(《和李振之二首》其一),還是“虛心悄悄生來勁,直節(jié)亭亭老更剛”(《題平陽李君實此君軒》),都繼承了白居易平實淺近的詩歌風格,使得自身的隱逸情懷更加真實明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耶律楚材“其詩語皆本色,惟意所如,不以研煉為工”則再次印證了這一點。與耶律楚材同屬元代的王鄰也稱贊楚材“有天然之才”,所寫詩歌“皆信手捏來,非積習而成之。”(《湛然居士文集》序二)除了陶、白二人,應該說自魏晉南北朝、唐宋以來的眾多文人或多或少都對他的詩歌表達產生了影響或觸動。而如果說隱逸情懷的表達有一條線,線上串著大大小小的珍珠,那么這條線傳承至元代,耶律楚材就是一顆不容忽視的明珠。
這條線在楚材的增色下還在繼續(xù)延伸,那么,我們不禁會想:耶律楚材詩歌中的這種隱逸情懷對與他同時代和稍后時代的人是否產生了影響呢?仔細研讀元代的詩歌后,我們不難發(fā)現和他類似的隱逸情懷。
查洪德先生曾指出元代的隱逸之風十分盛行,而且隱逸意識比隱逸之風更加盛行。(查洪德《元代文壇風氣論》,第二屆元上都遺址與文化研討會論文集)與耶律楚材幾乎同時代的許衡也有著相似的隱逸思想。他在《病中有感》中寫道:“如何藉我知音力,五畝耕歸沁北村。”在《辭召命詩》中寫道:“留取閑身臥田舍,靜看蝴蝶掛蛛絲?!币沙纳院髸r代的劉秉忠看似與忽必烈成就了一番君臣之間的風云際會,但他真實的內心也存在著隱逸的思想:“華屋山丘都是夢,且圖沈醉臥煙霞?!保ā渡郊摇罚╇m然他的歸隱與他佛門弟子的身份有很大關系,但是他與耶律楚材的地位和隱逸情懷是類似的。許衡和劉秉忠等人的隱逸詩歌同樣平實淺近,與耶律楚材的這類作品十分相似,可以推測是受到了楚材隱逸詩歌較大的影響的。至于元代南方的隱士以及元中期、后期的詩人,他們詩作中流露出的隱逸情懷雖說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受到了耶律楚材的影響,但是楚材作為元初政壇最具影響力的文人,其詩歌的流傳度是非常廣的。其光芒雖沒有被后來的每一個文人所吸收,但是他承前啟后的位置基本是公認的。
四、 結語
“四海干戈尚未平,不如歸隱聽歌聲?!保ā哆^濟源登裴公亭用閑閑老人韻四絕復用前韻》)當我們深入了解耶律楚材之后,便能體會這樣看似矛盾的詩歌之下的辛酸。宋子貞在《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中評價:“公以一書生,孤立于廟堂之上,而欲行其所學,戛戛乎其難哉!”我們過去只看到了楚材表面的風光高位,卻沒有發(fā)現他一心為國的抱負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但是,即使心中有千頭萬緒的復雜情感,耶律楚材仍然為元朝統(tǒng)治的鞏固和儒學的推行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努力為國舉薦人才?!叭R電掃何須酈,六國雷驅不用秦。”(《過天德和王輔之四首》其一)總體來看,他仍是積極入世的“東丹八葉孫”,是高居廟堂的“孤獨者”。但是,現實的艱難也讓他常常在詩歌和佛教的“湛然”中隱逸。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