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得實在支不住了,父親終于準(zhǔn)備冒險。我發(fā)現(xiàn)他幾夜沒有睡覺,不時和母親嘀嘀咕咕什么。我猜想父親肯定“投機倒把”呀,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有一天夜里我又聽到母親顫顫地說,讓人逮住咋辦呀?父親說,大不了被沒收了,他還吃人呀!母親說,沒收了咱不就賠慘了?嘆了一聲,父親又不吭了。但我隱隱感覺到父親準(zhǔn)備干一件大事。
第二天上午,父親拿了一條打著補丁的布口袋出門了,中午時分背回來10斤麥子。他是去高家堡城外五里的斜馬溝村找的遠(yuǎn)房親戚屈來賒來的,說好一斤麥子5毛錢。
母親趕忙把裝麥子的口袋提得放在磨盤上,父親三下兩下把磨棍綁好,開始了磨面。那時候一斤上好的麥子能賣5毛錢,一斤麥子能磨七兩白面,一斤白面能烙14個餅子,一個餅子能賣1毛錢。我這才明白,父親賒得麥子磨成面再烙成餅子是準(zhǔn)備去集市上賣。我不禁捏了把汗,如果讓民兵小分隊或市管會的人逮住,除了餅子沒收外,還得坐學(xué)習(xí)班。這也是母親的擔(dān)憂。
但不這么做,又有什么辦法能掙兩個錢呢?天一黑,母親就把灶火燒旺了,大鐵鍋發(fā)出嗞嗞的聲響,讓人心里不安。父母鼓搗了近半夜,把磨下的面烙出80個餅子。父母似乎很興奮,一黑夜不睡,翻來覆去算這80個餅子賣出去后能掙多少錢。能掙多少錢?賣好也掙不得十塊錢。
又迎來了高家堡趕集的日子。四鄰八村的老百姓有事沒事都愛來高家堡趕集,圖的就是個紅火。中午11點,母親用一只破舊的小布袋給父親裝了20個餅子,父親往胳肢窩一夾,賊似的溜出了門,東瞅西看地鉆入大街上的人群中……
父親一走,母親趕緊把剩下的60個餅子藏在一只爛甕底,上面放了一堆爛棉絮,又扣了一只爛篩子。雖然這樣,我還是能感覺到母親的心咚咚地跳得厲害。她舍不得給我吃一個,我也不企望能吃上,家里需要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母親剛從茅坑小解回來,父親就被兩個市管會的人押回來了。母親的臉一下就放灰了。趕快把剩下的餅子交出來,不然就讓你老漢去坐學(xué)習(xí)班。一個市管會的人惡聲惡氣地說。我看見母親的眼淚流了下來。父親說,拿出來吧。
父親第一次的商品經(jīng)濟(jì)活動就這樣失敗了,但母親不甘心。母親抹干了淚,說,我找黨義去,讓他給王林忠說個情,看能通融一下不。黨義是高家堡派出所所長,下隊時在我家吃過派飯,母親給黨所長吃了一頓糜子窩窩,這對于我家來說就是上好的飯。母親覺得黨所長是個好人,她投他,肯定能說動市管會主任王林忠。黨所長一聽母親說完,非常同情,徑直和母親去了市管會。王林忠主任也很同情我家,但政策不允許我父親“投機倒把”。王主任給我母親塞了兩個餅子說,拿回去讓娃娃吃,剩下的餅子得讓國營食堂賣呀,學(xué)習(xí)班不坐了,以后再不敢弄了。母親還是不走,黨所長和王主任又商量了半天,最后說,餅子賣的錢全給你,不要讓你賠了。母親根本沒有想到是這個結(jié)局,她千恩萬謝地離開市管會。
父親被沒收的80個餅子由國營食堂以每個5分向街上的群眾公開賣了,一共賣得4塊錢,全返給我家還虧1塊錢。市管會主任王林忠最后又給了我家十斤糧票,糧票是市管會出的還是王主任自己出的,我們不得而知。反正我家沒有吃虧,因為那時2兩糧票值1毛錢。誰也沒想到,父親的“投機倒把”活動以悲劇開場以喜劇收尾。
這是發(fā)生在1972年的事,母親至今還念念不忘黨義所長和王林忠主任,說他們是好干部啊,心疼窮人啊。母親一說到這件事,就讓我向他們學(xué)習(xí)。說一遍,就讓我向他們學(xué)一遍。母親說不夠,也讓我學(xué)不夠??磥?,好干部的影響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會消失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