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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的秋收日子。時年18歲的我,第一次和正勞力社員一起在村西圩子割稻。
干這活,人與人之間,相距不足一米,速度快慢由第一個下田開刀的人掌握。你要跟不上節(jié)奏,一旦被后邊的人趕上來,讓人笑話你干活不行丟面子不說,更給年終評工落下“干活偷懶”的把柄。因此,大凡割稻,田間都是你追我趕。為這面子,我拼著命也得上。
究竟氣力不行技藝也不到,也就個把小時后,我的勁就接不上了,眼看后邊人的鐮刀直逼我的腳跟,我心一發(fā)慌,右手下刀過快,一下子割到了抓稻稈的左手手指。
這刀傷得重了,我抬手稍一察看,頭就大了:眼前,食指與中指的前半截幾乎削了一半,那血,洶涌而出,就如我爹年關(guān)殺公雞時一樣,簡直可用碗裝了。
一個人有多少血?這樣出血還有命么?
或是驚嚇過大,又或是過累,轉(zhuǎn)眼間我頭暈?zāi)垦#脻M是鮮血的左手捂了下前額后,本就半蹲著的身子一下子癱軟在稻田間。
醒來時,我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我壯,先用我的,抽了不夠再用你老大的!”
“不行,老二,你是隊長,秋收大忙,隊里的頂梁柱不能倒,抽我的!”
聽得出,是我的兩個哥哥在醫(yī)生面前爭相為我獻血。
我正想努力睜開眼看看他們,忽聽一個男子用笑吟吟的口氣說道:“都放心吧,小家伙沒有致命傷,用不著輸血的。他是犯了血暈,該快醒了。我為他清洗一下傷口,縫上兩針,再上些藥,你們就可帶他回去……”
2
那晚,吃過母親為我特做的雞蛋面條,躺在床上,正讀初中的小妹坐上床沿,捧著我包扎著的左手,心痛得要命。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著哥哥們“搶救”我的過程。
“二哥見你手上臉上滿是鮮血,身子又軟了,先是扛著你飛也似的趕往大隊合作醫(yī)療社。聽人說赤腳醫(yī)生上城進藥去了,便又背起你直奔公社衛(wèi)生院。大哥在大隊耐火廠燒窯,聽得消息,立馬丟了手中加煤的鐵鍬,踩著自行車也往醫(yī)院死趕。半路,追著二哥,兩人就車輪戰(zhàn),背你前行。大哥好些,還穿著球鞋,二哥可是從田頭上來的,八里碎石路啊,除大哥背了你的一程,其他幾里,都是二哥背你赤腳狂奔的……”
我感動之極,淚水盈目。
3
過后,父親為這事多次對母親感嘆:“看,這就是多兒多女的好處啊。如生一個,在家你寵著,可出了門呢?有誰會為他舍命?看咱家的幾個,真叫手足情深啊。我相信,將來他們成家立業(yè),即使沒有咱們摻和,也會相互關(guān)照。孩子娘,咱家現(xiàn)在雖窮,可這一幫兒女就是咱的寶,是咱的福氣,是將來咱過好日子的保障啊?!?/p>
娘平時寡言少語,可大凡聽父親說這話,兩眼必是盈滿喜氣,嘴里也會接連丟出幾個“是的,是的”。
父親一語中的。
因貧困,父親37歲才成家,我們四兄一妹,大哥25歲結(jié)婚時,父親已過花甲,兄妹五人,完全是靠同心協(xié)力辦大事,相幫著,一個個在26歲前都成了家。
一絲兒不錯,有兒女才是有財富。1995年8月,83歲的父親去世時,可以說是笑著走的。前半生窮得叮當響的人,眼前,小兒已年入百萬,其他兒女也一個帶著一個,都有了自己的事業(yè),老伴手里也已有了一筆兒女貼補的可觀的養(yǎng)老錢。
知道自己是最后一程了,一群兒女日夜陪伴,父親知足得很。臨走前,他還不忘跟母親開這樣的玩笑:“孩子他娘,我雖先走,可走得放心,因為留下這群兒女給你,就給你留下福氣了呵。”
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最懂事。父親走后,我們一群兄妹深恐“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對母親分外關(guān)心,可以說是爭相孝順。其時,母親也已66歲,老人平時體質(zhì)較差,我們經(jīng)協(xié)商,一致同意讓母親去妹妹家生活,由親閨女照顧。
妹妹有自己的家庭,也要過日子,母親的生活由她代為照應(yīng)已不容易,我們兄弟四人主動共同承擔了妹妹的工資與母親的生活費用。
有閨女、女婿、外孫女相伴,有兒子、兒媳常來探望,送錢送物,母親又過了15個幸福年頭。最讓人感動的,是我們的妹夫,他完全將岳母當作親生母親對待。母親80歲時,得了尿毒癥,后期生活不能自理了,妹夫體諒妹妹白天照顧母親的辛苦,整整半年,晚上都是由他陪在母親身邊,照應(yīng)料理。
4
2010年8月,醫(yī)生跟我們說,是母親最后的日子了。根據(jù)鄉(xiāng)俗,母親得在小兒子家歸結(jié)。
我將老母親接回了家。那一個月,是我家最熱鬧的日子,兄妹五個的孩子都成家了,母親早已做了太奶奶,真正的兒孫滿堂。
我們是瞞著母親病情的,迎著母親,臉上滿是微笑,嘴里盡是甜言蜜語。我知道母親最愛京戲,尤喜《蘇三起解》,我動不動就會坐她床沿,摟著她,用半吊子的功夫為她唱,“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母親始終神志清醒,別看她少言寡語,可心如明鏡,況且白天兒孫盡在面前,晚上女兒睡一床陪著;房門外的地板上,四個兒子還打著地鋪,能不明白?尤其四兄弟半夜念叨著母親待我們的好,前半輩子為拉扯我們所受的苦,說著說著大家就會低聲嗚咽。夜深人靜,母親知會一切,卻不露一絲聲色,硬是挺到最后,在我們的面前,在妹妹的懷里安詳?shù)亻]上眼睛。
母親在最后的時刻,曾私下對我微笑道:“四兒,這輩子,娘是真有福了,這福,就是有一群你們這樣懂事的兒女。兒女多好娃,人要臉樹要皮,哪個不好面子?就是孝順,誰也生怕落后一截啊。四兒你聰明,生了個兒子,還收養(yǎng)了個閨女,放心,今后老了,一對兒女比賽著孝順,你們夫妻將來也有的是好日子……娘把這些說與你聽,是想你方便時,也得講給你的孩子們聽:有一種福氣,就叫兒女成群,將來如政策變了,允許生,可要盡管生啊?!?/p>
娘說的話,我刻骨銘心,兒女多的好處我是深有體會。今年中秋全家團聚,飯桌上,我推心置腹地對我的兒女們說:“好政策放著,趁我們還能幫著帶,你們得趕緊生,多生吶。千萬記著:人,才是真正的財富,其他一切都是空的?!?/p>
王順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南大學兼職教授,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鐘山》等期刊,出版長篇小說《揚州在北》《天狗》。
編輯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