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遠(yuǎn)倫
今天,我遇到了漢語不能抵達(dá)的盲區(qū)
在村中御寒,三種木質(zhì)的燃燒
散發(fā)出不同的香氣,我竟不能
找到恰當(dāng)?shù)脑~語描述
棬子樹的氣息最淡,是村中最靜默的
它火焰走動起來有些肅穆
老李樹枯槁已久,燃透后
會散出來處悠遠(yuǎn)的暗香,長吸
就會進(jìn)入肺腑,令我心生愉悅
而老橙樹尚未曬干,仍能速達(dá)燃點
異香很快彌漫整間木瓦房
人這一生,總有那么一次
愿意在某種適宜的人體之香中
進(jìn)入夢境。對于我
也深感羞赧,自己硝煙氣的體香
被排斥在“香”的序列之外
似乎,我的身骨,對應(yīng)不上
任何一種村莊的木香
所以啊,今天,我在反復(fù)的深呼吸中
在復(fù)合的天然之香中
浸潤良久,仿佛已獲得匹配的
生命中的香型。為此
我耗盡整個早春,和自我的焚燒
我以秒的形式活著
像香頭,以每一次閃亮的形式活著
像谷雨,以每一次滴答的形式活著
像鼓點,以每一次顫動的形式活著
像我等著你的死
以每一次抽搐的形式活著
像我如此小心
將一秒分成兩半,活著
像我生怕未能給你送終,在一秒的內(nèi)
部,活著
她終于可以與一只鵝平視了
鵝將柔軟的脖子收縮,拉伸,纏繞
甚至旋轉(zhuǎn),只為與她為友
可它凌亂的步幅和凌厲的喙
讓她覺得一只鵝是這個春天最大的敵人
亦正亦邪的鵝,遍身假象的鵝,見到她
只會一種表白的語言:我我我我
我的女兒與鵝,如果親吻
將是羽毛愛上胎發(fā)
她終于可以與鵝,在等高線上
組成笨拙的一對了
春日午后,我看見了村里奇異的一幕
——幼兒踮起腳尖,鵝傾斜著蹼
互相距離一米,不約而同,跳簡單的搖擺舞
父親的肩背像一個軸承
再配合汗水這樣的潤滑劑
兩個籮筐才能不斷旋轉(zhuǎn),在陡峭的坡路上
挑起韻律?;j筐進(jìn)退閃躲之間
像兩個謙讓的兄弟
兩頭的小孩子,任何一個站起來
村莊都會在一瞬間失去平衡
我們安靜,沉實,乖巧,在低空中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絕不相互磕碰。父親總會用巧力,將我倆
調(diào)整到安全的角度??瓷先?/p>
他就是一把天平秤,兩個籌碼
正在不斷耗損他的鐵骨頭
驚雷為了尋找自我,才會追逐閃電
它對自我遲到了
母親像兜著湯圓一樣,兜著最驚詫的那一枚春雷
父親的骨頭像閃電那樣曲折了一下
我在村中,對自我遲到了
我的沉默沒能趕上我的閃耀
而他倆,有不同的速度和頻率
卻能相伴到老
所謂愛情,就是原地不動
我發(fā)聲的時候你發(fā)光,你寂靜的時候我熄滅
山泉水和磨刀石,養(yǎng)著鋼刃
斧頭與楔子,合成裂縫美學(xué)
圓盤鋸和棬子樹,互為知己
抽絲剝繭,木頭內(nèi)部的白銀撒落一地
紫薇在暖冬,光潔而單純
根部開始的撫慰,可在枝頭形成搖曳
樵夫做了十年,伐木等同刪病句
晤面僅有半天,木粉形同積雪
兩株木墀終于顯露出來
從未在意時疫的侵襲
時光中,紅花念著白朵
春后的桂子等著四月的鵲啄
草老死在曠野上,用單一的方式
自然輪回,那大風(fēng)中的
群眾的草,一律倒伏下去
跪給空無的樣子
配得上真正的孤獨
茅草坡上睡出的草窩
僅有深深印痕
無人的后背可以匹配
我不知道,那更大的孤獨是誰的
我用一枚怯生生的土豆
養(yǎng)一窩螞蟻
用它身體上的黑點
收藏隱秘的力量
我已經(jīng)不再迷信飽滿
轉(zhuǎn)而贊美痛苦
現(xiàn)在我蹲在最瘦弱的土豆身旁
細(xì)微的乳白的生命圍繞著它
把這枚土豆埋入土中
我要繼續(xù)
用土豆的隱忍和悲傷
養(yǎng)一窩螞蟻
村莊軟禁了天空
一只手電筒穿透掌心
鎢絲太細(xì),內(nèi)心不可太戰(zhàn)栗
你一傷感它就會熄滅
像對待行星那樣,對待這顆小燈泡
是困苦把我逼得深邃
獨自夜行
并深深感激命運轉(zhuǎn)角處的那盞馬燈
夜色中的扁竹根花,頂著一朵朵微光
花色有些變藍(lán),定與星空有關(guān)
母親在木屋里,燈光黯淡
我拿著兩束扁竹根進(jìn)門,鋪在蒸篾上
山間最美的小花,被黃豆一粒粒地壓實
深夜仍有露珠的呻吟
晨曦中,山谷空曠了許多
仿佛我取走了大地淡紫色的花樣文身
滑翔的白鴿學(xué)習(xí)人間的紙飛機
斜斜地落在他凝神的那一步上
這披著陽光的鳥,斂翅,轉(zhuǎn)悠
把他踱步的方式,重演了一遍
樹上有一群白鴿
在枝頭上遠(yuǎn)遠(yuǎn)地回望,并蓄勢欲飛
他內(nèi)心的廣場上,足印漫漶不清
散步變成漫步
最開始的一步,溫暖之后的一萬步
從古玩城走出來的唐人
手腕上戴著月全食,光圈恍惚有些淡綠
玉鐲在緩慢地旋轉(zhuǎn)
狼毫尖銳,羊毫柔軟
在兩個詞語之間徘徊的人定有可疑之處
春天的嫌犯,向天空一層一層地貼宣紙
中山四路是故事中最美的拋物線
而不是走失的隕星
我們在故事的弧度上滯留了很久
墨點藏在視線里,光芒埋在露珠中
書院的一杯飲品里有茶多酚的微苦
我花了很久,才把弧頂和巔峰分開
我在重慶,養(yǎng)著永恒這個微生物
古城樓上的星臨兩個字,被設(shè)計成殘缺美
取走的一橫和一豎在意義的看不見處,若
隱若現(xiàn)
在書局外的長椅上,我小坐一會,卻似長
夢連連
睜眼看天,一個飛檐翹角深深刺入虛空
就像我孤傲地行走在古代的大地上
沉石一再降低,鐘聲漸至空無
安居的這朵花是美的
便是善的
那么多的小事物,對人沒有診療的義務(wù)
可它們都在試圖用美善待我們
時間的每一秒,都是善的
都是善的計量單位
我們捍衛(wèi)當(dāng)下生活的每一次嘀嗒
便是對每一種微小的善負(fù)責(zé)
于是我們坐在湖廣會館里談詩歌
詩歌便是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