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林林
(湖州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呂叔湘將“勝”與“敗”對舉,指出“勝”和“敗”在句法上屬于兩種格局,“敗”是“施受同辭”,而“勝”在及物句和不及物句中動詞和主語的語義關系大致不變。具體表現(xiàn)如下[1]1-6:
中國隊勝韓國≈中國隊勝
中國隊敗韓國≈韓國敗
學術界以此將“勝”與“敗”看作兩類不同的動詞,將“敗”命名為“作格動詞”。
實際上“勝”和“敗”的對立只是表面的,“中國隊敗韓國”中“韓國”是受事,但是“韓國敗”中的“韓國”是施事嗎?根據(jù)及物句和不及物句中賓語和主語位置的互換而將“勝”和“敗”判定為兩類對立的動詞,就掩蓋了這兩類動詞在語義特征上的同一性。楊榮祥認為將“破、敗、傷、滅、斷”等動詞命名為作格動詞并不合適,他從語義特征的角度分析了這些動詞,指出它們在語義結構上既包含動作義又包含動作的結果,“如‘齊破燕’(《戰(zhàn)國策·趙策》),‘破’既表示了施事‘齊’的一個自主性動作,也表示了這一動作導致的結果”,因此將其命名為“結果自足動詞”[2]11-17。蔣紹愚根據(jù)語義特點把作格動詞分為兩類:狀態(tài)動詞(來、出、亡、勞等)與動作—狀態(tài)動詞(滅、開、毀、破等)[3]1-28,其中動作—狀態(tài)動詞相當于楊榮祥先生所指的“結果自足動詞”。
從動詞的語義構成來看,“勝”與“敗”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勝”的語義結構也是既包含動作亦包含結果,如“武王勝殷”(《漢書·律歷志》)中“勝”既表示“武王”發(fā)出的一個自主性動作,也表示該動作造成的結果。如果將詞義結構中同時包含動作和動作造成結果的動詞稱為“結果自足動詞”,那么上古漢語“結果自足動詞”應該分為兩類:一類是“破、敗、傷、滅、斷”等動詞,另一類是“勝、克”。本文將重點論述為何“勝、克”屬于結果自足動詞,它們與“敗、破”等動詞的相同點,這兩類結果自足動詞句法格局不同的成因,以及結果自足動詞的使役性以及結果自足動詞這一概念在語言系統(tǒng)中的恰當性。
呂叔湘對《春秋經(jīng)傳引得》中“敗”和“勝”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敗”的數(shù)量遠大于“勝”。并據(jù)此推測:“如果把例句拿出來做進一步的探討,并且把研究的對象擴展到春秋經(jīng)傳以外,很可能還會發(fā)現(xiàn)有某種條件在那里左右用‘敗’還是用‘勝’?!盵1]1-6本文發(fā)現(xiàn)“勝”的低頻率和“敗”的高頻率之間可能沒有必然關系,因為《左傳》中有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克”?!翱恕迸c“勝”在古書中常?;ビ?,如《爾雅·釋詁上》“勝,克也”、《玉篇》“克,勝也”、《詩經(jīng)·大雅·桑柔》“為民不利,如云不克”、鄭玄箋“克,勝也”、《經(jīng)義述聞·公羊·勝乎皇門》“莊王伐鄭勝乎皇門”、王引之引王念孫批注“勝,克也”。《左傳》中“勝”的出現(xiàn)頻率雖低,但是“克”的頻率卻很高(1)本文對這兩個詞頻的統(tǒng)計僅圍繞“勝利、戰(zhàn)勝”義項展開,其余義項的例句均不在統(tǒng)計之內(nèi)。。“勝”僅29例,“克”卻有140例之多,“克”與“敗”常常對舉,如:
例1:是晉再克而楚再敗也。(《左傳·宣公十二年》)
例2:雖及滅國,滅不告敗,勝不告克,不書于策。(《左傳·隱公十一年》)
后來“克”的使用頻率越來越低,“勝”逐漸占了上風?!秶Z》中“克”的頻率已經(jīng)略低于“勝”,“克”有46例,“勝”有49例?!稇?zhàn)國策》中“勝”有186例之多,而“克”僅有7例。至西漢時期“克”已經(jīng)極少使用了。至此,“勝”已全面取代了“克”。因此,“勝”與“克”是兩個具有相對歷時替換關系的同義詞(2)“勝”與“克”所帶賓語范圍相當,都帶表示國家、都城、人的賓語,如“勝國”“勝鄭”“克齊”“克段”“勝其耦”等。有一點區(qū)別在于文獻中有“克城”“克邑”而沒有“勝城”“勝邑”的用例,承蒙浙江大學史文磊教授在“第四屆漢語語法史青年論壇”指出這一點。,本文一并討論。
楊榮祥指出“敗、破、傷、滅、斷”等結果自足動詞具有[+自主性]、[+可控性]、[+終結]、[+外向性]等語義特征[2]11-17。這些特征也是“勝、克”所具有的。如:
例3:司空無駭入極,費庈父勝之。(《左傳·隱公二年》)
例4:武王克商,遷九鼎于雒邑。(《左傳·桓公二年》)
例5: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為越王禽于三江之浦。(《戰(zhàn)國策·秦策四》)
例6:遂襲我高魚。有大雨,自其竇入,介于其庫,以登其城,克而取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例7:秦、楚勝魏,魏王之恐也見亡飴,必舍于秦,王何不倍秦而與魏王。(《戰(zhàn)國策·魏策二》)
例8:吳軍楚師于豫章,敗之。遂圍巢,克之,獲楚公子繁。(《左傳·定公二年》)
例3“費庈父勝之”,該事件中“勝”這一動作是“費庈父”主動發(fā)出并且是可以控制的,同理,例4“武王克商”事件的動作行為是由“武王”主動實施并控制的,可見“勝、克”具有[+自主性]與[+可控性]特征。例5“勝齊人”,動作實施以后就出現(xiàn)了結果“勝”,例6“克而取之”也是動作實施后就出現(xiàn)了結果“克”,可見“勝、克”具有[+終結]特征。例7“勝”的賓語“魏”是動作的受事,是“勝”動作施及的對象;例8“克”的賓語“之”回指“巢”,是“克”的受事?!皠?、克”動作的發(fā)出必定針對一定的對象,必須要帶賓語。因此,“勝、克”具有[+外向性]特征。如果“勝、克”不帶賓語,則僅表示結果而不再表示動作,如:
例9:田忌三戰(zhàn)三勝,鄒忌以告公孫闬。(《戰(zhàn)國策·齊策一》)
例10:頃間,言齊兵大勝,秦軍大敗。(《戰(zhàn)國策·齊策一》)
仔細觀察“勝、克”在以上不及物結構中表示的意義,皆表示結果而非動作。例9“三戰(zhàn)三勝”,“戰(zhàn)”表示動作,“勝”在這個句子里僅表示結果。例10“勝、克”與“敗”對舉,“敗”表示結果而非動作,那么“勝、克”自然也表示結果。
如果說以上例句中主語均為人等有生命個體,對“勝、克”是否表示動作的理解存在某種不確定性;那么當主語為無生命的名詞性成分時,該結構中的“勝、克”則無疑表示結果或狀態(tài)。如:
例11:讒人以君僥幸,事若不克,君受其名,不可為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例12:事若克,季子雖至,不吾廢也。(《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例13: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史記·陳涉世家》)
例14:純《離》為牛,世亂讒勝,勝將適《離》,故曰其名曰牛。(《左傳·昭公五年》)
例15:戰(zhàn)克而王饗,吉孰大焉。(《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以上例句主語均是無生命的事物,不具有發(fā)出動作的能力。例14“勝”的主語“讒”不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因此,不可能發(fā)出動作。例11—例15“戰(zhàn)”“事”是無生命的名詞性成分,不可能發(fā)出動作。在這些例句中“勝、克”只能表示結果或狀態(tài)。
“勝、克”與“敗、破”等都可以出現(xiàn)在三種類型句式中。
第一,施事主語句:NP1+V+NP2。
在該句式中,NP1的語義角色是施事,是動作的發(fā)出者,NP2的語義角色是受事,是動作的承受者,如:
例16:齊師克城而驕,其帥又賤,遇,必敗之。(《左傳·定公九年》)
例17:申生勝狄而反,讒言作于中。(《國語·晉語》)
例18:吳師敗楚師于雍澨,秦師又敗吳師。(《左傳·定公五年》)
例19:吳人踵楚,而邊人不備,遂滅巢及鐘離而還。(《左傳·昭公二十四年》)
例20: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戰(zhàn)國策·秦策一》)
例16“齊師克城”,“齊師”是施事,“城”是受事。例17“申生勝狄”,“申生”為施事,發(fā)出了動作“勝”,該動作施加于受事“狄”。例18“吳師敗楚”,“吳師”是施事,發(fā)出動作施加于“楚”,“楚”為受事。余例類推。
第二,當事主語句:NP+V。
在該句式中,NP的語義角色不是施事,而是當事,“勝、克、破、敗、滅”等表示的是當事所處的狀態(tài)或結果。如:
例21:是晉再克而楚再敗也。(《左傳·宣公十二年》)
例22:此事克則為卿,不克則烹。(《左傳·哀公十六年》)
例23:頃間,言齊兵大勝,秦軍大敗。(《戰(zhàn)國策·齊策一》)
例21“晉再克”,“克”在該句中表達的是“勝利”的狀態(tài)或結果,而至于“勝”的動作則不是說話人要表達的內(nèi)容。例22“事克”,“克”在此只能表示狀態(tài)或結果,不可能表示動作,因為“事”不是有生體,它無法主動地實施動作。余例類推。
楊作玲、楊榮祥也持有類似的觀點,認為“秦軍大敗”中“秦軍”是當事,“敗”表示當事所處的狀態(tài)[2]11-17[4]20。蔣紹愚認為X+滅、X+破等結構表示X的狀態(tài),其中的“滅、破”等突出狀態(tài),接近狀態(tài)動詞[3]1-28。上古漢語的結果自足動詞在語義結構上與后世的動結式大致相當,劉鳳樨研究指出“孩子哭醒了”“球迷喝醉了”“小朋友玩累了”等結構中的主語題元皆為主題(3)主題、當事、系事,這三個不同的術語,不同的學者偏好使用不同的術語,但是他們的內(nèi)涵大致相當,都表示在狀態(tài)的變化中的相關者。,并非施事[5]317-332。
第三,受事主語句:NP2(+可)+V。
該句式表達被動意義,NP2的語義角色為受事,V動作施加于NP2。如:
例24:秋,隨及楚平。楚子將不許,斗伯比曰:“天去其疾矣,隨未可克也?!?《左傳·桓公八年》)
例25:公曰:“國勝君亡,非禍而何?”對曰:“國之有是多矣,何必不復。小國猶復,況大國乎?”(《左傳·哀公元年》)
例26:君終無嫡子,其國可破也。(《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例27:故齊雖強國也,西勞于宋,南罷于楚,則齊軍可敗,而河間可取。(《戰(zhàn)國策·燕策一》)
例28:其后必當大矣!晉庸可滅乎?(《史記·晉世家》)
例24“隨未可克”的意思是“隨還不可以被戰(zhàn)勝”,“隨”是“克”的受事,“克”表示施加于受事“隨”的動作。例25“國勝君亡”,離開原文有歧義,《春秋左傳注》對此的注解認為“楚國為吳國所勝,楚君逃亡”,據(jù)此“國勝”在原文的意思是“(楚)國被戰(zhàn)勝”,“國”是受事,“勝”表示作用于“國”的動作并產(chǎn)生一個“勝利”的結果,只是該結果的承擔者另有其人。例27“齊軍可敗”的意思是“齊軍可以被打敗”,該句中的“可敗”只能理解為被動義,如果理解為“齊軍可以失敗”,則語義不順,如蒲立本曾指出“‘可’的主語是動詞的賓語(4)這一論斷并非絕對的、毫無例外的。例外是有的,但很少。在《左傳》中的例外是極少的,但是到《孟子》《戰(zhàn)國策》等文獻中例外則多起來。(或者說受事)”[6]25。余例類推。
由此可見“勝、克”與“敗、破、滅”等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能夠進入相同的句式,因此,“勝、克”屬于結果自足動詞。
“勝、克”和“敗、破”等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可以進入相同的句式,然而“勝、克”與“敗、破”等為何會有不同的句式變換格局呢?若從事件語義結構的深層次考慮,變換格局上的差異是由以下兩個因素導致的。
“勝、克”和“敗、破”等動詞的詞義結構中都包含動作義與結果義,“勝、克”與“破、敗”等動詞都可以出現(xiàn)在施事主語句NP1+V+NP2句式中,其中NP1是施事,NP2是受事。但不同的是,NP1+勝/克+NP2句式中,NP1不僅是“勝、克”動作的施事,也是“勝、克”結果的承擔者,NP2僅僅是“勝、克”動作的受事。NP1+敗+NP2句式中,NP1僅是動作的施事,而NP2不僅是動作的受事也是結果的承擔者。如:
例29:武王克商,遷九鼎于雒邑。(《左傳·桓公二年》)
例30: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例31:吳師敗楚師于雍澨,秦師又敗吳師。(《左傳·定公五年》)
例32: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韓非子·初見秦第一》)
例33:昔智伯瑤攻范、中行氏,殺其君,滅其國。(《戰(zhàn)國策·齊策五》)
例29“武王克商”,“武王”是動作的發(fā)出者,是施事,“商”是動作的受事,“克”的結果承擔者是“武王”,結果的承擔者指向動作的發(fā)出者,例30同理。例31“吳師敗楚師”,“吳師”是動作的發(fā)出者,是施事,“楚師”是“敗”這一動作的受事,同時也是“敗”結果的承擔者,結果的承擔者指向動作的承受者,余例同理?!皠佟⒖恕迸c“破、敗”等動詞的不同事件語義結構可歸納為圖1和圖2。
圖1 “勝、克”等的事件語義結構
圖2 “敗、破”等動詞的事件語義結構
因此,“勝、克”與“敗、破”等動詞的差異在于結果義的指向不同?!皵 钡慕Y果義指向的是動作的受事,而“勝、克”的結果義指向的是動作的施事。
如果不凸顯“勝、克”和“敗、破”等的動作義,僅凸顯其結果義,事件的語義結構關系為“某一客體承擔了‘勝’或‘敗’的結果”,那么該客體為當事角色。如“楚師敗”“武王克”。
“楚師”和“武王”都是當事成分,“楚師”承擔了“敗”的結果,“武王”承擔了“克”結果,在這兩個句子里“楚師”和“武王”并不具有施事性,僅表示結果承擔者。
事件語義結構中的結果義與當事角色映射到表層句法結構中,結果義占據(jù)謂詞的位置,當事的論元位置理論上有兩個選擇:主語位置和賓語位置。即:NP+V或V+NP。實際語言中當事更傾向于占據(jù)主語位置,亢世勇、張晨統(tǒng)計了人教社中小學語文課本中各類語義角色和語義成分的映射規(guī)律,發(fā)現(xiàn)當事角色不論指人還是指物,均映射到主語位置,映射到賓語位置的卻屈指可數(shù)[7]7-14。梅廣也指出當事句一般都是不及物句[8]284,如:
例34:頃間,言齊兵大勝,秦軍大敗。(《戰(zhàn)國策·齊策一》)
例35:公子買戍衛(wèi),楚人救衛(wèi),不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例36:此事克則為卿,不克則烹。(《左傳·哀公十六年》)
例37:魏王遂尚遇秦信韓,廣魏救趙,尺楚人遽于萆下,伐齊之事遂敗。(《戰(zhàn)國策·魏策一》)
“齊兵”“秦軍”“事”“伐齊之事”均為當事,占據(jù)主語位置。
當事角色占據(jù)賓語位置的用例也有一些,但是較少,并且都是無生命力的當事成分。如:
例38:舍民數(shù)世,以求克事,不可必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例39: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左傳·成公二年》)
例38“克事”中“事”是當事,“事”不是受事也不是施事,因為“事”是無生命的,其無法發(fā)出動作,也不具備承擔“克”的結果的條件。“克事”意思是,在“事”這件事情上,取得了“克”的結果,因此,“事”是當事?!熬笫隆币彩钱斒?,例39中“敗”的受事是“君”,“君之大事”是“敗”的當事。
“勝、克”的當事(5)這里的“當事”指有生命的名詞性成分時,無生命的當事成分沒有與之對應的施事身份或受事身份。與施事同指,“敗”的當事與受事同指,當事映射到句法結構表層時,傾向于投射到主語位置,這就造成了表層結構上不及物句中“敗”的主語和及物句中“敗”的賓語同指,而“勝”在及物句中的主語和不及物句的主語同指。
進一步,為什么結果自足動詞的當事傾向于映射到主語位置呢?陳平討論過主語、賓語和語義角色的配位原則,認為充任主語和賓語的語義角色存在一個優(yōu)先序列,如下所示[9]161-168:
主語:施事>系事(6)系事的定義陳文沒有給出確切定義,但是舉出了這樣的例句:這事老張有辦法。據(jù)此推論系事大體相當于狀態(tài)中的某個關涉對象,和當事相當。>受事
賓語:受事>系事>施事
主語的優(yōu)先語義角色為施事,賓語的優(yōu)先語義角色為受事。在賓語位置上,“受事”的優(yōu)先級高于“當事”,因此,“敗楚”這樣的句法序列,其語義配位的優(yōu)先級為:
結果自足動詞+受事>結果自足動詞+當事>結果自足動詞+施事
所以結果自足動詞之后的賓語優(yōu)先被解讀為受事,賓語解讀為受事不合常理時,才被解讀為當事。如:
例40:舍民數(shù)世,以求克事,不可必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例41: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左傳·成公二年》)
例42:其徒與華氏戰(zhàn)于鬼閻,敗子城。(《左傳·昭公二十年》)
例43:遂敗華氏于新里。(《左傳·昭公二十一年》)
例40“克事”以及例41“敗君之大事”,“事”“君之大事”只能理解為當事,因為“事”和“君之大事”不是動作“克”與“敗”施及的對象,將其理解為受事是不合常理的。例42和例43中“子城”“華氏”則優(yōu)先理解為受事,因為“子城”和“華氏”是動作可以施及的對象。所以,除非當事本身的詞義特征能夠消除歧義,否則當事語義角色不能映像到賓語位置。
不能映射到賓語位置的當事成分,則只能映射到主語位置。而且在主語位置上,當事和施事并不沖突。因為施事如果映射為主語論元,那么施事所發(fā)出的“勝、克、敗”等動作必定施及某個對象,其構式也必然為:施事主語+V+受事。如:
例44:鄭人大敗戎師。(《左傳·隱公九年》)
而當事則是狀態(tài)或結果經(jīng)歷者,是客體,不具有主動性和控制性,無法發(fā)出動作施及某個對象,其構式必然為:當事主語+V。這樣,在結構上當事和施事就區(qū)分開來了,如:
例45: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史記·吳王濞列傳》)
例46:鄭伯與戰(zhàn)于竟,息師大敗而還。(《左傳·隱公十一年》)
以上例句中,主語都不具有主動性和控制性,無法發(fā)出動作,只能是結果狀態(tài)的經(jīng)歷者,只能是當事。
上古漢語結果自足動詞的語義結構雖然包含動作和結果,但是“結果義”比“動作義”更突出,“結果義”是第一位的,是默認值,其不依賴于句法結構。在結果自足動詞所能出現(xiàn)的句式中,其結果義都是凸顯的。
在施事主語句中,結果自足動詞的結果義和動作義均凸顯。如:
例47:齊師克城而驕,其帥又賤,遇,必敗之。(《左傳·定公九年》)
例48:是王破燕而服趙也。(《戰(zhàn)國策·燕策二》)
例47“克城”,“克”的動作義凸顯,并且包含著結果,“齊師”發(fā)出動作并出現(xiàn)“克城”的結果。
在受事主語句中,動作義與結果義均凸顯。如:
例49:晉未可滅而殺其君,只以成惡。(《左傳·僖公十五年》)
例50:欲伐宋,殺其丈夫而囚其婦人。大宰嚭曰:“可勝也,而弗能居也?!蹦藲w。(《左傳·哀公十三年》)
例49“晉未可滅”的意思是“晉國還不能被消滅”。“晉”是“滅”的受事也是結果的承擔者,結果義和動作義都得以凸顯。例50“可勝”如果補出主語,則是“宋”,意思是“宋國可以被戰(zhàn)勝,但是宋這個地方我們不能住?!?/p>
在當事主語句中,當事為客體,結果自足動詞的動作并不凸顯,只有結果義凸顯出來。如:
例51: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戰(zhàn)國策·齊策五》)
例52:宋義乃諫項梁曰:“戰(zhàn)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史記·項羽本紀》)
“滅”“勝”在以上兩個例句中表示的是結果而非動作。
因此,“動作義”的凸顯依賴于特定的句法結構,只有在及物構式“NP1+V+NP2”和受事主語句“NP2(+可)+V”中,“動作義”才能夠得以凸顯,如“吳師敗楚師”句中的“吳師”發(fā)出動作,出現(xiàn)了結果“敗”。因此,在及物構式中動作義得以凸顯,而結果義也沒有被壓制;而在當事主語句中,僅結果義得以凸顯,動作義則受到壓制。
此外結果自足動詞的語義結構中,結果義是明確的,而動作義則是不明確的。換言之,造成“勝、克、敗、破”等結果的具體動作是不確定的,造成結果的動作不是唯一的,如:
例53:聞陳王戰(zhàn)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史記·陳涉世家》)
例54: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左傳·成公二年》)
例55:葉公攻敗白公,白公自殺。(《史記·陳杞世家》)
例56:晉因齊亂,伐敗齊于高唐去,報太行之役也。(《史記·晉世家》)
例57:故往見郭隗先生曰:“齊因孤國之亂,而襲破燕?!?《戰(zhàn)國策·燕策一》)
例58:漢乃發(fā)巴蜀罪人嘗擊南越者八校尉擊破之。(《史記·西南夷列傳》)
例59:故時強,輕匈奴,及冒頓立,攻破月氏。(《史記·大宛列傳》)
以上例句表明造成“敗”這一結果的動作可以是“戰(zhàn)”“侵”“攻”或“伐”,造成“破”這一結果的動作可以是“襲”“擊”或“攻”。因此,對于結果自足動詞而言,造成結果的動作是不確定的,但是結果卻是明確的。
既然結果自足動詞的結果義是無條件凸顯的,動作義是有條件凸顯的且不明確,那么這是否證明,結果自足動詞的動作義不是動詞本身具有的,而是構式賦予的呢?換句話說,這是否證明結果自足動詞帶賓語是使動用法呢?
楊榮祥認為“破、敗”等動詞帶賓語不是使動用法[2]11-17,蔣紹愚指出“滅、敗、破”等動詞的詞義中包含使因、致使和結果(狀態(tài)變化),認為所謂的致使義不是句式的意義,而是詞義本身所具有的[3]1-28。其語義構成是:
滅:[[X施行動作(武力攻擊)致使[Y出現(xiàn)結果/狀態(tài)(亡)]]
同理,“勝、克”的語義構成是:
勝、克:[[X施行動作(武力攻擊)致使[X出現(xiàn)結果/狀態(tài)(勝利)]]
結果自足動詞本身包含動作和結果,動作發(fā)出后即導致結果的出現(xiàn),因此,結果動詞的詞義中就蘊含著使役義。而且,前文提到結果自足動詞可以用在受事主語句中,只有及物動詞才能表示被動意義。結果自足動詞可以在受事主語句中表示被動足以證明他們具有及物性,及物構式中的動作義是動詞的語義結構中固有的,不是構式賦予的。因此,結果自足動詞帶賓語不是使動用法。
楊榮祥提出上古漢語結果自足動詞的概念[10]128-137,根據(jù)結果自足動詞的語義特征,上古漢語結果自足動詞不僅包括“破、敗、滅、斷”等,還包括“勝、克”。從句式變換上看,“勝、克”與“破、敗”等的確存在很大差異;但是這種差異可以從語義結構以及語義角色的映射規(guī)則等方面進行解釋?!皠?、克”與“破、敗、滅、斷”等動詞的區(qū)別在于動詞語義結構中包含的結果義的指向不同,“勝、克”的結果義指向其動作的發(fā)出者,而“破、敗”等動詞的結果義指向動作的承受者,正是結果義指向的不同造成了不同的句式變換格局。
據(jù)此,結果自足動詞內(nèi)部應該分為兩類,一類是“破、敗、滅、斷”等,其結果義與動作義指向不同的對象;一類是“勝、克”,其結果義和動作義指向同一對象。結果義和動作義指向兩個不同對象的占多數(shù),結果義和動作義指向同一對象的為少數(shù)。上古漢語的結果自足動詞所表達的語義結構,到中古以后逐漸為分析性的連動結構或動結式所替代,如“戰(zhàn)敗、攻破、殲滅、打斷、戰(zhàn)勝”等。
結果義指向的不同導致結果自足動詞內(nèi)部出現(xiàn)差異,這種差異在后世產(chǎn)生的動結式中依然有所體現(xiàn)?,F(xiàn)代漢語動結式可以根據(jù)結果義與動作義指向是否一致分為兩類:一類是結果義和動作義指向不同的對象,如“打敗、打斷、殺死”等;另一類是結果義和動作義指向同一個對象,如“吃撐、吃飽、睡醒、累死”等。前一類動結式的動作由施事發(fā)出結果義指向受事,后一類動結式的動作由施事發(fā)出,結果義也指向施事,這一類動結式帶賓語受到較多的限制。董秀芳從雙音化的角度提出:“包含內(nèi)在終結點的動詞在雙音化時傾向于選擇動補式,詞匯語義中所隱含的結果狀態(tài)比較顯著的單音動詞傾向于在前面添加一個動詞來構成動補式雙音詞?!盵11]395其中包含內(nèi)在終結點的動詞就包括本文所研究的“結果自足動詞”。后來產(chǎn)生的動結式與上古漢語結果自足動詞在語義結構上具有相似性,從來源上看,“結果自足動詞”是動結式的前身。徐通鏘指出:“由于漢語編碼方式的改變,漢語的單字音義結合的理據(jù)轉(zhuǎn)化為單字線性組合的理據(jù),因此,同樣的概念,上古時期以單音字編碼,中古以后轉(zhuǎn)為雙音字編碼?!?64-366結果自足動詞與動結式是不同時期漢語對同一概念的兩種不同的編碼方式。對于上古漢語的結果自足動詞,學界多稱之為“作格動詞”,因為這些動詞在變換格局上與一般的及物動詞相對立。如果專注于這些動詞由于格局對立而造成的一些不同句法表現(xiàn),而稱之為作格動詞,并且從語言類型學的視野展開研究是有價值的。但是如果從漢語語法系統(tǒng)性的角度來講,將這些動詞定義為“結果自足動詞”則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