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田野,空曠而遼遠,正午時分,遠處的云彩貼著地面在徜徉。此時的大地,是白云的故鄉(xiāng)。麻雀們雙腳一頓一頓地跳著在無人的田地里散步,尋覓著過冬的糧食。一場微雨過后,被鳥兒們忽略的草籽會重新在秋風(fēng)中發(fā)芽。待到霜冬來臨前,老牛拉著犁鏵,將秋收遺落的綠植埋進厚實的土壤。世上沒有一株植物是白長的,不在今年的秋天開出繁花,便在明年的春天抽出千樹萬樹的碧綠,季節(jié)有時,萬物有涯,而生命無限,每一抹淺紅深綠里,都藏著千回百繞的來來往往。唯此,時間令人充滿信心,并且心安。
村莊里漸次飄起黃豆的清香。收獲豆子的季節(jié),人們開始做醬油。漢代時,醬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菽醬汁。傍晚的炊煙,如果沒有當(dāng)季黃豆醬的香味纏綿其上,那么,秋收的滿足像是被遙隔在去年。從點點滴滴的新鮮里,人們能夠看到這一年忙碌的價值。
搶在第一場霜到來之前,得連夜刨出土里的洋山芋,以免被凍著。洋山芋脾性隨和,任意一種吃法,滋味都鮮美得很。早晨在粥鍋上蒸一籠,蘸著白糖吃,甜。中飯菜簡單,切成片的洋山芋和著碎咸菜一起炒,舀一瓢水加進去,打兩個雞蛋花,煮開后盛在粗陶大碗里端上桌,又粉又糯。
洋山芋學(xué)名為白薯,來歷不凡。明萬歷年間,福建人陳振龍到菲律賓經(jīng)商,看到白薯,味道好,又能填饑充飽,菲律賓時稱呂宋,呂宋的法律規(guī)定,白薯不允許出口。善謀的陳振龍于是將白薯藤絞入汲水的繩子里,遂將之帶回中國。萬歷二十二年,福建遇大荒,陳振龍的兒子陳經(jīng)綸向當(dāng)?shù)匮矒峤饘W(xué)曾推薦白薯的種種好處,于是金學(xué)曾命令各地如法種植,幫助百姓度過了災(zāi)荒。再后來,陳家又將白薯種植法傳到浙江鄞縣、山東的膠州、河南的朱仙鎮(zhèn)以及黃河以北等地方。我有位同事老家在甘肅,她告訴我,甘肅會寧的洋山芋以好吃著稱。會寧被稱為狀元縣,自恢復(fù)高考以來,已向全國輸送大學(xué)生10萬多人。但會寧太窮了,孩子們的讀書之路是靠洋山芋鋪就的。
家門口種了幾十株芝麻,芝麻田里長了六棵柿子樹。夏天時下過幾場雷陣雨,秋收時芝麻只裝了舊書包的三分之一,往年可是能將書包撐個半飽的。奶奶說,這芝麻瘦,說不定是給夏天那幾場雷嚇的。舊書包奶奶舍不得丟,總是用來裝芝麻。別人家把芝麻送到油坊里去榨油,而她總是留著芝麻過年時蒸米糕。年三十的晚上,她裝一盆芝麻年糕敬祖先,說芝麻年糕節(jié)節(jié)高,大人小孩一年更比一年好。
收完芝麻差不多就可以摘柿子了。摘下來的柿子暫時不能吃,得放進米缸里捂上個把星期才熟透。
每棵樹上都會留下兩三只柿子,不摘,就留在秋風(fēng)里。這叫看果。沙棗樹是這樣。梨樹、蘋果樹也是這樣。即便再餓、再饞,樹上得留兩三枚果子。奶奶說,果樹春天里有新芽,夏天會開花,秋天里掛著果,所以這些樹從來都是不焦心的,順順溜溜地就過了大半年,一到冬天,樹上卻光溜溜的了,看得人心里也受凍,所以得有幾枚果子留在樹上,養(yǎng)養(yǎng)眼。其實,還沒到秋風(fēng)完全冷透,那些看果就都被鳥們啄進了它們小小的胃里。
人們對吃到肚子里的食物心懷敬畏。吃是為了活命,活命就得要有個體面。所以古人對“禮”特別周到講究。光一個餓的說法,便分好幾種。比如果子不熟為荒,谷子不熟為饑,蔬菜植物歉收為饉。秋天去蘇州,看到一道菜,蒜蓉落蘇。我問服務(wù)員,這是什么食材?服務(wù)員說,就是蒜蓉燜紫茄子。不由得感嘆,到底是蘇州。沒有落蘇的說法,又如何稱得上是江南。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開國國君錢镠,有個兒子是跛足,為了避免茄子的讀音與瘸子相通刺激到兒子,他受帽子上流蘇的啟發(fā),下令將茄子稱作落蘇。于是在江南,至今仍習(xí)慣稱茄子為落蘇。就像到了福建一帶,有些人習(xí)慣將洋山芋稱作金薯一樣,說是為了紀念當(dāng)年的金學(xué)曾鼓勵大家種植白薯。
《莫愁》總編? 麗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