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曾在《敘事學詞典》中摘錄了兩種關于傳統(tǒng)敘事學的觀點:一種是以托多洛夫為代表,他主要研究的是敘事的普遍特征,尤其是故事的普遍結構;另一種是以熱奈特為代表,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以語言為媒介的敘事行為上。以上兩種觀點雖然都對敘事學做出了不同的定義,但并不矛盾,二者只是在敘事學的不同層面上對其做出的研究,而它們的共性在于都將敘事學的基本范圍限定在敘事文學作品中,也就是說,在傳統(tǒng)敘事學的研究活動中,公文寫作是作為一種缺席姿態(tài)存在的,并不進入敘事學研究的視野。
在傳統(tǒng)敘事學中,公文寫作的缺席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一是無作者論的誤解。在《黨政機關公文處理工作條例》中,“黨政機關公文是黨政機關實施領導、履行職能、處理公務的具有特定效力和規(guī)范體式的文書,是傳達貫徹黨和國家的方針政策,公布法規(guī)和規(guī)章,指導、布置和商洽工作,請示和答復問題,報告、通報和交流情況等的重要工具?!笨梢姡氖菄覚C關、社會團體集體意志的體現,于是有部分學者對此產生了誤解,認為公文寫作中是無作者的,它實質上是一種代國家機關立言、代群體立言的被動書寫行為,這種被動性的書寫將個人意志排除在外,通過權威性和集體性強行壓制作者主體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這種對公文寫作無作者的長期誤解,使公文無法進入敘事學的研究范疇。但在實際的寫作過程中,公文寫作始終存在一個第二自我的,即布斯所提出的“隱含作者”,這個作者介入到文本中,“根據具體作品的需要,用不同的態(tài)度表明自己?!倍菬o敘事性的誤解。在敘事學的相關理論中,故事由一系列事件組成,這里的事件是故事從某一狀態(tài)向另一狀態(tài)的轉化,換言之,事件就是行動,例如:(1)李明打人了;(2)李明沒有爸爸和媽媽。在這兩個敘事陳述中,前者就屬于事件,因為它展示了一個過程,一種變化,而后者只是揭示了李明的某種性質和屬性,并沒有表示一個行動,因而不屬于事件。為了使公文具有嚴肅性和說明性,盡管大多數公文都是簡明扼要地將相關條例和決定列出,并沒有展示出一定的過程和變化,但羅剛在《敘事學導論》中也指出:“對‘行動’我們應作寬泛的理解,它不僅包括人物的姿態(tài)、動作,也包括人物的言談、思想、感情和感受。”從這種角度來看,公文在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中實際上包含了由上級機關、領導等所指派的共同思想行為,這種共同的思想行為在意識形態(tài)的領域內構成了事件,這就是公文中的敘事部分。此外,一個故事至少包括兩個事件,這些事件構成一個具有某種可續(xù)性的序列,所謂可續(xù)性就是事件與事件的聯(lián)接,學者羅剛將它分為四種方式:時間、空間、人物及因果關系,這種可續(xù)性在公文寫作中也同樣存在。三是無審美性的誤解。在具體的公文寫作中,有著嚴格的公文格式和行文規(guī)則,每一部分都有其相應的格式要求,這種嚴格的行文規(guī)則和格式使公文似乎成了一種簡單的結構復制,而在結構的套用中,對個體和思想的壓制造成了對公文寫作毫無審美性的長期誤解。
盡管在傳統(tǒng)敘事學中公文寫作面臨著長期缺席的情形,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公文寫作就不存在敘事學研究的價值。隨著后經典敘事學的發(fā)展,公文的敘事學研究在公文研究領域逐漸成為一個新的突破點,為公文寫作理論的深入提供了理論基礎,同時也豐富了敘事學研究的領域范疇。
在敘事情境中,敘事人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即敘事者以什么身份向讀者講述故事。從敘事學的角度看,敘事人稱的主要區(qū)分就在于敘述者與作品塑造出的世界的距離,第一人稱敘事者置身于故事之內,作為故事中的某一個人物出場,他自身的經驗和歷史就成為了敘述的基本對象;而第三人稱敘事者則是置身于故事之外,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講述故事,但并不參與故事中的任何行動。值得注意的是,還有一種特殊的敘事者雖然同樣置身于故事之內,但敘述對象并不是自身,而是以一種單向性的對話指向故事中的人物,這就是第二人稱敘事者,但它在公文寫作中基本不出現。
在對第一人稱的選擇和運用中分為兩種情況:在場和不在場。所謂“在場”,就是在公文中出現了明顯的第一人稱敘事標志,常見的標志詞有“我省”“本局”“本部門”等等,例如“我站于××××年新建油罐兩個,擴建了油庫,占用了當地……”以上這則工作報告很明顯地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者,即“我站”,其敘述行為本身與自我經驗相聯(lián)系,將本單位某一階段、某一方面或所完成的某一項具體工作的主要情況向上級機關反映,敘事者置身其內,給人一種真實、懇切的體驗,既有利于上級機關掌握主要信息,同時又取得了上級機關的信任和理解。相反,第一人稱的“不在場”即公文中沒有出現明顯的第一人稱敘事標志詞,但是敘事者仍然是以第一人稱出現,例如在《教育部關于XXX等職務任免的通知》中,“2015年12月7日研究決定:任命XXX、XX、XXX為東華大學副校長,XXX、XX為東華大學副校長(試用期一年);免去XXX、XXX、XXX的東華大學副校長職務?!痹谶@則通知中,沒有明顯的第一人稱標志詞出現,但是敘事者仍然是第一人稱,即撰寫公文的單位。這種第一人稱標志詞的隱退較之“在場”而言,有其特殊的敘事效果,例如可以擴大敘事者與文本的距離,使讀者的聚焦點完全鎖定在公文傳達的具體決策或內容上,而回避對敘事者本身經驗和歷史的過分關注,保證其內容的嚴肅性,同時又不至于讓敘事者與文本的距離過分偏離,敘述仍然是從自我經驗出發(fā),有著高度的真實感和可靠性。在公文寫作中拉開敘事者和文本之間的距離,在某種程度上會增強公文的權威性,同樣,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者進行敘述,也是公文寫作中常見的敘事人稱之一。例如“5月28日16時05分,由XX開往XX的XXX次旅客快車,行駛至XX車站時,發(fā)生重大顛覆事故……”這里的敘事者就是典型的第三人稱敘事者,較第一人稱敘事者而言,他更多地回避了自己的感情傾向,使公文寫作顯得更加客觀,從而增強了公文的權威性和執(zhí)行力。
接受美學認為文本是一個開放的未完成式的意義系統(tǒng),在這里,意義的建構是由讀者的參與所共同完成的,事實上,對公文的研究也同樣離不開讀者的接受,這主要體現在公文寫作中不同敘事人稱所產生的讀者接受體驗的差異上。
這里有一個概念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即敘述接受者?!皵⑹鼋邮苷摺币辉~由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普蘭斯提出,“是與敘述者相對應的概念,是敘述者的交流對象,文本里的聽眾?!痹趯ξ膶W作品的敘事學研究中,它并不等同于讀者,盡管有時它與讀者確實處于同一位置上,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它是敘事文本內的具體接受者形象,是虛構的,而讀者則是文本外的真實存在。但在公文的寫作中,由于公文本身是具有準確對象指向性的寫作行為,文本里的敘述接受者就是現實中的接受主體,如“你所上報的‘關于籌建生物工程實驗室項目缺口資金的請示’已收悉,同意撥付資金100萬元,請你所按要求使用好該項資金,項目完成后,提交資金用途報告,我廳將進行審核?!贝颂幍摹澳闼笔俏谋緝纫粋€具體的敘述接受者形象,但同時也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讀者,所以公文中所談及的敘述接受者和讀者是統(tǒng)一的,它之所以與文學作品中二者的關系不一致,原因就在于敘述接受者和讀者的對等實現了讀者在閱讀接受過程中的真實體驗,強化了在接受效應上的執(zhí)行力。
在具體的讀者接受體驗上,第一人稱敘事和第二人稱敘事各有不同。在第一人稱敘事的公文寫作中,對于讀者而言,他們直接面對敘述者本身,“敘述接受者就像陪伴在這個‘我’旁邊,與‘我’并肩而行,傾聽‘我’的故事,嘗試去理解‘我’的所作所為?!边@種面對面的對話使讀者獲得了在接受位置上的更多感情認同,敘述者的態(tài)度往往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并且在無形中引導讀者的判斷和價值傾向;而在采用第三人稱敘事的公文寫作中,敘述者本身不介入事件,并且盡可能地減弱主觀色彩,這種遠距離的接受位置有利于讀者快速準確地找到自己的態(tài)度位置,做出自己的判斷。但無論是以上哪一種接受位置,都體現出公文寫作正面對話的意義,較文學作品而言,公文大大提高了讀者的地位,開啟了敘述者和讀者進行正面交流的可能,使之成為一種開放的文本意義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