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暉
近年來,“敬畏自然”的口號越來越響亮,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之后,更是呈現(xiàn)席卷之勢。我們應該更新對“敬畏自然”的理解:敬畏自然,重要的不是賦予它一種人格,而是認識自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以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為基礎,準確地辨識出人類的各種利益,考慮周全,行動審慎。
目前對于人類與“自然”的認識存在一定的誤區(qū)。即以“自然”一詞而言,論者往往將其與道家尤其老莊相關聯(lián),如張應杭等人說:“從《老子》一書看,它對天地自然界充滿著尊重和敬畏之心?!独献印氛J為相對于人而言,自然界具有絕對的本原性。道家哲學留給后人最重要的文化傳統(tǒng)就在于推崇自然對于人類的先在性和人類對于自然的依存性。”①張應杭、朱曉虹:《消費主義的另類批判——基于〈老子〉文本中的自然哲學視閾》,載《浙江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第115頁。很明顯,張應杭等混淆了兩個概念,即《老子》之“自然”與后世的“自然界”。劉笑敢先生指出,《老子》的“自然”絕非“自然界”:“在現(xiàn)代漢語中,‘自然’作名詞常指自然界或大自然,在古代漢語中,尤其是在先秦的典籍中,‘自然’作名詞時,其意義也還是自然而然的意思,沒有大自然的意思。在古代,相當于自然界的詞是‘天’‘天地’或‘萬物’。以‘自然’指代自然界是很晚的事……當我們談到自然時,可以指自然界的情況,但在更多的情況下,特別是在老子哲學中,自然顯然是指與人類和人類社會有關的狀態(tài)。道家講自然,其關心的焦點并不是大自然,而是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我們可以說,《老子》所講之自然是人文之自然,而不是自然界之自然。二者在某些情況下雖然可以相通,但內涵、意義絕對不同……至于明明白白地將老子之自然講成自然界,實在是不能成立的?!雹賱⑿Ω遥骸独献庸沤瘛飞蟽?,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73—274頁。劉先生還指出:“《莊子》書中有兩種‘自然’概念:第一種是書中直接使用的‘自然’一詞;第二種是書中沒有直接使用‘自然’這個概念,卻相當于自然界或自然物的大量描述。值得注意的是,《莊子》書中并沒有相當于今日之‘大自然’的對應語,但確有大量對于自然界和自然物的觀察、描寫和寄懷?!雹趧⑿Ω遥骸段稣摗辞f子〉書中的兩種“自然”——從歷史到當代》,載《哲學動態(tài)》2019年第12期,第39頁。很顯然,在老莊道家思想與文本中,并沒有“敬畏自然”觀念的表述。③《莊子·內篇·齊物論》:“敢問天籟”,郭象注:“天者,萬物之總名也。”成玄英疏:“夫天者,萬物之總名,自然之別稱,豈蒼蒼之謂哉!”參見《莊子》,郭象注,郭慶藩:《莊子集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9—50頁。在成玄英這里,作為“萬物之總名”而與“蒼蒼之謂”相區(qū)分的“天”倒是頗有一點后世“自然界”的意味。參見《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郭象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钡?7、20頁。
如果一定要在古典思想中尋找與“敬畏自然”相近的思想范疇,則非“天人合一”莫屬。不過,如果我們對“天人合一”進行深入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敬畏自然”實際上只能被視為“天人合一”的庸俗版本,恰恰喪失了“天人合一”的神髓。
郭象常以“自然”釋“天”,如《莊子·內篇·大宗師》:“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惫笞ⅲ骸疤煺?,自然之謂。”④《莊子集釋》,第224頁?!肚f子·外篇·天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惫笞ⅲ骸疤煺撸匀灰?。自然既明,則物得其道也?!雹萃蠒?,第471頁?!肚f子·雜篇·徐無鬼》:“盡有天”,郭象注:“夫物未有無自然者也。”⑥同上書,第873頁。但這“天”卻并非與“人”截然對立?!肚f子·內篇·大宗師》:“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惫笞⒃唬骸爸臁⑷酥鶠檎?,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于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者也?!雹咄蠒?24頁。以“天”“人”皆為“自然”。應當怎樣理解這一觀念?《莊子·外篇·山木》,顏回問孔子:“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體逝而終矣!”郭象于“亦天也”下注:“凡所謂天,皆明不為而自然?!庇凇靶砸病毕伦ⅲ骸把宰匀粍t自然矣,人安能故有此自然哉?自然耳,故曰性?!雹佟肚f子集釋》,第694頁?!靶浴迸c“自然”的內在意蘊,見于《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鄭玄注:“天命謂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缎⒔?jīng)說》曰,性者,生之質。命,人所稟受度也。率,循也。循性行之,是謂道?!笨追f達疏:“天命之謂性者,天本無體,亦無言語之命,但人感自然而生,有賢愚吉兇,若天之付命遣使之然,故云天命。《老子》云,道本無名,強名之曰道。但人自然感生,有剛柔好惡,或仁,或義,或禮,或知,或信,是天性自然,故云謂之性。率性之謂道,率,循也。道者,通物之名。言依循性之所感而行,不令違越,是之曰道。感仁行仁,感義行義之屬,不失其常,合于道理,使得通達,是率性之謂道?!雹卩嵭ⅰ⒖追f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879頁。人出生之時所稟受的天性,就是人的自然。依循這一天性之自然,不去違背,就是道。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天”“人”是合一的,皆為“自然”。相似的表述,又見于郭店竹書《性自命出》第1—2簡:“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雹坳悅ァ⑴砗浦骶帲骸冻爻鐾翍?zhàn)國簡冊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圖版:第75頁,釋文:第99頁。《性自命出》與《中庸》的區(qū)別,可參見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177頁。《老子指歸·道生章》曰:“所稟于道而成形體,萬方殊類:人物男女,圣智勇怯,小大修短,仁廉貪酷、強弱輕重、聲色狀貌,精粗高下,謂之性?!雹車雷瘢骸独献又笟w》,樊波成:《老子指歸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頁。荀子雖然批評孟子的性善論,但是如果我們擱置性之善惡,單就何謂“性”的概念理解而言,荀子與《中庸》則頗有一致性?!盾髯印ふ罚骸吧⒚谌苏?,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睏顐娮ⅲ骸叭松茞?,故有必然之理,是所受于天之性也?!雹荨盾髯蛹狻?,楊倞注,王先謙:《荀子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12頁。由此,荀子進而構建了“性偽之分”?!盾髯印ば詯骸罚骸懊献釉唬骸裰畬W者,其性善?!唬菏遣蝗弧J遣患爸酥?,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⑥《荀子集解》,第435—436頁?!缎詯骸菲_篇即言:“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睏顐娮ⅲ骸皞?,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意字也?!雹咄蠒?,第434頁。此以“天(性)”乃“自然無為”之義,當出于道家?!肚f子·外篇·天地》,夫子曰:“無為為之之謂天。”⑧《莊子集釋》,第406頁。又引孔子曰:“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①《莊子集釋》,第438頁。《田子方》,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也,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②同上書,第716頁?!跺羞b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郭象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雹弁蠒?,第17、20頁。《在宥》,黃帝曰:“廣成子之謂天矣!”郭象注:“天,無為也?!雹芡蠒?,第383頁?!犊桃狻罚骸叭ブc故,循天之理?!惫笞ⅲ骸疤炖碜匀?,知故無為乎其間?!雹萃蠒?,第539、540頁?!渡侥尽?,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郭象注:“凡所謂天,皆明不為而自然?!雹尥蠒?,第694頁?!陡3?,庚桑子曰:“夫春氣發(fā)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惫笞ⅲ骸胺虼呵锷?,皆得自然之道,故不為也?!雹咄蠒?,第771頁。檢《荀子·解蔽》:“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睏顐娮ⅲ骸疤?,謂無為自然之道?!雹唷盾髯蛹狻?,第393頁??梢娖淞x正是本于莊子。
質言之,“天”“人”合一的交點,就是“天性”。只有在“天”“人”之間維持平衡,亦即不破壞“天人合一”,人才能全其“天性”,保其“自然”,也才能成為真正的“人”。
《老子》第十六章:“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沒身不殆?!雹帷独献拥赖陆?jīng)》,載浙江書局??骸抖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頁。“各”字表明萬物乃是分別地返回自己的根源處,如同人返回嬰兒狀態(tài)一樣,而不是向道本身的回歸。這種返回的目的,就是要“沒身不殆”⑩王博:《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238頁。。萬物復歸于道并不是消極地后退,而是積極地回到生命的根源處,去尋求生命的持續(xù)存在。這作為生命根源的也就是初始狀態(tài),對于人來說,就是嬰兒?!独献印返诙苏拢骸俺5虏浑x,復歸于嬰兒”?《老子道德經(jīng)》,第3頁。,嬰兒狀態(tài)也正是老子理想人格之所寄托?!独献印返谑拢骸皩庵氯?,能嬰兒乎?”?同上書,第1頁。第二十章:“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同上書,第2頁。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雹佟独献拥赖陆?jīng)》,第6頁。嬰兒狀態(tài)也就是人之根,人之初始狀態(tài)。其他物也應如此,返回其根源處。當人復歸于道之后,仍然是作為人在此世生存,并未消泯“人”之“天性自然”。第八十章所描述的理想世界,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②同上書,第9頁。。人還是要吃飯、穿衣、住房子,要過年過節(jié),有風俗,甚至仍然飼養(yǎng)家禽家畜。人并未與禽獸同一。也就是說,在《老子》那里,人有人的自然性,進而每一物都有每一物的自然性。因此才是“各復歸其根”。如果人為地抹殺物與物的差別,人像動物一樣不穿衣服,或者讓動物像人一樣穿衣服,都是違背自然的。第六十四章:圣人“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③同上書,第7頁。。是萬物各有其自然之性。
《周易·系辭傳》上:“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韓康伯注:“圣人雖體道以為用,未能至無以為體。故順通天下,則有經(jīng)營之跡也?!雹芡蹂鲎⒔?jīng)、韓康伯注傳、孔穎達疏:《周易注疏》,載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148—149頁。也就是說,圣人雖然體道,但還不是道,不是以至無為體——《淮南子·詮言》:“人之所指,動則有章;人之所視,行則有跡。動有章則詞,行有跡則議。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跡于無為?!雹荨痘茨献印?,張雙棣:《淮南子校釋》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增訂本,第1494頁。河上公《老子章句》于第一章解說“常道”,亦以“滅跡”為言⑥《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王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頁。河上公此句言:“常道當以無為養(yǎng)神,無事安民,含光藏暉,滅跡匿端,不可稱道。”其中“含光藏暉”對應于“掩明”,“滅跡匿端”對應于“藏跡”,正可見二者之承襲?!匀皇且粋€人,有一物之肉身,此肉身仍然有言有行,所以其行為依然有跡可尋,可知可覺的。而“無跡”之論,仍當始于王弼。⑦此前討論“本跡論”者,未見以言“跡”始于王弼者。如牟宗三《〈圓善論〉序》言“跡本論”之起始,雖有“王弼、向秀、郭象以跡本論會通孔、老以明道家義理之圓教”之語,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2卷,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5頁。然其詳述,則是“而跡本圓之論則首發(fā)之于向、郭之注《莊》。開其端者則為王弼之圣人體無,圣人有情而無累于情。”參見牟宗三:《圓善論》,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2卷,第286頁。又如李剛《成玄英論“本跡”》,于王弼僅言其“崇本息末”,謂:“王弼所說的末相當于后來郭象所講的‘跡’”,而舉裴《崇有論》“化感錯綜,理跡之原也”是“以跡說明‘理’的外在行跡”。參見李剛:《成玄英論“本跡”》,載《四川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第36頁?!独献印返诙哒拢骸吧菩袩o轍跡”⑧《老子道德經(jīng)》,第3頁。,王弼注:“順自然而行,不造不施,故物得至,而無轍跡也?!雹嵬蹂觯骸独献拥赖陆?jīng)注》,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頁。這無疑是王弼的新見。河上公則應代表了傳統(tǒng)的解釋,其說較為樸實:“善行道者求之于身,不下堂,不出門,故無轍跡?!雹狻独献拥赖陆?jīng)·河上公章句》,王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08頁??蓞⒁姼呙鳌恫瘯献有Wⅰ芬浴败囖H足跡”分解“轍跡”,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62頁。應該說,韓康伯對于王弼的理解是非常到位的。身處王韓之間的郭象,其對“跡”的理解也正同于王韓。①樓宇烈《郭象哲學思想剖析》有言:郭象認為事物的“跡”是其“所以跡”的表現(xiàn)?!八咱E者,無跡也”(《應帝王注》)。郭象在解釋“無跡”時曾說過:“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無跡”(《繕性注》)。從這里看,郭象所謂的“無跡”,仍有任物自然,反對“造物主”的意義。但他也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把“無跡”抽象概括為萬物的“真性”、“所以跡”。不僅如此,他還反復強調要棄其形、象(即“跡”),而存其“真性”。拋開具體的事物形象去找什么“所以跡”,這樣的“所以跡”只能是空洞、抽象的“無”。把空洞、抽象的“無”作為具體、實在的“有”的生存根據(jù),“真性”所在,這樣,郭象在實際上也就走上與王弼等“以無為本”的相同的道路上去了。參見樓宇烈:《溫故知新:中國哲學研究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8頁。實則郭象的“所以跡”當本諸其“無跡”,而其“無跡”則當源于王弼之“無轍跡”,王弼所謂“順自然而行,不造不施,故物得至”,正是郭象之“真性”。如《莊子·外篇·天地》:“行而無跡”,郭象注:“主能任其自行,故無跡也?!雹凇肚f子集釋》,第445、446頁。郭象進而以此論“圣人”?!肚f子·內篇·逍遙游》,連叔曰:“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惫笞ⅲ骸八淖诱呱w寄言,以明堯之不一堯耳。夫堯實冥矣,其跡則堯也。自跡觀冥,內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③同上書,第34頁。堯作為圣人,正是“內道外物”,其內為“冥”,亦即道、無,外顯者則其肉身、言行,所謂“跡”也。僅此,郭象尚未超出王弼。進而,郭象運用這一道物模式,將自然與名教和合為一。《莊子·外篇·天運》,老子曰:“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郭象注:“所以跡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跡則六經(jīng)也。況今之人事,則以自然為履,六經(jīng)為跡?!雹芡蠒?,第532頁。郭象《注》此處之“跡”,同于韓康伯的“經(jīng)營之跡”,因為先王(圣人)還“未能至無以為體”,內在雖已是“自然(道)”,但外在仍然為物,即六經(jīng)。以“本跡論”整合儒道,最為完整的表述見于南朝梁阮孝緒《高隱傳論》,見載于《梁書》卷五十一《處士列傳》二《阮孝緒列傳》:“夫至道之本,貴在無為;圣人之跡,存乎拯弊。弊拯由跡,跡用有乖于本;本既無為,為非道之至。然不垂其跡,則世無以平;不究其本,則道實交喪。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老、莊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跡。跡既可抑,數(shù)子所以有余;本方見晦,尼丘是故不足。非得一之士,闕彼明智;體二之徒,獨懷鑒識。然圣已極照,反創(chuàng)其跡;賢未居宗,更言其本。良由跡須拯世,非圣不能;本實明理,在賢可照。若能體茲本跡,悟彼抑揚,則孔、莊之意,其過半矣?!雹菀λ剂骸读簳返?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41頁。雖其盡力牽合之跡猶深,不過,也可以算是儒道合一最為圓融的表述了。
《莊子·外篇·天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惫笞ⅲ骸胺虻?、形、性、命,因變立名,其于自爾,一也?!雹佟肚f子》,第424、426頁。“物得以生”, “謂之德”,此“德”即一物與他物之區(qū)分,只有基于此區(qū)分之“德”,一物才能成其為一物。“未形而有分”,“謂之命”,意識到“分”,但此“分”尚未在“物”的層面顯現(xiàn),即是“命”。此“命”暗含“天命”與“生命”兩層內涵。“物成生理”,“謂之形”。《老子》第五十一章:“物形之?!雹凇独献拥赖陆?jīng)》,第6頁。這是“分”在“物”層面的明白顯現(xiàn)。“各有儀則”,“謂之性”。此即《老子》第二十八章之“各復歸其根”,此“內道外物”之“根”,即“性”之“儀則”。亦即《天地》篇此前托夫子所言之“執(zhí)德之謂紀”③《莊子集釋》,第407頁。之“紀”。《莊子·雜篇·外物》,莊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郭象注:“性之所能,不得不為也;性所不能,不得強為;故圣人唯莫之能制,則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雹芡蠒?,第937頁。人只能依循人之“天性自然”,作為人而行事。
《莊子》與郭象都十分注重“天”“人”之分,《莊子·外篇·在宥》:“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郭象注:“在上而任萬物之自為也。以有為為累者,不能率其自得也?!雹萃蠒?,第401頁?!陡3罚骸笆ト斯ず跆於竞跞恕?,郭象注:“任其自然,天也;有心為之,人也。”⑥同上書,第813頁。進而,《莊子》極為強調“無以人滅天”?!肚锼分?,河伯問北海若:“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雹咄蠒?,第590—591頁。下引郭象注與成玄英疏見第591頁,不再一一標注。郭象釋“天”“人”曰:“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也。茍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痹诠罂磥?,無論是人還是牛馬的所謂“天性自然”,都不是絕對維持其出生之時的原貌,郭象斷然否認將出生時的原貌判定為“天性自然”。恰恰相反,依據(jù)人與牛馬之“天性自然”,人與牛馬之間必然要形成相關性,即人的“服牛乘馬”;而為了能保證“服牛乘馬”之完成,人必須要對牛馬實行“穿落”。于是“牛馬穿落”表面上看是“人事”,似乎是人改變了牛馬的本來面貌,違背了牛馬之“天性自然”,實際上,如果我們能夠對“天性自然”有著穿透表面現(xiàn)象的哲理認識,就會明白其“本在乎天”,是“天命”“寄之人事”,“人”并未“滅天”。成玄英疏:“夫牛馬稟于天,自然有四腳,非關人事,故謂之天。羈勒馬頭,貫穿牛鼻,出自人意,故謂之人。然牛鼻可穿,馬首可絡,不知其爾,莫辨所由,事雖寄乎人情,理終歸乎造物。欲顯天人之一道,故托牛馬之二獸也?!蔽覀儾荒軓牡赖律现肛熇浅匝驗閻?,狼吃羊同羊吃草一樣,都是其“天性自然”而已。同理,人之“服牛乘馬”,也只是人之為人的“天性自然”的表現(xiàn)而已,如斥之為惡,等于說“人”這個物種不該存在。那么,怎樣才算是“以人滅天”呢?郭象曰:“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過分,驅步失節(jié),則天理滅矣?!贝┞渑qR,并服牛乘馬,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如果我們便認為牛馬既然是人類的工具,便無節(jié)制地驅使牛馬,這就既背離了牛馬之“天性自然”,更背離了人之“天性自然”?!稘h書》卷七十四《丙吉傳》:“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丙吉的解釋是:“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jié),恐有所傷害也?!雹侔喙蹋骸稘h書》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147頁??梢妼ε5尿屖贡仨毢嫌跁r氣,如致牛喘氣,就違背了牛的“天性自然”,即是“以人滅天”了。
郭象認為人的“落馬首,穿牛鼻”也是合于“天”的,只是人對于牛馬的驅使必須有節(jié)度,不能過分。在這一點上,成玄英與郭象實質上是一致的:“夫因自然而加人事,則羈絡之可也。若乃穿馬絡牛,乖于造化,可謂逐人情之矯偽,滅天理之自然?!背尚⒎磳Α按R絡牛”,認為這造成了牛馬的身體損傷,因此是過分的,違背了牛馬的“天性自然”,甚至也違背了人的“天性自然”。如果為了“服牛乘馬”,采用不傷害牛馬身體的“羈絡”就可以了。可見成玄英對于“因自然而加人事”的“服牛乘馬”并不反對,而是與郭象同表贊同的。他只是在“服牛乘馬”的具體方式上,亦即體現(xiàn)“天理”所在的“節(jié)”,亦即評判過分的界線所在與郭象有不同看法。
以往,人們討論“天人合一”時,常常都將注意力集中于“以人滅天”?,F(xiàn)在我們既然分析了“天人合一”的內在結構,就可以進一步探討,如以“天性自然”為分界線,過分地驅使牛馬,或者更哲學一點說,過度地使用和消耗自然之物,是“以人滅天”的話,那么分界線的另一面,有沒有可能存在“以天滅人”的情形呢?宗白華《中國哲學史提綱》即批評莊子“只看到自然界的一方面,人在萬物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沒有看清人畢竟是人,與其他萬物有不同處,人有其主動性,人有其改變自然的能力,人不僅是‘知性命之情’就完事,而且進一步地盡性命之情。他的天人合一論,反對‘以人滅天’,而莊子自己卻又犯了‘以天滅人’的機械決定論的錯誤。‘先天之憂而憂’的感情,并不是為情所累,倒是自然的真感情,而‘鼓盆而歌’的超脫,卻正是‘超脫’所累?!雹谧诎兹A:《中國哲學史提綱》,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9頁。高晨陽則進一步用“以天滅人”來概括阮籍的思想:“照阮籍‘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自然界的原則同時又應該是人類和人類社會的原則。人作為宇宙萬物之中的一物,在‘至道之極’的理想社會中也如同自然之物一樣,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別,無利害之沖突,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壽是夭,也不知道什么是福是禍,每個社會成員都按照自然的原則而生活,社會整體處于一種秩序井然的和諧狀態(tài)……‘人’作為個體存在完全失去了自身的社會本質,成為一個與自然混一不分的純自然之物;‘人’作為群體存在也相應地成為一個純自然化的社會。這正像阮籍自己所說的‘至道之要,無外而已’。‘人’為‘內’而‘天’為‘外’,因此,所謂‘無外’也就是‘天人合一’,但阮籍在這里所強調的不是‘以天合人’,而是道家的‘以人合天’或‘以天滅人’……阮籍所理解的人類社會生活可以說是一種非人的純自然化的生活,人類社會是一種與自然界無區(qū)別的自然化的社會。阮籍自己并沒有這樣說,但照他‘至道之要,無外而已’的說法,他所理解的社會只能是一種無差別的原始混沌,它與自然界的統(tǒng)一,構成宇宙整體的無差別混沌?!雹俑叱筷枺骸度罴u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35—136頁。無疑,如果從郭象的角度來看,阮籍的“以天滅人”就是與過分驅使牛馬相對的另一極的失節(jié),違背了“人”的“天性自然”,因而也是“失節(jié)”而 “天理滅”矣。
當人過分地驅使物,違背了物的“天性自然”,實際上就使自己僭居于道的地位,這同時也就背離了人的“天性自然”。在與此相對的另一極,人如徹底地“自然化”,實際上就是放棄人之為人的“天性自然”,這同樣也是對于道的違背。于是人必須在兩極之間取其中道,既不“以人滅天”,更不“以天滅人”,人應當保持人的“天性自然”,盡人之“性”?!肚f子·內篇·養(yǎng)生主》:“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郭象注:“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雹凇肚f子集釋》,第128頁?!洞笞趲煛罚骸笆侵^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郭象注:“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物之感人無窮,人之逐欲無節(jié),則天理滅矣。真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故不為也?!雹弁蠒?,第229、230頁。正是此意?!肚f子》文本實際上是不同來源文本的匯纂,其中包含著總體思想趨勢的各種不同思路。其中將本文所論“天人合一”的內涵表述得最為精當?shù)?,便是《大宗師》的“天人不相勝”:“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郭象注:“夫真人同天人,齊萬致。萬致不相非,天人不相勝,故曠然無不一,冥然無不在,而玄同彼我也?!雹芡蠒?,第234—235、240頁。方以智《藥地炮莊》卷三曰:“子思知天知人,學者膚襲說過。莊子恐人錯認不真,故曰所為者跡耳,非天之所以為天,人之所以為人也,不免兩橛,故曰有患。復轉語曰:庸詎知吾所謂乎?吾所謂真知,乃天人合一者也。故復以天人不相勝結款?!雹俜揭灾牵骸端幍嘏谇f》,載黃德寬、諸偉奇主編:《方以智全書》第2冊,合肥:黃山書社2019年版,第258頁。正是將“天人合一”歸結為“天人不相勝”。
由此,郭象之學也與莊子及同時代之玄學相區(qū)分。莊子學說,即欲“物我齊一”,混同“人禽之別”。如其“至德之世”,《莊子·外篇·馬蹄》:“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烏鵲之巢可攀援而窺?!雹凇肚f子集釋》,第334頁。又曰:“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雹弁蠒?,第336頁?!肚f子·雜篇·盜跖》,盜跖曰:“古者禽獸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nóng)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雹芡蠒?,第994—995頁。如果真正將莊子學說付諸實施,那將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徹底的革命,即竭力掃除一切非自然的人為因素,將人完全等同于禽獸。而魏晉玄學放曠之士也正是借用了莊子“同于禽獸”的形式,來反抗儒學之名教。⑤正如李澤厚《莊玄禪宗漫述》一文所說:“玄學便是莊學?!眳⒁娎顫珊瘢骸吨袊糯枷胧氛摗?,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3頁。阮咸等人與豬共飲(《世說新語·任誕》)⑥劉義慶:《世說新語》,龔斌:《世說新語校釋》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6頁。,馮友蘭以為“這就有‘混乎與萬物并行’的意思。這個意思,就是把自己放在萬物之間,作為萬物中之一物”⑦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載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9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89頁。。而更為趨于“自然”的,則是袒裸?!稌x書》卷三十五《裴秀列傳》附子頠傳載頠《崇有論》:“……放者因斯,或悖吉兇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雹喾啃g:《晉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45頁?!妒勒f新語·德行》:“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眲⑿恕蹲ⅰ芬蹼[《晉書》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雹釀⒘x慶:《世說新語》,劉孝標注,龔斌:《世說新語校釋》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頁。在執(zhí)禮之士看來,說裸裎同于禽獸,乃是至為嚴厲的批評。但在這些放達之士看來,卻毋寧視之為贊賞——他們本就是要以此來混一物我,復歸自然。 至郭象,則毅然扭轉這一趨勢,明確對莊子提出批評?!肚f子·內篇·大宗師》,孔子曰:“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惫笞ⅲ骸八^無為之業(yè),非拱默而已;所謂塵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雹佟肚f子集釋》,第268、270頁。無為并非不做任何事情,塵垢之外,也就是人間世。郭象于《莊子·內篇·逍遙游》篇題下注曰:“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②同上書,第1頁。每個人來到世上時,所面對的一切就是他的自然,我們不必追求改變,而是愉快地接受這一切,就能夠盡性逍遙?!跺羞b游》,《齊諧》:“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惫笞ⅲ骸胺虼篪B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則有間矣,其于適性一也。”③同上書,第4、5頁。這是對莊子最為深刻的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