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一
通過知覺,你相信或知道面前有一臺電腦、書桌等等外部對象。知覺是了解這些偶然事實(contingent facts)的來源,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來源。那么,知覺以何種方式、在什么意義上辯護知覺信念進而使其成為知識就成為了知覺知識論的核心問題。知覺為信念提供理由嗎?知覺能直接辯護信念嗎?知覺與信念之間的關系是什么?這些從核心問題衍生出的諸多問題不僅考驗著知識論學者,還吸引著知覺哲學、心靈哲學等等其他領域的研究者們。但懷疑論者會搶先一步封鎖討論。①本文中的懷疑論特指笛卡爾式的外部世界懷疑論論證。他們爭辯說你有可能正在做夢,這個夢境如此真實以至于你會認為自己醒著。因此,除非你能夠先排除做夢或身處類似懷疑論情境的可能性,否則你就無法合理地持有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信念。懷疑論論證通常不會具體說明知覺信念為何沒有得到辯護。但通過對它的進一步重構,同樣也可以例示出知覺辯護以及相關問題。所以,如果關注懷疑論,我們就需要反對或破壞其論證;我們也可以徑直考慮知覺辯護的問題,無論對于這個問題的回應是否提供了一個反懷疑論結論。
近年來,在知覺哲學與認知科學中發(fā)現對“想象”這種認知機制的研究有助于解決諸如記憶、運動、審美等方面的難題,并以此解釋幻覺、夢、沉浸式體驗等案例。根據主流理論,想象被認為是一種獨特的心靈狀態(tài)。它能夠摹仿諸如知覺、信念、記憶等等心靈狀態(tài),但是不能還原到被摹仿的狀態(tài)。①Amy Kind, “Introduction: Exploring Imagination”,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NewYork:Routledge, 2016, p. 2.想象與知覺的聯系尤為緊密。研究發(fā)現想象出的意象(imagery)與知覺經驗在現象上相似到我們無法區(qū)分。②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2.甚至在日常知覺實踐中都滲透了想象。③Bence Nanay, “The Importance of Amodal Completion in Everyday Perception”,i-Perception, Vol. 9, No. 4, 2018, 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083800.那么,有理由考慮想象是否對知覺知識論產生某種影響。
歐內斯特·索薩(Ernest Sosa)嘗試運用想象概念來處理懷疑論問題。簡而言之,他認為在諸多懷疑論情境中只有夢情境是值得嚴肅對待的,而夢本質上是一種想象。這就回應了懷疑論:因為在夢中我們沒有真的斷定任何命題,而是想象它們,所以夢中不具有假信念,也就沒有威脅到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④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
我認同這種研究思路。但是索薩的整個論證在結構上不完整——過于草率地排除了其他懷疑論情境,并且在沒有討論其他夢的候選理論的情況下就承諾夢是想象;再者,他的結論也站不住腳——訴諸想象的特征并不能成功地回應懷疑論。借助對索薩論證的批判性考察,本文將主張下述三點:第一,夢確實是一種與其他懷疑論情境(例如,惡魔欺騙、缸中之腦或Matrix⑤這里的Matrix指電影《黑客帝國》中所假設的情境。這個情境非常類似于缸中之腦,所不同的是主體具身地(而非以離身的大腦)與一個超級電腦相連接。在相關討論中通常會將Matrix翻譯為“母體”或“矩陣”。鑒于在中文語境中兩種翻譯都略顯怪異,本文將選擇“矩陣”作為中文翻譯,并輔以英文。)完全不同的獨特懷疑論情境。第二,想象是夢的最佳解釋。第三,想象模式的夢不僅不能回應懷疑論問題,相反,它對外部世界問題提出了更大的挑戰(zhàn):我們不僅需要擔心自己的經驗或信念是不是假的,還需要考慮它們到底是不是經驗或信念——因為它們有可能是想象。這種新的挑戰(zhàn)不僅針對反懷疑論事業(yè),還會擴展到知覺辯護理論。
本文的第一節(jié)將繼續(xù)闡釋想象的相關概念。第二節(jié)將論證夢是一種與其他懷疑論情境不同的特殊情境,它不遵循傳統的“感知模式”。但這不意味著夢是唯一的懷疑論情境或成為懷疑論的范例,這與索薩的判斷不同。第三節(jié)中將考察對于夢的各種解釋理論,表明想象模式是夢的最佳解釋理論。這是索薩論證中完全缺失的部分。在第四節(jié)中將考察索薩的反懷疑論論證,并給出反駁。在第五節(jié)將討論想象對于知覺辯護理論提出的新挑戰(zhàn)。
“想象”是一個多義的詞匯。最常見的,是想象某個對象并產生和感知類似的體驗。例如想象一臺筆記本電腦,或想象一段旋律。我們也能想象特定的命題,例如“納粹余孽逃往月球并建立了基地”這個明顯不真實的陳述。這里的想象類似信念,但不意味著我們真的會相信它。我們還會想象身在遠方的摯友親朋,這時想象與情景記憶(episodic memory)非常相似。在藝術創(chuàng)作與審美領域中談論的想象,似乎又與創(chuàng)造力、隱喻聯系在一起。
然而,這種多義性導致想象在概念上的零碎??系聽枴の譅栴D(Kendall Walton)在調查了大量相關案例后有些泄氣地寫道:“什么是想象?我們已經探討了想象在多重維度之間的差異,難道現在不應當明確它們的共同點嗎?如果可以的話,理當如此。但是我做不到?!雹貹endall Walton, Mimesis as Make-Believe: 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 Art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19.
彼得·斯特勞森(Peter Strawson)認為,由于日常語言對于“想象”這個詞的濫用,企圖逐個考察帶有“想象”之名的不同心靈事件,進而給出一個統一解釋的研究方式將是徒勞的。②Peter F. Strawson,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Freedom and Resentment, London: Methuen, 1974, p. 82.當前主流的理論會把想象理解為一種獨特的認知機制——想象摹仿其他心靈狀態(tài),但不可還原到被摹仿的心靈狀態(tài)。也就是說,當想象一臺電腦的樣子時,我們的認知機制會摹仿看到一臺電腦時的狀態(tài),產生這種視覺經驗類似的心靈意象。當想象“納粹余孽逃往月球并建立了基地”這個命題時,認知機制會摹仿信念,產生類似的命題態(tài)度,進而投身于這樣的故事中。③在這個框架下我將只考慮對知覺與信念的摹仿,而不再考慮其他冠以“想象”的心靈事件。相應的,我將把摹仿知覺的想象稱為“心靈意象(mental imagery)”,把摹仿信念的想象稱為“命題想象”。
作為一種認知機制,想象可以是有意的也可以是無意的。這不僅意味著想象可以是自發(fā)的(spontaneous)而非完全自愿的行動,例如耳蟲現象——一段旋律在腦海中突然出現并不斷重復,即便我們根本不想聽它;還意味著想象可以是在無意識或下意識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伊恩·菲利普斯(Ian Phillips)發(fā)現人們對于心靈意象的報告之所以有著很大的差異,原因不在于心靈意象本身的差異,而在于有些人傾向于報告有意識的意象,而另一些人傾向于報告無意識的。④Ian Phillips, “Lack of Imagination: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Mental Imager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Consciousness”, in Mark Sprevak & Jasper Kallestrup(eds.)New Waves in Philosophy of Mind,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14, pp. 278—300.珍妮弗·丘琪(Jennifer Church)通過對幾個典型想象案例的考察,主張無意識想象是對這些案例最好的解釋。①Jennifer Church, “The Hidden Image: A Defense of Unconscious Imagining and Its Importance”, American Imago, Vol. 65, No. 3, 2008, pp. 379—404.對于無意識想象更一般性的解釋可以從埃文·戈德曼(Alvin Goldman)那里得出。他區(qū)分了低階的摹仿與高階的摹仿。高階摹仿是在意向或控制的引導下展開的,而低階摹仿可能是某些神經活動(例如鏡像神經元)自行完成的。②Alvin Goldman, Simulating Minds: The 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Neuroscience of Mindread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131—132.
盡管想象與知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靈狀態(tài),想象出的意象與知覺經驗在現象學上極為相似。休謨曾說:“我們的印象(知覺經驗)和觀念(心靈意象)在各個方面都極為相似,它們之間僅僅存在‘力度’與‘鮮活性’的程度差別。”③David Hume,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 Being an Attempt to Introduce the Experimental Method of Reasoning into Moral Subjects,Auckland: Floating Press, 1740/2009, p. 19. 把“印象”與“觀念”當作知覺經驗與心靈意象在當前對于想象的研究中是一種常見的詮釋。這意味著兩者的現象學上處于同一個譜系之中,只有程度上而非類別上的差異。但是訴諸程度并不總能讓我們區(qū)分心靈意象與知覺經驗。誤把心靈意象當成知覺是常見的。著名的Perky實驗證實了我們甚至會錯誤地把知覺經驗當成是心靈意象。在該實驗中,參與者被要求看向一面白墻并同時想象出一個特定的圖像。而實驗者在沒有告知參與者的情況下,將勉強高于視覺閾值的這個特定圖像投影到了白墻上。結果參與者報告說,他們成功地在白墻上想象到了這個圖像,而實際上他們是感知到了它。④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2;該研究者實驗在哲學上的影響參見Bence Nanay, “Th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Perky Experiments: Reply to Hopkins”, Analysis, Vol. 72, No. 3, 2012, pp. 439—443;綜 合 回 顧見David Waller, et al., “A Century of Imagery Research: Reflections on Cheves Perky’s Contribution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Mental Imager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125, No. 3, 2012, pp. 291—305。
隨著相關實證研究的發(fā)展,學者們對心靈意象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并不再用現象學特征來區(qū)分它與知覺經驗。根據阿蘭·理查德森(Alan Richardson)的定義,“真正的知覺需要刺激條件,而心靈意象指的是在缺乏這些刺激條件下具有的,對應那些真實知覺的準知覺經驗。”⑤Alan Richardson, Mental Imagery, Heidelberg: Springer Berlin Heidelberg, 1969, pp. 2—3.斯蒂芬·科斯林(Stephen Kosslyn)等人的說法是:“視覺的心靈意象就是在缺乏恰當的直接感覺輸入時所‘看見的’,聽覺的心靈意象就是在缺乏恰當的直接感覺輸入時所‘聽見的’,以此類推。意象與知覺不同,后者是對物理刺激的記錄。”⑥Stephen Michael Kosslyn, Marlene Behrmann, and Marc Jeannerod, “The Cognitive Neuroscience of Mental Imagery”, Neuropsychologia, Vol. 33, No. 11, 1995, p. 1335.類似的,本斯·奈內(Bence Nanay)認為“心靈意象是相關感覺道(sensory modality)在沒有對應感覺刺激下的知覺過程”⑦Bence Nanay, “Hallucination as Mental Imagery”,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 23, No. 7, 2016, p. 67.。
根據這樣的定義,我們會很容易地把心靈意象與幻覺聯系起來。一般認為幻覺是:主體具有一個對象及其屬性的經驗,但是在外部世界既沒有對應的對象也沒有對應的屬性。史密斯(A.D. Smith)指出:“也許絕大部分,甚至所有所謂真正的幻覺案例,實際上都是把視覺意象錯當成知覺經驗的案例。然而,在哲學界中通常把幻覺理解為更接近知覺經驗的經驗種類?!雹貯.D. Smith, “Disjunctivism and Discriminability”,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84.在他看來,幻覺常常被認為是知覺,或者至少是一種接近知覺但定義曖昧的東西。但是這種幻覺概念沒有對自身本質做出正面刻畫,反而會把背后認知機制完全不同的案例混同起來。②幻覺的傳統定義還面臨著更多問題,參見Fiona Macpherson, and Batty Clare, “Redefining Illusion and Hallucination in Light of New Cases”, Nous-Supplement: Philosophical Issues, Vol. 26, No. 1, 2016, pp. 263—296。例如,擊打眼部所產生的圖像與光感經驗被認為是幻覺,但事實上感覺到受到了刺激。耳蟲現象會被認為是幻覺,但是聽覺器官并沒有受到刺激。安東綜合征(Anton syndrome)患者認為自己具有完整的視覺經驗,事實上這些經驗是想象出來的——他們是初級視覺皮層完全受損的盲人。但通常也把他們的意象稱為是幻覺?;糜X概念的泛濫與模糊直接導致知覺哲學中關于知覺與幻覺之間關系的爭論陷入長期的膠著。但近來知覺哲學中爭論的兩派——表征主義與關系主義——都開始主張用定義更為清晰的心靈意象來代替幻覺概念。③關系主義立場參見Keith Allen, “Hallucination and Imagination”,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93, No. 2, 2015, pp. 287—302;表征主義立場參見Bence Nanay, “Hallucination as Mental Imagery”,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 23, No. 7, 2016, pp. 65—81。不清晰的幻覺概念同樣影響到了知識論。通常把各種不同懷疑論情境中主體的經驗都稱為“幻覺”或“被誤導的知覺經驗”,因此主體產生了假信念。但是在有了想象的定義后,我們就可以,也有必要重新分析不同懷疑論情境中主體的心靈狀態(tài)到底是什么,以及各種懷疑論情境是否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在傳統觀點中,各種不同的懷疑論情境都被理解為一樣的。這使得懷疑論者可以自如地運用諸如夢、惡魔欺騙、缸中之腦或矩陣(Matrix)這樣的情境引導我們去考慮懷疑論問題,并用它們作為前提搭建懷疑論論證。索薩則運用相關備選項理論(relevant alternatives theory)直接排除了夢以外的所有懷疑論情境。他的論證有些草率。
索薩說:“那些(諸如惡魔欺騙、缸中之腦這樣的)極端情境常常被當作與我們常識‘無關的選項’而不予考慮。它們的確是與這個世界不相容的選項,但是沒有一個是相關的。到底為什么它們是不相關的呢?根據一種流行的觀點,一種可能性是相關的僅當它不是太過遙遠、僅當它會真的發(fā)生。諸如惡魔或缸中之腦這樣的可能性沒有真正的威脅,因為它們太遙遠了。……只有一種情境不能被輕易忽視:所有情境中最著名的夢情境。不同于那些奇異的可能性,夢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①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
在索薩看來,只有夢真正具有懷疑論威脅,因為它是諸種可能世界中距離真實世界最近的那個。但對于一個不做夢或極少做夢的人而言,夢情境與其他懷疑論情境恐怕同樣遙遠;對于一個致力于做出腦機接口或沉浸式虛擬現實的科學家而言,矩陣(Matrix)或缸中之腦這樣的情境也許與夢情境同樣鄰近。更重要的是,懷疑論者完全可以不接受哪些備選項是相關而哪些不相關的解釋,仍然要求排除它們的理由。
解決紛爭最直接的方式是追問傳統觀點:認為所有懷疑論情境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理由是什么?更具體地說,我們是如何理解懷疑論情境的?
錯誤可能性也許是對懷疑論情境最普遍的解釋。在知識論傳統中,“知識”或“知道”要求確定性,即知道某個命題意味著排除該命題是錯誤的可能性。然而,知覺官能是可錯的。懷疑論情境則假設了知覺被系統性誤導的場景。②Alvin Goldman, Epistemology and Cogn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0.
競爭理論是另一種理解懷疑論情境的方式。它把懷疑論情境與真實世界看作是兩種互不相容的競爭理論。主體被辯護地相信命題p,僅當沒有其他假設q能夠解釋p所解釋的經驗現象。懷疑論情境展示了對于任何外部世界的命題p,總是有特定的競爭理論——例如惡魔欺騙或缸中之腦——給出解釋。③Ibid., pp. 30—33.
除了上述兩種教科書式的理解方式,內省不可區(qū)分性也常被提及。根據艾爾·科尼(Earl Conee)與理查德·弗里德曼(Richard Feldman)的刻畫,單單憑借內省是無法區(qū)分懷疑論情境中被誤導的知覺呈現、假信念與真實世界中的正確的知覺呈現、真信念的。④Earl Conee & Richard Feldman, Evidentialism: Essays in Epistemology, New York: Clarendon Press, 2004, p. 279.
這三種觀點雖然各有側重,但是它們都對所有懷疑論情境作出了刻畫。三種觀點都肯定了懷疑論情境中的主體具有知覺經驗以及信念。換言之,懷疑論情境中主體的知覺經驗被系統性誤導,并進而產生假信念;而在真實世界中的主體感知正常,產生真信念。但無論在哪個情境中,主體的認知過程與知覺現象學都沒有本質的差異。在這個意義上,不同懷疑論情境不僅本質上是相同的,身處其中的主體的感知模式甚至與身在真實世界中的完全一樣。
與上述三種視角不同,在模態(tài)知識論中會把懷疑論情境理解為一種形而上學可能性。這種觀點認為懷疑論情境假設了一種與真實世界類似的可能世界。懷疑論情境與真實世界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相互競爭的科學假說之間的關系。不同的科學假說對于相同的經驗證據有著完全不同的解釋,并且不同科學假說之間可以是完全不相容的。科學假說與懷疑論情境描述的都是外部世界或特定對象的形而上學原則。一些學者以此發(fā)展出一種反懷疑論策略,通過對懷疑論情境所刻畫的形而上學原則的分析,展示這樣的可能世界本身是矛盾的或不導致懷疑論結論。①David Chalmers, “The Matrix as Metaphysics”, in Science Fiction and Philosophy, Hoboken, NJ: John Wiley & Sons, Inc., 2016, pp. 35—54; Santiago Echeverr, “How to Undercut Radical Skepticism”,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74, No. 5, 2017, pp. 1299—1321; Peter Kung, “On the Possibility of Skeptical Scenarios”,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19, No. 3, 2011, pp. 387—407.
基于這種思路,大衛(wèi)·查爾莫斯(David Chalmers)建議我們把懷疑論情境看作形而上學可能性。它可以被分解為3個形而上學假說,分別是創(chuàng)造假說、構成假說與身心假說。創(chuàng)造假說刻畫物理世界可能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構成假說刻畫物理過程的本質可能是怎樣的;身心假說刻畫主體的認知系統與物理過程之間的關系可能是怎樣的。以矩陣(Matrix)情境為例:
1.創(chuàng)造假說:物理實在是由物理時空之外的存在所制造的。
2.構成假說:物理過程本質上是矩陣(Matrix)中的比特與計算。
3.身心假說:認知系統與物理過程之間分離但交互。②David Chalmers, “The Matrix as Metaphysics”, p. 38.
通過這種分析方式,查爾莫斯也主張所有懷疑論情境本質上都是相同的。例如惡魔欺騙與矩陣(Matrix)最大的區(qū)別不過是把構成假說中的“物理過程本質上是矩陣(Matrix)中的比特與計算”替換為“惡魔的心靈活動”。他還認為夢情境不過是另一個版本的惡魔欺騙情境,“只不過惡魔的作用被我們自己的認知系統所替代……我們有了一個惡魔假設的局部版本”。③Ibid, p. 53.因為上述每個形而上學假設都不會威脅我們的知覺知識,并且聯合起來組成的懷疑論情境也不會具有威脅,所以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絕大部分知識仍然完好無損,受影響的只有一小部分關于世界的形而上學信念。④Ibid, p. 43.
拋開查爾莫斯對于懷疑論的回應,他同樣承諾了感知模式的解釋。因為在惡魔欺騙的情境中外在的對象被替換為惡魔的心靈活動,本質上與矩陣(Matrix)并無不同,并且他認為夢情境是一種變體的惡魔情境。但是,查爾莫斯的論斷是錯誤的。為了看到這點,我們按照他給出的方法把夢情境分析為下面3個形而上學假說:
1. 創(chuàng)造假說:物理實在是主體心靈制造的。
2. 構成假說:物理過程本質上是主體的心靈活動。
3. 身心假說:認知系統與物理過程不分離。
可以發(fā)現,對于夢情境而言沒有任何外部對象。盡管在惡魔欺騙與夢情境中外部世界都是心靈創(chuàng)造的,但是惡魔的心靈對于我們而言是外在的,它更像是矩陣(Matrix)或缸中之腦。而夢情境完全在心靈內部循環(huán)。在這個意義上,惡魔欺騙與矩陣(Matrix)中主體的經驗都來自外部刺激,而夢中的經驗缺乏這種刺激。夢中的經驗完全是自上而下的,它更像是心靈意象;而惡魔欺騙與矩陣(Matrix)的經驗是自下而上的,它們更接近感知。我們還可以用“適應方向”(direct of fit)的概念來理解。知覺經驗的適應方向是外部世界到心靈,而知覺信念的適應方向是心靈到世界。①G.E.M. Anscombe, Intenti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 57; J.R. Searle, Intentionality: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 7—13.如果按照查爾莫斯所言,所有懷疑論情境中主體的經驗與信念都應當符合相同的模式。但通過分析我們已經發(fā)現并非如此,做夢者的“知覺經驗”與“知覺信念”的適應方向都是心靈到心靈。所以,夢情境不同于其他懷疑論情境,它是獨特的。
至此,我們通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論證得出了夢是一種獨特的懷疑論情境的結論。這個結論類似索薩,但不意味著我們在繼續(xù)探索夢情境的同時需要像他那樣否定其他懷疑論情境的地位。
既然夢情境是獨特的,那么如何理解它?索薩斷定夢是一種想象,但沒有作出詳細討論。然而這種討論是必要的,因為想象并不是唯一反對感知模式的候選理論。諾曼·馬爾康姆(Norman Malcolm)與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都曾給出了各自的解釋理論,兩種理論也都反對感知模式的夢解釋。本節(jié)將論證這兩種理論都有著各自的缺陷,想象是三種解釋中最好的。
馬爾康姆認為,夢與任何清醒時的狀態(tài)都不同,它本身是獨特的。通常,對于夢的描述是:“如果一個人在夢中具有特定的思想與感覺,那么這意味著他在睡眠時具有這些思想與感覺。那么如果他夢到自己在爬山,就意味著他就在睡眠的時候在爬山?!雹贜orman Malcolm, Dreaming, London: Routledge & Paul, 1962, pp. 51—52.但是馬爾康姆拒絕這樣的描述。他認為“夢的概念不是來自做夢,而是派生的。來自我們所謂‘訴說夢境’的這個現象。”③Ibid, p. 52.因為“如果一個人處于任何有意識的狀態(tài)中,那么在邏輯上說明他沒有進入睡眠?!雹貼orman Malcolm, Dreaming, London: Routledge & Paul, 1962, p. 21.所以,對夢的報告本質上不同于對過去發(fā)生事情的回憶性陳述。他反對在任何意義上說在夢中具有思想、感覺、意象等清醒時的心靈狀態(tài)是合理的?!埃▔糁兴^的)‘心靈活動’‘心靈現象’‘意識經驗’這些詞是如此不清晰,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評價的到底是什么?!雹贗bid, p. 52.
論辯的關鍵在于馬爾康姆反對夢的口頭報告有資格作為理論陳述,因為清醒時與做夢時主體的深層語法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認為夢中具有經驗與信念是沒有意義的。這導致了兩個理論后果。其一,夢情境不會產生任何懷疑論威脅。其二,對于夢境的口頭報告,甚至夢游、夢話都不能作為對夢研究的證據。以這種方式對夢進行實證研究的努力都是錯誤的。③Norman Malcolm, “Dreaming and Skepticism”,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65, No. 1, 1956, pp. 14—37.
丹尼特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解釋。他認為“馬爾康姆對于夢的概念分析所得出的結論是令人遺憾的。因為它試圖影響當代心靈哲學家與科學家對于夢的研究,認為這些研究在概念上是混亂、誤導,甚至是與夢完全不相關的?!雹蹹aniel Dennett, “Are Dreams Experiences?”,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85, No. 2, 1976, p. 151.丹尼特完全贊同對于夢的科學研究,進而提出了著名的“磁帶理論”(cassette theory)。他寫道:“也許夢是由(無意識地)雜音與具有完全意識的狀態(tài)的快速間隔交替所組成并呈現的。其中存在某個機制會對夢中的雜音進行完整的‘感知’,但這種解讀會延遲到對夢進行陳述之前才會進行。也許在短時間內,夢就這樣被反向地組合、呈現與記錄,并形成正向的記憶。也許在大腦中有一個‘圖書館’對還沒有被處理的夢進行各種索引,就好像把那些雜音當成磁帶一樣在恰當的時候插入到記憶中。”⑤Ibid, p. 158.簡而言之,他認為夢本質上是兩種機制的結合:一個組合機制——負責把夢境與對夢境的敘述結合到一起;以及一個記憶加載過程——負責在清醒時回憶夢的能力。
馬爾康姆與丹尼特的觀點在哲學界都有著極大爭議。但鑒于他們的理論都對夢的本質作出了刻畫,所以實證研究的結果將有助于檢驗理論的正確性。
首先,通過神經影像學對比參與實驗者報告夢中的經驗與清醒時的類似知覺經驗時,大腦腦區(qū)的活動符合對應的視覺與運動圖像。如果我們接受夢與清醒時在現象學的相似以及夢的自然化理論,那么有理由認為夢與清醒時的感知是類似的。⑥Dang-Vu, et al., “Neuroimaging of REM Sleep and Dreaming”, in Deirdre Barrett & Patrick McNamara (eds.),Praeger Perspectives, Santa Barbara: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2007, pp. 95—113.第二,清醒夢是一種主體能夠自知身在夢中,甚至還能夠對其內容進行控制的夢。這意味著夢與清醒狀態(tài)并非完全不相容。鑒于清醒夢的特征,研究者與被試者之間可以通過約定的方式——眼動——來發(fā)出信號。結果是清醒夢的做夢者在生理上更接近清醒狀態(tài)。研究發(fā)現,被試者所報告的經歷與清醒時對應的感知活動有著相同的眼動模式,其持續(xù)的時間也是類似的。①Martin Dresler, et al., “Neural Correlates of Dream Lucidity Obtained from Contrasting Lucid versus Non-Lucid REM Sleep: A Combined EEG/FMRI Case Study”, Sleep, Vol. 35, No. 7, 2012, pp. 1017—1020; Tadas Stumbrys, et al., “The Phenomenology of Lucid Dreaming: An Online Surve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127, No. 2, 2014, pp. 191—204.最新的研究發(fā)現清醒夢者甚至可以通過眼動與面部肌肉動作與外部交流,并回答簡單的數學問題。②Karen Konkoly, et al., 2021, “Real-Time Dialogue between Experimenters and Dreamers during REM Sleep”, Current Biology, https://linkinghub.elsevier.com/retrieve/pii/S0960982221000592.這個結果直接反駁了馬爾康姆認為夢與清醒是完全相悖且不可通約的兩種意識狀態(tài)。這個結果也與丹尼特的磁帶理論相悖,因為如果磁帶理論是真的,那么在夢中的眼動時間應當短得多,更不用說可以實時交流并回答問題。最后是“夢境動作行為”(dream-enacting behavior)病例。在正常睡眠中我們缺乏肌肉收縮能力,因此在夢到對應行為時——例如跑步——身體并不會有對應的行為。但是,患有夢境動作行為病的患者會展示出跑步的肌肉動作?;颊咴谇逍押髮艟承袨榈膱蟾娣显谄渌瘔糁杏^察到的行為。這種現象既不能被馬爾康姆也不能被丹尼特的理論所解釋。③Antti Revonsuo, Inner Presence: Consciousness as a Biological Phenomenon, Cambridge: MIT Press, 2006, p. 77.
夢的想象模式能夠很好地解釋上述三個問題。首先,想象與知覺在其內容與現象學上極為相似。實驗發(fā)現當我們看著一個移動物體時的眼動模式與想象一個物體如此移動時的眼動模式是相同的,被激活的腦區(qū)也大致重合。④Cheves West Perky, “An Experimental Study of Imaginatio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21, No. 3, 1910, p. 424; Jennifer Windt, 2019. “Dreams and Dreaming”,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9/entries/dreams-dreaming.其次,一般而言,我們知道自己在想象,并且能夠控制想象的內容。而正常的夢境缺乏這種特征。清醒夢恰恰橋接了這個解釋上的鴻溝。正如Perky實驗與耳蟲所例示的——在特定情況下我們會缺乏對想象的自知與控制;清醒夢展示了我們能夠知道自己身處夢中并對其進行控制。這使得學者們有資源去主張夢是想象,而非感知或其他心靈狀態(tài)。這種觀點的基本想法是:清醒夢是夢的一個子集,如果清醒夢與想象有著相同特征,那么這個特征也就是母集的特征。因此,夢是想象。他們還進一步承諾一種弗洛伊德式的夢理論——夢是由潛意識激發(fā)與引導的。⑤Jonathan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Vol. 24, No. 1, 2009, p. 116; Colin McGinn, Minsight: Image, Dream, Mean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89.而想象與肌肉、運動的聯系已經是心理學中的常識。核磁共振探明,對肌體運動的想象與真實的運動有著類似的神經機制。兩者的差異在于想象時大腦不會將運動信息傳遞到控制肌肉運動的腦區(qū)。⑥Martin Lotze, et al., “Activation of Cortical and Cerebellar Motor Areas during Executed and Imagined Hand Movements: An FMRI Study”, Journal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Vol. 11, No. 5, 1999, pp. 491—501.但這不意味著相關肌肉運動與神經募集能力就沒有得到鍛煉。相關研究表明,通過想象進行虛擬鍛煉時呼吸與心跳都會加快,結果是這種虛擬鍛煉確實能有效地提高成績。例如,單純通過想象訓練投籃與打高爾夫球,就能夠比沒有進行想象鍛煉的人的成績高出30.4%。①Robert Woolfolk, et al., “The Effect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 Imagery on Motor Skill Performance”, Cognitive Therapy and Research,Vol. 9, No. 3, 1985, pp. 335—341.依靠想象甚至能夠增加肌肉力量。針對手部外展肌的實驗發(fā)現,僅僅通過想象就可以讓小指的力量提高22%,整體手指力量提高30%。②Guang Yue & Kelly Cole, “Strength Increases from the Motor Program: Comparison of Training with Maximal Voluntary and Imagined Muscle Contractions”, 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Vol. 67, No. 5, 1992, pp. 1114—1123.后續(xù)更多實驗與分析證明,想象與實際運動激活的腦區(qū)和身體肌群有著高度重合。這為夢境動作行為病征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夢是想象,因此在特定狀態(tài)下會造成實時的肌肉運動。
除了對于上述三個問題有著很好的解釋力,夢是想象也得到了其他實證研究的側面支持。大衛(wèi)·福爾克斯(David Foulkes)通過對做夢頻率與內容的對比發(fā)現,兒童相比成年人做夢的頻率更低。并且夢的內容隨著年紀增長從簡單、靜態(tài)的圖像慢慢發(fā)展到復雜的情境。針對兒童群體的調查中發(fā)現,在被調查者都有著平均水平的記憶力和語言能力的條件下,想象力最不發(fā)達的被調查者做夢也是最少的。他根據這些證據判斷說:“從我的數據來看,夢境極佳地反映了特定認知能力的發(fā)展……結論就是做夢的關鍵在于想象?!雹跠avid Foulkes, Children’s Dream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 1999, p. 20.馬克·索姆斯(Mark Solms)通過臨床觀察與解剖的方式發(fā)現,枕顳頂葉交匯處的損傷會同時導致想象和夢的缺失。而視覺皮層的損傷會導致皮質盲,但不會影響想象與做夢的能力。④Mark Solms & Oliver Turnbull, The Brain and the Inner World: An Introduction to the Neuroscience of Subjective Experience,New York: Otherpress, 2002, pp. 209—211.也就是說想象與做夢共享著同一套神經機制。
傳統觀點主張夢中具有知覺經驗與信念。上面的論述從經驗入手,表明夢中所具有的并不是知覺經驗,而是想象出的心靈意象。另一些學者從信念切入,主張夢中的命題態(tài)度并不是信念,而是命題想象。
肯德爾·沃爾頓(Kendall Walton)就認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夢似乎是一種自欺欺人(make-believe)的游戲,并且認為夢中的經驗是對藝術作品或其他東西的表征工作……也許做夢者沒有意識到這里的命題僅僅是虛構的……也許做夢者所相信的就如同想象一樣,是虛構的。我們不需要去斷定夢。”⑤Kendall Walton, Mimesis as Make-Believe: 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 Art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49—50.索薩持有同樣的觀點:“夢似乎更像是想象、故事、白日夢或類似虛構的東西。即便某人在夢中做出有意識的選擇,他也不必在現實中也如此。無論他在夢中有意識地斷定了什么,都沒有必要(因此)在現實中斷定(同樣的東西)?!雹貳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
這種觀點的一個重要動機在于解決做夢時與清醒時信念的一致性難題。通常做夢時我們確信的命題與清醒時的命題是相矛盾的。例如,我清醒時相信自己是一名在上海研習哲學的學生;而當做夢時,我似乎相信自己是一名正在南海巡航的飛行員。如果認為在夢中具有真正的信念,那么“在上海研習哲學的學生”這個長期信念與“在南海巡航的飛行員”這個夢信念之間就存在邏輯上的不融貫。信念之間是具有邏輯關系的。如果我們相信命題p,且p→q,那么我們相信q,而不會去相信~q。但想象的內容不受真的約束。因此即便p→q,我們仍然可以自由地想象q或~q。而對命題的想象也不意味著需要相信它。因此,如果夢中不具有信念,取而代之的是命題想象,一致性難題就自然得到了解答。喬納森·市川(Jonathan Ichikawa)甚至進一步主張命題想象與知覺狀態(tài)是脫鉤的:“相比典型的信念,夢信念顯然在很多方面有著不同的功能作用。典型的信念與知覺經驗有聯系而夢信念則沒有這種聯系,并且典型的信念能激發(fā)行動而夢信念則不能激發(fā)?!雹贘onathan Ichikawa, “Dreaming and Imagination”, Mind and Language, Vol. 24, No. 1, 2009, pp. 114—115.
綜上,想象模式認為夢經驗實際上是“心靈意象”,而夢信念實際上是“命題想象”。這種觀點的自洽度與解釋力比其他理論更為優(yōu)越,我們有理由認為想象模式是夢的最佳解釋理論。
索薩認為想象模式為懷疑論提供了一種簡單回應。因為在夢中并不存在假信念,取而代之的是命題想象,所以夢情境作為最鄰近的可能世界,沒有對真實世界中信念的安全性產生任何影響。③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p. 14.
但是直覺上夢情境似乎確實對我們外部世界的知識帶來了威脅。如果它不會威脅我們的信念,這種威脅感來自哪里?索薩寫道:“夢仍然具有威脅,即便它沒有威脅我們信念的安全性。那么夢如何產生威脅呢?它們威脅的不是我們信念的安全性,而可能是它們的合理性?!彼栽谔峁┝撕唵位貞?,還需要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們如何可以在無法區(qū)分我們的內在狀態(tài)下,合理地認為自己是醒著的?”④Ibid.
索薩基于“認知不對稱性論證”來回應這個問題。簡單來說,懷疑論者會要求主體在懷疑論情境中與真實世界中的認知狀態(tài)是對稱的。這種對稱性體現在主體既要在懷疑論情境中時能夠分辨自己不在真實世界中,也要在真實世界中能夠分辨自己不在懷疑論情境中。認知不對稱性論證則認為我們只要在真實世界中能夠表明自己在其中就足夠了,不需要在懷疑論情境中也必須做到這點。因為在懷疑論情境中我們的認知狀態(tài)被預設為受限的。典型的認知受限案例包括死亡、無夢睡眠、無意識等等狀態(tài)。在這些狀態(tài)下主體不可能有任何認知能力,質詢這些狀態(tài)中主體信念的真假也就沒有意義。索薩試圖論證夢情境與清醒狀態(tài)之間也具有這種不對稱性。
論證具體分為否定部分與肯定部分。在否定部分,索薩認為做夢與死亡或無意識狀態(tài)是類似的。他說:“顯然,我不能通過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相信自己活著,在死的時候相信自己死了的方式來區(qū)分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類似的,我不能在無意識的時候通過歸屬我自己的意識性來區(qū)分自己到底有沒有意識。但這對于我在有意識的時候知道自己活著或有意識不是障礙。做夢是不是就像死亡或無意識呢?”①Ernest Sosa, A Virtue Epistem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14.換言之,索薩認為做夢時的我們缺乏區(qū)分想象與非想象的能力。但這不會破壞我們清醒時的知識,因為清醒時我們能夠表明自己不在做夢。
在肯定部分中,索薩認為夢與清醒的區(qū)別不在于其內容,因為這兩種狀態(tài)的內容是相同的。②Ibid, p. 17.兩者真正的區(qū)別在于我們能否對判斷本身進行反思。對于一個命題有三種可能的判斷:相信、不相信與懸置。如果能夠對命題的這三種判斷進行反思,就意味著主體清醒。但這還不夠。如果反思的結論是懸置或否認自己是清醒的,那么反思的結果是錯誤的;如果因為能夠獲得這三種反思的選項而斷定自己是清醒的,那么反思是任意的。對此,首先要給出反思的目的:“如果我知道我的選項中只有一個在認知上是無缺陷的,那么它對我來說是最好、最合理的選擇”。接著,對“我現在醒著”這個命題,如果選擇不相信,那么是自我駁斥的;如果選擇懸置,那么是有缺陷的,因為主體知道別的選項在認識上更好。最終,索薩認為唯一理性的選擇是相信“我現在醒著”;“我們可以像斷定我思故我在那樣,斷定我思故我醒著”;③Ibid,p. 20.“‘我醒著’這個信念與‘我思’有著同樣特殊的認識地位?!雹躀bid, p. 17.
簡單來說,否定部分主張夢情境與死亡、無意識是類似的,因此與清醒時的認知狀態(tài)是不對稱的;肯定部分則給出了在清醒時合理判斷自己是清醒的理由。兩者結合構成了索薩反駁夢懷疑論的論證。然而這個論證行得通嗎?
市川給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死亡與無意識是主體性的完全缺失。在這種狀態(tài)下既不存在經驗也不存在信念,更不用說反思。但做夢或想象時主體是有意識的,并且存在類似經驗與信念的東西,所以夢與想象并不類似死亡或無意識,而更像清醒時的狀態(tài)。索薩在否定部分的類比是錯誤的。這個錯誤會導致試圖建立夢與清醒時的認知不對稱性的企圖失敗,進而影響到肯定部分的論證。即便在清醒時我們不會錯誤地判斷自己在做夢,但在睡夢中仍然會錯誤地判斷自己醒著。①Jonathan Ichikawa, “Scepticism and the Imagination Model of Dreaming”,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Vol. 58, No. 232, 2008, pp. 522—523.據此,市川認為訴諸夢的想象模式不僅對反對懷疑論沒有助益,反倒破壞了索薩自己的論證。即便夢不會威脅到我們信念的安全性,它仍然威脅到了對心靈狀態(tài)反思的可能性——諸如“我思”這樣被認為有著特殊先天地位的命題與知覺信念同樣不可靠。
但是市川恐怕誤解了索薩的用意。誠然,如果從主體性的存在與缺失的角度看,夢與死亡、無意識類比是不恰當的。但索薩所強調的是對判斷本身在反思上的不對稱性。在他看來,夢信念(命題想象)與真正的信念狀態(tài)之間的差異體現在對判斷本身而非其內容的反思上。夢中的主體缺乏對判斷的反思能力,在清醒時則有能力對判斷本身及其內容作出反思。在這個意義上,夢與死亡、無意識是類似的。在市川的反駁中,在夢情境中我們不能排除自己不相信或是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索薩會爭辯說這點已經通過否定論證封鎖了。如果懷疑論者試圖用夢信念來挑戰(zhàn)清醒時的信念,那么就如同指責死亡或無意識的主體具有錯誤知識那樣荒謬。索薩更深一層的目的是結合想象模式與認知不對稱性論證來封鎖懷疑論可以開展的可能性。
索薩的反懷疑論策略非常類似笛卡爾。笛卡爾對知識的高標準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一個命題或信念要稱得上是知識,必須是不可錯的(infallible)、無疑的(indubitable)或者說不可糾正的(incorrigible)。只有“我思”這樣關于主體當下心靈狀態(tài)的信念以及特定的先天(數學或邏輯)信念能夠免受懷疑論的威脅,為知識奠基。知覺信念不符合這種標準。為了免受懷疑論的威脅,笛卡爾試圖通過“我思”和“上帝的善”這樣的基本信念來保證知覺信念。對于該策略的一個常見反駁是:我們對于自己的心靈狀態(tài)并不總能判斷正確,訴諸上帝又是個疑點重重的前提,所以我們對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并不能因此得到保證。索薩的論證有著類似的問題。在肯定部分,索薩承諾清醒時我們能夠反思地知道自己是清醒而不是在做夢。但是他缺乏笛卡爾那樣進一步的論證來保證知覺信念與“我醒著”這樣的信念在反思上具有同樣的基礎性。這就導致即便我醒著,也不意味著我就能夠分辨心靈意象與知覺經驗,以及分辨基于它們所產生的信念的真假。索薩的論證沒能成功反對懷疑論。
然而,夢的想象模式引出了一種獨特的懷疑論威脅。在傳統的討論中我們擔憂自己的感知是否出錯,基于這個感知的信念是不是真的。而在想象模式中我們擔憂變成了所以為的知覺信念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知覺信念。它可能只是突然跳入我們腦中的命題,這個命題的內容是關于外部世界的偶然事實。但我們也許無法回溯這個命題的來歷,因此錯誤地把這種命題的想象當成知覺信念。又或者它可能是基于心靈意象而產生的信念。我們錯誤地把心靈意象當成了知覺經驗,并相信了基于它的命題。
我們已經看到想象模式的夢產生了一種新的懷疑論挑戰(zhàn)。正如前文提到的,對懷疑論的分析會蔓延到知覺辯護理論,無論這些理論是否試圖解決懷疑論問題。本節(jié)將展示想象對于知覺辯護理論帶來的問 題。
這里需要重申。第一,想象與知覺或信念是完全不同的心靈狀態(tài)。盡管相似,但是想象作為在認知過程與適應方向上完全不同的心靈狀態(tài),不能辯護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覺信念。第二,想象與其所模仿的心靈狀態(tài)在現象學上沒有區(qū) 別。
上述兩點對獨斷論(dogmatism)產生了直接的壓力。作為知識論內在主義陣營中知覺辯護的代表理論,獨斷論的一般形式是:“當你具有一個看似p的經驗時,你因此對于相信p就有了直接的初步辯護。”①James Pryor, “The Skeptic and the Dogmatist”, No?s, Vol. 34, No. 4, 2000, p. 536.類似的觀點還有“當似乎是p且沒有反對它的證據時,相信p是合理的?!雹贛ichael Huemer, Skepticism and the Veil of Perception, 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1, p. 103.獨斷論者把知覺經驗的現象學特征——知覺表象(perceptual seeming)作為知覺辯護的關鍵。知覺表象能夠斷定事物是如此這般的,并且能夠讓我們察覺到所斷定的內容是真的。③James Pryor, “What’s Wrong with Moore’s Argument?”, Philosophical Issues, Vol. 14, 2004, p. 357; Susanna Siegel, and Nicholas Silins, “The Epistemology of Perception”, in Matthen Mohan(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Percep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792.然而,想象具有同樣的現象學特征。并且有時我們不能通過反思分辨所擁有的到底是知覺經驗還是心靈意象。因此,獨斷論的辯護方案就會允許想象可以提供直接辯護,而這是非法的。如果獨斷論者仍然固守立場,那么就需要解釋為何知覺經驗在認識上以及現象學上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是想象所不具有的。但獨斷論者似乎很難做到這點。④Harmen Ghijsen, “Phenomenalist Dogmatist Experientialism and the Distinctiveness Problem”,Synthese,Vol. 191, 2014, pp. 1549—1566; Teng Lu, “Is Phenomenal Force Sufficient for Immediate Perceptual Justification?”, Synthese,Vol. 195, 2018, pp. 637—636.
外在主義似乎天生免疫這類問題。⑤Alvin Goldman, “Immediate Justification and Process Reliabilism”, in Quentin Smith(ed.), Epistemology: New Essay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72—73; Jack Lyons, Perception and Basic Beliefs: Zombies, Modules, and the Problem of the External Worl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299—300.根據其代表理論,可靠主義認為一個信念被辯護,當且僅當它來自可靠的知覺過程。由于可靠主義不需要考慮知覺經驗的現象學以及它是否是可通達的,所以想象似乎并不會困擾可靠主義。只要想象不是一個可靠的過程,那么基于想象,或者被想象影響的過程的輸出信念就沒有得到辯護。然而,問題沒有這么簡單。假設一個認知過程被使用了100次,其中想象作為輸入占到了其中的5次。即便這個過程在想象輸入的情況下都得到了錯誤的信念輸出,這個過程總體上仍然有著95%的可靠性。在可靠主義看來,這樣的可靠性足夠高,那么以想象作為輸入或滲透的過程也和知覺輸入過程一樣是可靠的。但顯然是有問題的。這里的關鍵在于,可靠主義似乎無法給出一個原則性的標準來刻畫某類信念的可靠過程。這就與針對可靠主義的“概括性問題”聯系了起來。如果對可靠過程類型特征的刻畫得過于寬泛,那么想象就會被包含進來;如果刻畫得過于狹隘,那么我們就無法獲得特定類型的可靠的知覺過程,而只能獲得瑣碎的殊型(token)過程。
上文已經展示了想象對于知覺知識論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這個問題對于獨斷論這樣的內在主義理論而言尤為嚴重。當然,也許有人會反駁說,上述論證預設了想象與被摹仿狀態(tài)在現象學與內容上是完全不可區(qū)分的觀點。例如,亞歷克斯·拜恩(Alex Byrne)與柯林·麥金(Colin McGinn)爭論說,知覺經驗與心靈意象在現象學上是可區(qū)分的。①Alex Byrne, “Recollection, Perception, Imagination”,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48, No. 1, 2010, p. 19; Colin McGinn, Minsight: Image, Dream, Mean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25—26.但是,這種觀點受到了哲學與認知科學兩方面的反駁。②Amy Kind, “Imaginative Experience”, in Kriegel Uriah(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Philosophy of Consciousnes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123—141; Bence Nanay,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NewYork:Routledge,2016, pp. 123—134.類似的觀點交鋒也發(fā)生在信念與命題想象上。③Neil Sinhababu, “Imagination and Belief ”, in Amy Kind(ed.),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NewYork:Routledge, 2016, pp. 111—123.相關問題仍然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但是想象,已經為知覺知識的相關討論提供了新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