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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祭天方壇上的木桿

2021-11-25 01:15
云岡研究 2021年2期
關鍵詞:木桿

羅 新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871)

平城時期北魏國家的常規(guī)祭祀,以西郊祭天最為崇重。祭天大典的細節(jié)儀程,見于南北史料者,只有《魏書》記道武帝天賜二年(405年)祭天儀式,以及《南齊書》記齊使所見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年)的“蹋壇”、“繞天”儀式。兩者一在北魏國家制度草創(chuàng)之初,一在遷都改制盡棄舊俗前夕。兩者之不同,既可能反映空間差異,即記錄者因身處南北對大典環(huán)節(jié)各有不同了解,又可能反映時間差異,即90年間祭禮細節(jié)隨人事代謝與形勢推移或多或少地發(fā)生變遷。西郊祭天禮制的延續(xù)與改變,對于北魏王朝的歷史意義,前賢論之詳矣。[1](P165-197)本文關注此祭天大典中南北史料都提到的一個因素,即祭壇上所樹的木桿,探討其屬性、功能與來歷,以明內(nèi)亞諸人群文化傳統(tǒng)之相關與連續(xù)。

一、《魏書·禮志》所記西郊祭天之儀

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年)以前,北魏最重要的國家祭祀是每年四月的西郊祭天。不過,這么重要的祭祀事件,見于《魏書》帝紀者只有5次:一,神元帝力微三十九年(258年)遷都于定襄之盛樂,“夏四月,祭天,諸部君長皆來助祭?!盵2](卷1《序紀》,P3)二,道武帝登國六年(391 年)“夏四月,祠天”。[2](卷2《太祖紀》,P26)三,道武帝天興元年(398年)四月“帝祠天于西郊,麾幟有加焉”。[2](卷2《太祖紀》,P36)四,道武帝天賜二年(405年)“夏四月,車駕有事于西郊,車旗盡黑”。[2](卷2《太祖紀》,P47)五,孝文帝太和十年(486年)四月“甲子,帝初以法服御輦,祀于西郊”。[2](卷7下《高祖紀下》,P191)太和十年的四月甲子是四月四日(486年5月22日)。僅孝文帝太和十年的四月祭天標出了具體日期,前四條都只說是四月。不過,正如下面還要舉證說明的,四月祭天的日子并非任意選擇,而是固定不變的,都在四月四日。

太和十年的祭天大典,還見于《魏書·高允傳》:“其年四月有事西郊,詔以御馬車迎允就郊所板殿觀矚,馬忽驚奔,車覆,傷眉三處?!盵2](卷48,P1199)板殿很可能是指大型帳篷,下面還要提到。另外,孝文帝時西郊大典之地還有樂陽殿?!段簳ら幑佟けп趥鳌酚洷п跒闆苤荽淌罚ㄔ谔褪迥曛潦吣曛g),“將之州,高祖餞于西郊樂陽殿,以御白羽扇賜之”。[2](卷94,P2193)另外,《魏書·尉元傳》記他正坐鎮(zhèn)新征服的徐兗之地時,于獻文帝皇興四年(470年)受詔,專程回平城參加祭天大典:“詔徵元還京,赴西郊,尋還所鎮(zhèn)。”[2](卷50,P1227)

對祭天儀程較為細致的記錄,見于《魏書·禮志》。為便于分析,謹迻錄其文如下:

(道武帝)天賜二年夏四月,復祀天于西郊,為方壇一,置木主七于上。東為二陛,無等。周垣四門,門各依其方色為名。牲用白犢、黃駒、白羊各一。

祭之日,帝御大駕,百官及賓國諸部大人畢從。至郊所,帝立青門內(nèi),近南壇西。內(nèi)朝臣皆位于帝北,外朝臣及大人咸位于青門之外。后率六宮從黑門入,列于青門內(nèi),近北。并西面。廩犧令掌牲,陳于壇前。女巫執(zhí)鼓,立于陛之東,西面。選帝之十族子弟七人執(zhí)酒,在巫南,西面北上。

女巫升壇,搖鼓。帝拜,后肅拜,百官內(nèi)外盡拜。祀訖,復拜。拜訖,乃殺牲。執(zhí)酒七人西向,以酒灑天神主。復拜,如此者七。禮畢而返。

自是之后,歲一祭。[2](卷108之一,P2988)

西郊祭天的中心場所是一個方壇,壇上樹立七根木桿(木主)。方壇只在東邊設置了登壇的兩個臺階,臺階“無等”,就是只有一級,不是多級階梯,說明方壇不高。四堵墻把方壇及壇前空地圍起來,形成一個封閉式庭院。四墻各開一門,“各以其方色為名”,東門稱為青門,北門稱為黑門,那么南門和西門應該分別叫赤門和白門。祭祀用的犧牲是一頭白牛犢、一匹黃馬駒和一只白羊。天興元年(398年)道武帝稱帝建都時,“定行次,正服色,……于是始從土德,數(shù)用五,服尚黃,犧牲用白”。[2](卷108之一,P2986)牛羊白色,符合“犧牲用白”,但為什么馬駒用黃色呢?這個還難以理解。另外,雖然史書沒有明言,但這些馬牛羊是否有性別要求?從本文隨后要舉證的契丹祭祀犧牲都用雄性來看,拓跋時代很可能也是要求使用雄性動物。

到了祭天之日(四月四日),皇帝乘大駕前往平城西郊的祭天場所。按魏初制度,皇帝輿車分為三駕:大駕、法駕與小駕。三駕的區(qū)別不在車輿本身?!赌淆R書·魏虜傳》說北魏有大、小輦,名分大小,但都是四輪大車,車上有五層樓,以人力牽引,牽引者多達二三百人,為防車樓傾倒,四面都用繩索牽曳。①《南齊書》卷57《魏虜傳》(修訂本),中華書局,2017年,第1092頁。這里的大小輦,也許就是《魏書》卷108之四《禮志四》所說的郊廟所乘的大樓輦和小樓輦,不過大樓輦以20頭牛牽引,小樓輦以12頭牛牽引,似乎并非使用人力(第3064頁)。也許《南齊書》所說的二三百人牽引僅用以四面牽曳以防車樓傾倒。三駕的區(qū)別在儀仗規(guī)模所顯示出的等級。大駕儀仗鹵簿最為隆重:“設五輅,建太常,屬車八十一乘;平城令、代尹、司隸校尉、丞相奉引,太尉陪乘,太仆御從;輕車介士,千乘萬騎,魚麗雁行?!盵2](卷108之四,P3065)就在天賜二年這次祭天之前,北魏的大駕制度略有改動,魚麗雁行改為方陣鹵簿,改變了81輛屬車的排列方式。同時,也改變了車輛之外的步兵和騎兵的排列方式:“列步騎,內(nèi)外為四重?!辈奖万T兵的組合形成四層護衛(wèi),猶如四層可移動的城垣,拱衛(wèi)著最中心的皇帝。四層城垣當然是內(nèi)重外輕,自內(nèi)而外分別是具裝甲騎(重裝騎兵)、旗幢騎兵、長矟步兵和刀盾步兵。官貴隨從者總稱“導從”,在前為導,在后為從。導從貴人的車乘按爵位等級分列在這四層護衛(wèi)之內(nèi)。

爵分四等,是天賜元年官爵制度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據(jù)《魏書·官氏志》,改革之后王爵10人,公爵22人,侯爵79人,子爵103人,合計214人。[2](卷113,P3233)天賜二年四月祭天大典時,這214人的車乘就分列在四層護衛(wèi)之間:最高等級的諸王最靠近皇帝,在重裝騎兵隊列之內(nèi);公爵在重裝騎兵之外,旗幟飄揚的幢騎之內(nèi);侯爵在幢騎之外,銀光閃爍的長矟步兵之內(nèi);最低等級的子爵車乘在最外層,他們外側的護衛(wèi)隊列是刀盾步兵。按照天賜元年的新制度,四等爵同時涵蓋了官品九品中的上四等,無爵的朝官共有五品。先爵后官,反映了胡鴻論證過的北魏早期的“爵本位”特征。②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第七章《北朝華夏化進程之一幕:北魏道武帝、明元帝時期的“爵本位”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2-274頁?!段簳ざY志》稱“五品朝臣使列乘輿前兩廂,官卑者先引”,即指四等爵之外的所有朝官。行進方向的刀盾步兵隊列之外,五至九品的朝臣乘車導行。他們騰出中間大道,分在道路兩側前行,排列次序是官位低者在前(即“官卑者先引”),同樣是等級越高越靠近皇帝。所有車輛的車旒麾蓋、旗幟和官員服裝,“一皆純黑”,故本紀云“車旗盡黑”。

大駕僅用于軍戎與大祀,而平城時期的常規(guī)祭祀,皇帝親行的并不多,其中稱得上大祀的可能只有西郊祭天。所以平城百姓見識大駕鹵簿的機會并不多,當然真到了動用大駕之時,普通百姓也不可能被允許在路邊看熱鬧,即使看也是隔著千軍萬馬。從平城皇宮到西郊祭壇,即便灑水濕路,千乘萬騎之上,也必定黃塵飛揚。黃塵掩映著黑云般的步騎車乘,即所謂大駕鹵簿。天賜二年四月四日(405年5月18日),道武帝的祭天大軍,就是這樣出平城西門(可能在天亮前),迤邐西行(可想而知行進非常之慢),抵達我們至今仍不知其所在的祭天方壇場所。由前引史料知孝文帝時西郊有板殿與樂陽殿,可能魏初僅有帳篷(板殿),以供祭祀準備及帝后休息。

張帆用“圈層結構”描述蒙古政治體的政治與社會結構。③張帆:《元代蒙古人的圈層式結構》,待刊稿。張帆已在多處座談和講座中使用這個概念,可惜相關文字迄今還沒有正式發(fā)表。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概念,可能絕大多數(shù)內(nèi)亞游牧政權都適合用這個概念加以描述和分析。圈層結構的關鍵是內(nèi)外有別,所謂內(nèi)外不是絕對的二元結構,而是相對的、多層的和流動的復合結構,內(nèi)中有內(nèi)外,外中亦有內(nèi)外。拓跋集團的成長史,就是一部構造圈層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龐大的歷史。立體的內(nèi)外圈層更像是一個球體,以拓跋皇室為球心,以“帝之十族”為內(nèi)核,①“帝之十族”又可作“帝之十姓”,詳見康樂:《從西郊到南郊:國家祭典與北魏政治》,第35-47頁。構成拓跋集團的“最內(nèi)圈”,但在這個最內(nèi)圈里,皇室是內(nèi),拓跋之外的九族是外。當這個核心球體越來越大,如滾雪球一般,加入越早的就越屬于靠內(nèi)的圈層。早期附從和后來經(jīng)結盟或征服而加入的,依其加入時間的早晚或其重要性的重輕,次序井然地就位于各相應圈層。決定性的因素是加入的時間,其他因素如語言親疏、宗教信仰、族群認同和文化面貌等等,都沒有那么重要。必須說明的是,一方面,內(nèi)圈和外圈各自都有極為復雜且不斷變化的分層,另一方面,不僅外圈向外無限開放(因此游牧部落可以發(fā)展為游牧帝國和征服王朝),而且內(nèi)圈也絕非一個封閉結構,其邊界也是相對開放的(因此游牧帝國和征服王朝才可能向定居社會的官僚制國家過渡)。

拓跋歷史也時時處處表現(xiàn)出自己的內(nèi)外圈層,西郊祭天大典的制度安排就是其內(nèi)外圈層結構的形式化呈現(xiàn)。

天賜二年四月四日,跟著道武帝參與祭天大典的,是所謂“百官及賓國諸部大人”。百官指北魏的官貴,“賓國諸部大人”的范圍則不太明確,大致上是那些表示服從卻相當獨立的部族領袖。前引《魏書·序紀》記神元帝力微三十九年(258年),遷都于定襄之盛樂,說明拓跋部在擺脫紇豆陵部的控制后,迅速發(fā)展成陰山地帶的最大勢力,因而四月祭天大典時,“諸部君長皆來助祭,唯白部大人觀望不至,于是徵而戮之,遠近肅然,莫不震懾?!薄爸馈笔且粋€華夏概念,但借來描述大型游牧政治體的外圈,似乎也是有一定效力的。游牧政治體的核心,是以部族之名而急劇擴張的政治集團(如拓跋部),其邊緣外層,則是保持了一定獨立性的部族(如“諸部君長”),他們承認核心集團的統(tǒng)治地位,但在該政治體內(nèi)的權利與義務都是有限度的,很大程度上甚至僅僅是象征性的。不過,當白部連西郊祭天這樣具有強烈象征性的活動都不肯參與時,就可能面對極為嚴重的后果。天賜二年跟隨道武帝到平城西郊祭天的“賓國諸部大人”,和一個半世紀前當神元帝力微在盛樂祭天時前來“助祭”的諸部大人一樣,都屬于這種游牧政權圈層結構中的最外層。

《魏書·禮志》接下來描述祭典本身的典禮程序。道武帝從東邊的青門進,然后左轉,來到祭壇以東靠南墻的位置,向西面對祭壇而立(《魏書》“近南壇西”后應脫“面”字)。道武帝與所謂內(nèi)朝官從青門入,六宮女性則不能走青門。《魏書》說“皇后率六宮從黑門入”,就是繞到北邊,從黑門進入。她們進黑門后并不停留在方壇北側,而是左轉來到皇帝所在的方壇東側,只是皇帝等男性在南,六宮女性在北。所有人都向西站立。

只有內(nèi)朝臣可以跟隨皇帝進入青門,外朝臣和“賓國諸部大人”都只能留在青門之外。在青門之外的,與進入青門的,隔著一睹墻垣,墻垣的高度大概足以遮擋視線。也就是說,留在青門之外的實際上看不到祭典的具體內(nèi)容。魏初朝臣如何分內(nèi)外,學者多有討論。②討論北魏平城時期內(nèi)朝官的論著很多,這里特舉有代表性的兩位學者,一個是川本芳昭,參見川本芳昭:《內(nèi)朝制度》(1977年),收入《魏晉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東京:汲古書院,1998年,第189-227頁;《北魏內(nèi)朝再論——比較史の観點から見た》,《東洋史研究》第70卷第2號,2011年,第1-30頁。另一位是佐藤賢,參見佐藤賢:《北魏前期の“內(nèi)朝”、“外朝”と胡漢問題》,《集刊東洋學》第88號,2002年,第21-41頁;《北魏內(nèi)某官制度の考察》,《東洋學報》第86卷第1號,2004年,第37-64頁。近20多年來,以文成帝南巡碑碑陰題名為依據(jù)的研究,似乎大大推進并深化了這一論題。③川本芳昭:《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について》,《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第28號,2000年。松下憲一:《北魏石刻史料に見える內(nèi)朝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の分析を中心に》,見《北魏胡族體制論》,北海道大學出版會,2007年,第57-86頁。窪添慶文:《文成帝時期的胡族與內(nèi)朝官》,載張金龍主編:《黎虎教授古稀紀念——中國古代史論叢》,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第180-199頁。不過不能忘記《魏書》這里把朝臣分為內(nèi)外可能只是比附漢制,未必忠實反映魏初的制度實際。黃楨已經(jīng)指出這一點,并放棄內(nèi)外二分法,把文成帝南巡碑碑陰題名所見的北魏職官區(qū)分為侍臣、內(nèi)職與外臣三個類別。[3]這一取徑對于思考北魏前期制度非常重要。當然,北魏平城時期長達百年,文化與制度的變革與時俱進,文成帝時期的制度并不足以涵蓋道武帝時期,只是兩者間總有某種較強的連續(xù)性和繼承性。這里不討論內(nèi)外朝官問題,但很愿意提出一個設想,那就是把前面說到的拓跋內(nèi)外圈層結構,與道武帝祭天大典上立于青門內(nèi)外的差異聯(lián)系起來,青門墻垣是不是一道物質(zhì)化的圈層界限呢?

祭典開始前,負責犧牲動物的掌犧令把祭祀要用的動物(一頭白牛犢、一匹黃馬駒和一只白羊)牽到方壇前(應該也是在東側)拴好。這時女巫登場,她手執(zhí)巫鼓,站在方壇東側的臺階前,面向方壇。她南側排列著7個少年,人人捧著盛酒器(很可能是北人習用的皮囊),也都向著方壇而立。這7個少年是從所謂“帝之十族”同齡人中選出來的,7這個數(shù)字和舉氈立汗時的7人數(shù)字相同,一定深植于拓跋乃至更大范圍的內(nèi)亞傳統(tǒng)。既然祭天執(zhí)酒的7個少年必須來自“帝之十族”,那么可想而知,傳統(tǒng)舉氈立汗的7人,也應來自這個范圍,因為他們才是拓跋政治體的內(nèi)核。

女巫登壇,標志祭典開始。她走臺階上方壇,在壇上搖動手中的鼓,必定還要以吟唱某種固定的歌詞(這個環(huán)節(jié)雖不見于《魏書》,但根據(jù)一般的薩滿儀式知識,以及后面要引據(jù)的清代史料,可以肯定是必不可少的)。然后是皇帝下拜,皇后跟著“肅拜”。這里肅拜是比附華夏古典的所謂女性正拜,也許意在強調(diào)男女下拜的動作是有不同的?;实叟c皇后拜后,“內(nèi)外百官盡拜”,內(nèi)外可能指青門墻垣之內(nèi)外。墻內(nèi)墻外的行禮下拜,大概都是聽典禮官員口唱指揮。這樣的下拜會有幾個回合(我猜測一共是七輪),都由女巫搖鼓吟唱和眾人依次下拜為主要內(nèi)容。這幾個(7個)回合結束,進入殺牲獻祭階段?!段簳窙]有說是由女巫親自動手還是由掌牲令動手宰殺拴在壇前的三個動物,也沒有說之后如何處理動物的牲體。大概在處理牲體之后,排列壇前、手捧酒器的七個少年向西朝著方壇,把手中酒器所盛的酒灑向“天神主”。這里的“天神主”應該就是前面說的壇上所立的七根“木主”。灑酒之后,“復拜,如此者七”,即重復殺牲之前的女巫搖鼓吟唱和眾人依次下拜,重復七輪,才算典禮結束,于是“禮畢而返”。

天賜二年這次祭天大典為北魏國家大祭確立了規(guī)則與儀程,《魏書·禮志》說“自是之后,歲一祭”,但這并不意味著此后的祭天都遵循完全一樣的制度,祭典儀程的許多細節(jié)都會發(fā)生變動。

二、《南齊書》所記北魏西郊祭天禮制

蕭齊永明十年(太和十六年,492年),齊武帝派人出使北魏,正使是蕭琛,副使是范云。他們回建康后報告北行見聞,其中提到受北魏孝文帝邀請觀禮西郊祭天,這一部分進入后來蕭子顯所撰的《南齊書·魏虜傳》:

十年,上遣司徒參軍蕭琛、范云北使。宏西郊,即前祠天壇處也。宏與偽公卿從二十余騎戎服繞壇,宏一周,公卿七匝,謂之蹋壇。明日,復戎服登壇祠天,宏又繞三匝,公卿七匝,謂之繞天。以繩相交絡,紐木枝棖,覆以青繒,形制平圓,下容百人坐,謂之為繖,一云百子帳也。于此下宴息。次祠廟及布政明堂,皆引朝廷使人觀視。[4](卷57,P1097-1098)

蕭琛、范云這次北使,是對前一年(永明九年,太和十五年,491年)十一月北魏李彪、蔣少游來使的回報。蕭琛出使亦見于《梁書》蕭琛的本傳:“永明九年,魏始通好,琛再銜命至桑乾。”[5](卷26,P436)傳稱蕭琛“再銜命至桑乾”,可是他前一次北使不見記載,我懷疑在永明九年的九月?!段簳じ咦婕o》記太和十五年九月辛巳(491年11月9日)“蕭賾遣使朝貢”。[2](卷7下《高祖紀下》,P200)而這次蕭齊來使,應該是對同年四月北魏派李彪和公孫阿六頭使齊的回報。《魏書·高祖紀》太和十五年四月甲戌(491年5月6日)“詔員外散騎常侍李彪、尚書郞公孫阿六頭使于蕭賾”,因而有九月蕭齊之報使。這應該是蕭琛第一次前往平城。

永明十年出使之前,蕭琛和范云都在竟陵王蕭子良司徒府任參軍(略有疑問的是,據(jù)《梁書》的《范云傳》和《蕭琛傳》,二人擔任的都是記室參軍)?!段簳じ咦婕o》太和十六年記“蕭賾遣使朝貢”在三月辛巳(492年5月7日),這個日期可能是蕭、范二人抵達平城的時間,也可能是他們正式見到孝文帝的時間。而在八天前(三月癸酉,4月29日)孝文帝剛剛下詔“省西郊郊天雜事”,[2](卷7下《高祖紀下》,P201)即減省了祭天的某些儀程,不過西郊祭天并沒有廢除。蕭、范二人三月下旬到平城,恰好在四月四日(5月16日)的祭天大典之前。據(jù)《魏書·高祖紀》,三月到平城的還有高麗、鄧至使臣。自北魏的制度傳統(tǒng)而言,包括蕭齊在內(nèi)的這些外國來使都是“賓附之國”的代表,理應參與祭典。前引《南齊書·魏虜傳》說北魏孝文帝的重大典禮“皆引朝廷使人觀視”,似乎蕭齊使人受到了特別禮遇,其實不過是內(nèi)亞古老的“助祭”傳統(tǒng),自神元帝力微以來即是如此。

蕭琛、范云雖然是隔著青門墻垣參與西郊祭天,見不到祭典的核心內(nèi)容,但他們的報告仍很有價值,多為《魏書》所不載。首先,他們看到祭典前一天就有皇帝親自參與的“蹋壇”活動?!昂昱c偽公卿從二十余騎戎服繞壇,宏一周,公卿七匝,謂之蹋壇。”孝文帝與公卿眾人繞壇騎行,可能發(fā)生在方壇四垣之外,因為垣內(nèi)空間有限,眾騎施展不開,且制度上大概也不允許任何人騎馬進入青門、黑門等四門。正是因為蹋壇在墻外,蕭琛等才能見到。然而他們對墻內(nèi)的典禮幾乎一無所知,可能無從了解。也因此,他們的報告一言不及大祭的具體儀程,只說“明日,復戎服登壇祠天”。蹋壇之時,孝文帝自己繞壇騎行一圈,其他人繞騎七圈。大祭之日,“宏又繞三匝,公卿七匝,謂之繞天”。繞天與蹋壇的區(qū)別是孝文帝自己多繞兩圈。問題在于,繞天之儀,是在前引《魏書·禮志》所述的祭天典禮之后呢,還是之前?也就是說,是在孝文帝一行進入青門之前呢,還是從青門退出來之后?從《南齊書》前引文敘事次序看,繞天似在結束壇前典禮、從青門退出來之后。蕭琛等人見證了祭天大典的開始和結束,恰恰可以補充《魏書·禮志》。他們的報告中還有很特別的一點,就是注意到孝文帝等以軍戎盛裝(戎服)參與祭天。戎服祭天,應該是拓跋的古老傳統(tǒng),但《魏書》并未提到。

受邀“助祭”的蕭琛、范云在抵達西郊祭天場所后,還體驗了專供參與祭天人員休息的一種特殊建筑:“以繩相交絡,紐木枝棖,覆以青繒,形制平圓,下容百人坐,謂之為繖,一云百子帳也。于此下宴息?!敝芤涣枷壬赋?,百子帳即氈帳,[6](P266)中古史書又稱為氈屋、氈廬、穹廬,方便移動,為內(nèi)亞游牧人之傳統(tǒng)居室?!段簳防锏摹鞍宓睢?,大概就是指這種百子帳?!段簳穬纱翁峒鞍宓睿辉谖鹘技捞焯?,見前引《魏書·高允傳》;一在平城西宮,見《魏書·太宗紀》,永興四年八月庚戌(412年10月3日)明元帝完成秋獵北巡,歸還平城,兩天后“幸西宮,臨板殿,大饗群臣將吏,以田獵所獲賜之,命民大酺三日”。[2](卷3,P60)很顯然,板殿不是殿名,而是一種建筑類型。板殿之以板為名,即因“紐木枝棖”,強調(diào)其有異于版筑土墻的建筑特征。板殿之得名殿,因皇帝所用,即便是普通氈房,也可雞犬升天稱宮稱殿。

前引《南齊書·魏虜傳》云“宏西郊,即前祠天壇處也”,謂孝文帝讓蕭琛、范云參與祭天之地,就是同書同傳先前所提到的“祠天壇”所在之地。有關“祠天壇”的文字,見于《魏虜傳》開篇總述拓跋種姓源流與文化特征的部分:

(平)城西有祠天壇,立四十九木人,長丈許,白幘、練裙、馬尾被,立壇上,常以四月四日殺牛馬祭祀,盛陳鹵簿,邊壇奔馳奏伎為樂。城西三里,刻石寫五經(jīng)及其國記,于鄴取石虎文石屋基六十枚,皆長丈余,以充用。[4](卷57,P1091)

這段文字明確說祭天日期固定在四月四日,為今存史料所僅見者,卻是準確無誤的,可見其珍貴難得。同樣不見于它處的,是對祭壇上所立的木桿(木人)有非常細致的描述,包括長度(長丈許)和裝飾(白幘、練裙、馬尾被)。一丈多高的木桿,頂上覆蓋著白布(如同頭巾),下半截包裹白色絹布(如同裙子),中間懸掛拼接連綴在一起的多條馬尾?!笆㈥慃u簿”說的是祭天時皇帝的大駕儀仗。而“邊壇奔馳奏伎為樂”,則既包含了前面分析過的蹋壇和繞天,又有別處都不曾提及的“奏伎為樂”。伎樂當然應該是祭天大典的一部分,這里把它與蹋壇繞天放在一起說,顯示是南來使人的目擊見證,因為他們僅僅見到儀式的這一部分,青門之內(nèi)的儀程是他們見不到的。

與前引《魏書·禮志》明顯不同的是,《南齊書》稱祭天方壇上的木人(即木桿)數(shù)量不是七根,而是四十九根。方壇上木桿數(shù)量的變化,其實《魏書·禮志》也提到了:“顯祖以西郊舊事,歲增木主七,易世則更兆,其事無益于神明。初革前儀,定置主七,立碑于郊所”。[2](卷108之一,P2992)時在孝文帝延興二年(472年)六月。據(jù)此,歷代皇帝在位時,每年祭天大典都會在方壇上增加七根木桿,換了皇帝則從七根重新開始。獻文帝的變革就是不再每年增加,長期保持七根木桿的數(shù)量。

《南齊書·魏虜傳》這一部分材料,來源混雜,所記并不是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之事。比如記“城西三里,刻石寫五經(jīng)及其國記,于鄴取石虎文石屋基六十枚,皆長丈余,以充用”,其中“國記”顯然指崔浩主持編修的北魏國史。《魏書·崔浩傳》:“著作令史太原閔湛、趙郡郄標素諂事浩,乃請立石銘,刊載《國書》,并勒所注五經(jīng)。浩贊成之。恭宗善焉,遂營于天郊東三里,方百三十步,用功三百萬乃訖?!盵2](卷35,P913)據(jù)《南齊書·魏虜傳》,碑石版北魏國史立在城西三里處。據(jù)《魏書·崔浩傳》,立碑石的地方在“天郊東三里”。由此可知,平城西郊祭天方壇在平城西六里處。碑石版北魏國史已在崔浩案后被毀,南來使人見此,必在太武帝后期、崔浩案發(fā)的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五月之前。

祀天方壇上有四十九木人,說明皇帝在位已七年。我懷疑這條材料出自劉宋使者的觀察或聽聞,其事極可能就在延興二年。這一年四月,是獻文帝即位后第七次祭天。而在這年正月,“詔假員外郞、散騎常侍邢祐使于宋”?!段簳酚洿四晁脑隆靶梁ィ瑒彩钩暋?。[2](卷7上《高祖紀上》,P163)這是宋人對正月魏使的報使,時間正在四月祭天之后,因而他們可以看見或聽說祭壇上有四十九根木桿。獻文帝為什么要改變“歲增木主七”的舊規(guī)呢?前一年八月他已禪位給孝文帝,自己做了太上皇帝。那么這到底算不算“易世”呢?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延興二年四月的祭天,是獻文帝做皇帝后的第7次,同時又是自己禪位后的第一次。他一定還在這次祭天大典進行時,就已察覺到了這一理論、實踐以及政治上的尷尬。于是兩個月后他做出決定,“初革前儀,定置主七”,規(guī)定方壇上只允許立七根木桿,不再逐年遞增。決定之后,獻文帝還下令“立碑于郊所”,顯然是要給自己找一個圓場,以應付來自方方面面(特別是馮太后)的質(zhì)疑。

三、祭天方壇上木桿的性質(zhì)

前面根據(jù)南北史料所記北魏西郊祭天儀式,立在方壇上的木桿被稱為“木主”、“木人”或“天神主”?!爸鳌边@個詞又是借自華夏祭祀禮制,在華夏傳統(tǒng)中代表祭祀的對象,①鄭玄注《周禮》之《春官·司巫》:“主,謂木主也?!币妼O詒讓著,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中華書局,2013年,第2066頁。在這里似乎就是指天神了。當然,正如接下來我們要分析的,這一理解是錯誤的,表明按照史書中被借用的華夏概念來理解內(nèi)亞傳統(tǒng),可能會造成很大的誤導。

首先,被宰殺的馬牛羊如何處置呢?也就是說,牲體如何敬奉給天神呢?史料完全沒有交待?!段簳ざY志》記道武帝天興二年正月“親祀上帝于南郊”,從陽則焚燎,從陰則瘞埋,屬于模仿華夏傳統(tǒng)。天賜改革的一大特征是重回拓跋傳統(tǒng),西郊祭天的隆重舉行就是一大標志。那么,在遵循拓跋傳統(tǒng)所舉行的祭天大典上,如何處置牲體呢?

《魏書·禮志》記太武帝遣使到烏洛侯國西北的所謂拓跋祖先的石室致祭:

魏先之居幽都也,鑿石為祖宗之廟于烏洛侯國西北?!婢?,烏洛侯國遣使朝獻,云石廟如故,民常祈請,有神驗焉。其歲,遣中書侍郞李敞詣石室,吿祭天地,以皇祖先妣配?!ǖ燃燃?,斬樺木立之,以置牲體而還。后所立樺木生長成林,其民益神奉之,咸謂魏國感靈祇之應也。石室南距代京可四千余里。[2](卷108之一,P2990-2991)

1980年夏,文物工作者在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西北10公里的天然山洞嘎仙洞石壁上,發(fā)現(xiàn)了太武帝所派使者在這里祝祭后所刻的祝文,文字與《魏書》所載基本一致,僅略有出入??梢娺@個嘎仙洞即《魏書》所稱的鮮卑石室。[7]上引文字中對本文主題最重要的地方是對李敞(其實李敞只是副使,主使是代人庫六官)等人祭祀細節(jié)的記錄:“敞等既祭,斬樺木立之,以置牲體而還?!彼麄兛沉艘恍鍢洌逶诘厣?,然而把牲體掛在樺樹上。選擇樺樹也許是隨機的,因為那一帶只有樺樹。但所立樺樹的數(shù)量一定不是隨意的和隨機的,只可惜我們無從知道李敞他們砍了多少樺樹,從“后所立樺木生長成林”看,是不太少的。

在嘎仙洞的祝祭儀式上,李敞等人把宰殺的動物分割之后,懸掛在所立的樺樹上。可見他們砍樺樹并插在祭祀場所的目的,換句話說,祭祀時所立木桿的功能,就是懸掛牲體,敬奉給祭祀對象。懸掛牲體是祭祀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史料沒有進一步說明的是,這些懸掛在木桿上的牲體,在祭祀儀式結束之后如何處理呢?可以設想,用于敬奉給祭祀對象的牲體,最后是由參與祭祀的人所分食的。甚至可以說,分食祭肉本身,也是祭祀儀程的一部分。

由此可知,西郊祭天方壇上的木桿,雖然史書中比附華夏傳統(tǒng)而稱之為木主、木人或天神主,其真實功能并非代表天神,也就是說,它們不是或不代表祭祀的對象,而只是用來懸掛祭祀中被宰殺的馬牛羊肉。在重要的露天祭祀中把牲體懸掛在木桿上,這種祭祀實踐普遍存在于內(nèi)亞各時期的各語言各人群之中。下面所舉數(shù)例,當然不是史料中相關事例的全部,要之足以說明這一內(nèi)亞實踐在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普遍與廣泛。

《史記》、《漢書》提到匈奴的蹛林,研究者據(jù)此探索匈奴的祭祀。②江上波夫:《匈奴の祭祀》,載江上波夫:《ユウラシア古代北方文化》,京都:全國書房,1948年,第225-279頁;該文有中譯本,江上波夫著,黃舒眉譯:《匈奴的祭祀》,收于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九卷),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36頁。不過因史文過于簡略,深入研究的空間很有限,是否與本文關注的木桿相關,似乎很不明確。因此,我們把視線轉向晚于拓跋的內(nèi)亞人群?!吨軙ね回蕚鳌酚浲回试岫Y,提到宰殺動物的處理方式:

死者,停尸于帳,子孫及諸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于帳前,祭之。繞帳走馬七匝,一詣帳門,以刀剺面,且哭,血淚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嶂?,親屬設祭,及走馬剺面,如初死之儀。葬訖,于墓所立石建標。其石多少,依平生所殺人數(shù)。又以祭之羊馬頭,盡懸掛于標上。是日也,男女咸盛服飾,會于葬所。[8](卷50,P910)

初死之時,“各殺羊馬,陳于帳前,祭之”,也就是要殺羊馬在帳前致祭。史書沒有提這些羊馬牲體如何處理,我猜想絕大部分牲體要吃掉。帳前同樣要“立標”,即豎立木桿,以懸掛牲體的全部或部分。墓前所立之石,即所謂殺人石,很多學者認為鄂爾渾突厥文碑銘所提到的balbal就是指這種墓前立石,象征被死者殺掉的那些人。墓前所建之標,顯然指豎立的木桿,其功能是懸掛為祭死者所殺的羊馬的頭顱,意味著羊馬身體的其余部位已在葬禮上吃掉了。

《遼史·禮志》記契丹“祭山儀”,其祭祀儀程頗有可與拓跋祭天儀程相比類者。茲節(jié)引如次:

設天神、地祇位于木葉山,東鄉(xiāng);中立君樹,前植群樹,以像朝班;又偶植二樹,以為神門?;实邸⒒屎笾?,夷離畢具禮儀。牲用赭白馬、玄牛、赤白羊,皆牡。仆臣曰旗鼓拽剌,殺牲,體割,懸之君樹。太巫以酒酹牲。

……皇帝、皇后升壇,御龍文方茵坐。再聲警,詣祭東所,群臣、命婦從,班列如初。巫衣白衣,惕隱以素巾拜而冠之。巫三致辭。每致辭,皇帝、皇后一拜,在位者皆一拜?;实?、皇后各舉酒二爵,肉二器,再奠。

……皇帝、皇后六拜,在位者皆六拜。皇帝、皇后復位,坐。命中丞奉茶果、餅餌各二器,奠于天神、地祇位。執(zhí)事郎君二十人持福酒、胙肉,詣皇帝、皇后前。太巫奠酹訖,皇帝、皇后再拜,在位者皆再拜?;实?、皇后一拜,飲福,受胙,復位,坐。在位者以次飲?;实?、皇后率群臣復班位,再拜。聲蹕,一拜。退。[9](卷49,P928-929)

契丹祭山儀與拓跋祭天儀當然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但有關祭祀儀式的描述,某些差異可以視為史書各有詳略所造成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互相補充,或至少彼此映照。比如,犧牲馬牛羊“皆牡”,這是過去的史料中所沒有提到的,但是,以雄性動物為祭祀犧牲,在內(nèi)亞世界很可能是普遍做法。又如“巫衣白衣”,亦不見于北朝史書,這條材料提醒我們,平城西郊祭天的女巫所穿的衣服顏色,必定是有特別講究的?!拔兹罗o”也可以補充拓跋祭天之儀,因為典禮上的巫人(薩滿)應該是有說有唱,且歌詞用語都相對固定。還有,典禮結束前“執(zhí)事郎君二十人持福酒、胙肉,詣皇帝、皇后前”,就是把酒具中所剩的酒(福酒),以及犧牲動物的肉(胙肉),呈送皇帝和皇后,讓他們“飲福、受胙”。這個分食犧牲的環(huán)節(jié)也可以補充拓跋祭天之儀。可以想象,天賜二年四月西郊祭天的末尾,那七個選自“帝之十族”的少年(類似契丹的“執(zhí)事郎君二十人”),會把酒肉送到皇帝、皇后面前,作為規(guī)定動作,后者必須現(xiàn)場吃喝一番。還可以設想,在皇帝、皇后品嘗之后,同一批酒肉也會輪到旁邊的一眾陪侍貴人。

但對本文論旨而言,前引契丹祭山儀文本中,最重要的是記錄了祭祀儀式中,切割開來的犧牲動物同樣要懸掛在插立于地的木桿(君樹)之上:“殺牲,體割,懸之君樹,太巫以酒酹牲?!鼻耙段簳ざY志》所省略的,是“體割,懸之君樹”這兩個環(huán)節(jié),所不同的,是“以酒酹牲”者為執(zhí)酒七子弟。《遼史·禮志》隨后記遼太宗和遼興宗改動祭山儀某些細節(jié),稱“神主樹木,懸牲吿辦,班位奠祝,致嘏飲福,往往暗合于禮”。[9](卷49,P929)懸牲于神主樹木,描述的是同樣的場景。

《蒙古秘史》第43節(jié)提到蒙古人一種非常重要的傳統(tǒng)家族祭祀,其明代總譯是這樣的:

孛端察兒又自娶了個妻,生了個兒子,名把林失亦剌禿合必赤。那合必赤的母從嫁來的婦人,孛端察兒做了妾,生了個兒子,名沼兀列歹。孛端察兒在時,將他做兒,祭祀時同祭祀有來。[10](卷1,P13)

總譯最后一句的“祭祀”,對應的蒙古語詞匯是“主格黎(?ügeli)”,旁譯“以竿懸肉祭天”。羅依果(Igor de Rachewiltz)對這一句的英譯特別納入了明代旁譯,再譯成中文就是:“一開始,沼兀列歹(?e’üredei)是可以參加?ügeli祭祀的,這種?ügeli祭祀就是把肉懸掛在木桿上供奉給上天?!盵11](P8)羅依果對這個“主格黎”進行了詳細的注釋,幾乎囊括了學界所有重要的研究。[11](P280-283)從羅依果所列舉的學界研究中,可以看到一種傾向,就是認為《秘史》此處所說的祭祀并不是祭天,而是祭祖。他們的理由是,《秘史》在這里說沼兀列歹本可以參加“主格黎”的儀式,說明孛端察兒在世時是承認他為自己兒子的,因而他在宗法血緣的意義上具備了某種資格。孛端察兒死后,沼兀列歹被排除在“主格黎”儀式之外,意味著他不再被承認為孛端察兒之子了,也就是被剝奪了宗法血緣的資格。研究者認為,既然能否參加祭祀,完全取決于血緣資格,那么祭祀對象就不會是天,而是祖先。

我不贊同這種很大程度上基于定居社會歷史經(jīng)驗的理解。在草原游牧社會的祭祀活動中,祭天也是宗族事務,并不是開放性社會活動?!爸鞲窭琛边@種類型的祭祀,對參與者有嚴格的資格要求,只有某一社會范圍的人員可以參加。元初王惲《中堂事記》記中統(tǒng)二年四月八日己亥(1261年5月8日):“天日極晴朗。上祀天于舊桓州西北郊,皇族之外,皆不得預禮也?!雹偻鯋粒骸吨刑檬掠洝?,顧宏義、李文:《金元日記叢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109頁。值得注意的是,王惲還記錄四月六日忽必烈汗對漢臣說,次日(也就是祭天的前一天)“朕郊祭驪馬、酮馬,卿等不必扈行”。這很可能說明,蒙古的祭天和拓跋人一樣,都要在前一天去“熱身”。至于蒙古的祭天“熱身”,是不是如拓跋那樣繞壇跑馬,我暫時沒有找到證據(jù)。王惲寫得很清楚,忽必烈參加的是“祀天”大典,不是所謂祭祖,然而參與者仍然是以皇族血親為限,皇族之外的人員是不能參加的。很顯然這就是一個高規(guī)格的“主格黎”??梢韵胍?,在忽必烈參加的“主格黎”祀天大典上,也必定有把動物犧牲懸掛在木桿上的儀式。因外人不得預禮,祭典細節(jié)便無人知曉、不見記錄。

祭祀時懸在木桿上的肉最后怎么處理呢?《蒙古秘史》第70節(jié)講述訶額侖夫人一家被排擠在燒飯祭祀之外的故事,明代總譯是這樣的:

那年春間,俺巴孩皇帝的兩個夫人斡兒伯、莎合臺祭祀祖宗時,訶額侖去得落后了,祭祀的茶飯不曾與。訶額侖對說,也速該死了,我的兒子將來怕長不大么道,大的每的胙肉分了為甚不與?眼看著的茶飯不與了,起營時不呼喚的光景做了也。[10](卷1,P42)

現(xiàn)代學者提供了方便理解的譯文,謹錄札奇斯欽譯文如下:

那年春天,俺巴孩可汗的可敦,斡兒伯與莎合臺兩個人,在祭祖之地,燒飯祭祀,訶額倫夫人到晚了。因為沒有等候她,訶額倫夫人就對斡兒伯、莎合臺兩個人說:“因為也速該·把阿禿兒已經(jīng)死了,我的孩子們還沒有長大嗎?你們?yōu)槭裁丛诜诸I祭祖的胙肉和供酒之時,故意不等我們呢?你們眼看著,連吃也不(給),起營也不叫了!”[12](P41-72)

無論祭天祭祖,祭祀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都是向祭祀對象供奉酒肉,而絕大部分酒肉最終要由祭祀?yún)⑴c者分享。分享這種福酒胙肉(當然福酒胙肉也是借用了華夏-漢社會祭祀傳統(tǒng)用語),對于參與者來說,是社會身份獲得重新認定(renewal of membership)的物質(zhì)化呈現(xiàn)。所以可以肯定,在“以竿懸肉祭天”的主格黎祭祀結束時,無論是孛端察兒家人的主格黎,還是忽必烈親自參加的主格黎,祭祀儀式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應該是分領酒肉。對于衣食無憂的權勢人物來說,福酒胙肉只有象征意義;對于貧窮牧民家庭來說,參與祭祀的目的之一就是最后分領一點酒肉。

羅依果所舉討論主格黎的論著中,匈牙利學者Lajos Bese1986年在《匈牙利科學院東方學報》(AOH)上發(fā)表的《蒙古秘史中的薩滿術語主格黎》一文,[13]一方面吸收語言學和宗教學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充分考察了布里亞特蒙古人的民族志和人類學田野資料,對于我們這里討論的立桿懸肉問題有較高的參考價值。據(jù)Bese此文,Cheremisov在1951出版的《布里亞特蒙古語-俄語詞典》已收有züxeli一詞,此書1973年的增訂版這樣解釋züxeli:獻祭動物之皮(帶頭與四蹄)放置在木桿上。詞典收有一個詞根züxe-,解釋為把帶頭與四蹄的動物皮、雜有干草的動物肝臟腎臟等,放置在木桿上;另一個意思是刺穿。由此可知,?ügeli是動詞詞根 ?üke-加上名詞性后綴 -li形成的名詞。

Bese指出,中古蒙古語?ükeli的形式和詞義,以及它所指代的薩滿教儀式,在西布里亞特蒙古語人群中至今仍頗有保留。文中引鮑培(Nicholas Poppe)1972年的文章《19世紀布里亞特有關薩滿教的一條文獻史料》說:“掛在高樹上祭神的綿羊皮或山羊皮被稱為?üxeli,對應《蒙古秘史》之?ükeli。當我1932年在西布里亞特的Bulagat布里亞特人中搜集民間歌謠時,我見到很多很多這類?üxeli獻祭。”又引Manzhigeev的話說:“布里亞特語züxeli的詞義是:獻祭的動物頭部、四肢、皮、尾掛在一棵白樺桿上,如同被充塞起來的動物,木桿插入地里。動物頭部飾有許多彩色布條,牙齒里塞了冷杉樹皮,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睂τ诜质臣廊?,Bese這樣總結,獻祭動物的肉分成三份,一份敬神,一份分予氏族或家族成員,一份給來賓。儀式參與者若未分得祭肉,會被鄙視,顯得低人一等。

同為阿爾泰語人群(Altaic Peoples),即使同為某一語族甚至更小亞文化圈的人群,每個時代、每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條件與文化語境。同源(或因長期接觸相互影響而近似)的宗教實踐也會有眾多細節(jié)變異,儀式更是如此。在我們理解內(nèi)亞文化的連續(xù)性和繼承性時,不是差異,而是相似,使可比較性和相關性的秩序從歷史混沌中浮現(xiàn)。

13世紀前往蒙古高原的歐洲人,目睹或耳聞了各種突厥語人群和蒙古語人群的奇風異俗,其中有與我們這里關注的立桿懸肉相關者。比如加賓尼(John of Plano Carpini)記蒙古人的葬禮:

如果他不是最高等級的貴人,死后會在野外選中的地方秘密埋葬。隨葬物中有他的諸多帳房之一,他坐在帳房正中,面前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大盤肉和一杯馬奶。陪葬的還有一匹配有鞍轡的母馬及其馬駒,以及一匹配有鞍轡的牡馬。他們把另一匹牡馬的肉吃掉之后,在皮下充塞干草,懸掛在二或四根木桿上。這樣,他在另一世界里就有帳房住,有母馬產(chǎn)奶,還可以繁育更多的牡馬,可供騎乘。①John of Plano Carpini,“History of Mongols,”in:Christopher Dawson ed.,The Mongol Mission,London&New York:Sheed and Ward,1955,p.13。需要說明的是,此書有中文譯本(道森:《出使蒙古記》,呂浦譯,周良霄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與引文有關的部分,見第13頁),但本文的譯文是我參考呂浦的譯文之后按英譯本自譯的,特此說明。下文引《魯不魯乞東使記》亦同。

加賓尼的關注點是祭祀結束后,獻祭的公馬肉被分食,剩下連著馬頭和四蹄的馬皮塞入干草,重新縫合,形成近代“馬標本”的樣子,再掛在木桿上。這一景象是如此醒目,旅行者很容易看到,記錄下來或轉告他人。加賓尼沒有說明的是,當祭祀進行中,被分食之前的馬肉,放置在哪里呢?我猜也應該是懸掛在木桿上的。只是這一環(huán)節(jié)不對外人開放,旅行者是看不到的。魯不魯乞(William of Rubruck)見到庫蠻人(Coman或Cuman)墓前木桿上懸掛馬皮,沒有提祭祀時的立桿懸肉,當然同樣是因為他并沒有看到葬禮過程:

庫蠻人在墓上建一個巨大的土堆,為死者立一座雕像,面向東方,放在肚臍位置的手里握有杯子。他們也為富人建錐形塔,也即小小的尖頂屋。我在一些地方見到用磚瓦砌筑的高塔,在另一些地方見到石頭房子,盡管其地其實不產(chǎn)石頭。我還見到,他們?yōu)橐粋€前不久死去的人在多根高高的木桿上懸掛十六張馬皮,每個方向各四張馬皮。還放馬奶酒供他喝,以及供他吃的肉。②William of Rubruck,“The Journey of William of Rubruck,”in:Christopher Dawson ed.,The Mongol Mission,p.105;《出使蒙古記》之《魯不魯乞東使記》,呂浦譯本,第123頁。

10世紀的阿拉伯旅行家伊本·法德蘭(Ibn Fadlan)記錄烏古斯突厥人的葬禮安排,也提到把連著馬頭與四蹄的馬皮懸掛在木桿上。茲據(jù)費耐生(Richard Frye)英譯本轉譯如下:

如有要人死去,……然后他們在墓前把他的馬都殺掉,一匹至二百匹不等,直到最后一匹。他們吃掉馬肉,剩下頭、蹄、皮、尾,都掛在木桿上,并且說:“這是他的駿馬,他要騎著去天堂?!比绻麣⑦^人,是個英雄,他們就照他所殺的人數(shù)雕刻木像,立于墓前,說:“這些是他的仆人,在天堂服侍他。”[14]

西蒙·圣寬庭(Simon de Saint Quentin)《韃靼史》(Historia Tartarorum)記蒙古人的葬禮,也提到用木桿把裹草的馬皮懸掛起來:

韃靼人中的富貴者死后穿上貴重的衣服,埋葬在偏遠隱蔽的地方,因為這樣就沒有人能偷走他的衣服。他的父母將他的馬從頭至尾剝皮,首先切開一個窄條,隨后他們將草填進馬皮之中,作為懷念死者的遺物。他們在馬的屁股上插入一根木樁直至頸部,將其水平懸掛在兩個木叉上。之后他們將作為獻給逝者靈魂的貢品的馬肉吃掉,然后為他哭喪,有的人要哭三十天,其他人有的時間短一些,有的時間長一些。[15](P255)

在木桿上懸掛連帶馬頭與四肢的馬皮,這種做法在西伯利亞地區(qū)保持到非常晚近。蘇聯(lián)考古學家杰烈維揚科《黑龍江沿岸的村落》提到考古發(fā)掘所見的古老習俗:

在發(fā)掘東阿爾泰尤斯蒂德河畔的一些塋墻時,考古學家注意到塋地中央木桿下面的殘存……行葬之余,他們在這種木桿上懸掛連帶馬頭的馬皮和馬的四肢。在一些突厥-蒙古牧民那里,主要是崇拜馬和樹木。這些民族把許多遠古時代的殯葬儀式,以馬祭神的儀式和某些薩滿跳神的儀式等等,一直保留到今天。[16](P294)

四、清代堂子祭天的神桿

無論在形式上還是性質(zhì)上,清代的“堂子祭天”都與北魏平城時代的西郊祭天具有極高的可比性。盡管要確知祭天的儀程細節(jié)還是非常難,[17](P36-67)但幾乎所有相關材料都會提到“立桿”這個重要因素,這就與本文關注的話題有了直接聯(lián)系。清代“堂子祭天”儀式中的“設桿致祭”、“立桿大祭”,在該祭典中居于中心地位的所謂“神桿”,也就是前面所討論的北魏西郊祭天中的木主,契丹的“君樹”,蒙古“以竿懸肉祭天”的“竿”,是數(shù)千年間內(nèi)亞文化傳統(tǒng)連續(xù)性的鮮明表現(xiàn)。

所謂堂子(Tangse),即祭天場所,類似北魏平城西郊以方壇為中心的祭天之地。清代的“堂子祭天”出自滿洲舊俗。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說:“其祭為國朝循用舊制,歷代祀典所無?!盵18](卷7,P81)昭梿《肅亭殺錄》:“國家起自遼沈,有設桿祭天之禮”。[19](卷8,P231)但因為有資格參與祭天大典者屬于一個嚴格限定的人群,如吳振棫所說,“康熙年間,定祭堂子漢官不隨往,故漢官無知者,詢之滿洲官,亦不能言其詳”。[18](卷7,P81)這一祭典的封閉性及其顯然有別于漢文化傳統(tǒng)的異質(zhì)性,營造出一種神秘氛圍,種種牽強附會隨之而起,比如把堂子之祭與鄧將軍聯(lián)系起來,[20](P311-323)等等。連朝鮮燕行使都注意到了,深以為奇。[21](P165-178)這些事項學者知之已悉,茲不贅列。

所謂“立桿”、“設桿”,或所謂“神桿”,其功能也是懸掛牲體。福格《聽雨叢談》卷五“滿洲祭祀割牲”條:

滿洲祭祀之禮,各族雖不盡同,然其大致則一也。薦熟時,先刲牲之耳、唇、心、肺、肝、趾、尾各尖,共置一器薦之;或割耳、唇、蹄、尾尖,獻于神桿斗盤之內(nèi)。又有薦血之禮、刲腸脂冪于牲首之禮,舊俗相沿,莫知其義者多矣。[22](P129)

又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三“跳神”條:

又主屋院中左方立一神桿,桿長丈許。桿上有錫斗,形如淺椀,祭之次日獻牲,祭于桿前,謂之祭天。[23](P61)

姚元之所記神桿上的錫斗,是用來盛放所獻牲體的,其本義正同古代內(nèi)亞懸掛牲體于木上的傳統(tǒng)。

如前所論,不同時代不同內(nèi)亞人群祭祀所立木桿的數(shù)量可能差異是很大的。昭梿《嘯亭雜錄》:

既定鼎中原,建堂子于長安左門外,建祭神殿于正中,即匯祀諸神祇者。南向前為拜天圓殿,殿南正中設大內(nèi)致祭立桿石座。次稍后兩翼分設各六行,行各六重,第一重為諸皇子致祭立桿石座,諸王、貝勒、公等各依次序列,均北向。[19](卷8,P231)

方濬師《蕉軒隨錄》卷十一“祭神”條:

堂子之祭,為我朝敬事天神令典。乾隆十九年四月,諭禮部等衙門:王公等建立神桿,按照爵秩等差設立齊整。尋議神桿立座每翼為六排,每排為六分,皇子神桿列于前,其次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各按排建立,從之。[24](卷11,P423)

清代堂子祭天中獻祭的動物牲體,最后都要由與祭者分食,稱之為“吃肉”。方濬師《蕉軒隨錄》:“滿洲士庶家均有祭神之禮,親友之來助祭者,咸入席分胙,謂之吃肉。濬師官京師時,曾屢與斯會?!盵24](卷11,P423)清帝大祭之后“賜王公大臣吃肉”,史料中屢屢可見。清代曾短暫地實行把肉煮熟之后獻祭,不過以生肉獻祭應該是內(nèi)亞各時期各人群的普遍做法。

清代堂子祭天最重要的史料是乾隆十二年(1747年),乾隆皇帝命和碩莊親王允祿主持編寫的滿文《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清人亦稱之為《滿洲跳神還愿典例》),[25]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由大學士阿桂、于敏中等奉旨譯為漢文,收入《四庫全書》。全書分為六卷,包含各類祭神祭天的儀注、祝詞等,都是極為珍貴的資料。近年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系的葉高樹教授據(jù)此書的滿文本重新漢譯并給出詳細注釋,是為閱讀此書最好的譯注本。①葉高樹:《滿文〈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譯注》,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8年。我得知并使用此書,全拜蔡偉杰先生惠贈,謹此致謝。本文所引,均出葉高樹教授譯本。此書第三冊有《堂子立桿大祭儀注》,對祭天神桿的獲取、尺寸和安置有明確規(guī)定:

每歲春秋二季,堂子立桿大祭。所用之松木神桿,前期一月,派副管領一員,帶領領催三人,披甲二十人,前往直隸延慶州,會同地方官,于潔凈山內(nèi),砍取松樹一株,長二丈,圍徑五寸,樹梢留枝葉九節(jié),余俱削去,制為神桿。用黃布袱包裹,赍至堂子內(nèi),暫于近南墻所設之紅漆木架中間,斜倚安置。立桿大祭前期一

日,立桿于亭式殿前中間石上。[26](P224-225)

《清史稿·禮志》“堂子祭天”條近似上文,細節(jié)微有出入:

立桿大祭,歲春、秋二季月朔,或二、四、八、十月上旬諏吉行,桿木以松,長三丈,圍徑五寸。先一月,所司往延慶州屬采斫,樹梢留枝葉九層,架為桿,赍至堂子。前期一日,樹之石座。[27](卷85,P2555)

所用的松木桿并不是砍削得光光凈凈,而要在頂部保留九層枝葉,這樣其實看起來更像一棵樹而不是木桿。不知道古代內(nèi)亞祭典上的木桿是不是也保留枝丫。從功能上說,保留枝丫至少有利于懸掛牲體。

據(jù)《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的祭天儀注,祭禮最為繁復的部分是幾個薩滿(saman,即拓跋時代的女巫,清人譯為司祝、祝神人)的行禮與歌唱,許多環(huán)節(jié)都是一再重復,參與祭禮的人也要配合薩滿的行禮和歌唱而一再齊聲高唱“鄂啰啰(orolo)”。書中有《堂子立桿大祭饗殿內(nèi)祝詞》,即薩滿歌唱的歌詞,內(nèi)容是為主祭人祈福,所祈的福就是健康長壽:讓他頭發(fā)變白,讓他口齒變黃,讓他年紀大、歲數(shù)多,讓他活得長久,讓他生命之根深遠。[26](P236-237)祝詞的樸素正足以說明其來歷的原始。堂子立桿大祭儀注的最后部分是關于皇帝參與祭禮,他在祭禮中所扮演的角色:

皇帝進饗殿內(nèi),行禮。又進亭式殿內(nèi),行禮。行禮畢,武備院卿鋪皇帝坐褥于西間正中?;实勰舷蜃?,尚膳正、司俎官以小桌列胙糕恭進,尚茶正捧獻福酒?;实凼茈旬?,分賜各王、公。禮成,皇帝還宮,所余糕、酒,分賜扈從之侍衛(wèi)、官員、司俎等。[26](P234-235)

堂子祭天的典禮之末,也是分領福酒胙肉等獻祭之物,這和本文前述內(nèi)亞其他人群的祭禮儀程是一致的。

祭典用過的木桿如何處理呢?如前所述,北魏西郊祭天每年使用過的木桿要予以保留,直到皇帝死去。內(nèi)亞其他時期其他人群的做法,已無從考知。清代的做法是每年除夕(次日就要舉行新年祭天大典)把包括神桿在內(nèi)的前次祭典用物都燒掉。“故事,神位所懸紙帛,月終積貯盛以囊,除夕送堂子,與凈紙、神桿等同焚?!盵27](卷85,P2554)

最后,舉康熙間浙江山陰人楊賓(1650-1720年)在東北親眼所見的立竿跳神??滴醵四辏?689年)九月,楊賓前往東北探望流放在寧古塔近三十年的父親,在那里生活數(shù)月,回家后結合塞外見聞與讀書心得,寫為《柳邊紀略》,最終成書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書中記錄了寧古塔地方滿人跳神的儀式:

滿人病,輕服藥而重跳神,亦有無病而跳神者。富貴家或月一跳,或季一跳,至歲終則無有弗跳者。未跳之先,樹丈余細木于墻院南隅,置斗其上,謂之曰竿。祭時著肉斗內(nèi),必有鴉來啄食之,謂為神享。跳神者,或用女巫,或以冢婦,以鈴系臀后,搖之作聲,而手擊鼓。鼓以單牛皮冒鐵圈,有環(huán)數(shù)枚在柄,且擊且搖,其聲索索然。而口致頌禱之詞,詞不可辨。禱畢,跳躍旋轉,有老虎、回回諸名色。供祭者,豬肉及飛石黑阿峰。飛石黑阿峰者,粘谷米糕也。色黃如玉,質(zhì)膩,糝以豆粉,蘸以蜜。跳畢,以此遍饋鄰里、親族,而肉則拉人于家食之,以盡為度,不盡則以為不祥。[28](P420-421)

楊賓說祭禮食物中的飛石黑阿峰是一種色黃如玉的粘谷米糕,其實即今華北北部常見的黃糕,以去皮的黍子(俗稱黃米)磨成面粉制作而成?!稓J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所列獻祭食物中的“糕”,就是這種黃米糕。全祖望《跳神曲》所謂“飛石黑阿峰,粢餌有佳名”,也是指這種食物。楊賓對跳神所立之竿的描述,與前引清代其他文獻所述亦基本相符。只是他說的“不可辨”的“頌禱之詞”,是否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與《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所記薩滿歌詞一致,就難以確知了。

小結:內(nèi)亞傳統(tǒng)的連續(xù)性

本文的基本論點是,拓跋西郊祭天方壇上的木桿,其現(xiàn)實功能,或其禮制淵源意義上的功能,是用以懸掛獻祭的動物牲體。這一點,比較拓跋之后許多內(nèi)亞人群的祭祀儀程,大概已然明了,毋庸贅言。不過有一點需要強調(diào),南北朝史書中借用華夏禮制傳統(tǒng)的“木主”、“木人”或“天神主”,來描述這些文化屬性顯然不同的木桿,無論是出于誤解還是想當然,都會造成誤導,后之讀者望文生義而把這些木桿放在華夏傳統(tǒng)中理解,把它們看成代表祭祀對象的那種所謂的“主”。

介紹一種異質(zhì)文化,特別是那些差異比較大的文化時,大量參照和借用自己文化已有的概念、觀念、詞語和表達方式,一開始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中古佛教初來時的“格義”),但因此一定會造成一些失實、失真或信息流失。隨著接觸增多、理解深入,原先那些借用的概念或詞語要么被放棄,要么詞語或概念本身被改造而變化。這是文化交流史上的常態(tài)。不過也存在另一種情況,那就是誤解得以延續(xù),真相持續(xù)隱藏或流失。和世界任何其他地方的歷史一樣,中國歷史也是多元文化共生互動的歷史,中原的華夏-漢文化與內(nèi)亞各人群的文化有著漫長持久的互動與交流,漢文文獻對內(nèi)亞文化的記錄當然是豐富的、寶貴的,但某些場合的確存在隔膜和失真等問題。南北朝史書把拓跋祭天方壇上懸掛牲體的木桿記為木主、天神主,大概就屬于這種情況。文化間孤立的和個別的誤讀(misreading)、誤譯(mistranslation),無法在孤立與個別的語境中獲得糾正,而要放到更大的時空范圍內(nèi),通過比較建立歷史理解的基礎。在這個意義上,內(nèi)亞文化的連續(xù)性是進行橫向與縱向比較的保障。

如何理解內(nèi)亞文化的連續(xù)性呢?內(nèi)亞歷史上各時期各人群當然有各自獨立和獨特的文化與傳統(tǒng),甚至可以說,全世界各基本人群都一樣有其各自獨立和獨特的文化與傳統(tǒng)。但是,地理條件、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及歷史發(fā)展等多種因素,使得世界上人群之間的歷史聯(lián)系是高度不平衡的,這種不平衡決定了文化差異的不均勻分布,有的人群間文化差異小,有的人群間文化差異大。內(nèi)亞盡管也是多文化、多經(jīng)濟形態(tài)的,但其中心世界是草原,其主體人群是游牧人,而因為整個社會都在馬背上,不同游牧人群間的互動規(guī)模往往非常大,其空間尺度常常大到定居社會難以理解的程度。歷史時期雖然草原地帶的政治體更換未必比定居社會更頻繁,但其震蕩規(guī)模和地理覆蓋面總起來看要大得多。這些條件使得內(nèi)亞各人群間的深度互動持續(xù)發(fā)生,造成語言、風俗和信仰等方面的高度近似,使得內(nèi)亞各人群之間看起來似乎是共享著同一個文化遺產(chǎn),特別是當與非內(nèi)亞如中原的華夏-漢人群進行比較時。必須說明的是,正如阿爾泰語(Altaic)各語言之間的語言親緣性是接觸的結果,①關于“原始阿爾泰語”假設的批評是從1950年代開始的,最具代表性的是Gerard Clauson,“The Case against the Altaic Theory,”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2(1956),pp.181-187。近 20年來這一派已漸漸成為主流,見Claus Sch?nig,“Turko-Mongolic Relations,”in:The Mongolic Languages,edited by Juha Janhunen,Routledge,2003,pp.403-419。內(nèi)亞各人群之間的文化親緣性,也是接觸和互動的結果——正如并不存在一個原始阿爾泰語(Proto-Altaic)母體,同樣也不存在一個原始內(nèi)亞文化母體。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能歷史地理解內(nèi)亞文化的連續(xù)性。

這種連續(xù)性是指內(nèi)亞許多(當然不能說是全部)人群,在許多(當然不能說是所有)方面,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化親緣性。認識到這一點,至少有助于前面所說的跨時空文化比較,因而也就有助于校正對內(nèi)亞文化的誤讀和誤譯。本文論證拓跋平城西郊祭天方壇上的木桿不是代表天神的“主”,而是懸掛牲體的祭祀道具,所用的方法便是求助于廣闊的內(nèi)亞資源,以拓跋之后多個內(nèi)亞人群(內(nèi)亞政治體)的祭祀實踐作為比較對象。在這個意義上,當我們說內(nèi)亞是一種方法,不是指任何孤立的、個別的內(nèi)亞人群,而是要盡可能多地拓展歷史內(nèi)亞的時間與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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