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寧
(華東師范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
自閉癥譜系障礙(Autism spectrum disorder,ASD)是一種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主要表現(xiàn)出社會交往障礙以及刻板行為兩方面的問題(美國精神疾病分類診斷手冊,DSM-5,APA,2013)。美國自閉癥和發(fā)育障礙監(jiān)測網(wǎng)絡(ADDM Network)顯示:2014年,美國ASD患病率由2011年的14.7‰上升到16.9‰,相比于2011年上升了2.2個千分點,相當于從68名兒童中有1名增加到59名兒童中就有1名ASD兒童(Weintraub,2011;Baoi,2014)?!吨袊蚤]癥教育康復行業(yè)發(fā)展狀況報告》(2015)認為,中國自閉癥患病率約為1%,自閉癥者已超過1000萬。我們國家有14億人口,按1%的發(fā)病率進行推算的話,有超過1000萬的自閉癥人群,200多萬自閉癥兒童。根據(jù)我國人口出生率,按1%來算,我國自閉癥兒童的數(shù)量每年以接近20萬的數(shù)字遞增。從2008年起,聯(lián)合國將每年的4月2日定為“世界自閉癥日”,以提高人們對自閉癥問題的關注。在此背景下,ASD的研究已成為社會普通關注的問題。2005年,美國《科學》雜志在紀念創(chuàng)刊125周年之際公布了21世紀125個最具挑戰(zhàn)性的科學問題(125 Big Questions.Science.July 1,2005,www.sciencemag.org),其中“引發(fā)自閉癥的原因是什么”被列為其中的問題之一,系統(tǒng)地探討ASD的發(fā)病機制也是一個重要的科學問題。
很少看他人的眼睛、較少的視線接觸是ASD人群的一個重要特征。美國精神疾病分類診斷手冊(DSM-5,2013)中也將“異常的視線接觸”(abnormalities in eye contact)作為ASD者社會交流和社會互動障礙的一個外顯特征。下面,作者簡要對近些年來ASD者視線加工的相關研究進行述評。
許多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不太關注他人的眼睛。如Jones和Kin(2013)監(jiān)控了嬰兒從2個月到2歲期間的眼動數(shù)據(jù),結果發(fā)現(xiàn)那些后來被診斷為ASD的患兒在此期間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對他人眼睛關注持續(xù)減少的模式,這與正常嬰兒表現(xiàn)出的對他人眼睛部位的關注會持續(xù)增加的模式是不同的。還有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對面孔進行身份識別、情緒理解加工時也較少依賴眼睛的區(qū)域,更多會依賴嘴巴的區(qū)域(Joseph & Tanaka,2003;Spezio et al.,2007)。近年來以高危ASD嬰兒(兄弟姐妹確診為ASD的嬰兒)為對象的研究也證實,ASD個體在生命早期,在未確診之前,就缺乏對眼睛的偏好(Nele,Ellen,Petra,& Herbert,2015;Nystr?m,B?lte,F(xiàn)alck-Ytter,& Ease,2017)。以上研究說明,ASD者對他人眼睛的關注模式與普通人存在差異,他們更傾向于關注嘴巴而不是關注眼睛?;诖?學者提出了ASD者的“眼睛注視缺陷假設”(poor eye gaze hypothesis)。
然而,也有一些以學齡期的兒童為對象的研究發(fā)現(xiàn),ASD兒童與普通兒童對他人眼睛部位的注視量沒有顯著性差異(van der Geest et al.,2002)。Bar-Haim et al.(2006)采用實驗心理學的方法也發(fā)現(xiàn),學齡期的ASD者與普通兒童均可以對面孔的眼睛區(qū)域進行注意。Song,Hakoda和Sang(2016)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只是在對恐懼表情的加工中才表現(xiàn)出了眼睛加工的障礙。前人對ASD者的面孔加工中發(fā)現(xiàn),ASD者面孔加工受其他因素的影響,年齡、智商、癥狀的嚴重程度、任務等可能是面孔加工的重要調(diào)節(jié)變量(Greimel et al.,2014;Chita-Tegmark,2016)。
ASD者不關注他人眼睛的原因主要存在忽視(hypoarousal/gaze-indifference model)和回避(hyperarousal/gaze-aversion model)兩種假設(具體見Cuve Hélio Clemente,2018)。忽視假設認為,ASD者加工眼睛的能力差,很難從眼睛中提取出有可用于進一步社會加工的有意義的信息,因此,他們不太關注眼睛(e.g.,Moriuchi et al.,2016)。即,ASD者不是不注視眼睛,而是由于他們對眼睛刺激的內(nèi)在獎償價值(intrinsically rewarding)的解釋存在缺陷,因此把視線轉向了外顯特征更明顯的、更能讀懂的嘴巴部位(Chevallier,Kohls,Troiani,Brodkin,&Schultz,2012);回避假設認為,ASD者不是不能加工眼睛,而是他們不愿意加工眼睛,這是因為加工他人的眼睛會喚起ASD者更多的焦慮性的生理反應,因此,他們主動地選擇回避眼神交流(Kylliainen &Hietanen,2006)。究其深層次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以往學習中眼睛的非積極價值反饋;另外一方面是由于情緒的中樞回路神經(jīng)高度激活,致使其對社會刺激的負面情緒和敏感性增加,形成回避眼睛的結果(Aoki,Cortese,& Tansella,2015;郝艷斌等,2018)。
“眼睛忽視假設”的證據(jù)主要來自視線誘導任務的相關研究。Moriuchi et al.(2016)采用視線誘導的任務研究了2歲ASD兒童和非ASD兒童在不同條件下的眼神接觸特征。他們通過一種視線誘導的技術,控制觀察者觀看面孔的第一關注點。他們認為:相比于引導ASD兒童將視線關注于他人面孔的其他部位,當引導他們把視線關注眼睛部位時,如果,他們更快地把視線移開,那么就可以說明ASD兒童是眼睛回避的。但他們的研究卻發(fā)現(xiàn),當ASD兒童被外在線索引導關注他人眼睛區(qū)域的時候,他們并不會異??焖俚匕岩暰€轉移向其他非眼睛部位。相反,當沒有外在線索引導他們?nèi)リP注眼睛部位時,ASD兒童的確表現(xiàn)出了較少的眼神交流,這支持了ASD者對眼睛加工相對不敏感的假設。
腦功能的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包括梭狀回(fusiform gyrus)和杏仁核(amygdala)等與面孔加工密切相關區(qū)域的活躍度較低(Pierce,Muèller,Ambrose,Allen,& Courchesn,2011)。Dawson,Webb,McPartland(2005)認為,杏仁核功能的低下導致ASD者不能很好地對眼睛的獎賞價值進行判斷。據(jù)此,許多研究者認為杏仁核功能的低下造成了ASD者諸多社會性缺陷,這就是ASD缺陷的“杏仁核假設”(amygdala hypothesis of autism)(Schultz,2005)。關于腦功能的相關研究的確發(fā)現(xiàn),與普通被試相比,ASD者在注視面孔時,杏仁核的激活度較低。而且,當要求他們把視線轉向眼睛部位時,他們的杏仁核的活動沒有變化(Perlman,Hudac,& Pegors,2012)。一種解釋是由于存在杏仁核的缺陷,ASD者沒有辦法對他人眼睛的含義進行自上而下的解釋,這可能是ASD者對眼睛不太關注的重要原因。
“眼睛回避假設”驗證所得到的結論并不一致。如Kylli?inen和Hietanen(2006)采用皮膚傳導反應(SCR)測試了ASD兒童和普通兒童觀看直視眼睛以及側視眼睛時的SCR反應。結果表明,ASD兒童觀看直視眼睛比觀看側視眼睛有更強的反應,而控制組兒童對兩個條件的SCR差異不大。另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當自由觀察面部刺激時,ASD組和普通組被試并沒有表現(xiàn)出皮層下活動的差異,而當要求他們把視線指向眼睛區(qū)域時,ASD組表現(xiàn)出了更強烈的皮層下活動(Hadjikhani et al.,2017)。該研究結論驗證了注視他人眼睛會引發(fā)ASD兒童更多生理喚醒的假設。但是,Nuske,Vivanti和Dissanayake(2015)采用瞳孔大小測量技術,研究了23名學前ASD兒童在觀察直視眼睛以及側視眼睛時的瞳孔變化差異,結果表明,兩群體對眼睛關注時的瞳孔大小并不存在顯著差異。另外,Helminen等人(2017)測量了ASD兒童觀察直視和斜視視線所誘發(fā)的心率減速(heart Rate Deceleration,HRD)信號。結果顯示,相對于斜視視線,直視視線誘發(fā)了正常兒童更大的HRD信號反應;而ASD兒童與此相反。以上研究表明,ASD者表現(xiàn)出了眼睛關注的障礙,但其背后的心理機制和神經(jīng)機制尚待進一步研究。
ASD者對眼睛的關注可能依靠于其他的變量,如心理中更低水平的感知加工。美國精神疾病分類診斷手冊(DSM-5,2013)中把“過強或過弱的感覺”(Hyper-or hypo-reactivity to sensory input or unusual interest in sensory aspects of the environment)作為ASD診斷的一個重要特征。針對ASD者感覺異常的問題,Markram和Henry(2007)提出了一個“強烈世界理論”(intense world theory)。該理論認為:ASD者會放大感官的信號,造成信息過載和感官無法承受的狀況,因此,他們會通過逃避和人類的接觸的策略來減少信息負載。也有的學者指出ASD者在感知特征上并不都是亢奮的,而是存在多種類型。如Lane,Molloy和Bishop(2014)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在感覺功能上至少可以分為感官適應性組、感覺敏感組、動作注意缺陷組以及廣泛感覺差異四個亞型?;贏SD個體感知覺功能的多樣性,ASD者對眼睛的注視也可能存在忽視亞型、回避亞型、回避兼忽視亞型以及正常亞型四種類型。這可以合理地解釋此領域前人得到的矛盾結果。例如,忽視亞型可以對應Moriuchi et al.(2016)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ASD兒童“眼睛加工相對不敏感”的現(xiàn)象。而回避亞型可以對應Helminen等人(2017)發(fā)現(xiàn)的“直視的眼神會誘發(fā)ASD兒童更多的心率減速”的現(xiàn)象。而回避兼忽視亞型可能可以對應那些尚待發(fā)現(xiàn)的既存在不敏感又存在過多生理反應的案例。
眼神分辨(gaze discrimination / gaze direction discrimination)指的是分辨直視眼神和斜視眼神的能力(Baron-Cohen,1996)。嬰兒出生后,在面孔加工發(fā)展方面表現(xiàn)出的第一個特征就是對直視自己的眼神的偏好(Farroni,Menon,& Johnson,2006)。還有研究發(fā)現(xiàn):目光的接觸會影響到個體對面孔的注意加工,不管是學齡期的兒童還是成人,他們對直視自己的面孔都能夠更加快速地識別(Doi & Shinohara,2015)。
ASD者的眼神分辨能力的行為研究結論認為該群體的眼神分辨能力是正常的。如,Baron-Cohen和Cross(1992)的研究表明,ASD兒童能夠分辨直視和斜視的眼神,這說明ASD兒童在行為上對視線方向的分辨是不存在障礙的。Nuske等人(2015)還發(fā)現(xiàn)無論是直視面孔還是斜視面孔,ASD幼童與對照組的眼部注視時間無差異。ASD者的眼神分辨能力的神經(jīng)機制與普通人存在差異。例如,Grice et al.(2005)采用事件相關電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s,ERP)的手段研究了ASD患兒與普通兒童在加工面孔視線時的腦功能差異。結果發(fā)現(xiàn):對于ASD兒童來講,當眼神注視自己比不注視自己時誘發(fā)了枕葉更多的ERP成分。而面孔的視線方向對普通兒童的ERP活動沒有顯著影響。另外,Kylli?inen和Hietanenal(2006)用MEG(magnetoencephalography)方法研究了學齡期的ASD患兒和普通兒童進行面孔辨別、記憶時的腦功能差異。結果發(fā)現(xiàn):對于ASD兒童而言,當視線指向自己比視線離開自己時更能激活左側顳葉(left lateral temporal cortex)以及枕葉的區(qū)域。而且對于普通兒童而言,當視線離開自己時更能激活右側顳葉(right temporal cortex)以及枕葉的相關區(qū)域。另外一項研究也探索了ASD者與普通人在觀察直視與斜視眼神的腦區(qū)差異。結果發(fā)現(xiàn),兩群體在觀察直視與斜視眼神差異的腦區(qū)主要包括右顳頂結合部(right temporoparietal Junction)、右前腦島(right anterior insula)、左枕外側皮質(left lateral occipital cortex)以及左背外側前額葉皮質(left 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等區(qū)域(Pitskel et al.,2011)。以上研究表明,ASD者能夠分辨眼神方向,但其背后的神經(jīng)機制可能與普通人不同。
ASD者在眼神分辨的行為表現(xiàn)和神經(jīng)反應上的不對稱現(xiàn)象可能反映了ASD者在社會適應存在功能補償問題。如,一個盲人的適應性好了,不代表他的視力改善了,可能是由于其他能力的改善(如聽覺)間接帶來了適應能力的改善。ASD者在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中可能也存在由于其他能力的提高而帶來適應能力也得到提高的補償現(xiàn)象。如,Happé(1995)通過一項元分析發(fā)現(xiàn),ASD兒童在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發(fā)展上要落后正常兒童5年左右,表現(xiàn)為ASD兒童很難通過以Sally-Anne test(Baron-Cohen,Leslie,& Frith,1985)為代表的外顯的錯誤信念任務。18歲之后,ASD兒童在該任務上的表現(xiàn)與同齡正常兒童已無顯著差異了,但是,ASD兒童的自閉癥狀仍然存在。這說明了他們在Sally-Anne test上的成績改善可能是受益于年齡或語言能力這兩個因素。另外,Livingston,Colvert,Bolton t,& Happé(2019)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那些在全量表智力、言語智力、執(zhí)行功能上表現(xiàn)較好的ASD者在心理理論任務中也表現(xiàn)較好。但是他們的自閉癥診斷觀察程序(Autism Diagnostic Observation Schedule,ADOS)(Lord et al.,2000)上的癥狀依然明顯。同理可證,ASD者在眼神分辨的行為表現(xiàn)任務上的表現(xiàn),可能也存在著類似的由于ASD者其他能力完好或者任務中存在更多的外在線索導致的代償機制。
對他人視線方向的注意指向和追隨稱為視線追蹤(gaze following)。對ASD者視線追蹤主要包含主動的視線追蹤(voluntary following gaze)和被動的視線追蹤(reflective response/involuntary following gaze)兩個方面。ASD者在被動的視線追蹤任務(線索和后續(xù)的靶目標方向一致匹配和不一致匹配的試次各占50%)中的表現(xiàn)基本一致。有采用經(jīng)典Posner范式的行為研究結果表明,ASD者能夠表現(xiàn)出正常的線索效應(Ashwin,Hietanen,& Baron-Cohen,2015)。如有人采用視線線索注意范式研究了2歲ASD兒童注意力受視線誘導的狀況,實驗需要兒童忽視前面的線索刺激而只對后面的靶刺激進行反應,結果發(fā)現(xiàn)ASD兒童和普通兒童一樣,均受到視線線索的誘導(Kirchgessner,Chuang,Patel,& Sereno,2015)。其他研究也發(fā)現(xiàn),在不要求ASD者對視線方向進行有意注意的條件下,ASD者均表現(xiàn)出了正常的、對視線的反射性反應(Vlamings et al.,2005)。但僅有一例采線描的眼睛而非真實眼睛圖片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更不容易受到視線的引導(Goldberg et al.,2008)。
在主動的視線加工研究方面,Senju,Tojo,Dairoku和Hasegawa(2004)以ASD者和普通兒童為對象,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主動、自發(fā)的視線追蹤要弱于普通兒童。在實驗中,實驗者先告知被試某一方向上出現(xiàn)靶刺激的概率更高,以便他們對自己的視線進行控制。結果發(fā)現(xiàn),對于普通兒童而言,視線作為線索刺激比箭頭作為線索刺激引發(fā)了更大的線索效應。而對于ASD兒童而言,兩種線索刺激引發(fā)的線索效應沒有顯著性差異。
以上研究表明,對于ASD者而言,他們對視線方向的主動加工水平較弱,他們對視線反射性加工水平與普通兒童相當。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ASD者對視線方向進行加工時更多地依賴被動的加工策略,而不是進行事先預判。這種事先預判的能力與人的認知控制能力有關。(Braver,2012)提出了一個由反應性控制(reactive control)和主動性控制(proactive control)組成的雙控制模型。前者指的是目標出現(xiàn)了才進行認知控制,后者指的是看到了線索就開始進行認知控制。這說明ASD者在認知控制上,更多依賴反應性控制而不是主動性控制。有研究發(fā)現(xiàn),利用線索判斷后續(xù)目標的主動性認知控制能力在3~8歲之間得到了長足發(fā)展(Chatham,F(xiàn)rank,& Munakata,2009)。ASD者對視線主動加工的能力弱于普通人,也暗示他們在執(zhí)行控制方面的缺陷。
對于ASD者而言,他們對視線方向的主動加工水平較弱也可能與經(jīng)驗或社會互動不足有關。維果斯基(Lev Vygotsky,1896—1934)的社會文化歷史理論把人的心理機能分為低級的心理機能(知覺、不隨意注意、形象記憶、直觀的動作思維等)和高級的心理機能(觀察、隨意注意、抽象思維、意志等)。并且認為心理發(fā)展的實質是在社會文化歷史影響下,在低級的心理機能的基礎上,逐漸向高級的心理機能的轉化過程(朱虹,劉曉陵,& 胡誼,2013)。如果把對視線方向的主動加工看成一種高級的心理機能的話,那么我們可以推測:ASD者可能由于社會交互經(jīng)驗不足導致其無法依據(jù)已有經(jīng)驗和當前線索對刺激的社會意義進行預判。
共同注意(joint attention,JA)是基于視線、手勢、語言、姿勢等不同社會性線索,將自己關注的物體和他人關注的物體聯(lián)系起來的能力。共同注意可以分為反應性共同注意(responding to joint attention,RJA)以及主動性共同注意(initiating joint attention,IJA)兩個方面。RJA指的是,兒童追隨成人發(fā)起的共同注意指向線索的能力,個體檢出他人注視的物體,并以此為參照對事物進行定位和識別的能力在言語學習和社會學習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對于普通兒童而言,RJA的能力在9個月左右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Senju,Csibra,& Johnson,2008;Senju,Johnson,& Csibra,2006)。IJA指的是兒童運用眼神交流、情緒表達、肢體動作、言語以及符號交流等多種手段主動地分享自己對事物的積極情感和興趣的能力。一般認為,RJA的維持需要外在的強化(如一個真實的獎勵),而IJA的維持則需要內(nèi)在的強化(如內(nèi)在的、社會分享的需要)。
不善于利用他人的視線線索而進行共同注意是ASD者視線加工中存在的顯著障礙之一。在RJA能力的發(fā)展上,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ASD者在視線方向覺察器(Eye direction detector,EDD)上不存在障礙,但是他們卻在將自我、他人、對象三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表征的共同注意機制(shared attention mechanism,SAM)上存在困難,他們對成人發(fā)起的指示信號不敏感,ASD者通過眼神來判斷他人正在看兩個物體中的哪一個的正確率要顯著低于同齡普通人(Forgeot et al.,2016)。還有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以說話者的視線方向為參照,以此來學習概念與物體之間關系的能力也較弱(Baron-Cohen,Baldwin,& Crowson,1997)。在IJA能力的發(fā)展上,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與普通人相比,嚴重缺乏自發(fā)的指示和興趣分享行為(e.g.,Leekam,Lopez,& Moore,2000)。
另外,腦功能成像的研究表明,對于普通成人而言,觀察指向物體的視線與非指向物體的視線激活的腦區(qū)是有差異的。觀察指向物體的視線(參照性視線)顯著激活了顳上溝(superior temporal sulcus,STS)。而對于ASD而言,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觀察兩種視線加工腦區(qū)的差異(Pelphrey,Morris,& McCarthy,2005)。
以上研究說明,ASD者對他人視線進行參照,形成共同注意的能力與普通人是有差異的,這種差異既表現(xiàn)在RJA上,也表現(xiàn)在IJA上;既表現(xiàn)在行為層面,也表現(xiàn)在腦功能層面。ASD者在共同注意上的缺陷對我們理解ASD者的心理理論的缺陷具有啟發(fā)性。Baron-Cohen(1996)提出了一個心理理論的模型,在該模型中,他把共同注意作為連接視線方向覺察器(eye direction detector,EDD)和心理理論模塊(theory of mind module,TOMM)的一個中介過程。因此,通過ASD者的共同注意的訓練有可能提高他們的心理理論。
心理理論缺陷(theory of mind deficit,TOM)、執(zhí)行功能缺陷(executive dysfunction,ED)以及弱的中央統(tǒng)合(weak central coherence,WCC)是當前解釋ASD核心癥狀的三大認知理論(Rajendran & Mitchel,2007)。但上述的三種理論缺陷很難完全解釋本綜述中提及的ASD者的上述缺陷。
ASD者的上述缺陷說明了他們在社會交往的過程中對社會線索缺少自發(fā)的社會認知加工。自發(fā)的社會認知(spontaneous social cognition)是指對沒有外顯指示的社會信息進行加工的過程,它是與在外顯的指示或要求下對同樣的信息進行加工的能力相對的過程。因此,自發(fā)的社會認知往往與內(nèi)隱認知的、主動的加工過程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Senju,2013)。Senju把ASD者稱為自發(fā)的社會認知障礙。ASD者對社會刺激的加工缺少自發(fā)的社會認知加工得到了很多研究的證實。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在被動觀察面孔表情時,不太主動去進行模仿,但被要求去模仿呈現(xiàn)的表情的時候,他們可以進行模仿(McIntosh,Reichmann-Decker,Winkielman,& Wilbarger,2006;Hamilton,Brindley,& Frith,2007)。雖然ASD者可以判斷視線的方向,但是當條件稍有變化(如快速呈現(xiàn)時),他們判斷的正確率就會下降(Wallace,Coleman,Pascalis,Bailey,2006)。還有研究發(fā)現(xiàn),自閉癥在外顯的社會認知任務上的操作比內(nèi)隱的社會認知操作的成績要好(e.g.,Bj?rn,allenmark,Kjellin,R?nnqvist,& B?lte,2014;Senju,Southgate,White,& Frith,2009)。本研究中提及的ASD者在眼神分辨的行為表現(xiàn)和神經(jīng)反應上的不對稱,以及視線追蹤中的主動追蹤能力較弱等現(xiàn)象也暗示了ASD者對視線的加工缺少主動性。
ASD者的上述缺陷也說明了他們在社會交往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嚴重的社交動機的退縮。社會動機理論(social motivation theory)也能比較好地整合ASD的諸多癥狀(Chevallier et al.,2012)。該理論認為社會動機的缺乏是造成ASD者諸多癥狀的主要原因。而社會動機的缺失主要表現(xiàn)在社交趨向(social orienting)、尋找和喜歡(seeking and liking)、社會維持(social maintaining)三個方面的動機缺失上。究其原因則是由于主要是由于ASD者杏仁核-腹側紋狀體-和眶額皮層構成的獎賞通路存在異常(Chevallier et al.,2012)。
視線加工是面孔加工的一部分,對面孔加工機制的探討有利于更好地理解視線加工。關于面孔加工發(fā)展的行為機制,Morton和Johnson(1991)認為存在CONSPEC和CONLERN兩種機制。其中,CONSPEC機制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結構,該結構使得新生兒無意識地對面孔(或類似面孔的刺激)以及直視自己的眼神有天生的注視偏好。大約2個月之后,CONSPEC機制開始衰退,與此同時,一個稱為CONLERN機制開始發(fā)揮作用。CONLERN機制在經(jīng)驗中得到發(fā)展,體現(xiàn)了面孔加工中經(jīng)驗依賴的過程(experience-dependent process)。
關于面孔加工發(fā)展的腦機制,Johnson,Senju,& Tomalski,(2015)提出了雙通路加工理論。即面孔加工中存在后天經(jīng)驗驅動形成的皮層通路和包括杏仁核、上丘和枕核在內(nèi)的作為人類先天機制而存在的皮下通路。前者對面孔進行有意識的加工,后者對面孔進行無意識的加工。筆者認為,皮下通路對應了面孔加工的CONSPEC機制,而皮上通路可能對應了面孔加工的CONLERN機制。面孔加工的CONSPEC和CONLERN機制以及皮層通路和皮下通路同樣適用于面孔視線的加工。本綜述中指出的ASD者缺少對他人眼睛部位的注視偏好、缺少主動的視線追蹤以及共同注意缺陷等方面均說明ASD者對眼睛的無意識加工較弱,這又進一步與他們在CONSPEC機制以及加工皮下通路上的障礙有關。CONSPEC機制以及皮下通路不依賴于環(huán)境的影響,這說明ASD者的視線加工存在先天的缺陷。
Adolphs,Spezio,Parlier,& Piven(2008)研究發(fā)現(xiàn)與普通孩子的家長相比,ASD孩子的家長對面孔進行加工時,也表現(xiàn)出了更少地利用眼睛信息,更多地依賴嘴巴信息的特征。此項研究提示,ASD的視線加工可能受到了父母情緒能力的影響。另外,許多研究發(fā)現(xiàn)ASD孩子的視線加工通過一定的干預,其癥狀可以得到改善。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ASD者的眼神交流(Hwang,& Hughes,2000)、眼神分辨(Klein,Macdonald,Vaillancourt,Ahearn,& Dube,2009)以及自發(fā)的共同注意等能力(Landa,Holman,O’Neill,& Stuart,2011)均可通過一定的干預而得到有效改善。這些研究說明,ASD者視線加工的缺陷可能與環(huán)境因素有一定的聯(lián)系,ASD的視線加工異常中也有CONLERN機制和皮層上通路的作用。
為了進一步理清ASD視線加工異常的發(fā)展機制和因果關系,我們需要把關注點指向早期的ASD患兒。對ASD的高危人群從生命早期開始進行追蹤研究,對于正確地區(qū)分ASD視線加工異常的亞型是非常必要的。
但是,由于ASD生物學基礎尚未完全明確,缺乏生物學標志物,因此ASD是一個癥狀學疾患,臨床上主要依賴醫(yī)師對患兒ASD特征行為觀察和家長對行為的描述進行診斷,這使診斷存在一定的主觀性和困難。Daniels和Mandell(2014)調(diào)查美國目前ASD患兒診斷平均年齡為38~120個月不等。Howlin和Asgharian(1999)對英國770個家庭研究發(fā)現(xiàn):ASD家長在孩子18個月左右一般即可意識到孩子存在問題,但ASD的確診年齡平均為5.5歲。
而為了突破這一界限,我們可以對ASD者的年幼的弟弟妹妹進行研究。有研究發(fā)現(xiàn)不僅ASD者存在問題,他們的兄弟姐妹往往也有一些不同常人的表現(xiàn)。如對ASD的10個月大的弟弟妹妹的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與普通新生兒相比,當成人發(fā)起目光直視的300-1000 ms時間內(nèi),他們也較少地觀看他人的眼睛(Nystr?m,B?lte,F(xiàn)alck Ytter,2017)。因此,針對ASD的年幼的弟弟妹妹來進行追蹤研究,對揭示ASD個體視線加工異常的機制是一條合理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