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山庚,張依萱
(河北大學,河北保定 071002)
隨著社會風險日益增多,過失犯的數(shù)量不斷增加,相關研究在不斷拓展。目前占據(jù)主流地位的過失犯論以結果預見可能性為核心,本文稱之為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主要包括兩類:一是我國以四要件犯罪論為參照的過失犯論;二是受日本刑法理論影響的舊過失論。在過失犯論中,過失犯的認定是以故意犯的模式為參照來進行分析。按照四要件犯罪論,成立犯罪需要同時具備客觀構成要件和主觀構成要件;而按照故意犯的研究進路,過失犯與故意犯在犯罪的客觀構成要件方面并無差異,二者只存在犯罪主體主觀心理要件的不同,其中過失犯中犯罪主體的主觀心理要件為疏忽大意的過失或過于自信的過失[1]。舊過失論主要受日本刑法理論的影響,在立足于結果無價值論的基礎上以階層論的犯罪構成體系為研究進路。持舊過失論者認為,故意犯與過失犯二者在構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上并無差異,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對有責性的判斷。他們認為,凡是客觀上造成損害后果的行為就是符合構成要件且違法的行為[2]122?;诖耍袑W者提出過失犯比故意犯處罰較輕的依據(jù)在于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上的差別[2]122。
如前所述,我國過失犯論深受四要件犯罪論的影響,而舊過失論以階層論犯罪構成體系為研究進路,持論者多受日本刑法理論的影響,更青睞古典或新古典犯罪論體系[3]。二者在研究進路、理論基礎與思想基礎上并不相同,但在處理過失犯時二者都將過失即結果預見可能性作為單純的主觀要素予以考慮。反映在司法實踐中表現(xiàn)為混淆過失犯與過失的概念,將過失犯成立與否簡化為過失成立與否,以致不但具有擴大過失犯成立范圍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在進行罪與非罪的評價時容易陷入客觀歸罪的窠臼[4]。尤其是當行為人違反某項注意義務時,依據(jù)相當因果關系理論,行為人的違規(guī)行為(過失行為)與法益侵害結果之間的條件關系容易確定,加上只要承認過失犯系結果犯,進入司法審查領域的案件必然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法益侵害結果,行為人很難證明其在案發(fā)時已經(jīng)盡到了注意義務,故對行為人作出有罪評價比較簡單。因此,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并非不存在問題,無論是從故意犯與過失犯犯罪構成的教義學角度看,還是從風險社會中預防性立法的趨勢看,該理論均有值得反思之處。
在關于故意犯的研究中,行為人主觀上的犯罪故意一直是研究的重點,其原因在于故意犯是意志歸責論中的理想犯罪類型,故意犯的犯罪構成尤其是主觀的構成要件構成了對意志歸責論的完整例證。在意志歸責論體系內(nèi),重點遭受刑法負面評價的是行為人的主觀惡意,行為人預料到法益侵害的結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其發(fā)生的主觀心理態(tài)度是典型的惡意。因此,行為人的意志是行為與行為人的連接點,同時也是界定行為不法與罪責的關鍵因素。行為人的行為及其造成的結果是該意志的產(chǎn)物,而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則是意志現(xiàn)實化的副產(chǎn)品,雖然有時因果關系進程與行為人預想的進程不一致,但若無其他足以中斷或者改變該因果關系的介入因素出現(xiàn),則該法益侵害結果仍歸屬于該行為。
行為人的故意與過失在意志方面其實是不同的。通說將疏忽大意的過失認定為行為人應當預見法益侵害結果而未予預見,將過于自信的過失認定為行為人已經(jīng)預見到了法益侵害的結果可能發(fā)生卻未能避免[5],前者是行為人違反了結果預見可能性,后者則是違反了結果避免可能性。雖然通說對于過失的解讀實質(zhì)上缺乏統(tǒng)一的實體性內(nèi)容[3],但可以明確的是,過失犯中行為人在主觀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其主觀善性而非惡性,因為無論在何種過失狀態(tài)下行為人都不希望甚至排斥最終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6]。意志歸責論將人的意志作為歸責的核心,只有行為人在主觀上具有惡性才能被譴責,因此在意志歸責論的框架中很難為過失犯找到合適的判斷邏輯,而參照故意犯的研究進路對過失犯進行思考往往會忽略過失犯的本質(zhì)。
在關于過失犯的分析中,受到刑法負面評價的應當是法益侵害的危險,即由于過失行為違反刑法從而在客觀上對刑法所保護的法益制造了法律不允許的危險,而并非行為人所具有的過失的心理態(tài)度。過失本來屬于一種客觀性過錯,是將行為人的主觀狀態(tài)與社會一般人的主觀狀態(tài)進行聯(lián)系、對比得出的結論,真正應當遭受刑法懲罰的是行為人可譴責地喪失了本身應有的控制能力[7]。另一種歸責論是規(guī)范歸責論,持論者認為風險成為連接事實與規(guī)范的關鍵要素,因為風險本身是由對事實狀態(tài)的評價得來[8],對過失犯進行歸責應當屬于規(guī)范歸責論的范疇。按照規(guī)范歸責論的判斷邏輯,過失犯是由于行為人的過失行為對法益侵害狀態(tài)具有支配性,過失行為所制造的法律不允許的風險已經(jīng)發(fā)生,法益侵害結果是行為人的“作品”,故應當對行為人進行有責性評價。雖然故意與過失都是行為人主觀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故意犯與過失犯的認定應當適用不同的歸責機制。這一分析注意到通常被名義上的統(tǒng)一所掩蓋的多樣性,有助于消解錯誤的紛爭[9]。
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均是參照故意犯對過失犯進行認定,卻忽略了二者在客觀上的不同。持舊過失論者對行為人過失的認定僅在有責性環(huán)節(jié)進行討論,因其與故意犯在構成要件該當性和違法性環(huán)節(jié)并無差異。持傳統(tǒng)過失犯論者主張,過失責任的判斷依據(jù)僅在于行為人主觀上是否違反結果預見可能性,這也是刑法對故意犯與過失犯的評價差異之所在。然而如此認定實質(zhì)上又回歸于意志歸責論的框架之內(nèi),顯然與規(guī)范歸責論相悖。若不能對故意犯與過失犯從客觀構成要件方面進行區(qū)分,而將過失犯的核心限定于違反結果預見義務的內(nèi)心態(tài)度,將會導致司法上的重復評價與過失犯處罰范圍的擴大,有違刑法的謙抑性。持過失犯論者認為:在分析行為人的過失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時,應當判斷某種行為與其引發(fā)的結果之間是否具有通常性,即采取相當因果關系理論;而在審查行為人的主觀方面時,應當查明其是否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或過于自信的過失。這一判斷過程容易擴大對過失的認定范圍,尤其是在一些受害者不存在任何過錯的情形下,只要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被確認,行為人幾乎無法證明其已經(jīng)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因此,在過失犯的認定過程中,因果關系成立所反映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通常性實質(zhì)上就等于肯定行為人的過失。從程序上看,過失在司法機關審查因果關系時被第一次評價,在審查行為人的主觀方面時被第二次評價。舊過失論的認定邏輯也無法避免重復評價、反復審查的問題,違背體系建構的基本要求。在異常情形下,缺乏結果避免可能性意味著行為與結果之間明顯不具有因果關聯(lián),該法益侵害結果不能歸屬于行為人的行為,故作為責任過失要素中的結果預見可能性與作為構成要件該當性中因果關系的相當性并無差別[10]。
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不在客觀構成方面對故意犯與過失犯進行區(qū)分,導致過失犯的成立范圍具有隨意擴張的可能。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以結果預見可能性為中心,將罪與非罪的判斷寄托于對行為人主觀心理狀態(tài)的審查。但預見可能性的標準在認定業(yè)務過失方面有失公允,由于其內(nèi)涵與外延并不確定,故認定特定行業(yè)從業(yè)者過失行為的標準比認定普通人過失行為的標準要低[11]。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非但不能限制過失犯的成立范圍,還極易導致過失犯成立標準的模糊,這與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力求限制過失犯成立范圍的初衷相違背[2]124。按照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行為人一旦具有結果預見可能性且未盡到注意義務,就要對過失行為所造成的后果負責,由此導致法益侵害結果一旦出現(xiàn)則過失犯成立的可能性便極高。有學者指出,過失犯成立與否幾乎全部依據(jù)結果預見可能性的審查,容易造成任意擴大刑法評價范圍,與刑法的保障功能相違背。同時,將故意犯與過失犯的違法性同等看待,有違一般人的法感覺[12]。因此,必須區(qū)分二者在客觀構成要件方面的區(qū)別,恪守罪刑法定原則。
法律是調(diào)整社會關系的工具,對風險進行控制是其應當完成的任務。為了能夠通過防范、控制風險進而更謙抑地發(fā)揮刑法作為保障法的調(diào)整、保障功能,刑法體系在目的層面不可避免地從懲罰逐漸轉(zhuǎn)向為預防[13]。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在風險社會中的弊端凸顯,原因在于隨著社會分工的高度發(fā)展,行為人在社會活動中的狀態(tài)由知行合一逐漸轉(zhuǎn)向知行分離,這對過失犯認定中責任的歸屬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14]。
依據(jù)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行為人的行為與最終的法益侵犯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容易確定,此時只要行為人因未盡到結果預見義務而在主觀上具有過失,過失犯成立的可能性便極高。因此,在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中結果預見可能性幾乎可以等同于支配可能性。但是,在社會風險日益增加的背景下,不能在二者之間進行簡單推導。一方面,隨著社會信息化、工業(yè)化進程不斷加快,某些風險類型已經(jīng)十分常見,尤其在公共交通領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此時若依舊將結果預見可能性等同于支配可能性,無疑加重了行為人的辯駁負擔。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不確定風險出現(xiàn)的概率也隨之提高,在某些情況下作為一般人的行為人很難預見某些風險的現(xiàn)實結果。在因為某些介入因素的出現(xiàn)而改變或影響模型化的因果關系進程,或是某些多因一果的情況下,很難確定某一因素在整個因果關系進程中所發(fā)揮的具體作用,此時若苛求行為人對某一風險的現(xiàn)實結果承擔結果預見義務,可能會導致歸責上的不公正。法律在創(chuàng)設過程中應當將公民設想為社會的一般人來進行權利義務的分配,不可強人所難。
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以結果預見可能性為中心,將過失犯看成是作為法益侵害來予以把握的原因所引起的過程[15]。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在因果關系判斷中采用相當因果關系理論,這種判斷仍然是一種事實性判斷,其標準是物理性標準而不是規(guī)范性標準。有學者對此進行批判,認為將因果關系等同于物理關系是相當因果關系設下的“長達一個世紀的騙局”[16]。對案件事實進行因果關系分析是為了認定某一法益侵害結果到底是何人的“作品”,是在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的基礎上判斷該案件事實是否符合某一罪狀的表述,故這種分析不僅應當是對事實的判斷,更應當是一種對規(guī)范的判斷。加上對因果關系的分析屬于判斷構成要件該當與否的環(huán)節(jié),因此有必要在過失犯認定中引入客觀歸責論。這樣既符合規(guī)范歸責論的要求,也能彌補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的缺陷,明確故意犯與過失犯二者在客觀構成方面的不同之處。
客觀歸責論構建了一個遞進式的判斷歸責,即:首先,應當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制造了法律不允許的危險;其次,應當判斷該危險是否導致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①;最后,判斷該法益侵害結果是否系刑法某一具體罪名所禁止的結果,即是否能夠被涵蓋在某一犯罪構成要件所涵攝的效力范圍之內(nèi)[17]。按照這一遞進式的判斷邏輯,對法益侵害結果的可歸責性判斷與對行為、結果的因果關系判斷則需要分開進行。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的核心是判斷行為人是否盡到了結果預見義務,但事實上,當出現(xiàn)法益侵害結果且因果關系能夠被確定時,行為人很難證明其已經(jīng)盡到結果預見義務,過失的認定標準變得模糊。而按照客觀歸責論,過失犯的判斷應當以結果避免可能性為中心進行,行為人的行為雖然導致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但是若該侵害結果并不具有避免的可能性,就不應認為行為人主觀上存在過失,過分苛責行為人的注意義務顯然與刑法的謙抑性相悖??陀^歸責論的判斷順序則避免了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中過失認定標準模糊的問題。在其對過失犯的判斷中,結果預見可能性是后置性判斷,結果避免可能性則是前置性判斷,即在客觀構成方面就可以對某些過失犯的成立與否進行判斷,而不是將過失犯的認定都寄托于有責性的判斷環(huán)節(jié),同時也可以避免對行為人的結果預見義務進行重復評價。德國學者克勞斯·羅克辛認為客觀歸責論的運用將更有利于對過失犯的構成等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在過失犯認定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18]。
以結果避免可能性為中心可以限制過失犯的成立范圍。結果避免義務采用一般人的標準,若行為人按照一般人標準履行了結果避免義務,此時行為人的行為應當被看作是一種基準行為,之后盡管仍然出現(xiàn)了侵害結果,但是該結果的發(fā)生是無法避免的,行為人履行結果避免義務后所實施的行為導致的危險應當屬于法律容許的風險,其行為不具有違法性,不需要對其進行有責性判斷[19]。所以,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中關于故意犯與過失犯客觀要件相同的觀點應當予以改變,在構成要件環(huán)節(jié)就要限定過失犯的認定進路,將原本作為責任過失處理的問題提前至構成要件該當性的判斷環(huán)節(jié)。下面以交通肇事案件為例闡述在過失犯的認定中引入客觀歸責論后的司法實踐情形:由于城市道路施工導致局部路面濕滑,濕滑處未設置警示標志,行為人甲超速駕車行駛至濕滑處時車輛失控沖入輔路,造成三名受害人死亡,交警認定行為人甲在此次事故中負全部責任②。按照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即以結果預見可能性為核心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評價,非常容易認定行為人甲的行為成立交通肇事罪,因為甲在城市道路上超速駕駛,未能盡到注意義務即違反了結果預見義務,在路面濕滑處不能采取有效的緊急制動措施,其主觀上具有過失,客觀上亦導致了損害結果的發(fā)生。但是應當注意到,該案中有十分關鍵的介入因素,即由于施工導致的地面濕滑,最終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并非一定是行為人甲超速這一主觀過失原因造成的,亦有可能是由于地面濕滑造成的。因此,在案件處理過程中,應當首先審查行為人在案發(fā)時是否具備結果避免的可能性,即若行為人甲未超速駕駛,行駛至該處時是否還會導致符合交通肇事罪成立要求的損害結果發(fā)生。若行為人甲在未超速的情況下行駛到該處仍不能避免車輛失控,則應當認定此次事故中行為人甲并不具備結果避免可能性,該損害結果便不能被認定是由于行為人甲的超速駕駛行為造成,進而不能對甲進行有罪判定。該案例印證了將結果避免可能性前置于結果預見可能性進行判斷,有利于限制過失犯的成立范圍。
以結果避免可能性為核心并不意味著忽視結果預見可能性的重要性。行為人在進行社會活動時,對于其行為可能導致的某項侵害結果的狀態(tài)應當能夠事先預見并避免,對結果進行預見是避免該結果的前提。但應當明確的是,這種順序是行為人的自然狀態(tài),與對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過失犯罪進行認定時所應堅持的結果避免可能性為前置性判斷、結果預見可能性為后置性判斷的邏輯順序并不沖突。結果預見可能性所反映的是行為人在行為時的主觀狀態(tài),因此,過失犯在構成要件該當性的判斷中需要同時滿足主觀和客觀要求,其中主觀要求即主觀的過失構成要件,這也是過失犯與故意犯在客觀構成方面的重要差異。
對于行為人是否具有結果預見可能性與結果避免可能性的審查各有其側重點。對行為人是否具有結果預見可能性的審查應當立足于事前的角度進行,因為未對結果進行預見實質(zhì)上造成的后果是法律不允許的風險,是行為人對于規(guī)范所設定的行為標準的違反。應當審查行為人的精神狀況、生活經(jīng)驗、職業(yè)特點等情況,判斷其是否可以像社會一般人一樣認識到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聯(lián)。對行為人是否具有結果避免可能性的審查應當立足于事后的角度進行,審查目的是為了準確進行法益侵害結果的歸因,即行為人違反規(guī)范行為標準的行為是否實質(zhì)導致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若其違反規(guī)范標準的行為并未對該結果產(chǎn)生支配作用,則不能對行為人進行客觀歸責[20]。在具體審查過程中,應當查明行為人在案發(fā)時是否具備結果避免的能力,以及在具備相應能力的情況下是否采取了具體措施。這樣的審查與判斷邏輯使得結果避免可能性不再是主觀過失的核心,而是將其置于客觀歸責判斷中予以考慮;從而對結果歸屬進行判斷的同時也對因果關系的認定進行了處理,較好地解決了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中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所導致的對結果預見可能性進行重復評價的問題。
在過失犯的認定中引入客觀歸責論具有重要意義,除了與過失犯歸責結構從主觀向客觀轉(zhuǎn)變相契合,還符合風險社會背景下以管轄思想為基礎的歸責原理。歸責原理正是刑法體系走向預防刑法的產(chǎn)物,其中管轄是指對風險的管轄,即對某項風險具有管轄責任的行為人應當對該風險以及該風險可能造成的現(xiàn)實化后果負責。法學界創(chuàng)立歸責原理的直接目的是在風險現(xiàn)實化后能夠找到責任主體,最終目的是為了防范風險。歸責原理不僅使最終的歸責結果具備合理性,還有利于提升法律對風險的預防效果。管轄思想除了要求查明風險的管轄者,還要求查明該管轄者是否盡到合理的管理責任。對于過失犯的認定應形成嚴格的認定標準:行為人固然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該行為產(chǎn)生的結果并不一定能被認定為行為人的“作品”,只有當行為人實施的行為不符合規(guī)范的行為標準,且該行為導致最終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此時過失犯才能夠成立;反之,即使行為人的行為制造了危險,但是并沒有結果避免的可能性,則該風險應當是法律允許的風險,此時仍對其進行歸責則與管轄思想不符。將客觀歸責論引入過失犯的認定之中并形成以結果回避可能性為中心的判斷邏輯,符合風險社會下過失犯認定的發(fā)展趨向,不僅避免了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的缺陷,更有利于對風險的防控,使得走向預防體系的刑法能夠在風險社會中更為謙抑地扮演好其作為保障法的角色。
近年來,隨著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的弊端不斷暴露,學術界出現(xiàn)了新過失論的觀點。結果避免可能性雖然將客觀歸責論引入過失犯理論,但該概念主要形成并發(fā)展于新過失論。與以結果無價值論為理論基礎的舊過失論不同,新過失論是站在行為無價值的立場上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過失犯成立與否的判斷。但新過失論主張故意犯與過失犯二者在客觀構成要件方面應有所區(qū)別。當行為人的行為僅造成法益侵害的結果,但該結果的發(fā)生并不是由于行為人未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導致的,此時不能認定行為人的行為符合過失犯的犯罪構成。因為過失的本體并不在于預見可能性,而在于違反了結果回避義務[21]。當行為人按照規(guī)范所設定的行為標準進行某項社會活動時,若不具有結果回避的可能,即在通常情況下站在社會一般人的立場上無法避免該侵害結果的發(fā)生,此時便不能苛求行為人履行一個幾乎不存在的結果避免義務,自然也就不能認定過失犯的成立。
在以結果避免可能性為核心建構的新過失論中,過失犯的本質(zhì)在于行為人的行為偏離或者違反了規(guī)范所設定的行為標準[4]。該標準是基于一般人的理性標準設定,對于超出一般人期待的結果應當在一定程度內(nèi)允許其發(fā)生,而不是強人所難地對其進行法律意義上的歸責。新過失論強調(diào)的是通過社會規(guī)范對行為人進行合理約束,使行為人通過遵守行為準則盡可能地避免危險的現(xiàn)實化。這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過失犯的成立范圍,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實現(xiàn)一般預防的目的。在過失犯理論中引入客觀歸責論與新過失論的觀點相契合,同時也明確了過失犯中因果關系的判斷邏輯及內(nèi)容,符合風險社會下一般預防的需要。
關于過失犯的認定,學術界還存在一種修正的舊過失論。這一理論是隨著司法實踐的發(fā)展以及傳統(tǒng)過失犯理論弊端的逐漸顯露形成的,主要是以舊過失論為藍本并對其進行修正。修正的舊過失論承認故意犯與過失犯在客觀構成要件方面存在差異,主張結果預見可能性的違反與否屬于責任判斷因素,而行為人是否履行結果避免義務則應放在過失犯的客觀構成要件中予以審查[22],不能將過失犯的成立要件與過失犯責任要素中的過失等同。換言之,并非只要行為人未盡到結果預見義務就可以認定過失犯的成立[23]。雖然該理論在過失犯客觀構成方面彌補了舊過失論的不足,但是其中仍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依據(jù)該理論,若行為不具有結果避免可能性則該行為不具備過失犯的實行行為性,此時行為人所導致的法益侵害的危險實際上被忽略,而這一結論并不妥當:因為過失犯系結果犯,行為人違反規(guī)范標準的行為之所以在一定情況下不被認為是犯罪,其原因并不在于該行為不具有法益侵害的危險,而在于該行為不具有結果避免可能性,未實現(xiàn)法律所反對的風險[2]130。
舊過失論是以結果無價值論為基礎,故以舊過失論為藍本的修正的舊過失論同樣應當遵循結果無價值論的研究進路。結果無價值論主張在對行為人的某行為進行構成要件該當性與違法性判斷時應當恪守結果本位的原則,從與行為的方式、方法相分離的角度進行分析。但是修正的舊過失論卻十分強調(diào)實行行為性,認為行為人在遵循規(guī)范的行為標準但不具備結果回避可能性時,便應當阻卻過失犯的成立,不需要再進入有責性的判斷環(huán)節(jié)審查行為人的主觀要素。顯然,這樣的分析邏輯與行為的方式、方法聯(lián)系緊密,實際上已經(jīng)滑向行為無價值論。另外,結果無價值論還強調(diào)應當純粹從客觀上進行構成要件該當性與違法性的判斷,但是修正的舊過失論只要承認過失犯與故意犯在客觀構成方面不同,就必定會受到主觀因素的影響。如前所述,結果避免可能性以結果預見可能性為前提,行為人主觀上對結果的認知會影響其行為及行為與結果的因果關系,所以純粹從客觀上進行違法性判斷依據(jù)修正的舊過失論無法實現(xiàn)。有學者認為,修正的舊過失論認定過失犯成立與否的核心同樣是結果避免義務,即在具備結果預見可能性的前提下,審查行為人在行為當時的條件下是否可以通過履行結果避免義務防止法益侵害結果的出現(xiàn),這種對于實行行為性的理解與新過失論幾乎一致[24]。
任何理論都是在討論、爭辯之中發(fā)展起來的。在我國刑法理論的發(fā)展進程中,類似于結果無價值論與行為無價值論的這種學術爭論的興起正是我國刑法研究逐漸走向成熟的標志。但學術爭論至少在某些具體的領域內(nèi)可以達成共識,新過失論與修正的舊過失論在案件處理的結果上并無差異,只是在否定過失犯構成要件該當性時切入的角度不同。因此,有學者認為,在過失犯理論中,結果無價值論與行為無價值論的這種體系性的爭議已經(jīng)消弭[2]131。而在過失犯的認定中引入客觀歸責論的必要性也印證了這種發(fā)展趨勢。
注釋:
①由于承認過失犯系結果犯,因此,在過失犯理論中引入客觀歸責論后,此處的法益侵害結果應當是具體、現(xiàn)實的侵害結果。
②我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所規(guī)定的交通肇事罪系典型的過失犯罪,是指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因而發(fā)生重大事故,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本文所述案例系改編自真實案件,具體案件事實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5)一中刑終字第3679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