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媛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 昆明650504
伍綺詩(Celeste Ng,1981-)是躋身美國主流文壇的新一代華裔作家,其耗時6年寫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一經(jīng)出版便躍升為《紐約時報》暢銷書,一舉獲得包括美國亞馬遜網(wǎng)站在內的無數(shù)媒體評選出的2014年度圖書桂冠,并成為當年歐美文壇的一匹黑馬。經(jīng)過3年的沉淀,伍綺詩于2017年再度出版重磅新作《小小小小的火》,不僅獲得美國亞馬遜年度小說殊榮,還拿下了其它27項年度圖書大獎。
《無聲告白》對華裔在美國社會的邊緣狀態(tài)進行了描寫,而《小小小小的火》(以下簡稱《火》)與《無聲告白》的故事情節(jié)設置則完全不同。盡管如此,伍綺詩仍堅稱,“兩本書的主題之間絕對存在前后承接的關系”[1]。如今,《火》中蘊涵的那一簇簇小火苗已然越燒越旺,不僅燒掉了遮掩著美國社會白人性的保護罩,使隱蔽于美國所謂民主、人權社會深處的這套“白人優(yōu)越論”種族主義制度得以顯現(xiàn)。
文學作品是最能表現(xiàn)一個民族思維態(tài)度及價值判斷的一種形式,而中國傳統(tǒng)文藝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的主要美學精神為“表情達意不宜直露,最好托物伸意”[2],也即“溫柔敦厚”的表現(xiàn)精神。由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眾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3]。因此,伍綺詩也深受中國傳統(tǒng)美學精神的影響,深諳“文以意為主”的表現(xiàn)主義文學觀念。
自1619年第一批黑奴被販賣到北美大陸以來,美國的種族歧視就一直存在。但作為白人優(yōu)越論和種族主義問題根結的“白人性”卻始終無處不在。“白人性”是指以白人的膚色為基礎建構起來的一套種族制度或神話[4]。20世紀90年代以降,迅速崛起的白人性研究使當今隱于或明或暗的新型種族歧視之下的白人霸權得以顯現(xiàn),并“對處于種族權利制度中心的白人性進行批判性的審視”[5]。小說《火》正是以其特有的情節(jié)設置,將人們的視線對準以往一直被白人學者自認為沒有任何問題的白人一方,強調當代美國社會中隱而不見卻無處不在的白人性,促成人們對以白色為象征的白人特權的反思和批判。
作為小說背景的西克爾高地位于克利夫蘭市郊,是美國社會白人中產(chǎn)階級和精英階層的烏托邦。在《火》中,伍綺詩尤其對西克爾高地的“秩序”與“規(guī)則”著墨頗多。這座城市的座右銘是“經(jīng)過規(guī)劃的才是最好的”,因此“在西克爾高地,一切皆有定規(guī)”[6]。為了避免影響街景,房屋的建筑風格只能為都鐸式、英式和法式三類,同一風格的房屋被要求漆成同一顏色。因此,當小說主角米婭和珀兒這對被邊緣化的母女搬到西克爾高地之后,需要她們去學習并遵守的規(guī)矩和潛規(guī)則還有很多,包括她們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
西克爾奉行的“秩序”和“規(guī)則”實則伍綺詩對美國少數(shù)族裔3個多世紀以來被迫遵循的白人特權體制的隱喻。這一條條的秩序與規(guī)則凸顯的正是美國種族主義存在的目的:高舉白人優(yōu)越論,維護白人性。他們認為,只要一切都在規(guī)則之內,就能創(chuàng)造出“人間天堂”[6]。這正是幾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對少數(shù)族裔的各個方面進行壓迫與限制的真實寫照。2020年5月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壓活活致死之前,甚至已經(jīng)有很多人認為種族主義在美國已不復存在。但是,在美國社會制度的深層結構中,無論是非裔、猶太裔還是亞裔,所有少數(shù)族裔都依舊必須遵守白人優(yōu)越論體制下的所有規(guī)則。于白人而言,關于少數(shù)族裔的“一切都應該得到管理”,“對任何缺陷與不足都采取零容忍的態(tài)度”[6]。《火》對種族主義制度下“秩序”和“規(guī)則”的凸顯,體現(xiàn)了白人的族裔特權審美標準,令當今美國社會中無所不在卻又隱而不見的白人性原形畢露。
伍綺詩將《火》中大多數(shù)人物的設置都超出了白人精英主體之外,這自然會被美國白人性社會“規(guī)劃”為他者,并注定被壓制于白人特權階級的各種制度性種族主義之下,處處被種族壁壘所包圍。西克爾自詡沒有種族歧視,黑人女孩德雅一家雖然生活在這個“最進步的社區(qū)”[6],卻只能兀自偏居最南一隅;在白人性隱形卻沉重的壓迫下,德雅總是滿臉愁容、戰(zhàn)戰(zhàn)兢兢。由此,非裔“他者”在白人主流社會中被邊緣化,且普遍失語的狀態(tài)可見一斑。
華裔律師艾德·林在法庭上據(jù)理力爭的激昂陳詞,卻被理查德森太太惡意扭曲后刊登在報紙上,批評他采用“侵略”戰(zhàn)術。因為在白人眼中,“像他這樣的”亞洲男人“不能生氣,更不能咄咄逼人”[6]。
除少數(shù)族裔之外,美國社會的貧困白人也同為被邊緣化的一個特殊異己群體,都屬白人特權階級社會的“他者”。《火》中過著四處流浪、缺衣少食動蕩生活的米婭母女自然也成為白人特權階級社會的邊緣群體和他者。而精英階層與他者異類的下一代各自所處的社會地位亦是“中心”與“邊緣”的關系。作為西克爾主流社會的“資深居民”,萊克西選擇只在被稱為“白皮廣場”的高檔商城購物消費,而屬于邊緣階級的珀兒和其他少數(shù)族裔則最多只能去被稱為“黑皮購物中心”的舊貨市場購置生活所需。
對出生于白人精英階層家庭但“天生就是個激進分子”[6]的伊奇而言,能直接奮起反抗彼得斯夫人無理的種族歧視行為、用“牙簽事件”表達對校方無視種族主義的不滿。最終燒掉象征秩序與規(guī)則的房子,這一切行為都令白人特權階級認為伊奇和米婭一樣,“是內心暗藏破壞欲望的顛覆分子”[6],是一簇“不守秩序”的小火苗,是“理查德森家的異數(shù)”[6]。正是這個特殊的他者異類,由內而外地窺透了白人性社會看似完美外殼之下的“內里有多么齷齪不堪”。
身為美國社會的特權階級,白人自然認為本身“有義務”遵照白人的方式行動,按照特定的白人種族主義的認識導向“操演白人性”[7],以不斷維持自身的白人性、維護白人優(yōu)越論。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獲得種族主義帶來的好處,白人特權階級對同伴們的種族歧視行為采取默許的態(tài)度,并佯裝無知。
較之于對違反規(guī)則和秩序之異己群體的零容忍態(tài)度,《火》中西克爾白人特權階級對同僚種族歧視行為所持的立場則大相徑庭。學校的樂隊老師彼得斯夫人更是用不遜的言辭和尖利的聲音當眾故意責難黑人女孩德雅。而天生不守“規(guī)矩”的伊奇奮起為受辱的德雅打抱不平,掰斷了彼得斯夫人的琴弓,但也遭到了停課處分。在提及伊奇被罰的原因時,校方一直指責伊奇對老師的不敬,卻有意避開了事件發(fā)生的真正根源,刻意地“盲視”同僚的種族歧視行為,并佯裝“無知”。
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也成為伍綺詩批判美國社會種族歧視的傳聲筒,在小說第三章便直接戳穿了西克爾沒有種族歧視的巨大謊言。穆迪說:“這里人人都有種族歧視,唯一的區(qū)別是,我們假裝沒有”[6];而這種“假裝”與默許正是美國社會白人特權階級為了維護白人性,對新型種族主義所持有的刻意回避態(tài)度與主動培養(yǎng)的“無知”心理。
在華裔女嬰小美玲撫養(yǎng)權的爭端中,律師艾德·林在法庭上以清晰的邏輯、強有力的舉證闡明了小美玲理應回到親生母親的身邊,在母國文化中自然成長的理由。法庭上,他對白人世界惡意扭曲中國文化的聲聲質問以及對小美玲母國文化和種族身份的一次次重申,令對方律師理查德森先生都產(chǎn)生了深深的動搖,并開始質疑白人麥卡洛夫婦爭奪撫養(yǎng)權的合理性。盡管年近七旬的法官向來以“公正”立名,但在公眾仍猶豫不決的情況下他卻斷然判定:麥卡洛獲得美玲的撫養(yǎng)權。法官對少數(shù)族裔合理訴求的漠視以及對白人優(yōu)越性的偏袒,無疑是白人階級對種族主義刻意生產(chǎn)的無知,美國司法制度中白人性的統(tǒng)治地位也昭然若揭。由此可見,白人階級絕不接受有悖于自身白人性的裁定;并且他們確信,同僚們將互相支持和包庇以維護白人性的社會制度。
艾普樂鮑姆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前開展持續(xù)性反種族主義斗爭的最大阻力是,白人非但拒絕承認種族主義仍是問題,不承認白人就是種族問題本身,還想當然地認為自己都是‘好人’,置身于種族結構之外”[9]?!痘稹分?,只有理查德森太太埃琳娜這一類的白人中產(chǎn)和精英階級才是主流,并且從其祖輩開始就自恃為“正派人”[6],是“慷慨”、“善良”的人,其價值觀早已深入其骨髓。
看到米婭過著異于主流且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埃琳娜提議米婭放棄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自己的選擇進行創(chuàng)作的方式,改為遵循其建議為白人精英提供服務以賺取更多的收入,并主動表示她們會付錢。埃琳娜所代表的這一類自我感覺甚佳的“好白人”正是當今美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那一類最隱蔽、最頑固的種族主義支持者。因為他們是經(jīng)常以善舉幫助邊緣弱勢群體的“好白人”。殊不知“好白人”們所做的善事只不過是他們在道德上為自己所找到的舒適、安全的庇護傘?!痘稹氛峭ㄟ^展示白人們業(yè)已習焉不察的各種虛偽“善舉”的方式,揭示了不公正的白人性社會制度被制造、維系和再生的秘密機制。
文學是最能體現(xiàn)一個民族的性格特征、思維方式和處事態(tài)度的形式,有其獨特的原動力。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伍綺詩以中國傳統(tǒng)溫柔敦厚的表現(xiàn)精神主動書寫了淤積于美國歷史中的白人性問題,在《火》的創(chuàng)作描寫過程中寄寓了反種族主義的內在精神?!痘稹分袑γ绹兹诵陨鐣倪@番無聲卻更勝有聲的吶喊與控訴,皆是作者有意而為,也是崇尚表情達意之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承襲?!痘稹穼γ绹鐣兹诵缘慕衣叮姑绹鐣毡榇嬖趨s常隱而不見的制度性種族主義昭然若揭。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必須知道自己是誰,是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想明白了、想對了,就要堅定不移朝著目標前進”[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