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嵐
(福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福州 350108)
“少年”一詞自古有之,常見于中國古代詩詞中:如李白《少年行二首》、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王維《少年行》等詩詞描繪了朝氣蓬勃、勇武豪邁的少年形象;杜秋娘的“勸君惜取少年時”、岳飛的“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朱熹的“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等詩詞勸說“少年”珍惜時間?!吧倌辍迸c“老年”相對,主要指向個體生命的特定階段,尤其指向十幾歲的男子(1)受到日本文化影響,“少年”一詞在近代文學文本中可見“少年女子”,這個偏正結構的語義重心落在“女子”,“少年”成為修辭性詞語,指向女子的年齡階段;在現(xiàn)代語境中則可直接用“少女”指稱“少年女子”,與“少年”構成一對反義詞。,多在生理學意義上使用,未曾與國家形象發(fā)生聯(lián)系。
“少年”一詞流行于近代中國,逐漸成為近代中國國家形象的一個修辭符號。當然,關鍵的問題不是“少年”在中國歷史哪一個階段出現(xiàn),而是這個概念在近代中國有什么特定的內涵,為何及如何與國家形象產(chǎn)生聯(lián)系。本文將“少年”置于近代政治文化權力網(wǎng)絡中,勾勒“少年”在近代中國的修辭涵義,探討“少年”如何被發(fā)現(xiàn)與重視,又如何成為近代文學文本的書寫對象,研究近代有識之士參與近代中國“少年”的精神世界建構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想象的過程。
1900年,梁啟超首次將“少年”作為國家形象的一個修辭符號置于晚清民眾視野,發(fā)表了《少年中國說》[1]。文章將過去中國稱為“老年”,歐洲列邦為“壯年”,未來中國為“少年”,以“人之老少”喻“國之興衰”,從生命有機體角度,把生命體的自我修復視為民族復興喻象,以“少年”喻“老大帝國”涅槃重生、重獲民族的青春活力,表達建設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理想。
梁啟超自認《少年中國說》受到龔自珍《能令公少年行》一詩的影響,然而后者并未將“少年”與國家形象聯(lián)系起來。梁啟超主要從域外思想資源提取“少年”意象及其蘊含的政治文化內涵。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當時日本受到歐洲少年運動的影響,已經(jīng)出現(xiàn)各種“少年論述”,如尾崎行雄的《少年論》和德富蘇峰的《新日本之青年》。日本的社會政治風氣和思想文化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梁啟超“少年論述”的形成(2)具體分析參見:梅家玲.梁啟超《少年中國說》與晚清“少年論述”的形成[A].陳平原,王德威,商偉,編.晚明與晚清:歷史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C].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71.。進一步追根溯源的話,梁啟超的“少年論述”則主要源于歐洲各國的“少年論述”。在西方歷史文化語境中,歐洲文藝復興前并不存在“兒童”這個群體,“兒童”被視為“成人的預備”,只是活在人們的頭腦中。在清教主義的原罪觀念里,“兒童”是布道的對象,是需要改造心靈、需要被拯救的群體??梢哉f,17世紀以前歐洲沒有“兒童”,自然也就沒有“少年”。隨著文藝復興運動的興起,歐洲從中世紀的宗教黑暗、神優(yōu)于人的思想枷鎖中解放出來,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人”,發(fā)現(xiàn)“兒童”,發(fā)現(xiàn)“少年”。18世紀以后,西歐各國掀起民族獨立運動,德國、意大利等國成為新興民族國家,愛爾蘭和蘇格蘭也相繼開展民族獨立運動。在此背景下,“少年”成為民族獨立運動的先鋒,地位日益得到重視。此后,少年運動逐漸興起,“少年論述”也隨之興起。這類論述普遍在國家名前冠以“少年”一詞,例如“少年意大利”“少年德意志”等,由此開啟“少年”與民族復興的淵源?!吧倌暾撌觥蓖伙@于西歐,然后傳播到亞洲、美國和非洲,并逐漸成為一種全球現(xiàn)象(3)20世紀世界各國普遍存在年輕人崇拜現(xiàn)象。具體研究參見:GILLS,JOHN R. Youth and History: Tradition and Change in European Age Relations, 1770-Present[M]. New York and London:Academic Press,1974. SPRINGHALL,JOHN. Youth, Empire and Society: British Youth Movements, 1883-1940[M]. London:Croom Helm,1977. LAQUEUR, WALTER. Young Germany: A History of the German Youth Movement[M]. New Brunswick, N. J.:Transaction Books,1984.。
受到西歐、日本等國“少年論述”的啟發(fā),梁啟超在論述中也經(jīng)常使用“少年意大利”“少年德意志”“少年日本”等語詞,并創(chuàng)造了“少年中國”這一影響深遠的政治文化符號,將“少年”與國家形象聯(lián)系起來,在《少年中國說》中富有預見地指出,過渡時代中國的命運掌握在中國“少年”手中?!吧倌辍泵半U奮進、銳意進取、獨立自由、文明進步,代表一股全新的政治文化動力,表征新的世界文明秩序,一改“東亞病夫”的老大帝國形象,隱喻一個朝氣蓬勃、革新進步的“少年中國”?!吧倌辍敝饾u成為中國自我命名的一種修辭符號,與“新民”“新國”“競爭”“進取”“啟蒙”“文明”“民族主義”等語詞密切相關,體現(xiàn)“民”與“國”結合的視域,呼應近代身體國家化和軍事化的尚武思潮(4)具體研究參見: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黃金麟.近代中國的軍事身體建構,1895—1949[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4(43):173-221.作者從政治、經(jīng)濟、思想、教育等方面論述了中國近現(xiàn)代身體如何參與國體建構。,“負載著深厚的文明、革命、啟蒙等深刻涵義,也暗合著‘少年中國’的沉睡與覺醒、衰落或興盛”[2]。
梁啟超身體力行,通過不同方式繼續(xù)推動“少年論述”:1902年在《新民叢報》翻譯刊載日本學者志賀重昂的文章《少年日本之歌》,挖掘“少年日本”與“少年中國”的關系;在《論進取冒險》結尾處用英文附上西方流行詩歌《少年進步之歌》,歌頌“少年”的冒險進取精神[3]。晚清時期由于中國和意大利的歷史處境相似,兩國都在追求民族獨立,反對外國列強壓迫,于是梁啟超大力介紹意大利,在《新民叢報》上翻譯刊載《瑪志尼少年意大利約》,介紹青年意大利黨的各項主張;翻譯《意大利建國三杰傳》,敘寫瑪志尼、加里波的、加富爾這三位志士的少年時代以及瑪志尼創(chuàng)立“少年意大利黨”的過程,展現(xiàn)這些開國英雄的勇武氣概,說明國家的建立猶如“少年”的成長,需要經(jīng)過長期的艱苦磨煉,希望中國像意大利一樣,不斷涌現(xiàn)出少年英雄,實現(xiàn)民族復興[4]。此外,梁啟超還翻譯了冒險小說《十五小豪杰》,創(chuàng)作《新中國未來記》,進一步推動“少年論述”。梁啟超甚至將自己命名為“中國之少年”,以自身影像為近代中國注入了一個有力的少年形象。
傳統(tǒng)中國講究老幼秩序,奉行父權專制,以長者為本位,是一個“長老統(tǒng)治”的鄉(xiāng)土社會[5]。年齡是確定一個家族或國家統(tǒng)治者身份的重要依據(jù),整個社會“重老輕少”,“‘老人’擁有特殊的權威。老馬識途,‘老朽’并非謙稱而是包含了顯而易見的矜持甚至威嚴”[6]。包括“少年”在內的兒童是父母的私有財產(chǎn),他們被看做“縮小的成人”或“不完全的小人”[7],沒有獨立存在的意義。
由于“少年”在傳統(tǒng)社會中長期遭到忽視,中國古典著作中幾乎很難找到少年特性論述,即使出現(xiàn)少年形象,也沒有專門為“少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8]。對“少年”的一般印象大多散見于外國人的論述中。美國著名傳教士阿瑟·史密斯在《中國人的性格》一書中描述道:中國少年必須安安靜靜地坐著,顯得老氣橫秋[9]。傳統(tǒng)中國“有一種輕視少年熱情的根性”[10],“少年”若是老成必然得到嘉獎,若是輕狂、張揚則必然遭到責罰,整個社會“希望塑造一個個沈靜好讀的兒童……這種好靜而不好動的模范兒童,最為當時士人家長所稱許”[11]。傳統(tǒng)中國“少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他們安靜、順從、墨守成規(guī)、缺乏活力與生氣,也缺乏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長者本位下的大清帝國老態(tài)龍鐘、落后保守,是《獅子吼》中的混沌國、《新石頭記》中的黑暗之國,是《老殘游記》中那艘遍體鱗傷、隨時可能傾覆的破船,又是《黃繡球》中那座即將坍塌的老房子。
與傳統(tǒng)中國不同,西方國家對“少年”則重視有加,正如嚴復在《天演論》中所揭示的:“然彼其民,好然諾,貴信果,重少輕老,喜壯健無所屈服之風。即東海之倭,亦輕生尚勇,死黨好名,與震旦之民大有異?!盵12]西方國家“重少輕老”,推崇“壯健”,崇尚“無所屈服之風”,因而國力強盛,說明“少年”事關國家盛衰。就思想層面而言,西方國家對“少年”的重視,主要源于進化論思潮,這股思潮推崇“進步”“競爭”,由《天演論》介紹到近代中國后在思想界產(chǎn)生巨大影響,對近代中國“少年”的影響尤其深遠。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回憶道:“《天演論》出版之后,不上幾年,便風行全國,竟做了中學生的讀物了。……這個‘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的公式確是一種當頭棒喝,給了無數(shù)人一種絕大的刺激。幾年之中,這種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人的心和血?!盵13]進化論思潮甚至“構成了一種西方人士昵稱為清王朝沒落年代的‘少年中國’的政治和知識傾向”[14],顛覆了“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傳統(tǒng),啟引改造國民奴性的強勁思潮,也引發(fā)民眾發(fā)現(xiàn)“少年”。
對人才的重視,是近代中國發(fā)現(xiàn)“少年”的根本動因。清政府在西方列強的攻擊下?lián)u搖欲墜,民族生存遭遇嚴重危機。近代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中國落后的根源不在于器物或制度,而在于人才,應形塑新民,弘揚勇武之氣,改造懦弱、陰柔、保守的國民性。1895年,嚴復在《原強》中提出“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主張,揭示民強與國強的內在關系,為重視人才、形塑新民提供了強有力的行動綱領[15]。1896年,梁啟超在《學??傉摗分袑懙溃骸芭e國之人,與國為體。填城溢野,無非人才。所謂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慮慮,三代強盛,蓋以此也?!盵16]人才與國家密不可分,不論古今中外,人才都事關國家盛衰。1897年,梁啟超在《論中國之將強》中再次強調人才的重要性:“有才千人,國可以立;有才萬人,國可以強?!盵17]一個國家只有依靠人才才能建立,人才越多,則國家越強盛;在《就優(yōu)勝劣敗之理以證新民之結果而論及取法之所宜》中則揭示了國民與國家的密切關系:“在民族主義立國之今日,民弱者國弱,民強者國強,殆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有絲毫不容假借者?!盵18]民強則國強,民弱則國弱,國民強弱事關國家盛衰。1901年的《光緒政要》中提到:“中國不貪于財,而貧于人才;不弱于兵,而弱于志氣?!盵19]整個社會開始重視人才,呼喚人才??梢哉f,在近代中國的改革進程中,對人才的呼喚成為中心議題之一[20]。以“少年”為代表的年輕一代比較容易受到外界影響,也樂于接受新思想,他們身上體現(xiàn)的希望、冒險、革新、競爭、進步、獨立、自由等修辭內涵,“不論是作為政治或社會實體還是象征符號,都成為懷抱革新社會、振興國家志愿之時人反復論及的對象”[21]。
學生群體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成為“少年”的一股重要力量,然而,早在1872年,為了培養(yǎng)國家有用人才,清政府首次將目光聚焦于學生,開始實施幼童留學計劃(5)有關留美幼童研究,參見:石霓.觀念與悲劇:晚清留美幼童命運剖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美]比勒.中國留美學生史[M].劉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李書緯.少年行:1840—1911晚清留學生歷史現(xiàn)場[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從書名可以佐證“少年”與留美幼童的密切關系,也反映當年“少年論述”熱潮。,向美國派出第一批留學生,希望他們日后學成歸來,擔負起強國保種的大任。這批平均年齡不到12歲的“幼童”將足跡探出國外,丈量更為廣闊的世界,在世界地理版圖中重新定位“老大帝國”的位置,并積極發(fā)現(xiàn)自我、想象自我,開啟對新興國家的美好想象。“幼童”的海外之旅沖擊了中國既定的社會文化秩序,也引發(fā)民眾重新審視“少年”的社會價值。
甲午戰(zhàn)敗后,社會各界紛紛提倡為學生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1897年,“中國高等教育之父”盛宣懷在上海創(chuàng)辦南洋公學,宣稱設外院是“仿日本師范學校,有附屬小學校之法,別選年十歲內外至十七八歲止,聰穎幼童一百二十名,設一外院學堂,令師范生分班教之”[22]。清政府也開始實施教育新政,興學堂、廢科舉、修訂學制,進行近代化教育改革。1901年,清政府頒發(fā)“興學詔”,提倡為學生大辦新式學堂,甚至將辦學作為地方官員考核的重要指標,同時鼓勵民間力量辦學。全國由此興起辦學熱,教育會團體數(shù)量日益增多。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后,教會學堂、軍事學堂、公私等各類新式學堂逐漸取代傳統(tǒng)私塾,獲得了長足發(fā)展:全國學堂總數(shù)1904年為4222所,1905年為8277所,1909年則高達52348所。學堂數(shù)量急劇增加,學生數(shù)量也極速增長:1902年為6912人,1909年為1638881人,成為一股重要的社會力量[23]。
社會各界還開始重視教科書的選擇。傳統(tǒng)中國只有《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等啟蒙讀物,以《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為教科書。然而,“這些讀物,有的沒有教育的意義,有的陳義過高,不合兒童生活,而且文字都很艱深,學時除了死讀、死背誦之外,也不能使兒童們明了到底讀的是些甚么”[24]。1860—1910年居住在中國的英國漢學家麥高溫評論道:“中國的課本,也許是學生手中最枯燥、最陳腐、最古怪的東西了。書的作者恐怕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學生們的興趣愛好。”[25]隨著國勢危急,加上新式學堂數(shù)量、學生數(shù)量急劇增長,傳統(tǒng)教科書和傳統(tǒng)啟蒙讀物無法滿足救亡啟蒙的需要,于是近代有識之士提出了“學堂宜推廣以小說為教科書”[26]。在此背景下,越來越多的外國文學作品被譯介作為教科書。1903年6月21日,上海《新聞報》刊載“希臘名著伊索寓言譯英文本出版”廣告,將林譯《伊索寓言》視為“少年絕妙之教科書”[27]。1907年3月14日,上海《時報》刊載“商務印書館高等小學教科圖書表”廣告,將林譯《伊索寓言》列為“高等小學教科書”[28]。1906年6月17日,上海《新聞報》刊載廣益書局“再版正則東語教科書”廣告,將冒險小說《絕島英雄》列為“教科書”[29]。1909年2月3日,上?!稌r報》刊載“學部審定商務印書館各種教科圖書”廣告,將林譯《美洲童子萬里尋親記》、林譯《魯濱孫飄流記》、《澳洲歷險記》等小說列為“學部審定教科圖書”[30]。上述不同圖書廣告都將小說視為教科書,強調小說對“少年”的啟蒙教化作用。由此可見,近代中國社會各界對“少年”的啟蒙教育重視有加,希望通過新式教科書形塑新民。
出版機構也開始大量出版少年兒童讀物。近代出版界巨頭商務印書館推出了《少年叢書》《兒童文學叢書》《世界兒童文學叢書》《兒童文學讀本》《世界少年文學叢刊》《小學生文庫》《新小學文庫》等少年書系。1908年,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出版林萬里主持的《少年叢書》系列,并于1909年1月13日在上?!稌r報》上刊載出版廣告,指出編譯、出版叢書旨在鼓勵“少年”以“中外名人”為榜樣,激發(fā)“少年”的英雄之氣:“本書雜採中外名人,足為少年模范者。將其事跡編為一傳,并詳加批評插入圖書,以引起少年之注意?!\十余歲學生校外之讀本也。”[31]該系列又名為《中外偉人的傳略》,“少年”與“偉人”的修辭關聯(lián)體現(xiàn)編者的修辭意圖:“出版者的初衷就是要為當時暮氣沉沉的古老中國,培養(yǎng)一批充滿活力的少年,改變中國的命運?!薄霸诙兰o初期,這一套書不知影響過多少青少年的命運”(6)參見:團結出版社編輯.編輯推薦[A] //孫毓修等主編.少年叢書[C].北京:團結出版社,2015.。
近代有識之士也積極進行少年話語實踐,強調為“少年”翻譯或創(chuàng)作冒險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教育小說等作品,主要介紹歐美少年關注的英雄人物或少年冒險故事。根據(jù)歐陽健的不完全統(tǒng)計,1875—1915年間,近100名近代小說家為“少年”創(chuàng)作或翻譯文學作品[32]。不少書名直接凸顯“少年”一詞,如《少年軍》《少年偵探》《少年旅行譚》等譯作,以及《少年軍》《少年機械師》《少年場》《少年鏡》等創(chuàng)作(7)這些譯作和創(chuàng)作的具體出版信息參見:[日]樽本照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說目錄[M].賀偉,譯.濟南:齊魯書社,2002:623-624.。就文學翻譯而言,“譯者按語以至評論者評語所表達的主題,十居其九是西方人那種一往無前的冒險精神”[33]。不少譯者在序跋中明確表示,譯作旨在以西方“少年”的冒險精神,激發(fā)中國“少年”的勇武精神。1905年《云中燕》書首“敘言”中寫道:“是書述法國少女蝶英大冒險之事,情節(jié)離奇,敘事委婉?!菚嘧銥檎衿鹕倌昃裰恢!盵34]1908年3月27日,東京《夏聲》第二號開始連載《萍雪緣》,標“冒險小說”,篇首揭示譯者的翻譯動機:“見書中那兩個人的所作所為,雖算不得什么大事業(yè),然將一種英杰氣概實可作少年榜樣?!盵35]這些序言都揭示了冒險小說于“少年”的精神激勵作用,為救亡啟蒙、強國保種服務。
近代中國從發(fā)現(xiàn)“少年”到重視“少年”,從派出留學生到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從新式教科書到少年兒童讀物,從文學翻譯到文學創(chuàng)作,社會各界紛紛表達對“少年”的期盼與呼喚?!吧倌辍鄙踔磷兂山≌f家自我命名的修辭符號,從《近代小說著譯者及其作品一覽表》可以發(fā)現(xiàn),由“少年”參構的筆名共10種:“少年”“跛少年”“老少年”“少年中國之少年”“百鋼少年”“大陸少年”“滌骨少年”“山門少年老”“無知少年”“俠少年”(8)參見: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史[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霸凇倌昱堋殉蔀闀r代風尚的語境下”[36],整個社會出現(xiàn)鋪天蓋地的少年形象,形成一股強勁的“少年論述”熱潮,這股熱潮反過來又推動“少年”啟蒙教育,對近代中國“少年”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從深層意義上說,“少年”所具有的朝氣、冒險、革新、競爭、進步、革命、獨立、自由等修辭內涵,成為改造國民性的一部分。近代中國在倡導新民、想象新國家時,“少年”作為未來國民的重要地位被發(fā)現(xiàn),一躍成為國家主體,被寄予國家強盛、民族復興、國民改造等政治期待,進而置身于近代革命話語中心,代表一股新生的社會變革力量,成為近代中國國家形象的一個修辭符號,參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想象。
美國著名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提到,民族是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民族國家在形成和認同過程中,文化特別是文學作用重大,甚至可以說民族這個“想象的共同體”是通過文學書寫完成的?!?8世紀初興起的兩種想象形式——小說與報紙——為‘重現(xiàn)’(re-presenting)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手段”[37]。小說和報紙也成為近代中國想象民族國家的重要載體,有了這些共同的想象,才有締造民族國家的基礎。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重要的一種文類,小說成為想象中國的一個重要方法:“小說之類的虛構模式,往往是我們想象、敘述‘中國’的開端?!盵38]小說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想象的重要表征,反映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民族精神,引導讀者對國家、民族產(chǎn)生認同,并將其內在化。更為重要的是,小說揭示社會的深層意識和權力關系,反映并參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建構,影響人們對世界文明新秩序的想象,有助于建構一個新的民族國家[39]。小說為近代有識之士想象一個政治共同體、實現(xiàn)民族認同提供了重要渠道。他們以“少年”為言說對象,在文學翻譯或創(chuàng)作中探索中國在世界新版圖中的坐標,展開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美好想象,形塑新的集體認同與民族認同。
文學翻譯引進新觀念、新范式,在近代中國有助于形塑民族文化[40]。在外國文學譯介熱潮中,近代有識之士翻譯冒險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教育小說等外來文類,建構冒險奮進、勇武革新、獨立自由的少年形象,表達對理想人格和理想社會的追慕,希望建立一個富強文明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西方冒險小說注重空間場域轉化,空間開拓超越了純粹的文學形式,成為西方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秩序觀念的表征,承載著近代中國民眾對新興國家的美好想象,是近代有識之士展開救國行動的想象場域。冒險征途兇險,少年主人公冒險奮進、勇武愛國,勇于開拓海外殖民地,正是近代中國民眾期待的新民形象,他們的冒險經(jīng)歷有助于發(fā)現(xiàn)自我,喚醒以“國家”為主體的救亡啟蒙意識。他們言說世界文明新秩序,形塑新的民族氣質,承載著國家強大、民族復興的希望,也寄托著近代中國民眾的期盼:期盼“少年”成為“少年中國”的追夢人,以冒險求新的現(xiàn)代精神,以文明奮進的姿態(tài),告別“老大帝國”,邁向“少年中國”。西方冒險小說以文學話語的形式啟引了思想文化的現(xiàn)代性,成為折射五四時期“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影像,兩者共同成為新中國與新世界想象中的關鍵一環(huán),引發(fā)“少年”在傳統(tǒng)中國與西方國家的巨大反差中重新認識自我,重建民族文化認同,在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文明想象中批判傳統(tǒng)中國,表達對新興國家的期盼。
“少年”作為國家形象的一個修辭符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斷書寫的對象。民國時期,“少年”依然是社會有識之士想象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敘述策略。文學作品塑造的少年形象,并非指向現(xiàn)實社會中的年齡群體,而是被歷史、政治、文化建構起來的形象,“往往與民族和國家的革命、歷史等宏大敘事聯(lián)系起來”[41]。郭沫若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鳳凰涅槃》洋溢著革命浪漫主義氣息,期待舊中國在烈火中毀滅、新中國像鳳凰一般在涅槃中重生。郭沫若翻譯的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展現(xiàn)了“少年”反抗封建等級觀念和封建制度的共同煩惱。蔣光慈《少年漂泊者》召喚革命與浪漫的少年先鋒,鼓勵“少年”獻身于革命事業(yè),締造一個真正的“少年中國”。葉紹鈞《倪煥之》書寫少年主人公的成長與歷險,展現(xiàn)“少年”改變舊中國的種種努力,弘揚“少年”樂觀的革命精神與理想。巴金以大家族中的“少年”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激流三部曲》,謳歌民主、平等、自由與獨立,反映“少年”與舊世界的抗爭,引發(fā)許多“少年”參加革命。這類書寫往往塑造少年革命者形象,反映一個時代的革命精神,見證時代主流價值觀念的變遷,表達對“少年”的角色期待和意義規(guī)定,抒發(fā)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美好想象??梢哉f,對“少年”的反復書寫,成為想象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一個重要方法。
然而,“中國現(xiàn)代啟蒙思想雖然也呼喚‘人的覺醒’和‘人的發(fā)現(xiàn)’,但這里的‘人’之所以被呼喚出來,乃是為了最終被否定,被改造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所需要的‘國民’,而非個人”[42]。就“少年”而言,“少年是因‘現(xiàn)代性’的來臨而成為西方文化的中心象徽”[43]?!吧倌辍毕笳鳌案镄隆薄斑M步”“革命”“獨立”“自由”“文明”的開端,成為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中堅力量。矛盾的是,“少年”只有打破傳統(tǒng)才能締造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少年”有時代表一種不成熟與不穩(wěn)定,“少年論述”總是伴隨著解構與重構,這種矛盾性正是現(xiàn)代性的典型體現(xiàn)?!吧倌辍薄白鳛楝F(xiàn)代性的特征被反復強調”[44],但他們的個體生命價值都是基于他們對國家或社會的意義,他們的個人價值只能體現(xiàn)于集體利益或國家利益之中。長者本位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政權仍然掌握在老一輩精英人士手里,誠如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所揭示的:“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盵45]“少年”以理想主義沖擊現(xiàn)實社會,其結局已在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的交鋒中得到了最好的腳注。即使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千年君主專制,建立了民主共和制,但依然未能締造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少年中國”;即使五四青年為了建立“少年中國”而熱血沸騰,發(fā)動革命,但依然未能如愿。但“少年”又有著不甘屈服、不斷探索、勇于斗爭的精神,終于在1949年10月1日見證一個“少年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或許只有在五星紅旗第一次飄揚在天安門廣場的那一刻,才能告慰無數(shù)為“少年中國”奮斗而犧牲的青春靈魂,他們以自己的青春熱血譜寫了一曲真正的青春之歌,永恒地奏響在天安門廣場上。
歷史沉淀于詞匯(9)參見: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在近代社會變遷的歷史中,本文討論的“少年”是一種政治、思想、社會、文化建構的話語體系。從“少年”的發(fā)現(xiàn)到“少年論述”熱潮的掀起,“少年”本質上不再是一個年齡范疇,而是一個歷史、政治和文化概念。該概念通過《少年中國說》廣泛傳播開來,與新民、新國、民族復興等意象聯(lián)系起來,產(chǎn)生、形塑、影響時人政治和文化的想象范式,也推動、重塑關于新興國家的論述。近代有識之士以“少年”為書寫對象,在文學文本中探討傳統(tǒng)中國在世界文明新秩序中的坐標,深入思考國民性改造與國家形象的內在關聯(lián),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展開文明想象。這類想象沖擊傳統(tǒng)老幼秩序,被賦予政治文化等意義,成為締造一個新興國家的歷史驅動力,參與近代中國“少年”的精神世界建構。
“‘少年’所擁有的這一似乎是‘天然’的進步屬性,使它成為現(xiàn)代中國政治與文化歷史上一個不斷復現(xiàn)的主體,一個錯綜復雜、充滿沖突與歧義的話語網(wǎng)絡,一個各種意識形態(tài)、理論論述競爭對話的平臺”[46]。近代中國的“少年論述”突顯了“老年”與“少年”、“過去”與“未來”等二元話語對立,體現(xiàn)社會進化論思潮,強調“少年”必定優(yōu)于“老年”,“未來”必然勝于“過去”。然而,這多少掩蓋了少年身份的暫時性與永恒性:生理學意義上,“少年”的年齡階段是暫時的;政治文化意義上,“少年”的修辭涵義是永恒的?!吧倌辍背蔀樾屡d事物、前驅力量的代表,參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想象,作為國家形象的一個修辭符號,永久地鐫刻在中國近代歷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