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討論昆侖文化,需在確定昆侖的含義與演變的基礎上進行。本文正是從分析“昆侖”含義入手來闡釋昆侖文化的起源及其轉移。
“昆侖”一詞的含義,學者們已多有研究。有學者從漢語出發(fā)來對“昆侖”一詞進行解釋。呂微認為:“昆侖的本義是圓,因此,在漢語里面,凡是圓的東西,多半可以昆侖名之。比如:天。古人稱天為穹隆,穹隆乃昆侖的音轉……昆侖,由圓引申出完整、不可分離、原初、不開明、黑等詞義?!雹賲挝ⅲ骸渡裨捄螢椤袷⑹碌膫鞒信c闡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45、149頁。
有一派學者認為昆侖一詞譯自外語。蘇雪林認為“昆侖”一詞當來自兩河流域:“關于昆侖仙山之想象,不知始于何時,今日文獻之約略可征者,惟有文化最早之兩河流域,故吾人亦惟有姑定兩河流域為昆侖之發(fā)源地??嘉鱽嗊h古傳說,即謂有一仙山曰Khursag Kurkura……中國之昆侖,古書皆作昆侖。說文謂昆為古渾切,侖盧昆切。以今日粵音讀之,與Kurkura相差不遠,殆音譯其后一字也。”①蘇雪林:《昆侖之謎》,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56年,第54頁。凌純聲也認為昆侖文化源于兩河流域,他在《中國的封禪與兩河流域的昆侖文化》中說:“英文ziggurat法文為sigurat,據(jù)Dhorme氏說sigurat為名詞,動詞則為saqaru或zaqaru,其義為崇高……昆侖丘或墟的昆侖或為sigurat和zaqaru二字中gurat和qaru的二三音節(jié)的譯音?!雹诹杓兟暎骸吨袊姆舛U與兩河流域的昆侖文化》,《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19期,1965年3月。凌純聲還進一步認為昆侖即壇:“昆侖二字為Ziggurat第二三兩音節(jié)的譯音,在中國語中又稱壇……所以源于兩河的昆侖,在中國則稱壇墠,又可名曰封禪文化。”③凌純聲:《昆侖山與西王母》,米海萍選編:《專家學者論昆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
有的學者認為“昆侖”一詞源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丁山認為“火山為岳,羌人謂之‘昆侖’?!雹芏∩剑骸豆糯裨捙c民族》,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90頁。程發(fā)韌在《昆侖之謎讀后感》中說:“昆侖一詞,出于西戎,有崇高與玄黑二義……昆侖之發(fā)音為K.L,由喀啦(kara)一音之轉,或作哈拉,蕃語黑也?!雹莩贪l(fā)韌:《昆侖之謎讀后感》,馬昌儀選編:《中國神話學百年文論選》(上),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8年,第536頁。
杜而未則綜合了兩者,提出昆侖一詞與月亮有關:“山海經(jīng)的昆侖是月山,毫無疑義?,F(xiàn)在為更清楚起見,再證明昆侖的字義原指月亮。昆侖一詞是遠遠超出中國地面的。今先把諸民族關于月亮的名稱列出,然后做一比較?!雹薅哦矗骸独錾裨捯饬x的發(fā)明》,米海萍選編:《專家學者論昆侖》,第75頁。他羅列了中國大陸和臺灣、太平洋諸島嶼、印度、中東、南美、澳洲等地各族人的語言中“月亮”一詞,比如中國臺灣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的阿美語、排灣語、卑南語和中國大陸少數(shù)民族語言藏語、彝語及其他國家的爪哇語、蘇門答臘語、馬來語、波斯語等等,他將這些詞匯歸為三類,其中第三類為karon,hulan,hurano,kalau,koloa,kuling,ghurrah,kura,hulla,hilal,hallala,hulo,gilas,gelas,gilli,gilan,gillen,gille,gillei kunokuno,kira,korana 等,并認為這是與“昆侖”音相似的一類:“昆侖的確也就是這一類字的譯音?!雹咄?,第 77 頁。
從人類的遷徙歷史來看,杜而未的這一推論有一定道理。人類都是從非洲遷徙發(fā)展而來,走出非洲后,人類首先來到兩河流域,之后一支去向歐洲,一支去向亞洲,從亞洲再繼續(xù)遷移到澳洲、美洲等地。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世界的語言都是同源的,只是分化之后差異有大有小而已。目前湖南湘西苗語對月亮的稱呼為[qel?a]⑧本文標音時加括號[ ]的為國際音標,不加的為漢語拼音或其他拼音文字。,也符合以上的這一規(guī)律,特別是與gelas讀音非常相似。不過,湘西苗語[qel?a]卻是一個偏正結構的合成詞,不是雙音節(jié)單純詞,其中[qe]是眼,[l?a]是月,兩者都是可以單獨使用的。筆者認同“昆侖”一詞與月亮有關,但其構成應該是湘西苗語的這種情況。這得從日月詞匯的起源說起。
在人類的早期,太陽與月亮都被視為人的眼睛,也就是說,無論是太陽還是月亮,都叫“眼”⑨這里指“眼”的原始音,而并非yan這個音,另外,“眼”與“目”是同義詞,它們也應該具有相同的原始音。,“眼”的原始音后來才演化為“日”“月”。宋金蘭在《漢藏語“日”“月”語源考》中就提出過:“漢語和藏緬語言的‘日’和‘月’均來源于‘眼睛’一詞?!雹馑谓鹛m:《漢藏語“日”“月”語源考》,《漢字文化》,2004年第4期。
在漢族及各少數(shù)民族神話中,多有將眼睛與日月聯(lián)系的。漢族有盤古“左眼為日,右眼為月”的說法,湖北長陽有一則神話叫《神龍造天、造地、造人》,故事將管天的陽龍眼睛視為日月:“陽龍在天上游蕩,常用雙眼察看陰龍的活動,睜得又大又圓的那只眼睛是太陽,半睜半閉的那只眼睛就是月亮。”①羅楊總主編:《神話(長陽卷)》,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6年,第3頁。拉祜族的《牡帕密帕》說天神厄莎用自己的雙眼做成了太陽和月亮;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梅葛》中說日月是老虎的眼睛變成的;哈尼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奧色密色》則說日月是由牛的雙眼化生而成。
把日月視為天的眼睛是人類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不只在中國是這樣,“世界許多民族的神話傳說和語言中,都把‘太陽’當成是白天或天神的‘眼睛’;在古代印度神話中,太陽被說成是‘天眼’,是日神mita、天神varuna或火神angi的‘眼睛’。八木堅二(2015)也指出,把‘太陽’視為天上的眼,這種思考方式有人類共通的普遍性。印尼語的“太陽”matahari是mata‘眼睛’和hari‘日’的結合。”②鄢卓、曾曉渝:《壯語“太陽”的地理語言學分析》,《民族語文》,2019年第4期。
眼,除了指動物的視覺器官之外,也指孔、窟窿,比如蟲眼、泉眼,這或許是早期人們把眼睛視為腦袋上的兩個窟窿,因此,“眼”與“窟窿”同義?!翱摺雹蹚恼Z音上看,窟[k?lu?d]與孔 [k?lo???]這兩個詞當是同源,雖然上古音構擬已出現(xiàn)一點差異,但再往上追溯,應該是同一個音分化而來的。的上古音構擬為[k?lu?d]④本文的上古音構擬均采用鄭張尚芳的構擬,請參考《漢典》(http://www.zdic.net/)。,“窿”的上古音構擬為[ɡru??],雖有少許差異,但再往前追溯,兩者應該是同源的,因為[g]向[k]、[k?]演變是極為普遍的語音現(xiàn)象。在長期的演變過程中,“窟”保留前面的音[k?u],“窿”保留后面的音,演變成[lu]或[lo?]。因兩者同源,延伸出的詞義相同或相近,便組成雙音節(jié)詞“窟窿”?!袄觥碑斒恰翱吡钡牧硪环N記音,“昆”上古音擬音為[ku?n],“侖”擬音為[run]?!把邸钡穆暦棒蕖蹦壳白x[ken],上古音構擬為[k??ns],與“窟”音近??吡囱?,眼即日月,因此窟窿(昆侖)即日月。
“眼”具有窟、孔、洞的詞義,而洞一般是圓形的,所以圓形的東西發(fā)音多與“昆侖”相似,或是“昆侖”的音變,比如骷顱(骷髏)、轱轆、葫蘆、穹隆、穹廬、喉嚨、苦蠪。所以,如果我們把“昆”視為“眼”的保留,那“侖”的詞義可能就是“眼”引申出來的圓形的含義,即車輪的“輪”。
既然“昆侖”源于天之“眼”日月,那昆侖到底是日還是月呢?抑或日月都是?從語音演變邏輯上來看,兩者都應該有聯(lián)系,但實際上昆侖主要是指月亮。這或許是因為一些客觀條件,比如太陽過于炎熱,這限制了人們?nèi)ハ胂笊裣稍谄渖暇幼?,盡管也有日中有三足烏的神話。月亮里有兔、蟾蜍、桂樹、嫦娥、吳剛等,顯然要遠遠豐富于對太陽的想象,這不能不說月亮的溫度更利于人們對居住的想象,這或許是昆侖最終發(fā)展到僅指月亮的主要原因。當然,早期對月昆侖的想象與后期對月宮的想象早就分道揚鑣了。
其實文獻中也保留有昆侖與日月有關聯(lián)的痕跡?!痘茨献印さ匦斡枴吩疲骸袄鋈A丘在其東南方,爰有遺玉、青馬、視肉、楊桃、甘楂、甘華,百果所生?!雹輨沧?,許慎注:《淮南鴻烈解》,四部叢刊景鈔北宋本,第47頁。整個句子敘述了方位以及“爰有”的東西,這里的“昆侖華丘”顯然是單一地名,可見昆侖被稱為華丘。華,乃是指日月光華,這一稱呼的遺留其實透露了昆侖與日月的關系。晉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昆侖丘”條云:“昆侖月精,水之靈府,惟帝下都,西姥之宇,嵥然中峙,號曰天柱?!雹迯堜呔帲骸稘h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卷五十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39頁。這里把昆侖說成是月精,則體現(xiàn)了昆侖與月亮的關系。
綜上,眼即窟窿,窟窿即昆侖;天眼是日月,昆侖也就是日月,加上客觀條件的限制,昆侖最終僅指月亮。
月亮是天空中的固體,這個固體在古人眼里,也只能是由類似于人類生活的大地之石頭、土壤組成。既然是一堆石頭、土壤,那自然很容易被想象為一座山,一座叫眼(窟)的山,一座叫昆侖(窟窿)的山。這座懸掛在空中的昆侖山,慢慢地為后人所不理解,逐漸附會到人間的某座高山,完成由神話昆侖到實際昆侖的轉化過程。
雖然想象中的空中神話昆侖“落地”了,但依然保留了“懸圃”的特征。所謂懸圃,也就是一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從地上遠望夜空中的月亮,上面有一些陰影,似乎有花草樹木,人們很容易將月亮想象為一個園圃,這個園圃因懸掛在空中,于是稱之為懸圃?!冻o?天問》云:“昆侖縣圃,其尻安在?”①鄔霄鳴編著:《屈賦全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19頁??h即懸,整個句子的意思是問昆侖這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它的托柱在哪里呢?也有的版本是“其凥安在?”“凥”是古“居”字,是位置的意思,整個句子則可理解為:昆侖這個懸在空中的園圃,它在哪里呢?可見在戰(zhàn)國時期,人們已經(jīng)不知道昆侖是月亮山,人們沒能根據(jù)“懸圃”這一蛛絲馬跡將目光投向夜空去尋找昆侖神山。
在神話昆侖“落地”之后,除了保留懸圃這一特征之外,還留下了其他一些與月亮有關的元素,其中重要的元素有西王母、穴居、瑤池等。
西王母是昆侖神話的重要元素,是昆侖山的主人?!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雹谠嫘Wⅲ骸渡胶=?jīng)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6年,第466頁。那為什么西王母會成為昆侖山主人呢?
西王母名稱與昆侖有同源關系,也是從天眼的“眼”演變過來的。關于西王母的“母”,學者們一直不懷疑它就是母親的母,其實它是“眼”的同源同義詞“目”的通假。甲骨文龜片有關于祭祀東母、西母的記載,如下:
己酉卜,貞,燎于東母,九牛。 (《甲骨文合集》③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14337)
貞,燎于東母,三牛。 (《甲骨文合集》14339)
貞,燎于東母,三豕。 (《甲骨文合集》14340)
貞,于西母,酒豕。 (《甲骨文合集》14345)
壬申卜,貞,侑于東母、西母若。 (《甲骨文合集》14335)
東母與西母的所指,學者們已經(jīng)做過許多推測。陳夢家以《禮記》中的“祭日于東,祭月于西”為依據(jù),推測東母為太陽神,即東皇,西母為月亮神,即西皇。①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第574頁。這個觀點有一定道理,但也存在一個問題需要進一步解釋,即東母、西母為太陽與月亮,為何都統(tǒng)稱“母”?明白了太陽與月亮都來源于目,便不難理解此東母、西母即東目、西目。太陽從東邊出來帶來光明,從西邊落下造成黑暗,而月亮多在夜晚才突顯出來,慢慢地,人們便將東目指太陽,西目指月亮。
從文字來看,“目”是個獨體字,肯定比“眼”要早,但是眼的聲符“艮”所保留的語音未必要晚于“目”所保留的語音。上文已經(jīng)提及眼具有孔、窟的含義,“窟”的上古音構擬為[k?lu?d],復輔音聲母分化為[k]系列和[l]系列?!把邸钡穆暦棒蕖鄙瞎乓魳嫈M為[k??ns],與[ku]比較接近。從語音上看,更可能是[l]這個系列演變?yōu)槿?、月的語音。邊音[l]與鼻音[n]、[?]、[m]是比較容易互變的,目前南方許多地區(qū)l、n不分,就是因為這兩個音很近,容易轉換?!叭铡钡纳瞎乓魹閇njiɡ],“月”的上古音為[?od]。當“眼”的原始音演變到與“母”同音的時候,就像現(xiàn)在“目”“母”同音一樣,兩者就可以通假了。這兩個詞什么時候同音了我們不知道,但從上古音構擬看,“目”上古音為[muɡ],“母”上古音為[m??],兩者相差不遠。當“目”被通假為“母”之后,西王母也就注定成為一位女性神了。
西目也稱為西皇目,皇是光的意思。西目演變?yōu)槲髂福骰誓垦葑優(yōu)槲骰誓?,再演變?yōu)槲魍跄?。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演變過程,就明白了西王母原來是月神,與神話昆侖具有同一來源。既然兩者同源,西王母居住在昆侖山上,也就合情合理了。文獻中西王母不僅被記載住在昆侖山上,還被記載住在玉山、龜山、蛇巫之山,這些都是語音變化所致,這里不展開討論。
西王母是月神,所以她具有一些月亮的特征。月亮具有圓缺盈虧現(xiàn)象,古人認為這是生死的轉換,比如《天問》里說“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對月亮起死回生的解釋,民間只能認為月亮掌握了起死回生之藥,或者長生不死藥。西王母是月神,自然而然也就是她掌握了不死藥。西方是日落的方向,象征著死亡,所以西王母也是一位掌管刑殺的女神,其形象一開始是非常丑陋與兇殘的,即《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所描寫的“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與及五殘”②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第59頁。。除此之外,作為月神的西王母還有穴居、居于瑤池之上等特點。
穴居。西王母住在昆侖山上的洞里,即上文所引《大荒西經(jīng)》里所說的“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泵靼住袄觥眮碓从凇把郏浚保凼强吡?,是洞,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把西王母描寫成穴居了。
瑤池。昆侖總是與瑤池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瑤池是什么呢?真的是昆侖上的一池水?筆者認為,瑤池與旸谷(陽谷)對應。古人認為人類居住的大地四面環(huán)水,日月東升是從水里出,西落也是入到水里,又通過地底下的水路回到東邊,正如《楚辭?九歌?東君》里所說的“杳冥冥兮以東行”,即在黑黢黢的大地底下水路向東行進。東邊的水域稱為旸谷,后來又訛誤為湯谷,而西邊的水域被稱為瑤池。旸谷之“旸”,顯然是指太陽,而瑤池之“瑤”,則是指月亮。鑰(鑰為其異體字而非繁體字)可讀yao、yue;躍(躍為其異體字而非繁體字)讀yue,其聲旁“夭”讀yao,可推測yao與yue具有同源關系,從而也推測“瑤”與“月”的語音可以具有同源關系。所以,瑤池即月池,說昆侖山上有一個瑤池,其實是神話昆侖的月元素遺留。
因為古人將日月都視為天的眼睛,日月的區(qū)分可能是靠修飾詞,比如東目指太陽,西目指月亮,如果單說目/眼,則既可以指太陽,也可以指月亮。正因為這樣,由日月演化出的一些名稱,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交互重疊的現(xiàn)象,包括昆侖也是這樣。昆侖主要是月亮文化,但文獻中也出現(xiàn)原型為日神的神靈與昆侖產(chǎn)生關系,比如傳說昆侖上有黃帝宮,又比如傳說只有后羿能登上昆侖山,等等。
昆侖山在哪里?這一直是一個聚訟紛紜的論題。神話昆侖落地為現(xiàn)實昆侖,定會附會到某座現(xiàn)實的山巒。當然,被附會的可能不止一處,筆者在《<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里論證過《山海經(jīng)?海經(jīng)》里就有三座昆侖:東南部的昆侖虛、西北的昆侖之虛與西南部的昆侖之丘,陽城的析城山便是其中處于西北方的昆侖之墟。①參見吳曉東:《<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第七章第四節(ji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這里想做一點補充,從語音演化來看,王屋山即王母山,亦即昆侖山。作為昆侖的王屋山當指整個王屋山脈,析城山是王屋山脈的主峰。
筆者通過對《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中暗含的二十八座山與二十八宿的對應,推導出“大荒經(jīng)”與星象觀測有關,作者所站的位置是一個觀象臺,他以四周的山為坐標參照,“大荒經(jīng)”的敘事規(guī)律是這樣的:先說一座山,然后說這座山所對應的方向有什么國或人,歷史上發(fā)生過什么重大事件,存在什么重要的事物。這里所說的國或人,其實有兩層意思,一是指天上的星象,同時也是指地上真的存在這樣的一個國家或族群,因為古人相信天上的星象與地上的事物是對應的,古代稱之為分野。比如“大荒東經(jīng)”里說到有大人國,它首先指的是天上的大角星,當然古人也相信大角星真的對應著一個大人國。筆者根據(jù)文本中“河濟所入”“積石山”等描述,確定觀象臺是在河南濟源的王屋山(天壇山),文中所描寫的昆侖便可以天壇山為中心來確定。
“王母”與“王屋”是什么關系呢?單從漢語的語音演變來看,m聲母往往會演變?yōu)閣聲母,或者兩者是同語源。比如“勿”字,其上古音為[m?d],現(xiàn)在讀wu,現(xiàn)在“莫”與“勿”也同義?!妒酚?商君列傳》有句子“莫如商君反者!”張世祿、楊劍橋認為“這里用本義為‘日暮’的‘莫’字來代替‘禁止之詞’的‘毋’字……‘毋’‘莫’上古音近,所以得相假借。”②張世祿、楊劍橋:《音韻學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頁。基于這樣的演變規(guī)律,“王目(母)”有演變?yōu)椤巴跷荨钡目赡苄?,但關于王屋的記載,最早見于《尚書》:“氐柱析城至于王屋”③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注疏》,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50頁。?!渡袝返某蓵鴽]有定論,但大抵是漢以前的作品,也就是說,“王屋”一名在漢以前就出現(xiàn)了?!拔荨钡纳瞎乓魹閇qo?ɡ],而“母”上古音為[m??],所以很難說由“母”變?yōu)椤拔荨薄2贿^,這兩個音倒是有可能同源,[qo?ɡ]與“眼”的聲符“艮”上古音[k??ns]音近,與同屬漢藏語系的苗語“眼”[qe]語音更近。也就是說,“王屋”的得名可能很早,可能神話“昆侖”落地后就得名了。當然,原來的王屋山不一定就是現(xiàn)在狹義上的王屋山,應該是指以析城山為主峰的王屋山系。陽城縣南的鰲背山、析城山、砥柱山均屬王屋山系。
現(xiàn)在河南濟源王屋山(天壇山)那里有一個王母洞,有關于王母娘娘的傳說。伏元杰以這里有王母洞為依據(jù),推測王屋山即昆侖山:“王屋山即為西王母所居,王屋山或為王母山的變音。王屋山正是昆侖山的主峰?!雹俜埽骸妒袷房肌?,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98頁。姚景強也認為昆侖山即濟源境內(nèi)的王屋山,②姚景強:《王屋山即古昆侖考辨》,《濟源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筆者不認為目前濟源境內(nèi)的王屋山是昆侖山,但昆侖與“王屋”有關,指以析城山為主峰的王屋山脈。其實析城山也保留有“昆侖”的稱呼,李琳之在《八千年中華文明的原點在山西境內(nèi)的析城山》一文中說:“我的老家在襄汾趙康,距離析城山只有七八十公里,那里有一個土詞,發(fā)音為guolun,就是混沌不分的整體意思;而在析城山一帶,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至今仍稱析城山為囫圇山或guolun山,我們仔細想想,這個囫圇或guolun是否就是昆侖的轉音呢?”③李琳之:《八千年中華文明的原點在山西境內(nèi)的析城山》,《析城山》,2016年第6期,內(nèi)部資料。后來人們不再用“昆侖”來稱呼這座山,轉而用變異的“析城”稱呼?!拔龀恰笔恰把邸闭Z音變化的一種組合,與“昆侖”同源異轍。
“析”一般解釋為以斤劈木,有分開的意思,故有分析之說。這是從字形來解釋的,“析”其實是以“斤”為聲符,“斤”的上古音構擬為[k?n],與“艮”(“眼”的聲旁)的上古音構擬[k??ns]幾乎是一樣的,這符合“昆侖”來源于“眼”的推論。析城又稱為析津,為什么會稱為析津呢?其實正是因為“析”以“斤”為聲符,在演變過程中與“津”同音,而“析”的讀音又不再與“斤”同音了,人們便將兩個字合并起來,“析津”即“析斤”。
那么“城”是什么意思?在山西襄汾,挨著姑射山,有一個古城鎮(zhèn)。這個“古城”在當?shù)夭荒頶ucheng,而是念gushe,顯然是因姑射山而得名,古城即姑射,“城”是“射”的通假。而“射”又可以讀yi、ye,與太陽有關,在臨汾,太陽叫yewo,ye是yi的變音,也就是yiwo,即羲媧??梢姟俺恰币才c日月有關。
從析城山所在地陽城古稱來分析,析城也與日月有關系。陽城古稱濩澤或獲澤。濩,目前有兩種讀音,一種是hu,一種是huo。有一個同音字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即和,這個字既可讀hu,也可讀huo。我們知道,這個字是太陽神羲和的“和”。羲和在歷史文獻中總是與太陽相關聯(lián),有時直接被稱為太陽,有時又是太陽的母親,有時還是太陽的車夫。這個“和”字其實就是太陽的名稱,日本因在中國的東邊,被視為太陽升起的地方,其民族也就被稱為和,后來自稱大和。所以,陽城原來的稱呼“濩”很可能是“和”的異寫,或者說通假?!矮@”的上古音構擬為 [??ra?ɡ],“濩”的上古音構擬為 [??ra?ɡs]、[??a?ɡ]或[q?ra?ɡ],“和”的上古音構擬為[ɡo?l]或[ɡo?ls],語音比較接近。另外,彟與濩、獲同聲符,目前讀yue、huo,可見月的音yue與羲和的“和”同語源。這也說明了濩澤的得名有可能是因為日月的關系,而之所以與日月有關系,則有可能是這里有與日月關聯(lián)的昆侖山?!瓣柍恰钡牡妹m然從唐才開始,但并非無緣無故,它與原來的名稱有承繼關系。
神話昆侖被附會到以析城山為主峰的王屋山脈之后,古人對昆侖的描述自然也會參入一些實際的元素,《山海經(jīng)》里關于昆侖發(fā)源出四條河流的說法,便是對實際昆侖的描寫。
昆侖山地理位置的西移,主要是由于人們對《山海經(jīng)》的不理解,總體來說,誤解主要有兩點,一是對“河”的誤解,二是對“西北”的誤解。
對昆侖發(fā)源出的“河”的誤解,導致了人們試圖通過尋找黃河源頭來確定昆侖的地理位置,這必然會使實際昆侖的地理位置西移。在《山海經(jīng)》里,昆侖發(fā)源出了四條主要的河流,即赤水、河水、洋水(黑水)、弱水(青水):
赤水出東南隅,以行其東北,西南流注南海厭火東。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東,東行,又東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東,又北,又西南,過畢方鳥東。①郭璞:《山海經(jīng)傳》海內(nèi)西經(jīng)第十一,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第57、58頁。
《西次三經(jīng)》載: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墨水出焉,而四海流注于大杅。是多怪鳥獸。②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第55、56頁。
這四條河中,最受關注的自然是“河水”,因為中國北部最大的河流稱為“河”。也正是因為《山海經(jīng)》記載“河水”發(fā)源于昆侖,后來漢武帝才派人溯河而上去尋找昆侖,并將于闐南山定名為昆侖山。這一行為載于《史記?大宛列傳》中:“而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雹鬯抉R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173頁。
其實“河出昆侖”的河當指濟水,濟水的“濟”其實就是“河”的意思。與漢語同屬于漢藏語系的藏緬語族各語言中,有的語言稱河流為yi,比如彝語,而漢語yi與he(河)、ji(濟)是有轉換關系的。
首先,yi與ji是可以發(fā)生轉換的,從輯、揖兩字的讀音就可以看出這一轉變,兩者同聲符,但一個讀ji,一個讀yi。其次,yi音與he音應該是有轉換關系的。從“義”可看出yi與wo之間的轉換,因為“義”讀yi,而其聲符是wo。從“咼”可看出wo與he之間的轉換,因為“咼”既可讀wo也可讀he。另外,“椅”“河”都當是以“可”為聲符,后來一個讀yi,一個讀he。所以說,he、yi、ji同語源,都具有“河流”的意思,漢語保留了he的音來指河流,而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的彝語保留了yi的音來指河流。我們可以推測,濟水原來就是河水,后來語音發(fā)生變化,才讀為ji。那么,當發(fā)源于昆侖山的河流名稱語音演變到與“濟”同音時,就用“濟”來記錄,時間長了,人們也就不再清楚“濟”原來就是“河”的意思。
因為ji已經(jīng)沒有河流的詞義了,人們不再知道濟水的“濟”是什么意思,便認為是同舟共濟的“濟”,是渡過的意思。在《山海經(jīng)》中關于“河”的描述中,有“河濟所入”“河水所入”“河水所潛”或“入”等字樣,如下: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積石。①郭璞:《山海經(jīng)傳》,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第72頁。(《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
禹所積石之山在其東,河水所入。②同上,第 52 頁。(《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
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③郭璞:《山海經(jīng)傳》,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第57頁。(《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
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河水所潛也……又西三百里,曰積石之山,其下有石門,河水冒以西流。④同上,第 10—14 頁。(《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
在王屋山脈一帶,就有濟水伏流的諸多傳說。傳說河水從鎖泉嶺(積石山)潛入地下,伏流幾十公里,又從濟源城北部濟瀆廟旁泉眼冒出,稱為濟水。
《山海經(jīng)》里有關于昆侖“在西北”的記載,這其實是指在觀象臺的西北方,只是后人不明白這一點,在尋找昆侖的時候便把眼光投向中原地區(qū)的西邊,這也致使昆侖山地理位置向西北轉移。比如在甘肅涇川回中山、崆峒山有西王母宮,青海湟源縣宗家溝、天峻縣有西王母石室,新疆天池也有西王母祖廟。各地都將當?shù)氐哪骋痪坝^與昆侖文化中的某一元素相結合。涇川縣回中山主要是說西王母降凡于此,并與穆天子在此相見;青海湟源縣宗家溝、天峻縣傳說有西王母石室,自然是說西王母居住于此;新疆天池一帶則廣為流傳西王母在此會見穆天子。
總的來說,昆侖有一個由天上神話昆侖“落地”附會到實際山巒從而衍變?yōu)閷嶋H昆侖的轉化過程,實際昆侖一開始是在中原地區(qū)以析城山為主的王屋山脈,后來由于對《山海經(jīng)》“河出昆侖”和“在西北”的誤解,才逐漸轉移到中原以西的西北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