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陽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1)
中國被稱為“龍的國度”,中華兒女被稱為“龍的傳人”,中國龍文化源遠流長。在歷史長河中,龍文化內(nèi)涵不斷演變。何星亮先生認為中國龍文化大體經(jīng)歷了圖騰崇拜、神靈崇拜、龍神崇拜與帝王崇拜相結(jié)合、印度龍崇拜與中國龍崇拜相結(jié)合四個階段[1](57)。如此分類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崇拜”,所論述的“龍文化”只是作為神靈和帝王的龍的文化,忽略了龍的人格化與世俗化,在漢末至兩晉南北朝以前,龍文化是一種“崇拜文化”。
雖然古代崇龍、尊龍觀念盛行,龍被賦予諸多美好的品質(zhì),如《周易·乾卦》中以龍喻君子際遇,在屈原的《離騷》之中以“虬龍鸞鳳”象征君子,但龍并未真正與社會大眾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這些記載并沒有確指,只是作為一種精神符號而存在,到了后來這些精神符號又專指帝王了。先秦兩漢時期并無真正意義上的龍型人物,這種情況的改變從漢末開始。從東漢末年到魏晉,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內(nèi)開始出現(xiàn)一種新思潮,在這一時期,人和人格本身日益成為哲學(xué)和文藝的中心[2](85),龍作為帝王專屬和象征的意義相對弱化,民間龍文化從此開始逐步發(fā)展,并由此形成宮廷與市井、官方與民間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文化。在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文化中,前者更強調(diào)龍的神圣性,象征帝王,突出神格;后者強調(diào)龍的世俗性,強調(diào)人性,突出人格[3](170)。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以龍喻人”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標志著龍的人格化、世俗化在魏晉開始并完成。評價標準突出表現(xiàn)為人的才情、氣質(zhì)、格調(diào)、風(fēng)貌、能力等方面,人的內(nèi)在精神性成為最高的標準與原則,這為古老的龍文化注入了新鮮血液。
東漢荀淑育有八子,《后漢書》言:“(荀淑)有子八人:儉、緄、靖、燾、汪、爽、肅、專,并有名稱,時人謂之‘八龍’?!盵4](2049)《世說新語》德行門載其事跡:
陳太丘詣荀朗陵,貧儉無仆役,乃使元方將車,季方持杖后從,長文尚小,載著車中。既至,荀使叔慈應(yīng)門,慈明行酒,余六龍下食。文若亦小,坐著膝前。于時太史奏:“真人東行?!盵5](8)
在《世說新語》中對于荀淑八子的記載不在少數(shù),如言語門載荀爽舉賢不避親[5](68);品藻門中以陳紀比荀爽,陳紀即陳元方,以孝著稱,與其父陳寔、其弟陳諶號為“三君”[6](559)。但縱觀史書,“八龍”之中惟荀爽有傳,其余諸子則附見于別傳,甚至并不見于史傳。而《后漢書》又載荀爽在其晚年輔佐董卓[4](2057),其道德本應(yīng)受到批判,史書仍為其立傳,頗有贊譽。
漢魏時人之所以會給“八龍”如此之高的評價,便在于潁川荀氏從荀淑之時起便是魏晉時代的名門望族,在強調(diào)門閥的魏晉時代,荀氏子弟因其家族聲望而譽為“龍”型人物。但通過此記載我們會發(fā)現(xiàn)魏晉時期“龍”從帝王下移至世家大族,家望成為人物評價的重要標準。
《世說新語》載,張華見褚陶,語陸平原曰:“君兄弟龍躍云津,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fù)見褚生。”陸曰:“公未睹不鳴不躍者耳!”[6](475)
張華是西晉時期的名士,頗有識人之才,舉人之功,張華對陸機兄弟評價非常之高,這也為陸機兄弟贏得了不少聲望,使二陸兄弟成為當(dāng)時的名家,稱頌一時:
有問秀才:“吳舊姓何如?”答曰:“……陸士衡、士龍鴻鵠之裴回,懸鼓之待槌。凡此諸君:以洪筆為鉏耒,以紙札為良田。以玄默為稼穡,以義理為豐年。以談?wù)摓橛⑷A,以忠恕為珍寶。著文章為錦繡,蘊五經(jīng)為繒帛。坐謙虛為席薦,張義讓為帷幕。行仁義為室宇,修道德為廣宅。 ”[6](476、477)
二陸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聲譽,根本原因在于他們的文章秀麗,特別是陸機,他的文學(xué)才能得到當(dāng)時人的一致認可,《晉書·陸機傳》載:
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云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后葛洪著書,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 ”其為人所推服如此。[7](1480-1481)
《世說新語》文學(xué)門中也兩次記載孫興公對其文章的點評,并將其與潘岳作對比:
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 ”[6](287)
孫興公云:“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6](288)南朝鐘嶸也說“陸才如海,潘才如江”。而以陸機、潘岳為代表的西晉時期獨特的文學(xué)風(fēng)貌在后來的文學(xué)史上被稱為“太康詩風(fēng)”。陸機流傳下來的詩共105首,賦27篇,都是難得的佳作。陸云的文學(xué)才能較其兄稍差,然亦名動當(dāng)時。以文學(xué)之能而言,二陸不負“龍”名。
《世說新語》賞譽門載:
謝子微見許子將兄弟曰:“平輿之淵,有二龍焉?!币娫S子政弱冠之時,嘆曰:“若許子政者,有干國之器。正色忠謇,則陳仲舉之匹;伐惡退不肖,范孟博之風(fēng)。 ”[6](457-458)
謝子微即謝甄,劉孝標注引《汝南先賢傳》言其“明識人倫,雖郭林宗不及甄之鑒也”。有識人之能的謝子微如此高度評價許虔、許劭兄弟,并將許虔與當(dāng)時名士陳仲舉、范孟博齊觀。同樣,從《世說新語》及史書記載中發(fā)現(xiàn),許氏兄弟最大的才能也是能夠識人。
許虔生平不見于史傳,只在《后漢書·許劭傳》中一帶而過:“兄虔亦知名,汝南人稱平輿淵有二龍焉?!盵8](2235)在《世說新語》中也僅上述一條記載?!逗鬂h書》中記載許劭的才能在品評人物上:“故天下言拔士者,咸稱許、郭?!盵8](2234)許邵常在每月初一主持對當(dāng)代人物或詩文字畫的品評、褒貶活動,后來便成為“月旦評”,影響極大。無論是誰,一經(jīng)品題,便身價百倍。在《世說新語》中并沒有專門記載許劭的文字,只在劉孝標的注中多次稱引,均顯示其有人物品評之能,其中最廣為流傳的點評便是稱曹操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基本奠定了后世對曹操基調(diào)評價。
但許劭主持的月旦評本身也頗受批評,一月便評一次,未免有些草率,而且評價也多有不公,諸葛恪便認為許子將興起的人物點評風(fēng)潮是天下動蕩的原因:“自漢末以來,中國士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于禍,原其本起,非為大讎。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而責(zé)人專以正義?!?/p>
諸葛亮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但《世說新語》中對諸葛亮的記載很少,品藻門論諸葛三兄弟時稱其為“龍”: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并有盛名,各在一國。于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誕在魏與夏侯玄齊名;瑾在吳,吳朝服其弘量。[6](556-557)
這是《世說新語》中唯一一條稱許諸葛亮的記載。相比而言,《世說新語》對其兄諸葛瑾和弟諸葛誕的記載卻更加詳細,但后世諸葛亮的名望卻遠勝其兄弟,這主要有兩點原因:一是與史料來源有關(guān),《世說新語》是根據(jù)已有材料編輯的,且偏于軼事傳聞,蜀國留下的這方面材料相對較少;其次,劉義慶之時主流文化是曹魏和兩晉文化,雖然后世多以蜀國為漢朝余續(xù),但在當(dāng)時并未代表主流,故而選取較少。
諸葛亮被稱為“臥龍”載于《三國志·諸葛亮傳》,徐庶向劉備舉薦諸葛亮,云:“諸葛孔明者,臥龍也!”[9](912)言諸葛亮為“臥龍”更多地是表明他有政治才能,“每自比于管仲、樂毅”[9](911)。管仲,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yè),九合諸侯;樂毅,戰(zhàn)國后期軍事家,率燕國等五國聯(lián)軍伐齊,連下七十余城。諸葛亮以此二人自比,可見他對于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及政治軍事才能。天下大亂之時,徐庶向劉備推薦諸葛亮,看中的也是他的政治才能而非其他。
到了后來,儒家道德評價體系的再次建立使諸葛亮的政治軍事才能逐漸讓位于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君之心,這便為其“臥龍”的名號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諸葛亮之才能與道德均不負于“臥龍”之名。
作為瑯琊王氏的代表人物,王羲之在《世說新語》中的記載頗多,而與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則只有一條,并記載于容止門中,這也是魏晉時期唯一一位以容貌舉止獲得龍的稱譽的人:“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 ”[10](688)
字如其人,這也更說明以“驚龍”喻王羲之頗為貼切。以龍稱人容貌并非《世說新語》新創(chuàng),史載黃帝便是“龍顏,有圣德”[11](5)。后來歷代帝王都會被記載有龍顏。這里的龍顏更多的是政治功能,體現(xiàn)出威嚴、肅穆之感。這里將王羲之喻為“驚龍”則與此不同,如《洛神賦》中描繪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甄姬一樣,這里更多地是表現(xiàn)王羲之閑適飄逸的體態(tài)與這種體態(tài)下所蘊含的風(fēng)度氣韻,坦腹東床的王羲之與魏晉時期所倡導(dǎo)的自由不羈、超脫俗世的人生態(tài)度高度契合,這也是其獲得高度贊美的原因所在。
《晉書》則以“飄若浮云,矯若驚龍”[12](3093)稱贊其書法筆勢。王羲之擅長行書,《蘭亭集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用“驚龍”來形容自然合適。而字如其人,瀟灑飄逸的行書正體現(xiàn)了王羲之自由從適的容貌舉止與人生態(tài)度。
顧榮字彥先,西晉末年大臣、名士,《世說新語》賞譽門贊其“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6](476)。顧榮喜琴瑟、擅文章,故言其為八音琴瑟、五色龍章,但又因顧榮擅言語、品格高,此處又以八音琴瑟、五色龍章來分別比喻其言語、品格。顧榮病逝,友人張季鷹于其床上鼓琴,遺憾顧榮不能復(fù)賞,由此可見顧彥先之喜琴愛琴[5](70)。顧彥先又善言語,如八音之琴瑟,能開導(dǎo)人情。言語門載晉元帝在南渡之后,居于他邦,心中凄切慚愧,每每憂思,顧榮開導(dǎo)晉元帝曰:“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愿陛下勿以遷都為念?!盵5](100)顧榮以商、周遷都的歷史為鏡鑒,告訴晉元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并以此解開其心結(jié),可謂八音琴瑟,載其好音。
“龍章”原指帝王衣服上的紋飾,五色龍章言其華美。到了魏晉時期便以其形容人的文采、風(fēng)采。時人評價顧彥先也多與陸機、陸云并列,二陸以文章聞名,顧榮與其并列,文章自是不俗,至少符合當(dāng)時人的審美標準。五色龍章又言其人格之美:
顧榮在洛陽,嘗應(yīng)人請,覺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輟己施焉。同坐嗤之。榮曰:“豈有終日執(zhí)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亂渡江,每經(jīng)危急,常有一人左右相助,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5](28)
在魏晉時期,等級秩序十分嚴格,“行炙人”是底層下人,當(dāng)時名士甚至認為與這些人交談是對自己人格、情性的褻瀆,是一種恥辱,而這里顧榮見“行炙人”有“欲炙之色”,便將自己的給了他,這在當(dāng)時名士看來無疑是一種自卑自賤的行為,故“同坐嗤之”。后來“行炙人”多次救顧榮于危難,成為一時美談。雖不能說顧榮完全摒棄了當(dāng)時社會的等級觀念,但是他能夠如此對待“行炙人”,亦不愧于“龍章”之譽。
以《世說新語》為代表而大量出現(xiàn)的“以龍喻人”現(xiàn)象,充分體現(xiàn)了“龍文化”的下移,魏晉時期成為龍文化的重要轉(zhuǎn)折期。而荀氏“八龍”以世家聲望取得龍名,陸機兄弟以文章著稱,許氏兄弟以識人獲譽,諸葛亮以政治軍事才能及道德獲“臥龍”美譽,王羲之則以其容止、書法譽為“驚龍”,顧榮以擅琴瑟文章、會言語、道德高被譽為“五色龍章”。不同的才能、品性均有可能得到“龍”的美譽,充分體現(xiàn)了龍在魏晉時期的世俗化與人格化傾向,這對后世龍文化深入民間,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