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翰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謝薖（1074—1116）是北宋臨川（今江西撫州）著名文學(xué)家，同時也是江西詩派的代表作家，與其堂兄謝逸并稱為“臨川二謝”。 江西派作家普遍濡染佛禪（成員中本就有善權(quán)、如璧、祖可三位僧人）。 《中州集》卷三金人劉迎《題吳彥高詩集后》有句曰：“詩到西江別是禪。 ”[1]（120）劉詩雖不是為江西派而發(fā)，但卻指出了江西派詩歌通禪的特點。 謝薖作為該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其詩文作品中包含了大量游訪寺院、結(jié)交緇白、闡說佛理等與佛禪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同時，其還靈活運用禪語佛典， 創(chuàng)作了諸多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頗具禪意的作品。

對謝薖作品進(jìn)行相關(guān)研究的專題論文， 總數(shù)在30 篇以上。 但只有數(shù)篇學(xué)位論文，對謝薖佛禪詩文以舉例或概括的形式約略談及①。謝薖《竹友集》所存具有明確佛禪語素的詩文總數(shù)近30 篇，約占其全部作品的八分之一。 通過地毯式考察謝薖作品中的佛禪詩文，我們將他游訪寺院、結(jié)交佛子、對佛法的態(tài)度、所作禪意詩在內(nèi)容、寫法上的特點等情況，有了較為全面的把握。自唐宋以來，文人與佛禪便廣結(jié)眾緣。通過系統(tǒng)考察謝薖的佛禪詩文，筆者希望為上述歷史文化現(xiàn)象增添一個生動的注腳。

一、游訪寺院

謝薖所作游寺詩多為與同游諸友的分詠唱和之作。其游訪寺院，一般伴隨有飲酒、品茶、賦詩、坐禪、清談等活動。

謝薖游訪的具名寺院有翠云寺、明水寺、法水寺（《竹友集》卷六《湯泉，泉在法水寺后》）、安樂寺、五福寺（卷七《與江君佐游五福寺觀竹二首》）、文殊寺6 座。

《竹友集》卷二《翠云分韻得禪字》：“杖履信所適，溪流忽濺濺。行入武陵村，偶入桃花源。劃然見華屋，佛界開青蓮。忽忽伊蒲饌，一餉腹果然。同游得吾黨，曠達(dá)真能賢。董何韻俱勝，欲拍諸阮肩。兩王亦豪舉，一擲常萬錢。周郎秀眉宇，要是佳少年。眾中兀老子，少味亦寡言。困眠借僧榻，自嘲邊腹便。平時所懷人，磊落星辰懸。會合不易得，茲游豈非天。重來恐寡伴，獨訪祖師禪。 ”[2]（299）乾隆《金溪縣志》卷三《寺觀》：“翠云寺，在縣南四里。”[3]（90）這次翠云之行，同游者當(dāng)在十人左右：即董生、何生、諸阮、二王、周郎及謝薖本人。一行人在寺中用居士齋（伊蒲，伊蒲塞的省稱，梵語“居士”的音譯。 伊蒲饌，即居士齋），又分韻賦詩。游訪翠云寺本是“杖履信所適”的偶然之舉，卻給詩人平添了幾多清興。但在詩歌結(jié)尾，詩人則發(fā)出了“重來恐寡伴”的無常之慨。無常之感能生向道之心，同時亦是士大夫親近佛禪的重要心理動因。 卷二的《次洪駒父游明水韻》， 是謝薖與洪駒父游訪明水寺的唱和詩。當(dāng)時同游者還有多人，詩中說：“幽尋到山寺，弭節(jié)聊滯留。 眾賓各文采，粲粲五楘輈。 ”[2]（304）明水寺僧遜公戒行高潔， 得到了詩人的嘉許：“遜公釋門老，苦節(jié)無匹儔。食訖自灌畦，挈水端若抽。到今巾履在，跡勝境亦幽。 ”[2]（304）同治《臨川縣志》卷十九有謝薖《宿文殊寺》一首，為《竹友集》所收：“踏破春云深萬層，山靈放我作幽行。 花香掠面不知處，鳥語可人如有情。 風(fēng)急遠(yuǎn)聞檐馬響，月高清送木魚聲。 禪床光滑氍毹軟，曲臂支頭聽瀑傾。 ”[2]（417）詩人朝游郊原，暮宿佛寺，臥于禪榻之上，靜聽木魚陣陣、瀑流聲聲，想來頗得方外清興。

謝薖復(fù)存二題三首游安樂寺詩。卷二有《同董彥光陳妙音游安樂寺分韻》一題二首。《其一》曰：“著鞭蒼崖陰，下馬古寺門。老僧乞食去，獨瞻無上尊。相將二玉人，盤礴共一樽。境靜悟塵垢，林香識蘭蓀。何年缽羅老，同訪花柳村。 ”詩末自注：“是日勝游有懷優(yōu)缽羅居士。 ”[2]（294）詩人一行到寺之時，正值老僧乞食外出，因而兀自瞻禮佛像。詩末作者還表達(dá)了對友人優(yōu)缽羅居士的思念。此優(yōu)缽羅居士不知誰何，當(dāng)為一位佛教居士。優(yōu)缽羅，梵語音譯，青蓮之謂。詩題中的陳妙音，恐亦是一位佛教居士?！懊钜簟笔欠鸬渲械某Ｒ娫~匯。如《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七即有《妙音菩薩品》，同卷《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無盡意菩薩偈亦曰：“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盵4]（58）這位陳妙音還出現(xiàn)在了謝薖另一首游安樂寺詩——《竹友集》卷六《游安樂寺陳妙音載酒》之中。 頗為有趣的是，按照居士五戒（戒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的規(guī)定，陳妙音自是與酒無緣。然而他不僅在出行中積極載酒，還將其帶入佛寺。 中國居士佛教之活潑融通，于此可見一斑。

二、結(jié)交緇白

謝薖所識具名僧侶有5 位：輪老（《竹友集》卷一《次董彥速示輪老韻三首》）、覺范（即惠洪）、珍上座、祥首座（卷五《懷祥首座》）、如璧。

《竹友集》卷三《有懷覺范上人》：“道人心與貌俱古，哦詩不復(fù)郊等伍。 清疑仙掌露華墜，新似秋空玉鉤吐。 要將余事付風(fēng)騷，已悟玄機(jī)窺佛祖。 泐潭老子乳于菟，果在叢林嘯風(fēng)雨。 何當(dāng)掃室祗樹園，夜看金盆聽軟語。 我雖不是龐德公，懶駕柴車入城府。 公如歸結(jié)白蓮社，留我山邊一廛許。 ”[2]（315）《佛祖統(tǒng)紀(jì)》卷四十六“政和元年”：“筠州沙門惠洪，字覺范。 ”[5]（419）首二句詩人稱許惠洪詩風(fēng)清新，不似郊、島般寒瘦。三四句贊嘆惠洪不僅得風(fēng)騷之旨，亦能傳佛心印。泐潭老子，即惠洪之師真凈禪師?！洞蠡燮沼X禪師語錄》卷三十《答孫知縣》：“后來泐潭真凈和尚，撰《皆證論》?！盵5]（941）乳于菟，即乳虎。楚人謂“虎”為“于菟”。五至七句表達(dá)對惠洪的思念。第七句尤值得注意，白蓮社“又有……蓮花社、西方社、凈社、香燈社、二林社等異名，是西方凈土信仰者修習(xí)凈業(yè)的佛教社團(tuán)。社眾主要通過口念佛號、心念佛相的修行方式，希望憑借阿彌陀佛的廣大愿力，得以臨命終時，往生凈土”。[6]（4）詩人希望惠洪如起建蓮社的話， 能為自己預(yù)留一席之地。側(cè)面說明北宋凈土信仰在僧俗間風(fēng)行之一斑。

珍上座曾從江西詩派三僧中的善權(quán)、祖可游，想來亦為詩僧。《竹友集》卷五《次韻董彥速送珍上座還漳江》：“阿師身小膽能大，文字曾追權(quán)可游?！本浜笞宰ⅲ骸罢湓茋L從權(quán)可二詩僧也。 ”[2]（337）而珍上座未曾與游的江西詩派另一位僧人如璧，則與謝薖頗有過從。卷六《有懷如璧道人·其一》：“道人詩思瀉江湍，乞食侯門鋏屢彈。蒲褐臥云何處去，不應(yīng)投老累儒冠?！盵2]（362）詩人一方面贊美如璧詩思泉涌， 另一方面對其提出了委婉的規(guī)諫，希望如璧不要為世間浮名所累。又有桃鄰居士與謝薖相交。 卷七《寄桃鄰居士》說道：“桃鄰野客無消息， 寄食招提豈定居……流落生涯俱寂寞，因風(fēng)時遣一行書。 ”[2]（373）招提，梵語音譯，佛寺之謂。 宋代一些生活窘迫的士人會選擇寄居于寺院，“流落生涯”的桃鄰居士即是其中一位。

三、闡說佛理

謝薖曾自比為禪僧。 《竹友集》卷四《余賦“野香亭前木犀花”二小詩盛稱此花之妙，而江迪彞賦梅花詩以反之，往返唱和十?dāng)?shù)篇，二花優(yōu)劣未決，故復(fù)長韻示之》即說道：“我今束縛喙三尺，勿與世俗爭妍媸?？栈ū槭啦坏K眼，淡如云水老禪師。”[2]（329）亦時常自稱為竹友居士。 卷八《竹夫人賦》：“于是伐以斯棘之斧，運以斫泥之斤，制而為器，強名曰‘夫人’。竹友居士得之而喜。 ”[2]（388）又，卷九《溪堂先生畫像贊并引》：“或者見而疑之，竹友居士從而贊之。 ”[2]（403）謝薖認(rèn)為學(xué)佛可以對治煩惱、生死。 卷一《示何之忱》：“吾人要解事，視世一蟻垤。 共將煩惱緣，一付廣長舌。 ”[2]（283）廣長舌相，為如來三十二種殊勝瑞相之一，這里用以指代佛陀所說教法。 同卷《哭董彥孚》：“死生事亦大，誰能獨免耳。愿沾甘露味，倘悟無生理?！盵2]（284）甘露味，即佛教法味。 甘露因味美且能滋養(yǎng)眾生，故佛教常以之喻佛法。 詩人因友人的逝去而由衷生發(fā)出“死生事大”的感慨，并發(fā)奮學(xué)習(xí)佛法。

四、以禪入詩

謝薖作為江西詩派的代表作家， 很多作品具有以禪入詩的特點。 這里所說的禪，不僅指禪語禪典、禪理禪趣，還涵蓋了廣義上的佛教元素。 由于對“禪意”的解讀言人人殊，這里我們僅考察謝薖以明確的佛語禪言寫就的作品。

謝薖以禪入詩的作品大略可分兩類。 一類單純運用佛禪語典以言事說理?！吨裼鸭肪硪弧蹲x呂居仁詩》：“探囊得君詩，疾讀過三四。淺詩如蜜甜，中邊本無二。好詩初無奇，把玩久彌麗。有如庵摩勒，苦盡得甘味。 ”[2]（282）詩人把讀呂居仁詩比作食蜜，不論中間或是兩邊，都十分甜美。這個比喻來自佛典?！端氖陆?jīng)》：“佛言：人為道，猶若食蜜，中邊皆甜。 ”[7]（724）詩人又把讀呂詩初覺無奇久之有味， 比作食用初苦后甘的庵摩勒果。庵摩勒果，即庵摩洛迦果?！陡菊f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八：“庵摩洛迦果，即嶺南余甘子也。 初食之時，稍如苦澀，及其飲水，美味便生。 從事立名，號余甘矣。 舊云庵摩勒果者，訛也。 ”[8]（491）第二類則是運用佛禪語典， 使作品充滿詼諧之意的禪趣詩。 《竹友集》卷四《無逸病目以詩戲問》：“六根無牢強，萬事有戕敗。丹白豈不佳，能令眼根壞。溪堂老居士，學(xué)道入三昧?？栈ńY(jié)空果，過眼了無礙。偶然幻翳侵，惱此清凈界。道人不易得，定為天所愛。恐君墮塵劫，豫出小懲戒。 ”[2]（327）這是謝薖因謝逸病目的致問之作。 謝薖寬慰乃兄六根沒有實體、終歸變滅。 況且兄長學(xué)佛有得，能入三昧，自然明白空花空果、如夢如幻的道理，因而眼中的翳病，又怎會使人煩惱呢？又，這次翳病一定是上天見憐，怕兄長久耽美色而生愛想，故而小示懲戒。 詩歌句句以佛禪語入詩，寬慰中兼帶戲謔之意。 同樣是問疾之作，卷五《聞劉世基疾》亦充滿諧趣地說道：“君如寒涕懶瓚師，如何久苦造化兒?！盵2]（342）懶瓚，即南岳明瓚。《宋高僧傳》卷十九《唐南岳山明瓚傳》：“釋明瓚者……眾僧營作， 我則晏如?？v被詆訶，殊無愧恥。 時目之懶瓚也。 ”[9]（834）懶瓚和尚時常寒涕垂面?！斗鹱娼y(tǒng)紀(jì)》卷四十一“貞元三年”：“初， 明瓚禪師居南岳上封……瓚寒涕垂頤，凝然而坐，不以介意。 ”[5]（379）詩人戲比劉世基為“寒涕垂頤”的懶瓚禪師，想來劉所患為傷風(fēng)流涕之疾。

五、結(jié)語

謝薖雖然與佛教結(jié)緣很深， 但有少年研習(xí)儒家經(jīng)典、成年參加科舉考試的經(jīng)歷，儒家文化對謝薖的影響應(yīng)是非常深遠(yuǎn)的。 這從謝薖文集中有排佛言論這一點就可見出。

《竹友集》卷八的《適正堂記》中，謝薖心情沉痛地說道：“然今之世，學(xué)釋老者，競非吾儒。 其言汪洋浩渺，足以駭世絕俗，而儒者反取釋老之言，以明六藝之學(xué)，嗚呼，安得孟軻、揚雄、韓愈之徒出而排之，使吾圣人之道廓如也。 ”[2]（395）謝薖嚴(yán)“釋老”與“吾儒”之防， 希望傳承儒家道統(tǒng)的大儒復(fù)出， 以排擊佛老“汪洋浩渺”“駭世絕俗”之言，顯示了謝薖攻乎異端、捍衛(wèi)儒學(xué)的堅定立場。

對于謝薖的排佛之論，我們認(rèn)為，這是出于某種因緣的一時一地的思考與表述， 不能據(jù)此說明謝薖是堅定的反佛士大夫。謝薖文集中的排佛言論，僅見此一例。從總體上來說，將謝薖視為意樂佛法的儒家士大夫，應(yīng)是比較合理的觀點。

謝薖游訪過的具名寺院計6 座。 游訪中一般伴隨有飲酒、品茶、賦詩、坐禪、清談等活動。 結(jié)交的具名僧侶計5 人，詩僧為多。 具名居士1 人。 謝薖時常自比僧侶或自稱居士，對佛法有較深的意樂與理解，但也偶有排佛之論。所作禪意詩主要有兩類，一類運用佛禪語典以言事說理，一類則呈現(xiàn)出詼諧的禪趣。通過細(xì)致考察謝薖詩文中的禪蹤佛影，對更加全面、立體地把握其生平交游、思想風(fēng)貌、創(chuàng)作成就等方面的內(nèi)容，都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注釋：

①田艷莉碩士學(xué)位論文《臨川謝薖詩歌論稿》（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2013 年）第二章第五節(jié)談到謝薖佛禪題材詩歌時，僅考察了謝薖《寄題臥云庵》一首。詳?shù)?8—19頁。黃玉林碩士學(xué)位論文《“臨川謝薖”交游考及交游詩研究》（江西師范大學(xué)，2016 年）第三章第一節(jié)談到謝薖佛禪題材詩歌時，考察了謝薖《有懷覺范上人》一首，并摘舉、簡析了謝薖另外五首詩歌中的佛禪詩句。 詳見第47—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