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一
蒸籠前,五個系著白兜的女人,一字兒排開了。站在最中間的老板娘最好看,也最年輕,恰恰三十歲。老板娘叫袁熠。她家有兩個蒸菜館。另一個在湘江那邊,由她老公掌壇,這個由她主持。兩個蒸菜館生意都好得沒邊。
蒸籠冒出的白霧,尚不夠厚實。馬擁軍身著舊式軍大衣,腳上一雙長筒靴,袖著手,縮著脖頸,略蝦著背,拖沓著步子來了。軍大衣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當時,花了近半個月工資買的。如今,滿世界也找不到幾件了。衣擺和袖口有幾處可以看到淺灰色的棉花,胸前有香煙燒的十數(shù)個大小不一的洞。長筒靴是他兒子馬小駒給他買的,若擦上油,仍锃亮如新。二○○九年曾流行過一陣子。早晨起床時,馬擁軍見氣溫比先天低了不少,冷得有些刺骨,七翻八翻,將軍大衣和靴子翻了出來。
袁熠欠了欠身,說:“伯伯,來了?”五年前,馬擁軍路過蒸菜館,瞥見了袁熠后,頂多隔十天,便會來一次。與其說是來吃飯,不如說是來看袁熠。馬擁軍六十有三。七年前,袁熠做過他幾天兒媳婦。馬擁軍點點頭,指了指隔在他和她中間的蒸籠,目光問:“熟了?”袁熠點點頭,目光說:“熟了?!苯议_了面前的蒸籠罩,另四個女人揭開了其余六個蒸籠罩。服務(wù)員將七個蒸籠罩全揭開,這種禮遇,只有馬擁軍有。馬擁軍先后指了六缽菜:豬肝、扣肉、臘魚、香干蒸肉、蒸蛋、白菜。袁熠聲音有些變樣,說:“伯伯,這么多菜,為小駒?你去坐吧,我就送過去。”她眼圈紅了些。
馬擁軍徑直到了角落處條形桌邊,坐下了。從大衣口袋內(nèi)掏出礦泉水瓶、香煙、打火機,擺在條形桌邊。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吸了一口。煙兩塊五一包。放眼全中國,這么便宜的煙,沒有幾個品牌了。礦泉水瓶內(nèi)有半斤谷酒。往常,只有二兩。袁熠端個茶色矩形盤子,將六缽菜、一碗飯、一個塑料杯送了過來,擺滿了條形桌。
袁熠說:“伯伯,半斤?少喝點,醉了,小駒在那邊,也不會安心。”馬擁軍說:“不會。”他有一斤的量。他想請她一起吃,一起回憶馬小駒。一想,自己沒道理,袁熠沒閑空,只得作罷。袁熠說:“我得去忙了,你慢慢吃?!瘪R擁軍點點頭,目送著她到了蒸籠邊。
馬擁軍沒有拿起筷子,沒有給塑料杯篩酒。一手夾煙,一手舉著手機。眼睛眨也不眨,看著手機屏右上角顯示的時間。食客洪水般涌入了。一會兒工夫,沒了一張空桌。無一例外,食客全是低收入人群。
食客中,最落伍的當數(shù)馬擁軍。握著的手機,品牌名摩托羅拉。十多年前,還算洋氣,如今已土得掉渣,被喚作老人機??莞傻念^發(fā)黑白參半,豎的豎,橫的橫。胡子米粒長短,無論白的,還是黑的,根根都如他的頭發(fā)一樣干枯。別的食客,再不濟,憑著智能手機,也是“即使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當代人,穿著再不講究,再邋遢,也遠比古董般的軍大衣時髦。
手機屏上顯示的時間,終于到了5點31分。三十五年前的今天,這個時刻,在紡織廠職工醫(yī)院婦產(chǎn)科,馬小駒出生了。那一刻,馬擁軍委實覺得他是偉男子,將上頂天、下立地,可為兒子撐起一片天。那時,馬擁軍和老婆王芳芳都在紡織廠上班。
馬擁軍眼眶內(nèi)有了薄如蟬翼的水幕,枯黃的眼珠亮出了幾絲光,干澀的臉濕潤了些,恢復(fù)了些許彈性。老人斑星星點點的手微微抖著,伸了過去,抓起礦泉水瓶,給塑料杯篩滿了酒。似笑,也似哭,他端起了酒杯。
恍恍惚惚中,馬小駒微笑著坐在他對面,王芳芳箍著他左手胳膊,坐在他左手邊,頭時不時往他臂上蹭。這是她的標志性動作。十八歲和馬擁軍戀愛起,直至四十九歲患了瘋病前,都會時不時箍著他胳膊,將頭往他臂上蹭。馬小駒和王芳芳的樣子,和他們死去前的樣子沒有二致。他望著馬小駒,說:“生日快樂?!蓖醴挤纪R小駒,說:“生日快樂?!瘪R小駒雙手捧著酒杯,望望馬擁軍,望望王芳芳,說:“謝謝爹,謝謝娘?!币豢诟闪?。
馬擁軍說:“兒子,你最喜歡吃豬肝,多吃點?!睂蓧K豬肝疊在一起,筷子夾住了,要伸過桌去,放在馬小駒碗里。定睛一看,哪有馬小駒?愣了,嘆口長氣,心說:“爹替你吃了?!睂蓧K豬肝塞進嘴里。他望望左手邊,好似是望王芳芳,他伸出筷子,將一塊扣肉的皮剝了下來,塞進嘴里,嚼也沒嚼,吞了;再剝下扣肉上的瘦肉,吃了;最后才吃中間的肥肉。王芳芳喜歡吃扣肉皮,馬小駒喜歡吃扣肉上的瘦肉,余下中間的肥肉,當然歸馬擁軍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喜歡吃扣肉皮和扣肉上的瘦肉。
蒸菜館比馬擁軍的手藝還要差點,六缽菜均像鬼吃了頭遍。豬肝蒸粉了,不清不爽,吃到嘴里,像吃泥巴。扣肉擱多了醬油和味精,哪還有半絲兒本味?沒有蒸到火候,還有些兒膩。臘魚是鰱魚熏的,骨頭多,肉少,吃時不小心,準會被魚刺戳著嘴巴。更重要的是,沒熏到功,肉色偏白,糟了。香干該是食材不好,沒有香味??曜右粖A,變成了兩塊,甚至四塊。蛋蒸老了,成了土黃色,看上去,巖石般結(jié)實,勺子舀時,哪能見半絲晃動。白菜蔫了、黃了,與其說是人吃的菜,不如說是馬擁軍兒時見過的豬食。
王芳芳做的菜,比蒸菜館的菜,不說好一萬倍,好一千倍卻是肯定。熘的豬肝,嫩、脆、清爽,舌子接觸時,有滑溜感。蒸的扣肉,落口消融,肥而不膩。她絕不會讓醬油和味精遮蔽本味。蒸的臘魚,都是用草魚,是鄉(xiāng)下人家將草魚掛在柴火灶上面,熏它幾十天,將肉熏緊,熏成了暗黃色。那種臘魚,煙中含香,香中透煙,比酒還醉人。
礦泉水瓶內(nèi),酒沒了,塑料杯中還余半兩。六個菜缽均象征性地余著點兒,飯碗內(nèi)還有一口飯。馬擁軍看了看手機,七點差一刻。他脖子一仰,喝干了杯中酒,筷子幾扒,吃光了六個缽中的菜,吞了碗中的飯。目光一一掃過缽?fù)耄继蜻^般干干凈凈了。扯了張紙巾,揩了嘴巴,站了起來,一步一拖沓,到了袁熠跟前,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遞給她。
袁熠輕聲說:“我出,我出吧?!瘪R擁軍“哦”了聲,一想,自己一個人吃飯,怎么能要她出錢?再想,不讓她出錢,太不尊重她的情感。也沒說“謝謝”,將百元鈔收進了口袋。袁熠說:“下雪了,好大,你沒帶傘。店子里也沒傘?!瘪R擁軍說:“雪,不礙事,不是雨?!毙淞耸郑晕r了背,拖沓著步子,出了門。
棉花雪下得鋪天蓋地。就吃了一餐飯,行人道上的雪,已有半寸厚了。是回家,還是去社區(qū)活動中心?回家,往左邊拐,去社區(qū)活動中心,往右邊踅。這么大的雪,他們只怕不會來,去也是白去。這么早,就回去?如何睡得著。又不是下刀子,他們應(yīng)該會來。先天晚上收場時,王老頭不是說了,今天晚上再下嗎?李老頭和趙老頭也說了,今天晚上不見不散。
二
那棟三層樓,中間和右邊部分,是社區(qū)辦公場所,左邊是社區(qū)活動中心。棋室在一樓,二樓是臺球室,三樓打麻將。棋室約三十平米,有六張棋桌。朱老頭坐在空調(diào)前棋桌邊,閉著眼,背靠墻壁,睡著了般。棋室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
馬擁軍到了棋室外,解開大衣衣扣,一手握一邊衣襟抖了幾抖,左右腳輪著跺了幾下,等身上的雪滑落得差不多了,他推開棋室門,走了進去。朱老頭睜開了眼,說:“酒鬼,才來?我六點半就到了,等了半個小時了?!瘪R擁軍見那幾個都沒來,心里涼了半截。打定主意,陪朱老頭下一局,那幾個若還不來,就找個由頭走人。
馬擁軍害怕回家太早?;丶姨?,人精精神神,只想找人說話。左望是墻壁,右望也是墻壁,即使有一肚子話,能和誰說?晚上十點半,收場鈴聲響了,他才會離場。走到家,洗了臉腳,十一點半,往床上一爬,不要多久就能睡著??墒牵炖项^棋藝太差,讓他一馬一炮,也能贏他,與其說是下棋,不如說是受折磨,還不如回家面對墻壁。
馬擁軍在朱老頭對面坐下了,邊擺棋,邊說:“老朱,你爭口氣,贏我?guī)拙趾貌唬磕隳苓B贏我兩局,我請你喝酒?!北鞠胝f“能贏一局”,一想,還是保險點好,萬一走了塌腳呢?說了“連贏兩局”。朱老頭說:“虧你說得出,知道我不喝酒。往常讓著你,還真以為你能了?你若能連贏兩局,給你獎勵?!币膊挥民R擁軍請先,已炮二平五,架了中炮。馬擁軍也是炮二平五,問:“什么獎勵?”朱老頭不說。
馬擁軍簡直就是屠夫,殺殺殺,就贏了。下了兩局,都是秋風掃落葉,他站了起來,說:“明天再下,得回去了。”斷定那幾個老頭都不會來了。朱老頭屁股一彈,站起了,一手壓馬擁軍的肩,一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瓶四兩裝的酒,遞給馬擁軍,說:“我說話算話,獎勵。再下兩局,一局也行,就一局?!?/p>
這種酒,下午時,他兒子買回來了兩箱。朱老頭瞅見了,心想,馬擁軍可憐,得拿一瓶給馬擁軍。晚飯時,朱老頭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飯,見兒子背朝著他的臥室,在和他娘碰杯,一溜,竄進了兒子的房,從床下偷了瓶酒,來了棋室。朱老頭不喝酒,老婆和兒子喝。他斷定晚上馬擁軍會來。孤老頭一個,沒別的愛好,也不想別處走動,不來下棋,難道生生悶死在家里?斷定別的老頭都不會來。他們一怕路滑摔死,二怕天冷凍死。他也不想來,也怕摔怕凍??墒?,讓馬擁軍一個人來碰壁,再回家去悶死,怎忍心?
馬擁軍拿著酒瓶,眼睛睜大了些,看寶貝似的,左看右看,看了老久一會,才擰開瓶蓋,嘴對著酒瓶嘴,喝了一大口,說:“好酒,好久沒喝過了。我第一次喝這種酒,是十二年前,我兒子小駒買的。見我喜歡喝,那以后小駒都是一箱箱買回家?!彼臉幼?,分明要說他兒子了。朱老頭走了炮二平五,望著馬擁軍。朱老頭第一步棋,永遠是炮二平五。馬擁軍順手走了馬八進七。望著朱老頭,確信了他在聽。
馬擁軍說:“那年,小駒大專畢業(yè)了。
“小駒說,市政府有個什么辦,有個副主任,想賺錢,怕上面找麻煩,找了他。說他腦子活泛,人又實誠,年輕有為。希望能和他合作,在市政府對面開家打印社。資金由副主任出,他負責經(jīng)營。賺了錢,二一添作五;虧了,不用他承擔半分。小駒說,天上掉餡餅,砸在我頭上,輕輕松松,當老板了。”
“我半信半疑,一個小青年,人家真這么信他?老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望著小駒的眼睛。望了半天,還是沒鬧清楚,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一想,又不是國家主席,一個副主任看中他,有什么稀罕?我就寧肯信其有,相信這事是真的了?!?/p>
“打印社生意太好,沒有哪天小駒能趕上飯?!?/p>
“過了半年,那天晚上,我老婆做好飯菜,照例將每樣菜分成兩半。一半我們夫妻吃,一半留給小駒。剛擺好碗筷,小駒回了,一手拿一瓶酒。我和小駒當晚就喝的這種酒。他喝了三兩,我喝了半斤。我說,喝瓶子酒,肯定有好事。談愛了?往常,我都是喝谷酒。小駒笑著說,還清貸款了?!?/p>
“小駒說,哪有什么副主任?開打印社的本錢,是他拿了房產(chǎn)證做抵押貸的款。說是貸款還清了,當然得慶祝。他說得輕巧,我嚇得冷汗直冒。能不怕?虧了呢?我和他娘睡大街?對得起祖宗?我想罵他。哪罵得出口?他不是將貸款還了嗎?”
“過了段日子,小駒勸我別送液化氣了,說,可以享兒子的清福了。說實話,我也不想送了,累呀。以前,得撐起家,累死也得強撐是不?這時,家里有小駒撐著了,我當然不想再干。可是,離六十歲還差得遠,就這么吃閑飯?我當然不聽兒子的。過了半個月,有住在七樓的人家要換氣,我背著鋼瓶,爬到四樓時,閃了腰,痛了好幾天。這以后,我沒再送液化氣,就待在家里,享兒子的清福?!?/p>
馬擁軍心思沒在棋上,棋下得慢,沒幾步棋過了腦子,下得亂七八糟。定睛看棋盤時,他已必輸無疑,只得認輸。再看酒瓶,竟然被他喝完了。他又站起了,說:“真的不下了,不下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敝炖项^說:“酒鬼,走?虧你說得出口。對得起酒不?幾十塊錢一瓶。再說,聽你放了半天屁,我沒插半句嘴,對得起我不?”
馬擁軍屁股重新落了座,擺好了棋。這回心無旁騖,一心一意,攻勢排山倒海,一波接一波。朱老頭如何抵擋得住,竟然被吃了粒子無。馬擁軍心說,得再陪朱老頭下兩局,才對得起酒。更重要的是朱老頭聽他說了這么久的話,不再下兩局,對不起朱老頭。又下了兩局,馬擁軍都贏得干脆。
已是十點,負責值守的社區(qū)干部,摁響了鈴,不走也得走了。朱老頭說:“還沒到十點半,就打鈴?”社區(qū)干部說:“他家里有事,再說,下雪,大家早點回去,安全些?!?/p>
三
雪仍是紛紛揚揚。一腳下去,掩到了腳踝骨位置。放眼四望,白茫茫一片。馬擁軍縮著脖頸,袖著雙手,一腳深,一腳淺,踩得雪咯吱咯吱響,走進了鬼影也沒一個的麻石巷,心里不停地念:“泡腳,泡腳,泡腳?!?/p>
入冬以來,他的腳沒有暖和過。剛才在棋室,空調(diào)吹著,膝蓋以下也無暖氣可言。雪地里走了八九分鐘,十個腳趾成了冰棍,小腿以下麻木了,膝蓋冰冷。
泡腳的方法,為王芳芳所獨有,是她聽取了眾多老人建議后形成的。
二十年前,紡織廠說垮就垮了,兩口子失了業(yè)。失業(yè)前,王芳芳是擋車工,每個班走來走去,要走四五十里,走到失業(yè)這年,腰椎間盤突出已很嚴重,走路也得彎著腰。醫(yī)生說,這病,稍重的活便可以惹發(fā),得靜養(yǎng)。馬擁軍失業(yè)前,是鍋爐工,啥技術(shù)也沒有,又沒別的特長,只得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力氣,背鋼瓶送液化氣養(yǎng)活一家子。
逢著冷得人死的日子,馬擁軍送完一天液化氣,腳也是這種狀態(tài),十個腳趾成了冰棍,小腿以下麻木了,膝蓋冰冷?;氐郊遥醴挤急囟ⅠR給他泡腳。她已做好準備。腳盆擺在一樓堂屋的木沙發(fā)前,旁邊是兩只大熱水瓶。開始時,腳盆里只擱些切碎了的姜。過了幾天,給他泡腳時,加上了鹽。王芳芳說,上屋里馬奶奶說,泡腳一定得加鹽。再過幾天,加上了醋。她說,下屋里張爺爺說,泡腳不加醋,白泡了。到那個冬天快完時,又加上了蔥和蒜。也是窯坡街上的老人教她的。每次泡腳時,王芳芳邊給他按摩,邊說這天發(fā)生的事兒,諸如白菜什么價,上屋里狗婆生了四只小狗,哪個明星嫁給了億萬富翁。
泡完腳,腳趾、小腿、膝蓋,均是暖烘烘的,一身的疲乏見不到半分了,腦子也活泛些,飯也能多吃一碗,睡覺必定睡得更香更沉。
王芳芳死了后,馬擁軍嫌麻煩,沒泡過腳了。若不是怕將腳趾凍斷,想也不會想起。
到了麻石巷深處,馬擁軍低著頭,七想八想,沒王芳芳按摩,沒她說些瑣屑事,泡腳效果只怕會打六折。前面?zhèn)鱽須g呼聲。馬擁軍抬起頭,迎面跑過來兩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一個說:“什么叫痛快?”另一個答:“這就叫痛快?!蹦莻€問:“什么叫瀟灑?”另一個答:“這就叫瀟灑?!甭曇羲圃嘧R,馬擁軍定睛一看,早緊張了,膽寒了,汗毛也倒豎起來,忙閃到巷邊,背貼著墻壁,心里告誡自己,用不著他們將刀架在他脖頸上,只要他們吼一聲,或者丟個眼色,就將身上的一百零五塊錢掏給他們,犯不著為了這點錢將命送了。
這兩個漢子是鐵兄鐵弟。在本社區(qū),絕對都是大名人。打架用鐵棍撲,用刀子捅,嫖娼不給錢,欠這家酒店幾百,欠那家小賣部上千。幾年前,兩個干上了騎摩托搶奪財物的行當。最后那次,遇著了個會功夫的青年女子,將他們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那女子報了警,兩個就此關(guān)了進去。
幾天前,王老頭說他們出來了。馬擁軍立馬罵政府的娘,這等人,就是不槍斃,也不要放出來是不。難道指望他們學雷鋒?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又要受他們的害。
兩個漢子從馬擁軍身邊跑了過去,同時回過頭望他一眼,旋即跑得更快了,眨眼工夫,到了巷子轉(zhuǎn)彎處,往左邊一拐,沒了影子。他們沒要他的錢,更沒要他的命,馬擁軍舒了口長氣,想明白了,強盜都要留三十里寨子,他們哪會在這塊兒下手?好歹也面熟,哪下得了手?他一個孤老頭,就那么點養(yǎng)命退休金,犯得著下手?
終于看到了連接窯坡街的巷口。他家在窯坡街,在巷口的左斜對面。
無論是麻石巷,還是窯坡街,房子都上了年歲。像馬擁軍家,百多年了,也只能算不老不少。半年前,上面說,要將麻石巷和窯坡街打造成國內(nèi)頂級古鎮(zhèn),成為一張亮麗的旅游名片,成為本市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所有房子都被紅漆劃了個圈,圈著個大大的“拆”字。這塊兒的人家,思想覺悟都高,都滿配合上面和拆遷公司,拿了豐厚的補償款和購房指標,搬走了。獨有馬擁軍不肯拆。他家的老房子,是他老老爺爺在湘江邊擔河沙,一擔一擔又一擔,擔出來的,片磚片瓦都有他老老爺爺?shù)暮?。要拆,除非先要他的命?/p>
四
那兩個漢子的腳印,到了窯坡街,往右延伸了十數(shù)米,橫過街,消失在一戶人家的堂屋內(nèi)。除了馬擁軍家,麻石巷和窯坡街上的人家,門窗早被拆除,屋內(nèi)均是空空蕩蕩。整個窯坡街和麻石巷,如今只有馬擁軍一個居民了。
馬擁軍往左踅進了窯坡街,傻了眼。他家房子多處可見明火,黑煙從屋頂瓦楞間四處冒。“我的天。”馬擁軍驚叫一聲,跑了幾步,腳下一滑,摔倒了,溜了老遠。爬起的時刻,冷靜了些。火已不小,只能搶救最重要的東西了。
全家福,對,全家福是最重要的;全家福在,家就在。那還是馬小駒二十歲生日時,一家人去照相館照的。馬擁軍坐在中間,馬小駒坐在他右手邊,箍著他右胳膊。王芳芳坐在他左手邊,箍著他左胳膊。三個都像吃了蜜蜂,笑得好甜。
還有那壇酒,對,那壇酒。酒好,壇子也好。幾天前,他托人在鄉(xiāng)下買回來的谷酒,比一般的瓶子酒不會差,好下喉,不上頭,不口干,喝了不到五斤,該還有二十五斤。壇子是青花瓷的,他老爺爺留下來的。
大門燙人,還沒燒著,馬擁軍抖著手,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堂屋內(nèi)煙霧彌漫,周遭都在嗶嗶剝剝響。左手邊是他的臥室。馬擁軍屏住呼吸,沖了進去。臥室的門、窗、床、床頭柜、梳妝臺,均燃著了,絲絲作響,冒著火光。該是老婆和兒子的魂靈守護,全家福仍掛在右邊墻中央,離火還遠著。酒壇在床下,煙霧纏著繞著,兀自巋然不動。
馬擁軍心底掠過些兒安慰,一伸手,取下了全家福,一貓腰,抱起了酒壇,飛快跑出了臥室,沖出了大門,到了階基上,喘了老久粗氣。
火比剛才大了許多,近處灼人,稍待久點,準會被烤熟。馬擁軍一手拿全家福,一手抱酒壇,到了街對面,走進了正對面人家的堂屋,望著自己家,邊喘粗氣邊后悔。剛才的火,比此刻小得多,哪能那么容易被燒死?恨起自己來,怕死鬼,二百五,敗家子,只記得酒,那么多值錢的東西,想都沒有想起。電視機、洗衣機、空調(diào)、電腦,哪樣不要一大沓錢?哪樣不能抵好多壇酒?最重要的,家里值錢的東西,樣樣都是馬小駒置的。都燒了,馬小駒會怎么想?往后,只怕夢也不會報給他了。
能再救出點什么才好。火又大了些,已經(jīng)燒穿了屋頂,火焰直往天上沖,濃煙更是四處竄,哪還能沖進屋去?他心痛得滴血了,老祖宗留下來的屋,在他眼皮下使勁燒,自己居然半點辦法也沒有。
心里有個聲音勸他,你一個人,要那些東西干嘛?祖產(chǎn)了不得嗎?哪天四肢一伸,歸了天,這棟房子,連同房子里的東西,你一管不著,二沒有本事帶到陰間去,燒了不就燒了,有什么了不得?該知足了,不是將全家福和這壇酒搶救了出來嗎?
馬擁軍心里輕松了些,眼巴巴看著火更加蓬勃,繼而慢慢地萎靡,直至看不到明火。這才想起該打119報警。拿出了手機,意識到火都熄得差不多了,報警還有屁用,便跺著腳罵自己蠢得像豬。若是一開始便報警,該可以少燒掉多少東西?
濃煙漸漸地稀薄,借著城市的燈照余光,馬擁軍一手拿全家福,一手抱酒壇,走進了已成廢墟的家。該是雪太大,屋內(nèi)不但沒了明火,火星也沒有幾處。這間房子進,那間房子出,將樓上樓下看了個遍。
樓上堂屋正面墻下,老老爺爺留下來的那對太師椅,除了兩條燒殘了的椅腳,其余部分,都成了木炭;老爺爺、爺爺、他爹、他、他兒子都睡過的雕花床,擺在一樓右手邊的空房里,只余下了幾塊碎木,還在兀自冒煙;雕花床下,爺爺?shù)呐Fつ惧?,成了炭麻?也是一樓右手邊的空房里,爹娘用過的馬桶,只余下了鐵箍;他臥室窗邊,老婆的梳妝臺,尚能看到碎成許多塊的鏡子,其中兩塊,還能照見人;兒子房間所有物件,已沒蹤沒影了。
天麻麻亮時,馬擁軍一手拿全家福,一手抱酒壇,回到了對面人家。目光盯著自家廢墟,終于忍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雙手捂臉,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五
八點多點兒,顏如梅開著小車,到了馬擁軍家屋前。顏如梅是社區(qū)黨總支書記,四十歲上下。同來的有社區(qū)工作人員小郭和老黃。小郭不到三十歲,老黃近五十歲。
馬擁軍家樓下樓上,他們走了個遍,間間房子看過了,沒有見到馬擁軍尸體。顏如梅松了口氣,說:“不幸中萬幸,馬老頭沒事。老婆孩子都死了,孤老頭一個,可憐?!崩宵S說:“王瞎子說,馬老頭命苦,八字惡,命硬。再大的火,也燒不死他?!?/p>
三個都拿出手機,拍了許多照。顏如梅選了幾張照片,發(fā)給了辦事處書記和主任,將事情簡單匯報了。小郭和老黃將照片發(fā)在了朋友圈和社區(qū)工作群。
走出廢墟,顏如梅站在駕駛室門邊,自言自語:“馬老頭會去哪呢?”正要鉆進小車離開,小郭耳尖,聽到了微微鼾聲,輕聲說:“有人,馬老頭?”循著聲音找去,到了馬家對面人家堂屋。馬擁軍側(cè)臥在墻邊,睡著了。小郭怕吵醒馬擁軍,壓著聲音喊:“找到了,找到了。在這,在這。”顏如梅和老黃走了過來,見馬擁軍蜷縮得像蝦子,鼻子發(fā)酸,想哭。老黃抹著眼睛,說:“真佩服馬老頭,房子燒了,天寒地凍,能睡著。”小郭說:“幸虧沒刮風?!鳖伻缑范琢讼氯ィ仁禽p聲喊:“馬爺爺,馬爺爺?!币姾安恍?,聲音漸漸地大,喊了十來聲時,如打雷了。
馬擁軍聽得隱約,好像是王芳芳叫他起床吃早餐。那時,王芳芳總是在煮面條前,叫醒他。他拉完屎,漱了口,洗了臉,面條恰恰熟了。顏如梅聲音大了些,他聽清了,不是王芳芳叫他。顏如梅聲音如打雷時,他這才真正醒了。
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沒力氣再睜大些。身子似困在冰窖里,全身都成了冰,使了全力,手腳才動了些許。牙齒先活泛了,像裝了馬達,上牙齒直叩下牙齒。他覺察到了不對,明明沒死,怎么動不了?該可以動的。這么一想,有液體在周身流動,先是緩慢地流,繼而流得快了些。氣力也在恢復(fù),眼睛能睜大了。待氣力再恢復(fù)了些,霸著蠻,顫顫巍巍,他站了起來。他腦子凍得太遲鈍,眼珠兒也凍僵了,哪能認出他們誰是誰?
顏如梅說:“快扶馬爺爺進車里,去社區(qū)?!彼贸鍪謾C,打給了辦事處書記和主任,告訴他們,找到馬擁軍了,繼而打給她老公,說:“老公,麻煩一件事,將折疊床,一床墊被,一床被子拿到社區(qū)棋室去,將床架好。”“一句話說不清,回家再告訴你?!彼瞎谏虾W錾?,這兩天回了。她家住在社區(qū)對面那棟樓。小郭和老黃要攙扶馬擁軍。馬擁軍先望著全家福,再望著那壇酒,不要他們扶。小郭和老黃笑了,先將全家福和那壇酒送進小車尾箱,再一邊一個攙扶著馬擁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塞進了小車。
小車內(nèi)空調(diào)沒關(guān),暖烘烘的。馬擁軍僵硬的身體慢慢地軟了些,又軟了些,這才像從陰間走出來,的的確確回到了人世,記起一把大火將他家房子燒了,他除了身上的東西,一無所有了。雙手捂著臉,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顏如梅說:“馬爺爺,放一萬個心。有我們在,會度過難關(guān)的?!毙」屠宵S也說著暖人的話。馬擁軍不哭了。他什么時候要人同情過?再苦再難,都能硬生生挺過來。試圖不卑不亢說些感謝的話,牙齒又叩了起來,哪說得出?
小車到了社區(qū),在國旗旗桿邊停下了。顏如梅老公從棋室走了出來,朝著小車做個OK手勢,扮個鬼臉,回家去了。
顏如梅說:“你們先扶馬爺爺去棋室,我就來?!彼チ宿k公室。小郭和老黃扶著馬擁軍,到了棋室??照{(diào)已開了,溫度還沒有上來。離空調(diào)不遠,架好了一張單人床,暖風對著吹。被子、墊被都是雪白的,馬擁軍一身臟兮兮,老黃和小郭幫他脫了長筒靴、大衣和罩褲。馬擁軍要鉆進被子。老黃說:“馬爺爺,不急,不急。打盆水,洗把臉,舒服些?!毙」f:“馬爺爺,你臉和手太臟了,莫搞臟了被毯。”轉(zhuǎn)身要去打水。顏如梅進來了,鼓著眼,跺著腳,說:“都什么時候了,還管這些。人要緊,還是被毯要緊?”小郭和老黃扶著馬擁軍平躺在床上,蓋好了被子。
馬擁軍身子本來暖和了些,經(jīng)小郭和老黃一折騰,又凍成了冰,身子縮成一團,上牙齒叩下牙齒,叩得叮叮叮叮響。顏如梅對老黃說:“打擺子。老黃,去我家,再拿床被子來。”老黃拿被子去了。對小郭說:“去胖子面館,叫他們煮碗發(fā)散面。蔥根也要切碎?!毙」赝伻缑?,說:“錢,誰付?”顏如梅“唉”地一聲,鼓著眼睛說:“小郭,這么摳?一碗面會將你吃回解放前?再說,哪會要你出錢?”小郭臉一紅,囁嚅道:“不是這意思。哪是這意思?”
老黃拿來了被子,要給馬擁軍蓋上。馬擁軍說:“不冷了,不要了?!彼麤]再叩牙齒了,身子也伸展開來,沒再蜷縮,臉上有了血色。顏如梅笑著說:“馬爺爺,你身體真棒,換個人,如何受得了?”老黃望著顏如梅,目光在問:被子怎么辦?蓋還是不蓋?顏如梅笑了,說:“送回去吧。不用了。”老黃抱著被子走了。小郭端來了面條,送到顏如梅面前。面條沒油,細碎的蔥葉和蔥根將面條遮蔽了。顏如梅說:“端給我干什么?給馬爺爺?!薄芭肿优掠行┐罋?,發(fā)散面,蔥根和蔥葉都得煮。他擱在面上,又不是打雪花蛋湯?!?/p>
馬擁軍本來不餓,面條一到,聞到了香氣,餓了。坐了起來,接過碗筷,攪了幾攪。吃了半碗面條時,額上身上油汗直冒。顏如梅皺著眉,說:“馬爺爺,冒油汗,怎么會冒油汗?沒事吧?哪兒不舒服?上醫(yī)院?”馬擁軍說:“沒事,沒事的。感冒了,感冒。吃幾口發(fā)散面,出一身油汗,再打噴嚏,流鼻涕,就好了。我也是將蔥根、蔥葉擱面上。我老婆說,發(fā)散面就要這樣煮?!庇殖粤藘煽?,噴嚏說來就來,一個接一個,鼻涕也一串接一串,流得飛快。顏如梅遞給他一包紙巾,三下五除二就用完了。小郭這回腦子管事,見情勢不對,去辦公室拿了兩包來,遞給了顏如梅。顏如梅怪她沒直接遞給馬擁軍,白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撕開了塑封,遞給了馬擁軍。
馬擁軍氣色好多了,說:“顏書記,放心吧。往常,我也是這么治的,吃碗發(fā)散面,再睡一覺,醒了,再吃碗發(fā)散面,睡到明天早晨,就徹底好了?!鳖伻缑窇抑男臍w了位,說這幾天,馬擁軍就住在棋室,吃飯在面館將就幾天,記她的賬。馬擁軍這才想起,這么久了,還沒說聲謝謝。便連連感謝顏如梅、老黃和小郭。
六
拆遷公司項目部經(jīng)理胡愛軍走了進來,滿臉是笑,步子帶風,到了床前。
剛才,顏如梅打電話給胡愛軍,說馬擁軍家起了大火,燒了,人在社區(qū),只剩下半條命了,要他過來做工作,興許就將拆遷合同簽了。又說了一籮筐牢騷話:完全是拆遷公司項目部的事,上面卻要社區(qū)配合,項目部有錢賺,社區(qū)錢毛也看不到一根。胡愛軍笑道:“事成了,請顏書記喝五糧液?!鳖伻缑氛f:“五糧液用得著你請?叫我老公背兩箱回來就是。不是上面逼著,我才懶得管你的空事。拆遷,拆遷,毀了窯坡街,毀了麻石巷,還嶄新古鎮(zhèn),又嶄新,又古,古你娘個頭?!焙鷲圮姶饝?yīng)支持社區(qū)一筆衛(wèi)生費,顏如梅才沒再啰嗦。
馬擁軍見胡愛軍來了,身子縮回了被子,背朝著胡愛軍,合上了眼皮。胡愛軍來的目的,他心里鏡子一樣,明明白白。卻也清楚,不在拆遷合同上簽字,也得簽了。不是他不保護祖產(chǎn),是天災(zāi),不是他不想重建,是他的確沒有能力,他家老老爺爺,老爺爺,爺爺,他爹,該不會怪罪他。硬要怪罪,也沒辦法,百年之后,到了陰間,再給他們叩頭。
他得想好簽字的價碼,總不能由著胡愛軍橫斬直斬。
胡愛軍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枕頭下,說:“一點意思,馬老萬萬不要嫌少。”紅包內(nèi)有一千塊錢。說了一籮筐慰問的話,這才說到拆遷的事。說他來的路上,替馬擁軍想明白了。房子如果重建,要多少錢?上面既然決定將窯坡街、麻石巷建成頂級古鎮(zhèn),也不會同意馬擁軍重建。重建了,就是違章,違章了,就得強拆。馬家房子一百四十一點三平米,可以申請兩套七十五平米的優(yōu)惠購房指標,買一套,退了一套指標。往后,馬擁軍即使天天下館子,這輩子也不怕沒錢用。顏如梅和社區(qū)幾個也勸馬擁軍,簽了字算了,沒半點虧吃,為什么不簽字?這么高的拆遷補償,全市再沒有第二處。見馬擁軍橫豎不吭聲,都猜著馬擁軍還要死拗下去,社區(qū)幾個都懶得再說,只有胡愛軍仍在苦口婆心。
馬擁軍將被子一掀,站起來,氣鼓氣脹,說:“簽字,行。我有兩個條件,答應(yīng)了,我馬上簽。一個條件不答應(yīng),打死我也不簽?!焙鷲圮妴枺骸榜R老,你老有條件,盡管提,我們能解決的,保證解決?!?/p>
馬擁軍說,第一個條件,半年前,這座城市房價是多少,現(xiàn)在漲到了什么價位,拆遷價也該漲,至少得漲多少,不將差價漲給他,別指望他簽字。
這半年,房價漲得不多。馬擁軍要的價,尚在項目部控制范圍。換言之,項目部還是有錢賺。胡愛軍皺著眉毛,說:“能不能少漲點?漲這么多,的確難辦。馬老,將心比心,我們?nèi)魸q了你的,那些早拆了的,會不會有意見?”馬擁軍說:“你別給我講道理,我就不是講道理的人。少一個錢,我都不簽?!蓖蛔永镆豢s,閉上了眼睛。胡愛軍裝著思考了一會兒,說:“好好好,依你。為了嶄新古鎮(zhèn)早日建成,我們項目部貼了馬老的漲價款。馬老,第二個條件是什么?”馬擁軍坐了起來,說:“我一個人,還買房子做什么?兩套指標我都得賣錢。你們給我找套廉租房。什么時候我拿到了廉租房鑰匙,什么時候簽字?!焙鷲圮娡伻缑?,打著拱手,說:“這事,就拜托顏書記了?!鳖伻缑氛f:“馬老,待會就答復(fù)你?!笔箓€眼色給胡愛軍,兩個去了顏如梅辦公室。
顏如梅和胡愛軍商量了一會,決定分別找各自領(lǐng)導。胡愛軍出門打電話去了。顏如梅撥了辦事處書記的號碼,通了,將馬擁軍家里失火后,社區(qū)如何照顧他,這時,社區(qū)正和拆遷公司項目部胡總一起,做馬擁軍的工作,要他將拆遷合同簽了,好不容易做通了,馬擁軍提出了兩個條件,一五一十全說了。書記叫他等等,說馬上回電話給她。掛了機。不一會兒,書記打了電話過來,說,廉租房的事,馬上解決。
七
天欲黑不黑時,馬擁軍去了胖子面館,吃了碗發(fā)散面。回到棋室,正要鉆進被子,蒙頭睡覺,王老頭、李老頭、朱老頭、趙老頭、郭老頭,一齊到了。
下午時,朱老頭在朋友圈看到一則消息,馬擁軍家失火,家里燒得精光,這段日子,會借住在棋室。將心比心,換成自己,若是老婆死了,兒子死了,又燒了屋,只怕想死的心都會有。微信聯(lián)系了另四個老頭,提議買兩瓶酒、一條煙、一籃花送給馬擁軍,以示慰問。王老頭說,送什么鬼花?花又不能下酒,不如買兩個鹵菜。大家都說王老頭主意好,將花換成了半斤鹵牛肚,半斤鹵豬舌。
王老頭家離社區(qū)最近,頂多五分鐘腳程。大家在王老頭家聚齊后,來了棋室。
馬擁軍從飲水機邊取來六個塑料杯,要篩酒給大家喝。大家都不喝,他只得也不喝。過了沒幾分鐘,肚子里酒蟲在爬,如何忍得住?心說,是喝谷酒,還是喝瓶子酒?有魚不吃蝦,用得著問?開了一瓶瓶子酒,倒了滿杯,因沒有筷子,喝著寡酒。
大家圍著馬擁軍,聽他說失火經(jīng)過,說他和胡愛軍討價還價,說他將來的打算。繼而安慰他,萬事想開點,多打倒算盤。那棟房子即使沒燒,只怕遲早會被強拆:建頂級古鎮(zhèn),是本市重中之重的大事,是百年大計,哪能讓馬擁軍家的房子耽誤下去?房子燒了,視同強拆了,就想通了。何況也沒吃虧,假如他馬擁軍早就同意拆遷,還沒這么好的價。只是可惜了家具和電器,早知道會起火,全搬出來,由它去燒。
先是王老頭說,繼而所有的老頭說,憑馬擁軍即將到手的人民幣,住最好的康養(yǎng)機構(gòu),直住到一百二十歲,也還有錢剩。老頭們你一句,我一句,數(shù)著這座城市有哪些康養(yǎng)機構(gòu),哪家最好。最好的那家,貴是貴,好還真是好。有獨立空間,有營養(yǎng)師,有醫(yī)生,有活動室,還可以種菜,常常有各種社會活動。馬擁軍不為所動,頭連連地搖,說,康養(yǎng)機構(gòu)再好,也沒意思,掏了你大把錢,還要管著你。他馬擁軍再蠢,也不會蠢到這種程度:出錢請人管自己。他想好了,拿到新房鑰匙,第一件事,電視機、空調(diào)、洗衣機、洗碗機,反正有用的機,都買最好的。往后,餐餐下館子,早晨,吃面條米粉加個蛋,中餐和晚餐,都要一葷一素一湯,天下的菜,輪著來。都喝瓶子酒,喝那種三兩三的;三兩三的不上頭,比二兩、二兩五的瓶子酒好;二兩、二兩五的瓶子酒假酒太多。
大家見馬擁軍意已決,不再說了,開始捉對兒廝殺。
第二天,馬擁軍在高檔家具市場呆了一上午,在電器市場呆了一下午。哪個店哪種家具什么價,哪個店有哪些品牌的電器,一筆一畫,寫得一絲不茍,全記在本子上。一旦拿到新房鑰匙,便來相中的商店,買想買的家具和電器。
馬擁軍拿到了新房鑰匙。
新房離窯坡街頗遠,坐公交車要半個小時。有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一陽臺,四十五個平方。馬擁軍里里外外看了個遍,將全家福端端正正掛在廳屋正面墻上,拿著準備買家具和電器的本子,出了門。到了家具市場,他改變主意了。家具用得著那么好?就說床鋪,睡龍床是睡,睡木板床也是睡,有什么不同?電器要那么多干嘛?又不是搞電器展覽。也用不著那么高檔,能用就好。于是,家具就置了幾件便宜又適用的;電器只買了普通的電視機、洗衣機、冰箱、烤火爐。本沒打算買炊具,一想,遇著大雨大雪,或者曬破腦殼的天,難道也竄到館子去吃?這才置了煤氣灶和碗筷,買了油鹽醬醋。
離小區(qū)百十米遠,有本市響當當?shù)拿朗骋粭l街。這條街上,餐館連餐館,酒店鄰酒店,色香味都是一等一。搬來的那天下午,馬擁軍這家酒店看看,那家餐館瞧瞧。他得弄清楚,餐餐下館子,吃遍一條街,要多少天。這些酒店餐館都有些什么菜,哪樣菜是招牌菜。第一餐該在哪家吃,該要幾個什么菜。第二餐該在哪家吃,要幾個什么菜。得定下十餐,往后,吃了一餐,再選定一餐所在的餐館,以及該吃哪幾樣菜。他記得有個名兒,叫滾動式計劃。他就這么滾動著吃下去。
轉(zhuǎn)悠了一個多小時,看完最后一個酒家,他終于明白,這些酒家餐館,哪家不是貴得要死?自己錢再多,也用不著讓人一刀刀斬是不?又不是沒手沒腳,不如自己做。趁著天未黑,他去了附近菜市場,買了半斤肉,一把大蒜,半斤紅辣椒,一把大白菜。
小區(qū)內(nèi)沒有活動室,沒有人和他下象棋,也找不到能交心的人說話。他不得不調(diào)整自己,沒事時,偶爾在小區(qū)花園內(nèi)走走,亭子里坐坐,大多時候,貓在家里看電視。好在電視頻道多,想看什么都有。
八
眨眼工夫,近一年過去了。
那天晚上,八點時分,馬擁軍坐在廳屋沙發(fā)上,面朝電視機,腳塞在烤火爐內(nèi),兩眼閉著,將嘴張成雞蛋狀,打著鼾。電視熒屏里,兩個武功高手在天上飛來飛去。手機響了,是老吳打來的。老吳說,他要娶兒媳婦了,不收人情只喝酒,請馬擁軍務(wù)必捧場。若是不去,他每天咒馬擁軍三次?;槎Y在半個月后舉行。
老吳怕馬擁軍不記得,隨即發(fā)來了短信。
老吳是馬擁軍在紡織廠的工友。當時,和馬擁友軍關(guān)系最好。紡織廠破產(chǎn)后,老吳先是開飯館,后是做超市,再后來做房地產(chǎn)。這座城市有好幾個小區(qū)是老吳開發(fā)的。家里的錢,不說比湘江水多,也不會少到哪兒去。
老吳兒子和馬小駒同年,三十六歲了。小時候和馬小駒打架,哪一次贏過?說話、爬樹、翻墻、吃飯,哪樣比馬小駒利索?唯一比馬小駒強的地方是成績好。成績好,有屁用?這不,鬧到三十六歲才結(jié)婚。馬小駒若是在,孩子都七歲了,哪是他能比的?
馬擁軍忽兒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忽兒坐在沙發(fā)上,也不用下酒菜,喝著寡酒,將馬小駒從戀愛到死的過程回憶了一遍又一遍。
馬小駒二十七歲生日那天,下午三點許,做完午睡,王芳芳箍著馬擁軍的胳膊,到了柳葉湖公園的尾子上。六角亭內(nèi),幾個老人正在唱《劉??抽浴?。扮劉海的老頭,六十五歲左右,扮胡大姐的老太太,肯定過了七十。兩個拉二胡的,一個打鼓的,年齡都在六十到七十之間。正唱到“胡大姐,我的妻”“劉海哥,我的夫”。馬擁軍手肘碰了碰王芳芳,說:“你兒子的胡大姐,還不知道出生了沒?!毙南氲么叽邇鹤?,趕緊找,再不找,好的都被別人選了去。王芳芳正要回話,手機響了。馬小駒打來的。馬小駒傻笑聲不斷,笑了足有半分鐘,沒說出半個字。王芳芳說:“吃了鳳凰屁,還是吃了喜鵲屎?再不說話,掛了?!瘪R小駒說:“娘,恭喜你,要做奶奶了。你兒媳婦會來吃晚飯?!蓖醴挤夹χf:“你生日,娘記得。你怕娘不記得,編些沒影子的事?!?/p>
天剛黑,馬擁軍將五個菜端上了飯桌,王芳芳在炒第六個菜。馬小駒右手拖行李箱,左手牽個女孩,進了屋。行李箱是新的,尚未扯掉包裝薄膜。女孩叫袁熠。箱內(nèi)是袁熠的換洗衣服。馬擁軍和王芳芳見是她,心生了些歡喜。他們見過袁熠。打印社四個女孩,數(shù)袁熠最漂亮,也數(shù)她最溫存。另三個,手頭上稍閑,準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四個人一人一方,在飯桌邊坐定了。王芳芳做了八個菜。馬小駒給馬擁軍和自己各篩了一杯酒,雙手捧杯,敬了馬擁軍。馬小駒扶著筷子,望著爹娘,說,下午時,他帶著袁熠去婦幼保健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袁熠懷上了。
袁熠在馬家住了下來。兩天后,辦了結(jié)婚登記。接下來的日子,請了裝修隊,裝修了房子,添置了各種電器和家具。已是萬事俱備,只等過了元宵節(jié),便舉辦婚禮。
元宵節(jié)那天,吃罷晚飯,馬小駒、袁熠去了湘江風光帶散步。馬家離湘江風光帶不遠,頂多十分鐘腳程。前面不遠處,一對男女青年在吵著什么。馬小駒、袁熠停了腳步,馬小駒要打轉(zhuǎn),袁熠說:“聽聽,聽聽他們吵什么。”他們止了腳步,裝著眺望湘江對岸的景色。
那對男女青年是一對戀人,為觀音菩薩是男是女吵了起來。女青年說,觀音菩薩是女的,電視里說得明明白白。男青年說,他看了本什么書,書上說觀音菩薩是男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廟里和電視里卻說成了女的。兩個各擺知識和道理,試圖說服對方。偏偏兩個的知識都有限,都是一知半解,卻又都是屁事也要爭個輸贏的角色。便愈爭愈爭不清,只得都將聲音提高,試圖用更高的聲音壓著對方。一來二往,幾個來回后,雙方脾氣都是天大,都說對方拗,沒見過這么拗的人。繼則雙方都偏離話題,揭對方的短,句句都是匕首,字字都是投槍,都直插對方要害,將對方說得比下三濫還要下三濫。
忽地,女青年大喊一聲:“不活了,不活了,死給你看?!彼芟陆?,二話沒說,跳進了湘江。恰恰這塊兒是下水管道排水處,沒有緩坡,水深少說也有兩米。女青年已在江中一沉一浮。男青年追著女青年,到了江水邊,因不會游泳,只能兩腳亂跺,聲嘶力竭地喊:“救人,救人,救人呀?!瘪R小駒迅速下了江堤,縱身往江中跳去,剛游到女青年身邊,被她雙手撈著了,死死地箍住了脖頸。馬小駒沒法兒掙脫她,沒多久工夫,力氣用盡了,和女青年一起沉了下去。男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邊哭邊說著什么,嗚嗚咽咽的。袁熠兩眼一黑,倒在江堤上,暈死了。
一個小時后,一群冬泳愛好者將馬小駒和女青年打撈上來了,都沒了半絲活氣。
九
老吳家的喜宴,擺在五星級賓館東風大酒家。
到底是有錢人家,哪樣貴來哪樣。魚翅、河豚、山雞,馬擁軍哪見過?若不是服務(wù)員介紹,吃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紅酒和啤酒都是洋酒,馬擁軍不知道是什么品牌,白酒用的是茅臺。馬擁軍和幾個老同事一桌。那些同事,沒一個喝白酒,都捉著紅酒和啤酒喝。
馬擁軍沒喝過茅臺,只知道這酒貴,聽人說要兩千多一瓶。怕人看不起,說他見著茅臺就蠢喝,遠遠沒過癮。席散時,酒瓶里還余著三分之二。一個老同事拿著酒瓶往馬擁軍口袋里塞。這如何使得?與偷有什么區(qū)別?馬擁軍哪會做這等下作事,堅決不要。
那同事將酒瓶塞進了自己口袋,出了酒店門,將酒瓶遞給他,說:“兄弟,你好這口,拿了吧,算我送你的?!瘪R擁軍樂呵呵接了,說:“你送給我的,我當然要。老兄弟的好情義,不要,對得你起?”
晚飯時,馬擁軍哼著小調(diào),做了六個菜:熘豬肝,肉炒辣椒、火焙魚、鹵腸、金錢蛋、紅菜苔。一等一的酒,當然得六個菜。往常,頂多一葷一素。他拿著酒瓶左看右看,打定主意,做兩餐喝,篩了滿茶杯。這種茶杯,一瓶酒恰恰篩三杯。鼻子湊近了杯子,聞了,香味純凈,一絲絲直往五臟六腑浸。喝了一小口,甘泉般潤著喉嚨直往下滑,一股回香從五臟六腑冒了出來。點點頭,說:“媽的,硬是比谷酒好。”
他先是小口小口喝,漸漸地,大口大口喝。菜沒動幾筷子,滿茶杯酒沒了。搖了搖酒瓶,問自己,是喝個盡興,將余下的酒喝了,還是細水長流,留著下餐喝?該是這話不該問,肚子左側(cè)無端地痛了起來。他摸了摸肚子。立馬后悔,先是不該問蠢話,后是不該摸肚子。肚子不但痛,而且脹了。他望著酒瓶,皺著眉頭,說:“這么好的酒,也鬧這名堂?”隔十天半月,他都會這么鬧一次,肚子痛且脹,和這次稍不同的是,往常是肚子下面那塊隱隱地痛。他將余下的酒,全篩在杯子里了,不多不少,一滿杯。他測過許多次,逢著肚子又痛又脹,再喝一滿杯,不要多久工夫,準會放一串兒屁,肚子就不痛也不脹了。哪知道,這次不靈了,酒喝完了,屁沒半個,肚子不但沒好,痛和脹都厲害了些。
病了?只怕真是病了。得躺在床上,睡一覺,自然好了。他上了床,肚子脹得像要炸了的氣球,痛得像有人用刀子在里面絞。七想八想,想著這痛這脹的原由,終于想明白了:生命在于運動,他活動少了。整整一天,除了去喝喜酒,便是懶得像條蟲,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能不肚子痛?他爬了起來,一手摁肚子,一手拿掃把,掃了地,將那堆沒洗的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將那堆沒洗的碗筷洗了。他晾了衣服后,從臥室走到廚房,再從廚房走到陽臺,走來走去,走了整整兩百步,肚子照舊痛,照舊脹。實在受不了了,只得又躺到了床上,試著左側(cè)身,右側(cè)身,趴著睡,全然無濟于事。索性坐了起來,背靠著墻。感覺比剛才好了些,心想久坐一會兒,應(yīng)該不會再痛再脹。剛這么一想,肚子里鬧騰得更厲害了。他忙躺了下去。
就這樣,左折騰,右折騰,再折騰,天大亮了。
他聽太多的人說過,如今醫(yī)院是要錢的祖宗。往常有病,扛扛也就過去了。他已有十五年沒進過醫(yī)院。看情形,這次斷難扛過去。不去醫(yī)院,不痛死也會脹死。他嘆了口長氣,做好了準備,伸長脖頸由著醫(yī)院宰。拿了身份證,醫(yī)療卡,銀行卡和三千塊錢現(xiàn)金,穿上了那件舊式軍大衣,那雙長筒靴,出了門。
沒雨,沒太陽,風頗大,頗冷,吹在身上像針扎。他將毛披領(lǐng)翻了上來,遮了半截耳朵,縮了脖頸,袖著雙手,一步一個難,走了百十步,出了小區(qū),歇了會兒氣,又走了百十步,到了公交站,心里祈求上蒼,讓28路車快點到。只有28路車經(jīng)過第一人民醫(yī)院。
過去了至少二十輛公交車,偏偏沒有28路。的士倒是不少。他很少坐的士,不知道到第一人民醫(yī)院要多少錢,想想都不會便宜。哪像公交車,只要兩塊。肚子更痛了些,也更脹了,28路車依舊沒影子。一輛的士停在了他前面,司機搖下副駕駛窗玻璃,問:“去哪?要車不?”馬擁軍受不了了,心想反正打算讓人宰,讓的士司機宰第一刀,有什么不可?上了車,他兩手捂著肚子,兩眼盯著計費表。表跳到二十一塊時,到了。
門診大廳怕有兩層樓高,好大,好多窗口,到處是人。上次來,還沒有這棟門診大樓,也沒有這么多窗口、這么多人。他這邊望,那邊望,正猶豫著,該去哪個窗口,一個穿白大褂、戴護士帽、戴口罩的女人走了過來,聲音柔得如水,說:“老人家,你要掛什么科?”十五年前,哪有人管他掛什么科?好感油然而生。他想,該不會像大家說的那樣宰人,覺得來對了,病肯定會好得飛快。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該掛什么科?!迸藛枺骸澳膬翰皇娣俊彼f:“肚子又痛又脹。”女人望了望他額頭,說:“掛急診內(nèi)科吧。你跟我來。”他額頭上冷汗直冒。
到了急診內(nèi)科。一個男醫(yī)生問了他哪兒不舒服,叫他躺在一張床上,兩手在他肚子上這兒摁,那兒摁,每摁一下,都問一句:“痛嗎?”他如實說了。醫(yī)生問:“喜歡喝酒?”馬擁軍說:“嗯,喜歡。你怎么知道的?”醫(yī)生一笑,問:“天天喝?”馬擁軍說:“是的?!贬t(yī)生問:“每餐喝多少?”馬擁軍說:“少的時候三兩,多的時候半斤。有時候喝八兩、一斤?!贬t(yī)生問:“昨天喝了多少?喝的是什么酒?”馬擁軍說:“喝了一斤。兩餐一斤。喝的是谷酒?!彼桓艺f是茅臺,怕醫(yī)生笑:你這鬼樣子,一天喝了一斤茅臺,哄鬼?醫(yī)生自言自語:“邊吊水邊做檢查。八成是胰腺炎。”問:“誰陪你來的?”馬擁軍搖搖頭,說:“沒。”醫(yī)生說:“家里人呢?”他說:“沒了,都死了?!贬t(yī)生怔了怔,叫來個保安,說:“老人家很危險,你陪著老人家,邊吊水邊檢查?!睂σ粋€護士說:“你去給老人家辦手續(xù)。”護士向馬擁軍要了醫(yī)療卡和一千塊錢現(xiàn)金,辦手續(xù)去了。馬擁軍問自己:第一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態(tài)度變這么好了?什么時候變的?以前,哪有這么好?以前,一個個板著臉,像誰欠了他們幾十萬。
保安扶著他去了輸液室,躺在一張床上。不一會兒,過來了一個護士,將四大瓶藥水掛上了輸液架,留置針插進了他左手手背上的血管。保安推來了輪椅,扶著他坐好了。在輪椅上安置好輸液架,推著他這兒進,那兒出。到下午四點,不知道做了多少項目的檢查,才回到了急診內(nèi)科。
醫(yī)生說:“老人家,得住院,胰腺炎。你命大,拖了這么久,還能熬過來。”
十
馬擁軍醒了,是尿脹醒的。
馬擁軍睡著前,窗外尚是大亮,左右兩邊病床都空著。醒來時,天快黑了,病房內(nèi)三盞日光燈都亮了。右手邊病床仍空著,左手邊病床上,盤腿坐著一個老頭,低著頭,望著手機。一個老太太坐在床沿邊,眼睛盯著馬擁軍輸液架上的輸液瓶。老頭和老太太比馬擁軍略小。
輸液架上還有六瓶輸液瓶。一瓶250CC的,滴得不緊不慢,只余下點兒藥水淹著瓶嘴。一瓶500CC的,輸液管先穿過輸液泵,再連接留置針,半晌才肯滴下一滴水,讓人聯(lián)想到馬路邊給大樹打吊針,也是這般,許久才肯滴下一滴。另四瓶或大或小,全是滿瓶。
輸液架有些特別,下面裝有四個滑輪。輸液泵固定在輸液架上了。
醫(yī)生說,這瓶500CC的,要輸二十四個小時。滴完后,馬上換一瓶。醫(yī)生姓丁。馬擁軍被保安推進這間病房不久,丁醫(yī)生走了進來,囑咐了馬擁軍許多事。這段日子,不能吃任何東西,水也不能喝??诟蓵r,只能用棉簽打濕嘴。指著輸液架上輸液瓶,說哪瓶是消炎的,哪瓶是護肝的,哪瓶是護胃的,哪瓶是止痛的。往后,只要肚子不太痛,止痛的這瓶就不用打了。若是痛得難受,馬擁軍提出來,隨時可以加。要吊二十四個小時的那瓶,則是保證他身體所需的基本營養(yǎng)。出院后,吃清淡的食物,酒一定要戒,辣椒最好別吃。再喝酒,命說丟就丟了。即使不丟命,也很有可能再次誘發(fā)胰腺炎,轉(zhuǎn)為慢性,甚至轉(zhuǎn)為胰腺癌。煙最好也戒了。
馬擁軍坐了起來,正要下床去衛(wèi)生間撒尿。老太太起了身,摁了馬擁軍身后墻上的開關(guān)。開關(guān)邊的小綠燈亮了,有喇叭聲從門縫里擠了進來:26號病床呼叫,26號病床呼叫。馬擁軍望著輸液瓶,發(fā)著呆。怎么這么蠢,連個開關(guān)也不知道摁?若是王芳芳在,哪用得著別的女人替自己摁開關(guān)?心里已是凄清一片。
老太太望著老頭說:“紅燒肉,蒸蛋,小菜,好不?”說得不緊不慢,聲音不高不低,頗為溫柔。老頭呵呵笑著,說:“老婆說啥就是啥,我記在心里了?!崩咸隽碎T。
一個護士走了進來,給馬擁軍換了輸液瓶,說:“馬爺爺,還痛不?”護士不到三十歲。馬擁軍說:“沒那么痛了。脹,還是脹得緊。”護士嘆口氣,說:“總得有個人護理。胰腺炎,很討嫌的?!瘪R擁軍橫著眼睛望著護士,心說:“你故意埋汰我?”壓著脾氣,說:“不要,我自己能行?!弊≡翰酷t(yī)生和護士們都問過他了,誰護理?他已說過,老婆和兒子都死了,沒人護理。護士說:“叫個親戚來吧。”馬擁軍心說,親戚這么好叫?果真叫他們來照顧他,還不將他當鬼躲?他沒吭聲。護士說:“要不,請個護工?沒人護理怕不行。我去給你叫個護工?”馬擁軍脾氣沒法壓住了,怒道:“老子又不是沒手沒腳,要護工干嘛?護理護理,沒人護理會死?老子死了又不要你埋?!弊o士一怔,臉一紅,說:“我又沒說別的,用得著對我這么兇?”氣鼓氣脹轉(zhuǎn)過身,走了。
馬擁軍費了老久工夫,穿好了靴子。右手捂著肚子,打針的左手拖著輸液架,到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了門。撒完尿,掏出一支煙來,點燃了,仰著頭,吸了一大口。嘆口氣,將那口煙吐了出來。腦子里是老太太替他摁了開關(guān),繼而護士埋汰他。若是王芳芳和馬小駒在,替他摁了那開關(guān)多好,哪用得著外人摁,也不會有護士埋汰他,眼里有了欲滴不滴的淚。煙快吸完時,他猛地想到,護士并不是埋汰他,他脾氣太大了。都六十四歲了,還這么大脾氣,哪像個事?他將煙頭丟進了便盆,打開龍頭,沖了,右手衣袖抹了眼睛,拖著輸液架,回到床邊,斜躺在床上。
老頭問馬擁軍貴姓,退沒退休,退休前在哪工作,什么病進的醫(yī)院?馬擁軍一一答了,問了老頭同樣的事。老頭說,他姓黃,先年退的休,退休前在電機公司工作,患的是前列腺癌。這次,要住一個星期,主要是做檢查。若是還穩(wěn)定,過幾天,陪著老婆旅游去。前段時間,他和老婆去了桂林,這次準備去杭州。他說:“桂林的山,那鬼樣子,真的好看。那洞,該是神仙住的地方。那水,好清,跟自來水一樣?!?/p>
黃老頭說得風輕云淡,好似他患的不是癌,而是感冒。馬擁軍七想八想開了。電機公司工資不高,退休金肯定就那個樣,黃老頭哪來的這么多余錢?患了癌,還到處跑,他的病沒有妨礙?黃老頭該是眼睛有毒,一眼就看出來了馬擁軍在想什么,說,他兒子碩士畢業(yè)后,考到了廣州稅務(wù)局,工資高,比一般的人高得多,見說他娘發(fā)了旅游癮,每個月都打錢給他們。黃老頭說:“馬哥,我老婆沒別的奢望,就想我陪她多看幾個地方。以前,哪有時間?如今好了,退休了,屁事也沒了,能陪她了?!薄榜R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輩子,我還真沒給過她什么。就是想給,憑那幾個工資,給得起嗎?幸虧有個好兒子。這不,趁著還走得動,陪她多走走?!?/p>
馬擁軍慚愧了,想起了王芳芳。先是在紡織廠做擋車工,四班三運轉(zhuǎn),哪天不是累得半死?后來失業(yè),在家侍候他和馬小駒。家里雖然窮,一家三口卻也溫馨。窮,是他馬擁軍沒本事,溫馨則是王芳芳的能耐。再后來,馬小駒做生意,家里有了余錢,他們的家堪稱幸福了。她說過好多次,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一想看解放軍升國旗,二想爬長城,三想逛故宮。他窮怕了,總是說,讓家里多緩幾口氣,再去北京不遲。王芳芳拗他不過,只得聽他的。
馬擁軍心里罵了自己一通:沒良心的,老婆那么好,比黃老頭的老婆至少好一百倍,北京也不陪她去。隨即做起了白日夢,回到了十年前。王芳芳挽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臂膀上,站在天安門廣場,唱著國歌,看解放軍升國旗,繼而爬長城、逛故宮。又想黃老頭兒子不錯,能打錢給爹娘。但和馬小駒比起來,只怕要差一大截。馬小駒沒讀那么多冤枉書,少花了爹娘多少錢?若是也考個碩士,他送液化氣能供養(yǎng)得起?賺的錢肯定比黃老頭兒子多出不少。更重要的,對爹娘的孝順,別說黃老頭的兒子,便是如今絕大多數(shù)青年,有幾個比得上?單說馬小駒二十六歲那年,有次馬擁軍酒醉了,要馬小駒跪在他面前,保證一年內(nèi)找個女朋友回來。馬小駒真跪下了,舉起右手發(fā)了誓,說保準在一年內(nèi)找個女朋友。第二年,他不但找了女朋友,還使女朋友肚子里有了馬家的種。馬擁軍想著想著,淚要往外涌,他趕緊忍住,自己扯開話題,說:“老黃,你的想法好。我們國家的山水,全世界加起來也比不上。就說新疆的沙漠,那沙子的品質(zhì),多好,比外國沙漠的品質(zhì)好上一百倍。是要多走走?!?/p>
十一
黃太太回來了,一手提一塑料袋。黃老頭將手機扔在枕頭上,要下床。黃太太說:“坐好,我來。”黃老頭腳伸直在床上坐好了,壞笑著說:“做老婆大人的好學生,吃飯飯啰?!彼掀判α?,說:“貧嘴。長不大?!睂⒋矁蛇叿鰴诶穑∠聮煸诖参驳娘堊腊?,架在扶欄上,擺好飯菜,說:“只看到一家蒸菜館,不知道味道怎么樣?!睂⒁粔K紅燒肉夾到了黃老頭的飯盒內(nèi)。
馬擁軍瞟一眼桌上的菜,見和袁熠蒸菜館的菜一個顏色,猜著味道也是鬼吃了第一遍。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心想莫不是看相沒有,味道卻好?口水說來就來。頓時,嘴和喉嚨餓了,能吃進一頭牛,幸虧肚子不配合,仍脹得緊,不能塞進半粒米,不然,不餓死也會饞死。怕他們看到他吞口水,轉(zhuǎn)過身去。黃老頭和黃太太吃飯的聲音都響,吧唧吧唧。馬擁軍猛地明白,哪是什么味好,是夫妻一起吃飯,能不好吃?記起那時,一家三口在一起,餐餐都是噴香。何況王芳芳的手藝,天下有幾個人比得過?“唉”地一聲長嘆,腦子里的好日子嘆沒了,已是他一個人孤魂野鬼一般,一日不如一日,活了八年了。
門開了,走進來兩個護士,收拾著那張空床。彈指工夫,墊被墊好了,被子和枕頭擺好了。一支煙之后,急急忙忙,走進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個中年女人。老太太一手拿塑料臉盆,一手提鐵桶,中年女人手上提著一個旅行袋。她們身后,四個護士推著一張單架床進來了。單架床上躺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護士們七手八腳將老頭移到了空床上,囑咐了老太太和中年女人一陣子: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隔會,用棉簽給他涂濕嘴;通了關(guān),給他多吃補的,吃得愈多愈好,恢復(fù)得愈快。護士們走了。
老太太從旅行袋里拿出了保溫杯,茶葉,牛奶,牙膏,牙刷。該擺在床頭柜里的,擺在了床頭柜里,該擺在盥洗臺上的,擺在了盥洗臺上。中年女人拿著臉盆去了衛(wèi)生間,一陣兒水響后,接了半盆熱水,回到老頭床邊,將毛巾泡濕了,說:“爸,洗臉?!睌Q開了毛巾,一手端老頭的頭,一手給老頭洗臉,說:“看我老爸這臉,生得多好,帥得沒邊的?!崩项^咂吧了幾下嘴。老太太說:“想吃東西?醫(yī)生說了,得先放屁。有本事,放個屁看看?!敝心昱苏f:“爸,是不是口干?”她擰開保溫杯,捏著棉簽蘸了水,在老頭嘴上輕輕地涂。
馬擁軍早口干了,上下嘴唇都起了殼。左望望,右望望,試圖找到屬于他的棉簽和水,哪有?只得用舌頭舔了上下嘴唇。又想著沒帶毛巾和牙膏牙刷,沒法兒漱口洗臉,只怕一身會發(fā)臭。繼而想,若是王芳芳和馬小駒在,這時,王芳芳肯定在給他洗臉,馬小駒則拿著棉簽給他涂濕嘴。哪會什么也不帶,就往醫(yī)院跑?他怕往下想,準備蒙頭睡覺,猛地想起在吊水,這才發(fā)現(xiàn),輸液管臨近左手這段,已是血紅。再看輸液瓶,那四瓶滿的,照舊滿著,那瓶要滴二十四個小時的,照舊半天才滴下一滴,那瓶正在輸液的250CC的輸液瓶,哪還有半滴水?他轉(zhuǎn)過身去,摁了身后墻壁上的開關(guān)。
他希望來的不是剛才勸他找護工的護士。門開了,偏偏是她。馬擁軍將頭轉(zhuǎn)到右邊。中年女人在鐵桶里搓另一條毛巾,搓了三五下,擰干了,給老頭抹腳。他心想,若是王芳芳和馬小駒在,這會兒不知道是王芳芳,還是馬小駒給自己抹腳。一想,不對,他可以坐起來洗,用不著他們給自己抹。
那護士給馬擁軍換了輸液瓶,什么也沒說,頭也沒回,出了門。
十二
止痛藥過了有效時間,馬擁軍肚子又痛了起來。他痛醒了。與吊止痛藥之前比,脹完全依舊,痛好像稍輕了些,又好像壓根兒沒有好轉(zhuǎn)。他右手伸向身后開關(guān),卻沒有摁。止痛藥如果沒有負作用,醫(yī)生會讓他一瓶接一瓶地吊。下了決心,硬挺過去。
天花板上,馬擁軍頭上的日光燈仍亮著,左右兩盞關(guān)了。那個七十余歲的老太太,將折疊床攤開在她老公病床的右邊,卻沒有躺著睡,而是趴在她老公床沿上,手上捏一根棉簽,閉著眼,宛如雕塑,一動不動。她老公不知道哪兒痛,正輕聲呻吟。黃老頭嘴張成雞蛋狀,很安靜,沒有鼾聲。離黃老頭床尾大約四十公分遠,黃太太睡在折疊床上,鼻子以下部分縮在被子里,鼾聲時重時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