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紹章

埋 山

有一年蓋房子，我們到河里

抬石頭，砌墻基，父親相中了

兩條小河交叉口的那塊青石

青石平滑，自然圓，口徑一尺半

天生的柱腳石，但是它

下半身被沙石淤裹，我們找來

十字鎬和鋼釬，撬開包夾石

挖掘泥沙，只見青石前后左右

充氣球般擴(kuò)張，直到天黑

清晨接著淘，越淘越寬

越淘越深，晝夜深不可測

使父親腿顫，手抖，心發(fā)慌

父親撤走，伙伴們趕來

繼續(xù)幫我挖，從冬天，挖到開春

從岔河挖到兩條河的河心

到沿河兩岸，我們豎起云梯

爬上岸吃飯喝水，從岸上俯瞰

青石生了根，生根的石頭

自古稱為山，山是用來

攀登的，我們不敢往下挖

反身朝山外跑，我跑到十年后

被百年不遇的暴雨擋住去路

又掉頭往回趕，趕回當(dāng)年的河邊

站在岸上搜尋河底的山

但見大洪水，已經(jīng)把山埋葬

月亮掛在南門坡頭

停電之夜，路燈罷工，從山腳

往上走，步行回家，月亮像一個餡餅

驚醒沉睡的饑餓，不緊不慢地

走近獨(dú)自饕餮的太白，饞得流口水

流動一把梳子，經(jīng)東坡的杯盞

梳問天的經(jīng)線，過易安居士的西樓

理尋覓的緯線，編織一張網(wǎng)

打撈那條名叫往事的魚

魚兒總是漏網(wǎng)，說明魚不夠大

剛剛被拆的魯班閣，就從坡左邊

漏了下去，漏到我的心里

聽王摩詰在月下漱石枕流;而坡右邊

前年填洗馬塘?xí)r被斬首的柳樹

被歐陽永叔的黃昏接住，將蛙鳴

從辛稼軒的稻香里蕩漾開來

再往上走，月光下發(fā)生的都是秘密

不能說出來，博物館那些魂魄

攝走掉的草長鶯飛，不能說出來

制藥廠的廢水廢氣，催促綠離開枝頭

不能說出來，被拆遷的陳家村

淚水凍僵的犬吠，不能說出來

你不能說江湖一片亂麻麻

但可以說，月亮算什么，人在江湖

肚子餓了，搞月餅來吃;天黑了

隨手摁電燈，激活清明上河圖

繼續(xù)往上走，到達(dá)坡頭，電來了

路燈們把月亮往高處推

月亮抬高我的眼睛，我并未發(fā)現(xiàn)

腳下的窨井蓋被人撬走，一淺腳下去

深深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去高鐵站

大觀河邊蹲著六只白鷺

它們沒有國籍，家肯定是有的

我不知道在哪里，就像我

每天奔跑在堆積汗水的路上

堆砌房租，沒時間去申請護(hù)照

只好將護(hù)照統(tǒng)一管理登記表

交了白卷;上交考試答卷

我很熟悉，信心滿滿，底氣爆棚

帶著使命和抱負(fù)，辜負(fù)并虛度

充實(shí)的光陰，比起拔稗草的父親

當(dāng)保安的表哥，送外賣的小伙

彈棉花的外省人，我走在彎道上

做著超車的夢，夢里花落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早晨的

第一條新聞，昆明至楚雄

動車開通以后，行駛時間已經(jīng)

縮短一個半小時，探親更加便捷

高鐵那么近，車站略為遠(yuǎn)了些

一大碗小鍋米線都消化完畢

我還在換乘公共汽車的駝峰街口

等待綠燈閃亮，我看見一張床

橫在斑馬線上，與來往車輛

形成直角，行人匆匆而過

沒有人注意到，我真想停下來

斜靠著這張床休息一下

想起玉蘭花記不起曾經(jīng)在哪里

并非蜜蜂，并非蜜蜂采花的喻意

他直接在白玉蘭的花瓣里沐浴

回家的感覺，但不是坐在餐桌邊

吃晚飯，而是像一根火柴

或一顆朝露，點(diǎn)燃花蕊

閃亮金色的花芯，凌寒溢香

香氣的銅鑼敲裂冰霜

攜露珠直奔根須，抵達(dá)火焰的王宮

在火的舌尖張開水的翅膀

內(nèi)斂的宇宙，最高的星辰相遇

光柱合成澄澈透明的洋流

排山倒海席卷眾妙之門

門里門外的他，到達(dá)正午的大海

一萬匹藍(lán)綢子綻放九萬朵白玉蘭

在綠色的愛情之上，在紅色的

歷史之上，在白色的哲學(xué)之上

在凜冽的冬天，鋪開溫潤的棉被

融化積雪，涌動春水，蕩起雙槳

早生的華發(fā)幻化為安詳?shù)哪咎?/p>

還原蓬勃的青絲，氣沉打坐的丹田

百煉成鋼，并且百步穿楊

射落候鳥，但留下不可逾越的飛

懷抱藍(lán)（盡管一無所抱）

向著陽光飛去，一直飛到太陽里

像魚兒一樣游回去

追憶似水年華，穿墻而過的風(fēng)

以月亮為刺客飛動匕首

一朵云受傷，棲落枝頭為鳥

三兩只，七八只，千百只

鳥叫的聲音是綠色的

清脆的鳴囀，像住在葡萄的家里

全身包裹著蜜，幽遠(yuǎn)的核

是不被觸及的部分;幽遠(yuǎn)以遠(yuǎn)

是松鼠奔跑，帶動落葉敲打耳鼓

鼓點(diǎn)蓋住了皮膚，蓋住了名姓

蓋住了遠(yuǎn)方;遠(yuǎn)方是一團(tuán)火

雪在燒，火焰的精蟲由汽而水

由水而冰，著床為根須

越長越硬的骨頭，撐破羊水

先溪后河，再江而海，一去成彼岸

那么多人往回泅渡，那么多人

浸濕了鞋襪，解不開項(xiàng)鏈

往下沉的座椅，撲騰著轉(zhuǎn)身上岸

沒有人注意到我赤裸裸鳧水

沒有人看見我用狗刨式

一個人擺渡，占據(jù)了整座大海

在西南聯(lián)大聽雨

雨一直下，平日里游人如織的

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原址

傍晚的天光，八十年前向上

飛揚(yáng)的淚，從天而降，傾訴著

國破山河碎的回聲，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穿過牌門和

廣場，紀(jì)念館以東，三十年前

我走下學(xué)生宿舍四號樓

出門左拐，聽西南聯(lián)大教室

隱約的合唱：“萬里長征，辭卻了

五朝宮闕……”隔代的旋律

送我去通宵教室，于句讀中

聽風(fēng)雷，于迷戀中反思

心憂天下，憤世嫉俗，把國家

揣緊在懷里;今天我在此地

批閱學(xué)生作業(yè)，作業(yè)里

他們的路線圖譜，一本駕駛執(zhí)照

一本執(zhí)業(yè)資格證，一把座椅

一串套房鑰匙……落后于時代的我

游離于人潮人海，熟悉卻陌生地

飯后踱進(jìn)來……出門的時候

意外地遇見一個小孩，他騎在

父親的肩膀上，把雨傘

舉向張伯苓校長的銅像上方

邀約爸爸，給爺爺遮擋雨水

洗日子

打開一盒香煙，在每支香煙上

工整地書寫一條河的名字

喜悅的時候，給水煙筒換上清水

把松花江插進(jìn)煙嘴點(diǎn)燃

半個臉罩住筒口吐納滿腔肺腑

憤怒的時候，點(diǎn)燃怒江

吞云吐霧抹平橫斷山的溝壑

哀傷時點(diǎn)燃烏江，把霸王別姬

化為煙灰;快樂時點(diǎn)燃漢水

煙霧漫過秦嶺，順流魚游漢字

逆流鳥鳴漢語，山南水北

種瓜點(diǎn)豆，更多的時候

讓長江和黃河在胸腔洗日子

洗去虎跳峽的門牙，壺口瀑布的

嘶吼，以及尾氣，污水

乃至霓虹的倒影，直到過年

點(diǎn)燃那支寫著洗澡塘河的香煙

閉上眼睛，一口氣吸進(jìn)肚里

漂洗父母遺留在世的叮囑

懷 念

我和你一樣吃過土豆

比如說北方的地蛋

比如說中南半島的馬鈴薯

比如說火燒洋芋

比如說白水煮洋芋

比如說酸腌菜炒洋芋片

比如說干焙洋芋絲

比如說老奶洋芋

比如說麥當(dāng)勞肯德基的薯?xiàng)l

比如說油炸洋芋小丸子

不一樣的地方

你沒有吃過我的黃燜洋芋

我父親從街上買回洋芋

揀出雞蛋大小的刮洗干凈

我母親將它們放進(jìn)土鍋

加水少許在炭火上燜

七八分熟時

放入豬油和鹽巴

斜轉(zhuǎn)著鍋烘烤二十分鐘左右

揭開封蓋鍋口的菜葉

里面飄散的香氣

彌漫到昨夜的夢里

醒來卻再也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