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昕娛
摘要:鮮卑是我國古代東胡族系的重要成員,不僅創(chuàng)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一政權——北朝(北魏、北周、北齊)政權,還有效地促進了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為隋唐盛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本文從物質文化資源、精神文化資源兩個層面,對鮮卑歷史文化資源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包括生產方式、建筑、社會習俗、宗教、思想等層面的內容,重點探討鮮卑歷史文化的價值及其對后世的影響。
關鍵詞:鮮卑;歷史文化資源;歸納;特征
中圖分類號:K87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1)10-0024-07
關于鮮卑文化的研究,多集中于文化的外在形態(tài),對文化資源缺乏必要的歸納與總結。不僅如此,即使在外在形態(tài)的研究中,也存在著籠統(tǒng)化、含混化的特征,未能從文化構成的“子要素”出發(fā),進一步深化研究。如在物質文化的研究中,一些學者僅僅論述了鮮卑物質文化研究取得的成就,卻未能在此類成就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歸類與特征上的總結,當然也就難以體現(xiàn)鮮卑物質文化的特性。精神文化與物質文化盡管在外在形態(tài)上存在著差異性,但文化資源上卻具有共性和傳承I生。
一、鮮卑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資源的歸納
(一)物質文化資源歸納
物質文化,是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形式,主要體現(xiàn)在生產工具、建筑遺留、生活方式等領域。物質文化既包含人類生產進程中所采用的各種物質手段,也囊括了人類從自然界中所獲得的一切成果。縱觀現(xiàn)存的鮮卑遺址,可以明確地界定,在鮮卑歷史文化的研究中,必須以物質文化作為先導。
匈奴攻滅東胡部落聯(lián)盟后,整個東胡不再做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存在,而是分化為不同的小部族,依附在匈奴的羽翼下,漸漸壯大自身,這就給鮮卑族以獨立發(fā)展的機會。由于匈奴的影響,鮮卑族也采用匈奴的政治體制,并隨著匈奴向西的逐漸遠遁,而取代其成為中原王朝的另一大威脅。在此期間,鮮卑族由一體逐漸分化開來,但直至魏晉時期,鮮卑諸部在發(fā)展歷程、社會習俗、管理方式上還是有著很大的共同性,如政治結構相似、生活方式相同,當然受中原文化的影響其政權的延續(xù)方式、嫁娶方式、墓葬方式也逐漸與中原類同,但仍保持著自己的特性。
總體說來,鮮卑物質文化資源可以歸結為以下三點:
1.生產方式的演變與發(fā)展
鮮卑族隨著部族力量的不斷壯大而走向強盛,具有成熟化、封建化的特征。就農業(yè)而言,鮮卑的生產農具在未入主中原時就已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從今天內蒙古各地發(fā)現(xiàn)的遺址可以看出,鮮卑早在東漢時期已有農業(yè),到南北朝時期農業(yè)更是成為其重中之重的一項,各種省力、簡便、高效率的農具層出不窮,如鐵齒漏楱、木斫、陸軸、鐵齒耙、魯斫等,單《齊民要術》中記載的北朝農具就多達30余種。由于冶鐵技術的發(fā)展,北魏的新型鐵制農具也有所增加,還出現(xiàn)了鋼刃熟鐵農具。
畜牧業(yè)原為游牧民族的主要經濟形態(tài),隨著鮮卑崛起,尤其是入主中原后,給中原人民帶來吃肉、吃奶酪的習俗,使得畜牧業(yè)也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這也是鮮卑人的功勞。據(jù)《魏書·食貨志》載拓跋燾時“馬至兩百余萬匹,橐駝將半之,牛羊則無數(shù)”,《魏書·宇文福傳》也有“福規(guī)石濟以西、河內以東,拒黃河南北千里為牧地”的記載,可見北魏時期畜牧業(yè)之發(fā)達。
手工業(yè)受戰(zhàn)爭的頻發(fā),以及人身依附關系強化等因素的制約,在剛開始的時候發(fā)展較為緩慢,但在個別領域仍然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最為典型的便是各種器皿的研發(fā)與生產、紡織、瓷器的制作等。單以冶鐵技術而言,不僅生產種類相當多元,包括生活用具、生產用具、武器等,而且質量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商業(yè)在兩漢時期受到帝王的嚴厲壓制,雖然土族之中的商業(yè)行為頻繁,但整體社會地位受到歧視。鮮卑族建立北魏王朝后,隨著門閥制度的強大,商業(yè)也快速發(fā)展起來,從現(xiàn)代敦煌考古發(fā)現(xiàn)中可以得出,有強大的北魏鮮卑政權,我國的絲綢之路得到了有力的保障,西域各國甚至中亞地區(qū)都有北魏商人的足跡存在,這是在魏晉之前所不多見的。
2.城市建筑的擴張與完備
鮮卑先是由東北向中北遷徙,而后又趁中原動亂的時機南遷、西遷,各部落在遷徙的同時,曾建立起不少區(qū)域型政權,其中規(guī)模最大、歷史最久,對中國歷史影響最深的則是拓跋鮮卑所建立的北魏。在北魏的長期發(fā)展中,先后有平城、洛陽兩座使用時間較長、規(guī)模較為齊全、歷史文化保存較為完好的都城,而這兩座城市也代表了北魏自身發(fā)展的兩個階段。
平城為拓跋珪所建,至拓跋宏遷都洛陽之前,平城一直扮演著北魏政治中心的角色。從現(xiàn)在發(fā)掘的平城遺址上看,其形制、規(guī)模雖然受大同地區(qū)地形特點的影響而比較狹窄,但仍規(guī)劃齊整、結構合理、功能齊全,有著我國古代先進的城市建造特點。自五世紀中期,拓跋魏統(tǒng)一北方以來,平城受地理位置與文化氛圍的雙重制約,已經越來越難以承擔都城的職能,銳意進取的孝文帝拓跋宏決意遷都洛陽,因而洛陽成為北魏的政治、文化中心。
北魏在魏晉洛陽舊址的基礎上,整修了外郭城,外郭城呈東西向長方形,規(guī)模比起魏晉時期的洛陽更為宏大,其中各個功能區(qū)域已經得到明顯的劃分,因而出現(xiàn)了劃時代的變革,為隋代的大興城、唐代的長安城和洛陽城開創(chuàng)了先例。
除了都城的建設外,鮮卑還不斷縮小兩漢以來的行政區(qū)劃,并在各個小單位的行政區(qū)劃上進行城市建設。這些城市雖然規(guī)制等遠遠比不上都城的宏偉,但也給了當?shù)匾粤己玫拈_發(fā),從這方面看鮮卑為我國邊遠地區(qū)經濟的開發(fā)也做出了不少的貢獻。此外,在鮮卑統(tǒng)治中原時期,中原的佛寺尤其多,據(jù)《洛陽伽藍記》的統(tǒng)計,大小寺廟計有1000余所。同時,根據(jù)目前平城遺留下來的建筑遺跡看,其云岡石窟現(xiàn)存洞窟45個,造像51000余軀,是中國最大的石窟之一。難怪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感嘆道“鑿石開山,因嚴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梢?,石窟在我國雕塑史上影響深遠,由此石窟雕塑的文化,也成為我國社會文化史領域的寶貴財富。
3.社會生活的豐富與多元
社會生活是物質文化最直觀的體現(xiàn),相比于之前朝代,拓跋鮮卑所構建的北魏,社會生活更為市民化、多元化。一般而言,社會生活可以分為衣食住行四個領域。
就衣而言,胡服是少數(shù)民族衣著的統(tǒng)稱,相比于漢服的寬袍大袖,胡服多緊身、窄袖,便于行動。未人中原時的鮮卑在生產方式上以游獵、畜牧為主,因而在服裝上也必須契合游牧的需要,通常身穿小袖緊袍,著靴,腰問束隔帶。正如北宋沈括《夢溪筆談》中所言“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勒,皆便于涉草”,這和我國北方的游牧民族差不多,并無太大的變化。拓跋魏遷都洛陽后,鮮卑族漢化進程加快,生產方式、政治制度轉變的同時,生活方式也必然會發(fā)生相應的轉變,服飾中融入了很多漢族元素,《北齊校書圖》中所記載的“通天冠、絳紗袍”等都是顯證,從鮮卑人衣著變化的漢化程度,已看不出其游牧民族的特性。
鮮卑在飲食上與漢族也有著不小的差異。鮮卑早期,多以乳制品和肉食為主,至北朝時,由于對發(fā)酵技術的掌握,饅頭、發(fā)面餅等日益成為主食。在古代漢族民眾的飲食結構中,很少會有乳及乳制品,游牧民族的入侵以及畜牧業(yè)的發(fā)達,使得乳制品成為北方漢族人民經常使用的食物,以至于南朝大臣王肅初至北方時,竟不識酪漿等物。
在居住上,鮮卑民族未入主中原之前,住的是氈房,或者“天為幕地為席”。在與漢文化接觸之后,鮮卑逐漸擯棄氈房的游牧居住方式,改為木結構的房屋式定居居住方式,這是鮮卑最顯著的進步之一。隨著北魏的建立,鮮卑開始修筑城池、規(guī)劃街道、營造宮殿等,逐步與漢民族趨同,并再不分彼此了。
婚喪嫁娶是社會風俗與生活方式的典型反映,《禮記》作為古代禮儀規(guī)范的“教科書”,針對婚喪嫁娶的內容最多。早期鮮卑在婚姻習俗上與漢族相差甚大,婦女一定程度上可以自行決定自己的婚姻,甚至有部分還具有婚前性自由的特性,這在漢族地區(qū)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如《北史·高車傳》記載:“處女歌謠云:求良夫,當如倍侯”;如《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記載了烏桓的婚俗:“婿隨妻歸,見妻家無尊卑,旦起皆拜,而不自拜其父母。為妻家仆役二年,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出妻家。故其俗從婦人計,至戰(zhàn)斗時,乃自決之。父子男女,相對蹲踞,悉髡頭以為輕便?!敝劣谄渌盍曀锥?,盡管拓跋鮮卑還在有意無意地遵守某些“祖制”,但整體趨勢已經向復雜的漢族禮儀發(fā)展,因而這些“祖制”也逐漸變成了象征。
(二)精神文化資源歸納
精神文化是指人類精神世界的文化,反映在宗教信仰、文藝創(chuàng)作、哲學思想、道德法律等層面之中。鮮卑源出東胡,故鮮卑的精神文化反映在騎馬和摔跤上,這是大多數(shù)游牧民族的共性。當然也有異同性,比如在宗教文化上,鮮卑選擇了大乘佛教,并留下大量的遺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留下很多膾炙人口的名篇,與南朝相映生輝;在藝術成就上,從云岡、龍門石窟,以及大量的佛教造像中,便能感受其中的高超,這是大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所不具有的。
1.濃厚的宗教文化
宗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精神文化的內核,無論是南方的漢族政權,還是北方的胡族政權都深受宗教文化的影響,其中影響最大的為佛教。當然,在佛教盛行之前,東胡各族,包括鮮卑在內,大都信奉薩滿教等巫文化,薩滿教以萬物有靈為基礎,是較為原始的宗教形式。
范曄《后漢書》:“俗貴兵死,斂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則歌舞相送。肥養(yǎng)一犬,以彩繩纓牽,并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使護死者神靈歸赤山?!彼_滿教作為原始宗教形態(tài),其“巫文化”的特性很重,而且巫醫(yī)不分家,使得在薩滿影響下的鮮卑,社會功能很粗糙,生產力進步有限,基本上處于原始社會末期和奴隸社會早期,難以滿足部族的發(fā)展和壯大。鮮卑建立北魏王朝后,其迅速從奴隸社會轉向封建社會,宗教信仰也因封建化、漢化之后鮮卑政權的實際需要,日益為中國原有的道教和佛教所代替。但薩滿教的許多儀式仍然保存了下來,《南齊書》載鮮卑祭天禮儀為“立四十九木人,長丈許,白幘、練群、馬尾被”,與漢族王朝的南郊祀天的嚴謹性、浩大性和神秘性迥然不同。拓跋鮮卑內遷之后,隨著帝王威權的日益加重,能與其分庭抗禮的大祭司逐漸被拋棄,薩滿教也走向了衰落,繼之而起的是佛教。
佛教在東漢時期傳入中國,魏晉時期最為顯赫,這一方面和佛教所宣揚的輪回和現(xiàn)世受苦、來世享福的理論有關:另一方面也和統(tǒng)治者為強化統(tǒng)治,有意利用宗教維護統(tǒng)治、使治下百姓順從有關。北魏統(tǒng)治穩(wěn)定之后,佛教獲得了長足發(fā)展,歷代皇帝都廣設寺院、雕鑿石窟。據(jù)統(tǒng)計,至北魏末年,北朝各地計有寺院3萬余,僧尼200余萬人。雕鑿的石窟著名的有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等。
佛教的盛行雖然有助于麻痹民眾的斗爭思想,但也會造成兵源、稅源減少現(xiàn)象。加之佛道之間的斗爭日常激烈,個別君主曾有過抑制佛教之舉,最有名的就是“三武滅佛”,其中第一武便是魏太武帝拓跋燾,他的主要目的是從佛教寺院中獲取財富和人口。
2.興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
魏晉時期的文學,上承秦漢之樸素,下啟盛唐之宏大,創(chuàng)造出了獨屬于這一時代的綺麗,這是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關鍵階段。當然,受主客觀各種因素的制約,以鮮卑為統(tǒng)治民族的北朝,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較南朝有著一定的差距。
早期鮮卑因漢化不深,少有文學作品流傳下來。遷都洛陽后的北魏,文學創(chuàng)作迎來了一波小高峰,這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主要包括三種:漢化后的鮮卑人、北方地區(qū)原有漢人,以及從南朝歸順的漢人。以數(shù)量而言,北方地區(qū)原有漢人居主體;而以質量論,則南朝歸順漢人的文學作品更勝一籌??傮w而言,南北朝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存在文風綺麗乃至綺靡的問題,而北朝的文風綺靡主要為“偷師”南朝文學風格所致。
當然,還有一批經典的散文作家與作品,如酈道元、楊街之等人。酈道元的《水經注》雖然是一本地理學著作,文筆卻非常自然、生動,成為古代文學經典,而成為這一時代別具一格的表現(xiàn)形式。
詩文創(chuàng)作是魏晉時期文學的主體,北魏初期詩文創(chuàng)作相當?shù)蚵洌浱涞?、孝文帝兩次漢化后,詩文創(chuàng)作走向復興,且呈現(xiàn)出明顯的南朝化傾向。但北方畢竟為金戈鐵馬之地,非南朝溫柔鄉(xiāng)可比,詩文創(chuàng)作中也多慷慨悲歌之詞,如王肅的《悲平城》“悲平城,驅馬入云中。陰山?;扪乃蔁o罷風”,形式雖仿南朝,風格卻迥異,又不見綺麗的感覺,給人以一種讀起來朗朗上口的韻味。
3.高超的藝術成就
佛教是魏晉南北朝精神文化的內核,這一點在藝術領域尤為如此,雕塑、繪畫、舞蹈、音樂乃至書法等藝術門類無一不受佛教影響。因而,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懂佛學,就不懂漢魏以來的中國文化?!钡裣袷潜背罹咛厣乃囆g形式,現(xiàn)在中國境內留存的佛陀雕像,大都為北朝產物,尤以佛教雕像居多,木雕泥塑像最為典型,但不易保存,石雕則可以歷千年而不朽。20世紀曲陽修德寺、博興龍華寺發(fā)現(xiàn)出土的石雕俱是北朝產物。
大型石窟多依山而鑿,比如眾所周知的云岡石窟、龍門石窟,以及河北、山東一帶的青條石漢服佛像等,莫不是如此。唯獨起始于北魏時期的莫高窟卻與此不同,莫高窟所在的玉門山,其質地疏松難以雕鑿,因而佛像為泥和夾紵制成,再涂以一定的色彩。
除了石雕、泥塑以外,金銅造像也比較普遍,不過留下來的很少,也多數(shù)隨戰(zhàn)亂而湮沒了,留下來的大部分是從北魏貴族的墓葬中發(fā)掘出來的。魏晉南北朝是我國繪畫藝術大發(fā)展的時代,繪畫題材仍以宗教題材為主,各種形式的佛像畫、故事畫層出不窮。就佛像畫而言,包括菩薩像、羅漢像、鬼神像、明王像、飛天像、供養(yǎng)像乃至高僧像等數(shù)十種。
故事畫所描繪的多為佛教故事,兼具敘事功能和懲惡揚善的意味,來源多為佛經記載。到了現(xiàn)代,大量北魏時期的壁畫和故事畫已不多見,但從不斷新發(fā)掘出來的墓葬中可以略見一斑:其色彩之鮮麗、人物之栩栩如生,而為后世壁畫、故事畫的鼻祖。
就書法而言,魏晉南北朝是我國書法發(fā)展的重要節(jié)點,其中魏碑以其古樸之氣,尤為著名,后世書法名家,對魏碑體無不交口稱贊。魏碑分方筆魏碑以及方圓兼用魏碑兩大類,洛陽龍門、大同云岡都有著大量魏碑,尤以云岡石窟太和七年造像題記為最。該題記共341字,分布在長78厘米,高37厘米的碑面上,共計25行,每行14~16字不等,由于年代久遠,不少字已經斑駁不可讀,體勢、筆畫、意態(tài)仍有濃厚的隸書遺風。受佛教東傳的影響,鮮卑的音樂舞蹈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既有漢族原先的舞蹈形式,也有鮮卑既有的舞蹈遺風,當然也囊括了佛教的主題思想,最為典型的則是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和供養(yǎng)。
二、鮮卑歷史文化資源特征分析
精神文化資源是建立在物質文化資源基礎上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因此想要分析清楚鮮卑的精神文化資源,也必須從物質文化資源上人手。根據(jù)文獻記載以及現(xiàn)存的鮮卑文化遺存,可以發(fā)現(xiàn)鮮卑民族擁有以下三個特征:
第一,鮮卑的部落性特征。部落性的對外表現(xiàn)形式是游牧民族的逐水草而居和部落聯(lián)盟制,鮮卑的發(fā)展亦如此。因此,部落是鮮卑最為明顯的社會組織,部落內部的所有事務都由部落協(xié)商決定,部落酋長在其中發(fā)揮主導性作用。在部落之外是部落聯(lián)盟,由無數(shù)小部落聯(lián)合成為大部落,有幾十支大部落聯(lián)合成一個比較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而在部落聯(lián)盟之上,又有中央集權制的韻味,即由實力最強大的部落酋長擔任“大單于”,其他大部落酋長以各個“王”的爵位分別擔任部落聯(lián)盟制中的重要官位。
在實力最大的“大單于”中,他的兄弟和兒子也各有屬于自己的分部落,一旦政權需要更替,除了擔任下一代“大單于”的兒子或兄弟成為自己部落中最大部落的酋長外,其他兒子和兄弟也可以分別領一些分部落單獨發(fā)展。因而越到最后,游牧民族中的外姓部落逐漸邊緣化,自己姓部落實力龐大,并持續(xù)性地不斷分化。因此,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早期的鮮卑,各部落都有同一個祖宗。
盡管鮮卑后來融入了漢文化,但在融合的過程中,部落時代形成的心理因素仍然深深地影響了其文化形態(tài)。比如,畜牧業(yè)在北魏經濟中的地位一直相當重要,便是部落時期游牧特征所決定的;土族制度發(fā)展變化成門閥制度,這也是鮮卑進入中原后,由部落制演變而成的。包括后世著名的府兵制,也是這種部落特性的進一步延伸。
第二,鮮卑的融合性特征。民族融合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歷史底色,拓跋鮮卑自身的發(fā)展歷程其實就是民族融合的歷程。而民族融合又是拓跋魏的主要國策,因而,拓跋魏時期的所有物質文化,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民族融合的特征。
融合性當然就成為其物質文化資源的典型屬性。北魏遷都洛陽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漢化政策,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政治制度乃至文化上都向漢族靠攏。反映到服飾上,便是傳統(tǒng)的緊身胡服,轉變?yōu)闈h式的寬袍大袖:反映到文學上,便是北方文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會吸收借鑒南方的綺麗,而南方也會利用北方的古樸來矯正文學創(chuàng)中的俗媚:反映到生活方式上,就是農業(yè)逐漸上升成為主要的生產形式,各種面食取代畜牧業(yè)的肉食而成為鮮卑人的主要飲食對象。
第三,鮮卑的封建文明性特征。進入中原后,鮮卑受到了中原封建文化的強烈影響,首先的表現(xiàn)特征是他們開始建立城市,并在一定程度上發(fā)展農業(yè),但在最初時候,封建文明性的特征還不是很明顯。不過,在五胡亂華期間,凡鮮卑人建立的政權,都比較看重對漢人的保護,誠然這種保護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們供養(yǎng)鮮卑政權的延續(xù),但不可避免地,因漢人的影響,這些鮮卑政權不再自稱“大單于”,而是按照漢人的禮制開始稱王稱帝,并初步將政權建設完備起來。
到了鮮卑建立北魏政權后,鮮卑人的封建文明性的表現(xiàn)越發(fā)明顯。其最主要的變化在于,不再靠擄掠來維持政權需要,也不再靠破壞和殺戮為樂,而是注重“養(yǎng)民”。在這種狀態(tài)下,鮮卑族內的各個部落迅速瓦解,并逐漸變成了門閥,掌握數(shù)個州郡的軍政大權,并形成隱形的割據(jù),以應對北魏中央的統(tǒng)治。而北魏政權也依靠這種門閥制度站穩(wěn)了腳跟,并根據(jù)與自己的親疏程度,以及在國內地位的高低予以門閥的承認和支持,同時予以“九品中正制”的官職任命,進而形成中央集權和地方門閥并存的局面。這給中原漢人迅速恢復元氣奠定了堅實基礎,也給北魏后期持續(xù)幾十年的動亂帶來了很大的弊端。
除此之外,還有在服侍、飲食、宗教、生活、喪葬嫁娶上,都表現(xiàn)出了鮮卑人的封建文明特性,這些在中原各地都有遺存。
從以上三個特征中延伸,鮮卑物質文化主要表現(xiàn)有以下幾點:首先是生產力不斷發(fā)展,表現(xiàn)在鮮卑作為游牧民族,相對于漢民族來說,本身就很落后。拓跋鮮卑建立北魏以后,在強烈的漢民族文化影響下,以及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鮮卑的生產力才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
其次是物質文明不斷提升:鮮卑作為游牧民族,物質文明遠遠低于以農耕為主要生產方式的漢族,這在戰(zhàn)爭初期給漢民族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到了后期,隨著鮮卑統(tǒng)治地位的逐漸升溫,民族大融合、大發(fā)展的關鍵期也隨之到來。表現(xiàn)比較明顯的是漢族物質文明不斷滲入鮮卑,鮮卑逐步從游牧民族向農耕民族轉變,其生活方式、民族認同、統(tǒng)治方式也趨于一致,并最終融入漢族之中。如鮮卑族建立的第一座城市王庭,就在高柳北彈汗山(現(xiàn)內蒙古包頭一帶的大青山)上;其后的第二座城池平城,就建立在現(xiàn)在的山西省大同市。
再次,物質文化遺存有著明顯的巫文化和流傳中原的佛教及道教色彩。物質遺產主要指鮮卑遺留下來的各種物質文化遺存,如日用品以及建筑等,從2014年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發(fā)掘的兩座貴族大墓中,就可以看出其受薩滿巫文化(不置棺木、不起墳塋)的嚴重影響。隨著鮮卑族的南下,其逐漸受到中原地區(qū)佛教和道教的影響,因而鮮卑的宗教色彩也從巫文化轉變?yōu)榻邮芊鸬蓝痰挠绊?。從現(xiàn)在流傳在山西、河北一帶的壁畫上看,鮮卑族留下來的物質文化遺存大都烙上了佛教的印跡。
三、鮮卑歷史文化資源的價值及其影響
(一)鮮卑歷史在民族史的地位
首先,鮮卑是我國民族體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國自古以來便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國家,各個民族在相互的交流與融合中,共同促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當然,民族融合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戰(zhàn)爭、殺戮也是民族融合的常態(tài),因而鮮卑作為興起于我國東北地區(qū)的民族主體,其在中華民族中不可或缺的地位體現(xiàn)在以下四點:第一,鮮卑民族活動的范圍在現(xiàn)代中國的遼寧省、內蒙古及中原地區(qū)。盡管鮮卑起源于邊疆地區(qū),但在匈奴被迫西遷后,便從邊境的部落制國家逐步發(fā)展為黃河流域的封建王朝。第二,鮮卑主動追求民族問的融合。與其他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民族相比,盡管在民族融合初期,鮮卑貴族予以堅決的抵制,但在魏孝文帝拓跋宏的堅持和實際行動下,鮮卑的漢化過程非常迅速。易漢服、采漢姓、習漢語,這樣的做法在北魏之前幾乎沒有,北魏孝文帝的全面漢化政策極大地促進了漢族、鮮卑兩大民族的融合,也為中華民族日后的大一統(tǒng)打好了基礎。第三,鮮卑徹底融入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之中。鮮卑在北周代西魏、北齊代東魏后,仍有吐谷渾這樣強大的地方政權存在,直到被吐蕃滅亡。隋唐以后,鮮卑獨立的民族地位不復存在,但關隴集團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有鮮卑的遺跡和影響存在。具體表現(xiàn)就是漢民族出現(xiàn)的復姓:慕容、宇文、長孫、獨孤等。由此可見,鮮卑族的消失,不同于匈奴等族的遠遁,更多的是徹底地融入漢民族之中,從而影響隋唐以后歷史一千多年。第四,鮮卑的歷史成就奠定其民族史地位。鮮卑從東漢時期一直屹立到隋唐時,其由游牧民族轉為農耕民族,又由農耕民族融合成為漢人,其在五百多年的發(fā)展中為我國的封建文化貢獻了不少的成就。
其次,鮮卑是維護中原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力量。秦漢以來,帝王多奉行將少數(shù)民族遷入內地的政策,但不進行主動的融合。因而這樣的政策,使得并州(今山西)的移民最多,其中匈奴為最。少數(shù)民族移民與漢民族在思想、信仰乃至行為習慣層面存在著很大的異質性,導致了后來的五胡亂華的產生。比較明顯的是漢戎雜居,雙方之間的戾氣日益旺盛,不少有識之士已經感覺到北戎對中原的危害,江統(tǒng)在《徙戎論》中不無憂慮地表示:“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并州之域可為寒心。”永嘉內亂以來,各族之間的斗爭紛擾不休,社會動蕩異常,給北方人民帶來了深重的戰(zhàn)爭災難。直至拓跋魏統(tǒng)一北朝,這一漢戎雜居、漢戎相互仇視的狀態(tài),才得到有效緩解。這也使得中國進入總體分裂、局部統(tǒng)一安穩(wěn)的對峙態(tài)勢,盡管南北朝之間還經常會發(fā)生戰(zhàn)爭,如東晉就屢次北伐,但戰(zhàn)爭多集中于邊境地帶,戰(zhàn)爭影響范圍也不廣,進而使得北方的生產力獲得快速恢復和發(fā)展,也為未來的大一統(tǒng)制造了良好的條件。
最后,鮮卑是民族融合的重要推動力。北魏作為統(tǒng)一中原的鮮卑王朝,無論是統(tǒng)治區(qū)域、統(tǒng)治時間以及歷史影響都要遠遠超過其他異民族政權。因而中國民族融合的關鍵期便發(fā)生在北魏及其后的東魏、西魏、北周、北齊時期,這一時期的民族融合不僅僅是歷史發(fā)展的自然趨勢,也是北魏統(tǒng)治者的自我追求,最典型的便是魏孝文帝的漢化政策。當然,拓跋魏并非一開始就看重民族融合與漢化政策,在魏明元帝時還有大臣主張“京師雜人,不可保信,宜誅其非類者”,@即希望驅逐非鮮卑族的其他民族人民。然而,隨著拓跋魏地方的擴大以及統(tǒng)一進程的加快,漢化、封建化就成為必然的選擇,而出現(xiàn)在拓跋統(tǒng)治者面前時,魏孝文帝拓跋宏便力排眾議,堅決執(zhí)行漢化政策,并為此遷都洛陽,從而減少拓跋貴族對漢化政策的阻力。拓跋宏采取的鼓勵民族通婚、評定土族門第政策,以及易衣服、語言、風俗、典制等政策,極大地推動了漢族與鮮卑的融合,為中華文化走向隋唐時的全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鮮卑歷史文化在草原文化體系中的締造作用
首先,吸收融入鮮卑族以外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相比于宋以后的民族紛爭和民族仇視,魏晉南北朝時的民族更為多元,參與到民族混戰(zhàn)中的民族除五胡以外,尚有丁零、吐谷渾、鐵弗等族。鮮卑作為這些民族中影響力最大的民族,早在南遷之前,便已開啟了民族融合的進程。此時的鮮卑文化主體多為草原游牧民族,因而可以視作草原文化。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拓跋魏全面漢化之后,鮮卑文化的主體地位不復存在,但其作為一種無意識共同心理,仍然影響著北朝統(tǒng)治下的各族人民,如南北朝時,無論是漢人居統(tǒng)治地位的南朝,還是鮮卑居統(tǒng)治地位的北朝,都普遍信奉佛教,南朝的佛教信仰偏向于理論性,北朝則崇尚實行,此即鮮卑固有文化理念在宗教信仰中的作用及表現(xiàn)。
其次,拓跋鮮卑文化為漢族文化注入了活力。在民族融合中,除了鮮卑人的漢化政策外,也給漢人帶來很多游牧民族文化及來自中亞的外來文化。比較著名的粟特人的遷居,以及胡凳、胡床的傳入和奶制品的普及等,為中華文化的多樣性貢獻了力量。此外,鮮卑人的尚武精神也極大地刺激了漢民族,使得漢人在接下來的王朝建立與興盛過程中,得以始終保持血性進行斗爭,而不是成為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整個民族滅絕命運的降臨。
最后,拓跋鮮卑繼承發(fā)展了傳統(tǒng)中國政治文化。北魏崛起之初,在民族政策上對漢族持仇視態(tài)度。但隨著王朝政治軍事的不斷發(fā)展,以及統(tǒng)治的需要,北魏統(tǒng)治者的策略發(fā)生了變化。登國元年,拓跋珪改稱魏王,十年后稱帝,且定國號為魏。此舉的目的就是昭告天下,拓跋魏才是曹魏政權的合法繼承人,是中華之主,從而打擊、消解東晉長期以來占據(jù)的“正統(tǒng)”優(yōu)勢。這表明拓跋魏對中華文化,尤其是玄機頗多的政治文化在理解上又上了一個新層面。魏太武帝、道武帝時期活躍的清河崔氏家族,對拓跋魏政治文明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推動,日益使拓跋魏從鮮卑化走向漢化,如宗廟社稷、官制爵品、雅樂朝儀等都是漢族王朝立政之初的首要工作,此舉是拓跋魏王朝具有了漢族王朝的特征。至魏孝文帝時,在拓跋珪、拓跋燾的基礎上開啟全面漢化改革,北魏政權由此成為地地道道的漢族化政權,而拓跋宏本人也被漢族知識分子吹噓為“四三皇而六五帝”的圣主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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