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成

(吉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長春 130012)

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xiàn)中常見一字形表多音義現(xiàn)象。一字形表多音義旨在探討一個(gè)漢字字形和它所代表的漢語中的語言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它反映出漢字與漢語自身的特點(diǎn)。具有表意性質(zhì)的漢字，其表示的漢語成分的多寡、時(shí)間長短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字在漢語語言使用環(huán)境的變化，漢字與漢語一同遵循著語言經(jīng)濟(jì)性、時(shí)間性等原則，從而不斷地推動漢字和它們所代表的漢語中的語言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

對于漢字字形和它們所代表的語言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的研究，學(xué)術(shù)界取得了較豐富的成果。這些成果及時(shí)修正了我們在研究過程中存在的混淆文字和語言兩個(gè)層面的偏誤現(xiàn)象，促使我們明確地區(qū)分“字”與“詞”的界限，有利于更科學(xué)地把握各種復(fù)雜用字現(xiàn)象的實(shí)質(zhì)(1)轉(zhuǎn)引自陳斯鵬：《楚系簡帛中字形與音義關(guān)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1-3頁。。

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和需要，目前學(xué)界對出土文獻(xiàn)中常見一字形表多音義現(xiàn)象具有不同程度的傾向性。從研究階段看，主要集中在先秦時(shí)期，以戰(zhàn)國時(shí)期居多；從考察對象的類型看，涵蓋了不同類型的材料，簡牘、帛書等材料較多，碑刻、金文較少。所以，漢代銅器銘文中的一字形表多音義現(xiàn)象還沒有引起學(xué)界充分關(guān)注。

徐正考先生指出：“漢代銅器銘文文字中存在一些特殊現(xiàn)象，往往表現(xiàn)出了漢代銅器銘文的獨(dú)特之處，在漢字發(fā)展史上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毙煜壬鷮h代銅器銘文“文字問題”“異體字”“類化字”等文字現(xiàn)象的研究，包含了一系列關(guān)于字形與音義關(guān)系的命題[1]。因此，我們在前賢時(shí)彥的研究基礎(chǔ)上，主要對1950件漢代一般銅器銘文定量統(tǒng)計(jì)和考察(2)為方便行文，“漢代銅器銘文”簡稱為“漢銘”，文中涉及的出土文獻(xiàn)釋文均采用寬式、楷書繁體。，將漢銘一字表多音義現(xiàn)象分類，從而分析類型之間的關(guān)系(3)為明確相關(guān)概念，我們對“字”“詞”以及明確字形和音義的做法主要參考了裘錫圭的《文字學(xué)概要》、陳斯鵬的《楚系簡帛中字形與音義關(guān)系研究》的做法。。

一、由假借造成的一字形表多音義

由假借引起的一字形表多音義主要有兩種。一種情況是指一個(gè)字形既有本用對應(yīng)的音義，同時(shí)又被假借來表示音同或音近的詞。

1.得——{得}{德}

《說文》：“得，行有所得也?！?或?yàn)楸怼矮@”“取”之意而造的字。《禮記·樂記》：“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逼溆米鱷得}者2例，分別是：

(1)元和四年，江陵黃陽君作，宜子孫及酒食。吏人得之，致二千石，□人得之，致二千萬；田家得之，千廚萬倉。[《文物》1983年第10期，第77頁]

(2)多得五銖千萬。[《文博》1990年第2期，第80頁]

它也可用來記錄表示美好臻善的品行和行為，意近{德}，1例：

(3)聖得鐙。(柄銘)[藝展“銅器”89]

“德”與“得”皆為端紐職部字，古音接近，古書既有相通之例?！盾髯印こ上唷贰八词谟?，以天下，尚得推賢不失序。”王先謙集解“得當(dāng)為德。”馬王堆漢墓帛書亦有類似用例。“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霝(靈)，浴(谷)得一以盈?！?《老子·甲》5)“德(得)者同于德(得)，者〈失〉者同于失。同德(得)道亦德(得)之?！?《老子·甲》139)[2](P117)值得注意的是，在漢初簡牘里，出現(xiàn)不少以“德”字表{德}{得}。

2.共——{供}{宮}

“供”從“人”從“共”，它是從“共”字分化出來的字，“共”表聲。本為表供給之{供}而造的“供”在出土戰(zhàn)國時(shí)期上博簡六《莊王既成》中已出現(xiàn)。對漢銘而言，“供”可視為表示本用音義的字形。共62例，如：

(1)雝虢共廚。第辰。(陰刻)[《考古與文物》1992年第4期，第30頁]

(2)長楊共鼎，容一斗。[《小?！?1.43b]

(3)美陽共廚金鼎一合，容一斗，並重九斤。[《漢金》1.22a]

同時(shí)，該字還用來記錄表有一定身份的人居所{宮}，共3例：

(4)戶五柞共，蓋容三升少半，重二斤。第百八。今百八。[《考古與文物》1994 年第4期，第6頁]

(5)第十六，陳倉成山共金鼎一合，容一斗，並重十斤十四兩。[《考古與文物》1994年第4期，第6頁]

(6)第十二。陳倉成山共金匜一，容一斗八升。重五斤七兩。[《小?！?3.56b]

“供”在見紐東部，“宮”在見紐冬部，聲紐相同而韻部旁轉(zhuǎn)，可通假。只是彼此在出土先秦文獻(xiàn)里很少通假[3](P460，481)。西漢初簡牘暫未見[2](P192)。漢銘讀{共}為{供}或讀{共}為{宮}是“共”字假借用法。

3.龍——{龍}{蠪}

《說文》言它們屬于兩種不同的動物?！靶F，丁蟻也。從蟲龍聲?！薄褒垼[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xì)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從肉飛之形，童省聲?！薄褒垺弊衷缙谙笮?，本用對應(yīng)詞是{龍}，漢銘本用僅1例，它是：

(1)龍蛇辟兵，保身長生，爍消金石，厭勝眾精。[《漢金》6.10a]

還可用來記錄星宿名稱之{蠪}，共16例，主要集中在新莽時(shí)期，內(nèi)容基本相同，如：

(2)黃帝初祖，德帀於虞；虞帝始祖，德帀於新。歲在大樑，龍集戊辰，戊辰直定，天命有民；據(jù)土德；受正號即真。改正建醜，長壽隆崇，同律度量衡，稽當(dāng)前人，龍?jiān)谝阉?，歲次實(shí)沈。初班天下，萬國永遵。子子孫孫，享傳億年。[《選釋》458]

“蠪”與“龍”皆屬來紐東部，音同可通?！肚f子·外篇·達(dá)生》：“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nèi)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蠪}用來記錄星宿?！褒垺庇谩靶F”表示，亦見于《睡虎地秦簡·日書》[2](P373)。

另一種情況主要是指一個(gè)字形沒有本用對應(yīng)的音義，仍被假借來表示兩個(gè)或兩個(gè)以上的音同或音近的詞。

4.衡——{蘅}{衡}

秦漢時(shí)期“衡”字沒有本用對應(yīng)的音義?！犊脊び洝罚骸昂猓Ｓ|橫大木其角。從角、從大，行聲?！彼捎脕碛涗浄Q量之{衡}，共11例，如：

(1)黃帝初祖，德帀於虞；虞帝始祖，德帀於新。歲在大樑，龍集戊辰，戊辰直定，天命有民；據(jù)土德；受正號即真。改正建醜，長壽隆崇，同律度量衡，稽當(dāng)前人，龍?jiān)谝阉?，歲次實(shí)沈。初班天下，萬國永遵。子子孫孫，享傳億年。[《東南文化》2019年第3期，第70-80頁]

由用來指稱重量的器物延伸至計(jì)算所承重量的單位，如：

(2)大司農(nóng)以戊寅詔書，秋分之日，同度量、均衡石、桷斗桶、正權(quán)概、特更為諸州作銅斗、斛、稱、尺，依黃鐘律曆、九章算術(shù)以均長短、輕重、大小，用齊七政，令海內(nèi)都同。光和二年閏月廿三日，大司農(nóng)曹袂、丞淳于宮、右倉曹、掾朱音、史韓鴻造。[《小?！?2.3、4]

或表一種植物之名，共3例，如：

(3)律石衡蘭承水槃(盤)，容六升。[《漢金》4.4a]

(4)建水衡籣注水匜，容一斗。[《嘯堂》73a]

傳世文獻(xiàn)常見{蘅}{蘭}兩種香草并列?！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穹窮昌蒲，江離蘪蕪，諸柘巴且?！薄稘h書·司馬相如傳》：“布結(jié)縷，攢戾莎，揭車衡蘭，稿本射干……”蘅、衡均在匣紐陽部，音近可通。故可被借以表{蘅}。

5.今——{今}{金}

漢銘里“今”字常用來表示“即”，共55例。這與其造字本義存在較大差異。其中：

(1)今黃共(供),二升少半,百卅二?；毖Y,重一斤八兩。[《文博》2006年第3期，第8頁]

(2)衙，容一斗一斤，重六斤十四兩。今五斤十四兩。[《小?！?1.52b]

(3)新成，一斗，四斤十兩。共。共廚。名曰五十。今四斤十二兩。[《小?！?1.54b]

(4)平陽宮金鼎一。名十一。雍，容一斗，重九斤八兩。今汧共廚。[《漢金》1.30b]

(5)戶五柞共，蓋容三升少半，重二斤。第百八。今百八。[《陜金集》1621]

(6)頻，一斤四兩，二升。頻共。今一斤八兩十二朱(銖)，二升半升。(蓋銘)[《小?！?1.55a]

又可用來記錄{金}，只是多見于銅鏡，如：

(7)王氏作竟(鏡)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玉泉食棗，浮游天下敖(遨)四海，夀如立今(金)石之天保，大□兮。[《小校》15]

《敦煌曲子詞·菩薩蠻》：“老尚逐今財(cái)，問龍門何日開?！薄敖瘛薄敖稹本谝娂~侵韻，音近可通。

6.犛——{犛(車宮)}{釐}

《說文》：“犛，西南夷長髦牛也。”《國語·楚語上》：“巴浦之犀、牦、兕、象，其可盡乎？”《徐霞客游記》：“其地多犛，尾大而有力，亦能負(fù)重?！彼虮挥脕砑俳璞硎緦Ｓ忻~“犛車宮”之“犛”，共2例，分別是：

(1)犛車宮鼎，容一斗，重八斤八兩。名衣。[《小?！?1.47b]

(2)犛車宮鼎，容一斗二升，重八斤。名□。(器銘)[《小?！?1.47a]

《說文》：“厘，家福也?！倍巫ⅲ骸凹腋Ｕ?，家居獲佑也。”《廣韻》：“厘，一曰福也?！庇脕碛涗浟吭~，有1例：

(3)黃帝初祖，德帀於虞，虞帝始祖德帀於新。歲在大樑，龍集戊辰，戊辰直定，天命有民；據(jù)土德，受正號即真。改正建醜，長壽隆崇，同律度量衡，稽當(dāng)前人，龍集已巳，歲次實(shí)沈，初班天下，萬國永遵。子子孫孫，享傳億年。律嘉量斛，方尺而圓其外，庣旁九犛五豪，冥百六十二寸，深尺，積千六百廿寸，容十斗。律嘉量斗，方尺而圓其外，庣旁九犛五豪，冥百六十二寸，深寸，積百六十二寸，容十升。律嘉量升，方二寸而圓其外，庣旁一犛九豪，冥六百卌八分，深二寸五分，積萬六千二百分，容十合。律嘉量合，方寸而圓其外，庣旁九豪，冥百六十二分。深寸，積千六百廿分，容二蘥。律嘉量蘥，方寸而圓其外，庣旁九豪，冥百六十二分，深五分，積八百一十分，容如黃鐘。[《漢金》3.10]

傳世文獻(xiàn)較少用“犛”來記錄，后世常用“釐”字?！段宕菲皆挕罚骸懊堪l(fā)一箭，不差毫厘。”“釐”“犛”均在來紐之部，或可通假。

7.籥——{籥}{鑰}

《說文》：“籥，書僮竹笘也。”被假借表示量器或量詞單位，共10例，如：

(1)十二年，家官鍾一，重廿九斤五兩，容一石四升十三籥，有蓋。第廿二。中尚食。[《小?！?2.17b]

(2)緒杯，容一籥。廿七年二月，南工官監(jiān)延年、大奴固造。[《考古》2013年第10期，第54頁]

(3)律量籥，方寸而圓其外，□□九豪，高一分，間六百四十二分，深五分，積八百一十分，容□黃鐘。(柄正面銘文)[《陜金集》1148]

(4)容一籥，尚方造。[《度量衡器集存》42]

1例表鑰匙之{鑰}：

(5)雍庫籥一，重二斤一兩。名百一。[《小校》13.73b]

“籥”“鑰”均在喻紐藥部，音近可通。《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魯人投其籥，不果納?！睆埵毓?jié)正義：“籥，鑰匙也?！睗h初簡牘“善閉者無關(guān)籥而不可啟也?！?《老子·甲》145)[2](P748)它們似不是異體字妥，以這種假借用法為宜。

8.御——{御}{馭}

《說文》：“禦，祀也。從示、御聲?！倍巫⒃唬骸昂笕擞么藶榻R字?！庇帧夺懿俊罚骸坝柜R也。從彳、從卸。古文御從又、從馬?！薄坝迸c“禦”可能具有分化關(guān)系?！坝迸c“馭”為古今字關(guān)系有待驗(yàn)證。西漢初簡牘常見“御”與“圉”通假。

漢銘用來表對帝王尊稱共10例，如：

(1)六斤十二兩。沙羨一斗，宿寺禦。一升。(腹部外壁銘文)[《江漢考古》2010年第2期，第121頁]

(2)禦銅金雝甗一，容十斗，盆備。卅七年十月，趙獻(xiàn)。(釜銘)禦銅金雝甗甑一具，盆備。卅七年十月，趙獻(xiàn)。(甑銘)禦銅金雝甗盆，容十斗。卅七年十月，趙獻(xiàn)。(盆刻銘)禦銅金雝甗盆，容十斗。(盆銘，墨書)[《滿城漢墓圖》三五、三六]

(3)乘輿禦水銅鐘(鍾)，容一石，重卌四斤半。建平四年十一月，長安市造。[《小校》12.19a]

(4)上禦鐘(鍾)，常從盜者棄市。[《考古》2004年第12 期，第44頁]

而表示駕馭之{馭}有3例，如：

(5)冀張君小車馬，禦奴一人。[《文物》1972年第2期]

“御”“馭”疑紐魚部，它們音近可通。

9.方——{方}{鈁}

“方”的造字本義待考。漢銘用來記錄面積，共14例，如：

(1)方寸匕。[《度量衡器集存》40]

(2)律量斗，方六寸，深四寸五分，積百六十二寸，容十升。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嘉黍、嘉麥、嘉豆、嘉禾、嘉麻。[《選釋》477-480]

或表示一種器具{鈁}，有2例，如：

(3)平陽子家方(鈁)一，容四斗，重。(下泐)[《小校》12.22a]

或接近方位之方，共4例，如：

(4)谷口銅甬(桶)，容十斗，重卌斤。甘露元年十月計(jì)掾章平。左馮翊府，北方概南西方。谷口銅甬(桶)，容十斗。始元四年，南方。左馮翊造。[《嘯堂》100a]

(5)栒家銅燭定烏(焉)八方。重七斤十二兩。[《四川文物》2011年第5期，第53頁]

“方”為“鈁”字聲符，皆屬幫紐陽部，音同可通。

在以上9例中，一字形多被用來表示兩個(gè)音同或音近的詞或語素，在這些假借字里可能存在形體聯(lián)系，如“衡”作“蘅”的聲符。雖然兩個(gè)小類間有出現(xiàn)本用對應(yīng)字形的差異，但是各自所記錄的詞語或語素義都與造字本意疏離。

二、由同源分化和孳乳造成的一字形表多音義

由于詞義演變不斷分化，可能造成舊詞及分化出的新詞或多個(gè)同源孳乳詞之間仍使用相同的字形。這類一字形表多音義的漢銘如：

1.斗——{斗}{鈄}

“斗”字本是象形字?！墩f文》：“斗，十升也。象形，有柄。”段注：“上象斗形，下象其柄也?！弊中螢橛涗泏斗}而造。{斗}{鈄}兩個(gè)詞音義關(guān)系密切，“斗”“鈄”端紐侯部，{鈄}亦表示一種器具，應(yīng)是從{斗}分化出來的。漢銘中或用來記錄一種量器，有1例，它是：

(1)扶。成山宮銅渠鈄，重二斤。神爵四年卒史任欣、杜陽右尉司馬賞、斄少內(nèi)佐王宮等造。河南。[《筠清》5]

但是漢銘較常使用“斗”字，有12例，如：

(2)萬年縣[官]銅斗。河平二年，考工馮教省造。[《選釋》476]

(3)律量斗，方六寸，深四寸五分，積百六十二寸，容十升。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嘉黍、嘉麥、嘉豆、嘉禾、嘉麻。[《選釋》477-480]

(4)南武陽大司農(nóng)平斗。永平五年閏月造。[《考古與文物》1996年第1期，第94頁]

(5)市平斗。[《考古》1982年第3期，第333頁]

(6)宜錄銅斗，容十升，重五斤六兩，建昭元年河?xùn)|造。[《度量衡器集存》21]

這兩個(gè)詞應(yīng)與用來記錄量詞{斗}的“斗”區(qū)別開來。漢銘用來記錄量詞{斗}的“斗”常見，傳世文獻(xiàn)用例甚多，如《九章算術(shù)·粟米》今有粟五斗、太半升，欲為麻。問得幾何？答曰：為麻四斗五升、五分升之三。它們均與{斗}{鈄}詞義不同。

2.受——{受}{授}

“受”“授”本是同源字。秦漢之前兩個(gè)詞孳乳開來。用來記錄“接受”之{受}否認(rèn)漢銘有18例，如：

(1)上林宣曲宮，初元三年受東郡。白馬宣房觀鼎，容五斗，重十九斤六兩。神爵三年，卒史舍人、工光造。第十五。第五百一十一。[《考古》1963年第2期，第66頁]

(2)上林共府，初元三年受?，樞?琊)，容一升。重二斤二兩，師駿造。[《小校》11.55b]

(3)上林共府，初元三年受東郡。東阿宮鈁，容四斗，重廿一斤。神爵三年，卒史舍人、工光造。第一。[《陜金集》1574]

(4)江都宦者沐鑒。容石八斗，重廿八斤。十七年受邸。[《考古》2013年第10期，第44頁]

而用以表授予之{授}共9例，如：

(5)黃帝初祖，德帀於虞；虞帝始祖，德帀於新。歲在大樑，龍集戊辰，戊辰直定，天命有民；據(jù)土德；受正號即真。改正建丑，長壽隆崇，同律度量衡，稽當(dāng)前人，龍?jiān)谝阉?，歲次實(shí)沈。初班天下，萬國永遵。子子孫孫，享傳億年。[《選釋》455]

《說文》：“授，予也。從手、從受，受亦聲?！?戰(zhàn)國時(shí)期{授}已使用“受”字表示。西漢初年簡牘沿襲這種用法?！爸谱湟灾?州)閭，授正以鄉(xiāng)曲?！?《臏·官一》404)“選賢不宵(肖)，受(授)士 ?！?《陰陽時(shí)令、占候·四時(shí)令》 1889)[2](P542)

3.立——{立}{位}

秦漢之前{位}從{立}分化出來，戰(zhàn)國楚簡用“立”分別表{立}{位}者仍甚多。表站立、樹立之{立}的漢銘有3例，如：

(1)宦者銅金大立□豆一。容四升，重九斤。[《高莊漢墓》第40頁圖三二]

(2)筑陽家銅小立錠，高四寸半寸，容四分升一，連盤並重一斤八兩。第九。[《小?！?1.101a]

表站立之所的{位}目前僅見于漢鏡，如：

(3)吾作明竟(鏡),幽柬……光四□□□百畐(福),曾(增)年益壽,服者侯王,大吉,其師長命, □宜高官,立(位)至三公。[《山左》5]

馬王堆漢墓帛書“□(聖)人之位(立)馬〈象〉以盡意?！?《系辭》27a)，這可能反映出漢代“立”與“位”字各自職能的分化。

大致看來，由于文字所記錄的語言環(huán)境不斷變化，所以語言中某個(gè)詞的音義尚在分化中，可能出現(xiàn)一字形表多音義的現(xiàn)象。以上3例用來表示分化義的新字與本字之間的形體聯(lián)系較緊密。

三、由同形或訛混造成的一字形表多音義

形體相近的字易訛混。漢銘中一個(gè)字形除表示其原來所為造的詞外，還可能被當(dāng)作其他字而記錄別的詞。如：

1.行——{行1}{行2}

早期“行”本是表意字。秦漢時(shí)期受隸變影響，形體改造，用來表示不同詞義的“行”幾乎完全同形。記錄由本義引申的詞義{行1}共16例，如：

(1)槖泉宮行鐙 ，重一斤十二兩。元康二年考工令史孺監(jiān)造。[《小校》11.89b]

(2)承安宮行鐙，並重一斤十二兩。五鳳二年四月工李常造。[《小校》11.90a]

(3)奉山宮行鐙，並重四斤。造九十七。[《漢金》3.35a]

(4)銅行燭薄，重□□斤九兩。九年，工從造。第二鼻。[《考古與文物》1991年第5期，第11頁]

記錄“排列”“成雙”的{行2}1例：

(5)第一、聖主佐，第二、得佳士，第三、常毋苛，第四、驕次己，第五、庫府實(shí)，第六、五穀成，第七、金錢拕，第八、珠玉行，第九、富貴壽，第十、壽毋病，第十一、萬民番，第十二、天下安，第十三、起行酒，第十四、樂無憂，第十五、飲酒歌，第十六、飲其加，第十七、自飲止，第十八、樂乃始，第十九、田田妻鄙，第廿、壽夫王母。[《滿城漢墓》，第272-273頁]

兩個(gè)無關(guān)的詞義均使用“行”字表示。與之類似，漢銘“具”表示幾個(gè)不同的詞。

2.具——{具1}{具2}

表示動詞“有”義的{具1}，見于《荀子·解蔽》：“此數(shù)具者，皆道之一隅也?！睗h銘共6例，如：

(1)承安宮銅鼎，容一斗，具蓋，並重十斤二兩。甘露元年，工護(hù)造。[《小?！?1.57b]

(2)上林共官銅鼎，具蓋，重八斤十二兩，工史榆造監(jiān)。工黃佐李負(fù)芻。[《薛氏》18.204]

(3)隃麋家銅鍪，具蓋。並重六斤四兩。元鼎二年中藏。治將造，王宛之。[《小校》13.56a]

(4)齊安宮銅熏盧(鑪)，容五升，具蓋，重五斤六兩。神爵四年，曲宮嗇夫忠、佐史工司馬護(hù)造。第一百卅一，廿三。[《薛氏》19.205]

表示量詞的{具2}，見于《史記·貨殖列傳》：“旃席千具?！睗h銘有2例：

(5)內(nèi)者未央尚臥金黃涂(塗)竹節(jié)熏盧(爐)一具，並重十斤十二兩。四年，內(nèi)官造。五年十月輸。第初三。(蓋銘文)內(nèi)者未央尚臥金黃涂(塗)竹節(jié)熏盧(爐)一具，並重十一斤。四年，寺工造。五年十月輸。第初四。(圈足銘文)[《陜金集》1164]

3. 湅——{湅}{涷}

秦漢時(shí)期，“東”與“柬”相近，作為偏旁和構(gòu)件常相混。漢銘里用來表“冶鑄”義的{涷}有3例，如：

(1)乘輿十涷(煉)銅鼎，容五斗，並重六斤十兩。永始三年，供工譚造，護(hù)臣級、守嗇夫臣惲、掾臣武、守丞。(一側(cè)銘)[《陜金集》0782]

(2)綏和元年供，王昌為湯官，造卅涷(錬)銅黃塗壺。容二斗，重十二斤八兩。[《薛氏》19.207]

這種訛混在馬王堆、銀雀山等出土兩漢簡牘也較常見[2](P128)。戰(zhàn)國楚簡中“東”“柬”字訛混，漢銘里這種現(xiàn)象不難理解。

它們主要是由同形或訛混引起的一字形記錄多音義。為所造詞的本用字形與被當(dāng)作其他字而記錄別的詞這個(gè)字之間形體只是接近或相同。

四、由多種原因造成的一字形表多音義

前三種情況可能會同時(shí)出現(xiàn)在一字形中，這形成了相對復(fù)雜的一字形表多音義。

1.豆——{豆1}{荳}{豆2}

12例來表“燈燭”之{豆1}，如：

(1)櫟陽高平宮金豆，容大半升，重二斤七兩，名曰百五十一。[《考古》2009年第12期，第89頁]

(2)土軍侯燭豆，八斤十三兩。[《小校》11.101a]

(3)□民燭豆，容一升半升，重六斤十六兩。[《選釋》574]

(4)元成家行燭豆，重二斤十四兩。第十七。[《小?！?1.101b]

1例以表“燈燭”之{荳}：

(5)上林銅荳，重三斤。第卌七。[《小校》11.85b]

1例表用來食用的植物果實(shí){豆2}：

(6)律量斗，方六寸，深四寸五分，積百六十二寸，容十升。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嘉黍、嘉麥、嘉豆、嘉禾、嘉麻。[《選釋》477-480]

(5)表“燈燭”之{豆}這個(gè)詞用“荳”字，而表示器皿和{燭豆}多用“豆”字[4](P98)。大約西漢中晚期，“豆”字記詞功能轉(zhuǎn)移，記錄來自“菽”字和“荅”字的{豆子}一詞，同是記錄器皿的 “荳”字可能由“荳”字承擔(dān)，漢代之后這種用法沒有保留下來，荳字成為豆累增偏旁的形聲字[5](P31-36)。{豆1}與{荳}、{荳}與{豆2}分別是假借或分化引起的一字形表多音義，{豆1}與{豆2}主要是由同形或訛混引起的。

2.鉤——{句}{鉤}{枸}

《孟子·告子下》：“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 “按鉤謂帶鉤。近世出土之晚周帶鉤習(xí)見，其花紋多錯(cuò)金銀以為飾”[6](P245-290)。秦漢時(shí)期常用來指表示一種連接、懸掛器物的工具。漢銘中用來表該詞作{鉤}者共16例，如：

(1)永寧元年五月廿一日丙午鉤。[《小?！?3.37b]

(2)十二神鉤。[《小校》13.30b]

(3)丙午神鉤。[《小校》13.32b]

(4)五月丙午，神珍奇鉤?？谌菝髦?，手抱白魚，位至公侯。[《漢金》6.10a]

西漢初馬王堆帛書：“若見戈雲(yún)、鉤雲(yún)、帚雲(yún)，【若清寒】疾風(fēng)?！?《刑德·甲·刑德解說》94)“日景(影)矯燎如句(鉤)。”(《天文氣象雜占》下/5)“七曰廁(側(cè))枸(鉤)，八曰上?(鉤)。(《天下》49)”漢銘暫未見用“鉤”字表{句}{枸}。簡牘里除了本用字形以外，還可能使用分化字或古今字、假借字?！熬洹薄般^”“勾”“枸”皆見紐侯部字[2](P193)。合觀這些出土文獻(xiàn)用例，造成一字形表示多音義應(yīng)不限于一種情況。

前文討論的“受”字，在西周金文中即可兼表接受、授予二義[7](P458)。楚系簡帛中還可表示{綬}這個(gè)詞[8](P110)，只是這種復(fù)雜情況在漢銘不見。

這2例一字形表多音義可能是由假借、同源分化、同形或訛混等多種因素引起的。

我們大致梳理了四種一字形表多音義的情況。一些漢銘一字形多音義還可通過簡牘等出土漢代文獻(xiàn)資料驗(yàn)證。漢銘中的一形多音義具有分布不均、成因復(fù)雜的特點(diǎn)。正如陳斯鵬言，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漢字發(fā)展史中某一階段使用文字的特殊情形，有利于探究字形與其不同的對應(yīng)詞建立關(guān)系的理據(jù)[8](P119)。

附：引 書 簡 稱

1.小校/劉體智編.小校經(jīng)閣金文拓本(十八卷)，1935.

2.藝展/參加倫敦中國藝術(shù)國際展覽會出土圖說.商務(wù)印書館,1936.

3.漢金文錄/容庚撰集.漢金文錄,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1.

4.選釋/徐正考.漢代銅器銘文選釋,作家出版社,2007.

5.嘯堂集古錄/宋·王俅.嘯堂集古錄,淳熙三年(1176)刻本.

6.陜金集/張?zhí)於髦骶?陜西金文集成,三秦出版社,2016.

7.度量衡器集存/熊長云.新見秦漢度量衡器集存,中華書局,2018.

8.滿城漢墓/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處編.滿城漢墓發(fā)掘報(bào)告,文物出版社,1980.

9.筠清/清·吳榮光編.筠清館金文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自刻本.

10.高莊漢墓/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鹿泉市文物保管所編著.高莊漢墓,科學(xué)出版社,2006.

11.山左/清·阮元,畢沅著.山左金石志,嘉慶二年(1797)阮氏小瑯?gòu)謨M館刻本.

12.薛氏/宋·薛尚功著.薛氏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中華書局《宋人著錄金文叢刊初編》據(jù)明朱謀垔刻本影印,2005.